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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tony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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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天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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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兆听得心惊肉跳,想起当日司空度的追杀、扇上的四句题等片段,慢慢把环节逐一串起,涩声道:“三哥……原来是你设计我?”

  劫真笑道:“是啊!真是委屈你了,四弟。我为打乱老鬼的谋划布置,不得不挑你下手,老鬼万万料不到我会拿你开刀,这才乖乖咬饵上钩。这三年来我设过无数计谋,都被老鬼一一识破,这次多亏了你,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哩!”

  劫兆听得脑中轰然一响,只觉天旋地转,几欲晕倒。

  “所以……锦春院里的郑丫也是你杀的?”

  劫真双手负后,含笑不语,答案已不言自明。

  “妹子……妹子便是与你合谋?”

  劫兆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喑哑,隐带哭音。

  “那丫头古灵精怪,没想对你倒是痴心。计谋成功之后,她一心想将你送回刑部大牢,若非老鬼及时摆了颗假珠子回锦春院,便让她得手啦。”

  劫真笑望着他,口气一派轻松,目光里却有一股难言的狠厉怨毒。劫兆被他瞪得背脊寒气窜起,心下一片冰凉:那是混杂了嫉妒、垂涎与强大占有欲的目光,只有在相互争夺雌性的公兽眼中才能看得见,压抑多年,已成妖魇。

  劫兆全身剧烈颤抖,那股子惊恐错愕无法控制,就这么摧毁了他心里最后一片可以容身栖息的小小角落。他半晌都没办法反应过来,握拳颤声道:“为……为什么?三哥,爹也好、二叔也好……都当你是劫家未来的继承人,无论是谁当的家,这个位子早晚都是你的,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劫真眉目忽动,俊脸扭曲狰狞,倏地狠笑起来:“只有你这等昏庸无用的蠢货,才看不出老鬼的心思布置!你妹子何等聪明,早已心里有数,就连老二这等粗鲁愚蠢的大牯牛都看出来了,只有你浑浑噩噩,全然不知!”

  他见劫兆神色茫然,一指角落里的劫震,恨声道:“从小到大,他表面上对我百般信任,委以银钱重责,其实暗里百般提防,处处掣肘!我与劫军同上天城山,他整整学了三年,我却不到一年便被唤回,若非元常道长心中不忍,入京来授我武艺,我怎有今日的根基?皇帝召见我们几个,赞许我文武兼备,许我家兄弟荫补军职,老鬼却上奏举荐劫军做昭武副尉!还有在云阳时……”他随口数落,竟列了二三十条,目光益发怨毒。

  “……自始至终,他心目中的继承人,便只有劫军一个!”

  劫兆仔细一想,果然都是些不近情理的处置,只是昔日劫真最常受父亲赞许,人前人后都夸上了天,不觉得有什么提防挟制之处;如今想来,却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只觉得世界一片片在剥落,仿佛什么都变了样,转头见父亲垂头坐着,表情冷漠,竟没有一点辩驳否认的意思,心底冰凉,颤声道:“三哥!这……这又是为了什么?我们……我们都是爹的骨肉,这般争斗,却……却又是为了什么?”

  劫真定定的看了他片刻,忽然露出一丝怜悯之色。

  “我实在应该一剑杀了你,在今日之前就动手。如此你到死都不必听闻如此不堪的真相,只相信你所相信的,死也死得干净。”叹了口气,阴阴冷笑的表情又激烈起来:“为了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至今还想不透么?因为在我们兄妹四人中,只有劫军勉强算是劫家的骨肉!”

  “什么?”

  劫兆听得瞠目结舌,一时难以反应。

  劫真冷笑:“照日山庄的‘大日神功’被传得神而明之,其实根本就是一部害人毁家的妖书邪物!常人修习到第二重后,便因体内阳气过盛而难以寸进,若无至阴之物导息调和,再练下去便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所谓‘物极必反’,硬练第三重将使阳气逆转,失去做男人的依凭!”

  不只是劫兆,在场除了劫震、劫惊雷兄弟,众人都露出错愕之色。

  劫兆颤声道:“你……你胡说八道!”

  劫真冷哼一声,蔑笑道:“你若不信,扒开老鬼的裤头便知分晓!看他是不是同姚无义那老阉狗一样,阳物萎尽,成了个不男不女的老妖怪!”劫军火眉怒竖,咆哮道:“你敢!老三,你别太过份了!”

  劫真不住冷笑,转头道:“二叔,你和老鬼不一样。他年轻时好色下流,害了无数女子;二叔自二婶娘死后,再也不沾惹女色,固然是二叔情义深重,心里再容不下其它人,但二叔强练大日神功第三重,虽然悬崖勒马,但已受功体戕害,从此对男女之事的兴头便淡了。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劫惊雷哼的一声,却未否认。

  事实上,大日神功对男子阳气的侵蚀是渐进式的,起先是男女之欲转淡,再来出精稀薄如水,不能使女子受孕,到最后才是阳物雕萎。除非在无至阴之物调和的情况下强行突破,才会直接丧失勃挺的能力。劫惊雷试图冲破第三重时便觉不对,及时收手,男性雄风仍在,只是对女子并无媾和的欲望,他一心思念亡妻、扶养女儿,倒也不以为意。

  看着劫兆目瞪口呆的痛苦模样,劫真不知怎的有些快意,续道:“老鬼三十岁以前便已练到第四重,自世间有《大日神功》这部武典以来,乃是旷古绝今、何等伟大的境界!却也因此不能人道,岂能再有子嗣?他那些个红颜知己何以反目、为什么要多纳姬妾以掩人耳目,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除了劫盛,你、我、劫军甚至妹子,都不是他的亲骨肉!所以老鬼宁可传位给劫军,也不愿把照日山庄交给我这个外人!”

  劫兆听得天旋地转,勉强定了定神,嘶声叫道:“你的话前后矛盾,破绽百出!若第三重根本难以突破,爹又如何能练到第六重的境界?是不是,爹?”向劫震投以哀企一瞥,只希望父亲能稍微反驳几句,哪怕是出言谩骂也好,劫震却依然是表情木然,一句话也不肯说。

  劫真冷笑:“那有什么难的?只消弄到调和阳气的宝贵玄阴,便能如一马平川、鼓风张帆一般,一路冲破境界,练至上层!太阴阁主古玉含的处女元阴、‘夜后’萧雨魄的极阴内力,还有十八年前在香山失踪的那枚阴牝珠……嘿嘿,哪一个不又是一重境界?”

  劫兆愕然无语,半晌才摇头道:“我、我不相信……你含血喷人!”

  劫真步步进逼,声势迫人。

  “你以为你大哥劫盛是怎么死的?这老鬼为了掩人耳目,居然教自己的亲生儿子练大日神功,却没告诉他采阴补阳的关键,大哥一心想为他分忧解劳,自己悄悄练至第三重境界,不幸阳气遽萎,羞愤自杀的!老鬼怕我们发现其中关节,才又不传我们三人大日功。”说着咬牙切齿,隐约浮露一丝悲色。

  劫兆心想:“他毕竟还有点血性。大哥如此疼爱我们,没想竟是这样死的!”

  众人的目光齐至,劫震身子一动,抬起头来。“劫盛”这名字就像是一枚石子,终于在他死水一般的心湖上泛起涟漪,他形容萧索,眼神既疲惫又悲哀,仿佛饱受折磨。

  他正要开口,却听篝火的另一头,劫惊雷低头沉声道:“当年阿婧孕中血热,亟需至阴之物调和,才能保住孩子。我为此奋不顾身,当先杀上香山蘼芜宫,身披伤创无算,你却告诉我珠已失落,而后阿苹虽然平安诞下,阿婧却难产身故。她生前敬你爱你,当你是亲生大哥一般,你……你怎能如此狠心?”

  劫震神色一黯,低声道:“是我对你们不起。”

  劫惊雷仰头大笑,声若嚎哭,震得梁上簌簌落尘,众人掩耳。劫真与司空度对望一眼,俱都变色;却见劫惊雷霍然起身,一脚踢得火星飞散,点点萤炽无风翻卷,整间庙里犹如刮起一场鲜红刺亮的暴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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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震!我今日,要你为阿婧偿命!”
  平白衣大惊失色,嘶叫道:“你……你没中毒!”
  “就凭‘五罗轻烟散’?”劫惊雷眼迸怒火,顶着漫天星灿大步踏前,披风卷起逼人的风压,直迫得劫真面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小退了半步:“要争家主的位子,你还不配!”
  ……
  劫真微一定神,快靴交错,闪身退到司空度背后。
  劫惊雷眼蕴雷火,踏前一步,满室的碎点火磷如风中快雪,倏地向劫真、司空度等三人喷卷过去,劲风猎猎,扑面灼疼!司空度挥袖遮面,只听得嗤嗤急响,宽大的儒服袍袖竟被灼穿无数小孔,风吹星散,空气里弥漫一股淡淡烟焦。
  平白衣惨叫一声,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仅剩的右手摀着瘦长马面,指缝间红肿渗血,飘着炙肉似的烧灼烟气。司空度挥开火星,被烧得坑坑洞洞的残袖一舞,睁眼狠笑:“冤有头债有主,劫二爷不找劫震老儿算帐,却来寻我兄弟晦气,莫不是摆错了谱?”
  劫惊雷冷冷一哼:“不忠不孝,第一该杀!谁护着劫真这个竖子,便与他同罪!
  你们‘邪火六兽’坏事做多了,难道没有身死伏诛的觉悟么?”反手握住肩上的虎首剑,忽觉背后劲风着体,竟来得无声无息!
  他毕竟身经百战,仓促间未及转身,单手握住虎爪剑柄往前一弓,宽阔厚重的剑鞘被背得斜飞起来,“笃”的一声钝响,正中来人!
  劫惊雷天生膂力强大,就算不用内力,这一击怕没有百余斤的劲道,足以开碑裂石,谁知撞到来人身上却半点声息也无,只听耳畔阴恻恻地一笑,某种冰凉粘滑的诡异触感已缠上阔剑,顺着虎头剑锷、虎爪剑柄一路缠至手掌,劫惊雷的右手似乎被一团凉飕飕的粘胶紧紧缠住,无法拔剑出鞘。
  劫惊雷心中暗凛,正要发劲震开,脚下泥砖忽陷,一双巨掌破土而出,牢牢攫住他的双足;一条黑影倏地扑进庙门,快得看不清形体,只见影中挟着一点锐光,眨眼已至劫惊雷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劫惊雷睁眼暴喝,左手五指攒住系剑的皮绳往前一扯,攒成正拳直击。他的手臂远较常人粗长,居然抢在黑影欺近之前,打得他倒翻出去,黑影所持的刃器只来得及在左胁下隔空挥过,连衣衫都没能划破。
  劫惊雷扯断皮绳,猛地将虎首剑连剑带鞘甩至身前,恰恰砸在地底埋伏之人的头上!那人倏地缩入地里,旋又从两丈外的地面破土而出;缠着剑的怪人却乘势捻断皮绳,足不点地,抱剑滑了开来。
  三人一轮伏击未能得手,却夺了劫惊雷的佩剑,只是连他的油皮也没划破半点,也不免有些心惊。双方形势再度生变,谁也不愿贪功冒进,仔细打量对手,心中各自盘算。
  劫惊雷抬眼望去,只见这三名不速之客与司空度等穿戴同样款式的儒服方巾,抱着虎首剑的那人垂发披面、身子瘦长,皮肤底下透出一股诡异的青气,整个人碧油油的青竹也似,乱发后的双目却绽着黄光,时不时的伸舌舔唇,细细的半截灰白一现而隐,舌尖似乎微见分叉。
  破土而出的巨掌怪客则是又矮又肥,整个人像是一颗硕大肉球,脖颈比脸廓还要粗大,两眼凹陷无神,仿佛印着一对巴掌大的乌青眼圈。第三人生得短小精悍,目露警色,双手环抱胸前,腋下露出小半截锋锐的匕尖。
  “我来给劫二爷引见引见。这两位是‘发屋求狸’罗必失,以及‘管中窥豹’应独目……”司空度笑得亲切无比,随手比了比那胖子与抱胸的精悍汉子,下巴往旁边一抬:“……至于夺了二爷佩剑的这位莫有节莫兄弟,匪号唤作‘虚与委蛇’。这三位都是我‘邪火六兽’中的弟兄,久仰香山劫二爷的令名,特来这个……嘿嘿!亲近亲近。”那青面黄眼的瘦子莫有节嘶嘶怪笑,尖叉的灰舌倏地又一舐嘴角,目光令人背脊发寒。
  劫兆听得一楞:“又是乱七八糟的成语浑号!奇怪,六兽另外三个明明是‘冯河暴虎’何言勇、‘充栋汗牛’古不化,还有被盈盈了结的那头淫鼠夏无光,几时又多出这几路货色?要说新近找人入伙,动作也未免快了些。”
  他震惊过后,反倒渐渐恢复昔日的机敏思路,见那三人奇形怪状,隐然有些兽形浮露的模样,又与何言勇、古不化等有着十分相近的违和感,但究竟哪里蹊跷,一时却说不上来。
  劫惊雷不动声色,心中的讶异只怕还倍于劫兆。
  “邪火六兽”横行东胜州多年,源出东方圣教,份属魔门五蒂里的“紫云龙”一支,近日活动范围向西移进中宸州,劫家早已监控多时,六兽的形貌、姓字等无不调查清楚,却从未听过有什么“发屋求狸”罗必失、“管中窥豹”应独目之流。偏偏莫有节等三人身手不弱,不像刚入伙的新人,显示照日山庄掌握的情报网络有着巨大的漏洞,“紫云龙”中另有高手,折去三兽,又补三兽。
  劫惊雷冷冷一哼,睨目道:“斩妖除魔,剑自然出!你以为逃得了么?”庙中喧闹多时,却没见有飞虎骑或寒庭铁卫闻声而来,他心知不妙,却听司空度笑道:“劫二爷偌大名头,难怪有这般大的口气。却不知二爷今日佩剑被夺一事传入江湖,会不会造成更大的轰动?”
  劫惊雷面色铁青,冷冷一哼,并不答话。司空度双手笼在袖里,趋前作揖,涎脸笑道:“二爷先勿着恼。在下有个提议,如二爷愿意割爱,可以一物换回此剑,我等弟兄也当守口如瓶,决计不会在道上烂嚼舌根,无端端坏了二爷的名声。不知二爷意下如何?”
  劫惊雷料他欲索者如非劫震父子,定然是看上了文、商二姝的美貌,冷笑乜目,见司空度越走越近,已与青蛇莫有节、黑豹应独目等相距三五步远,看来是真的上前来协商的,原本已潜运全身功力戒备,此时不禁也有纳罕,微一迟疑,沉声道:“你有什么计较,只管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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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空度走近他身畔,附耳笑道:“二爷之剑,定然是价值连城了,岂可以俗物易之?听说令嫒豆蔻年华,聪明貌美,若能扒光了让咱们兄弟干上一干,也值得这柄好剑啦!”

  劫惊雷听得虎目暴瞠:“放肆!”冷不防司空度袍袖一舞,散出一片雾蒙蒙的白霰,倏地后跃开来!劫惊雷自恃内力浑厚,竟不闪避,径自摒息踏前,双掌顿将司空度的来处退路悉数封死;司空度避无可避,飞快与他换过十余招,只听白雾里啪啪作响,直如肉条击钟一般,入耳心惊。

  蓦地一声闷喝,两人四掌相对,司空度被轰得倒翻出来,落地踉跄两步,却见他双袖爆开,两条手臂足足肿了一倍,肌肤紫胀欲裂,布满鞭笞般的条条瘀痕。他咬牙忍痛,嘴角却泛起一丝阴恻恻的笑,肿如鼓槌也似的右手食中二指间夹着一枚蓝汪汪的针头,显是喂有剧毒。

  劫兆见他示弱在前,偷袭在后,手法与当日紫云山上如出一辙,心中早已有谱,却没料到他洒药、换招竟都是幌子,只为赚劫惊雷与他对上一掌,伺机下毒,不觉怒道:“你……卑鄙小人!”

  司空度笑吟吟地受了,面上颇有得色,啧啧摇头:“四爷都自顾不暇了,还管得上别人么?待我料理了你二叔,再来好生炮制你。”眼神倏冷,回头低喝:“动手收拾了,省得夜长梦多!”莫有节、应独目、罗必失等各擎兵刃,倏地扑向白雾里的劫惊雷!

  他针上喂的“裂血青”本是致命剧毒,与那撒出的白粉“香云霰”混用更是毒性猛烈,劫惊雷掌心被扎,便是以内力锁喉断息,一痛之间也必定有所弛张,只消吸进一丁点的青白合剂,立时便是七孔流血的下场。莫、应三人含着解药突施阴手,那是存了赶尽杀绝之心。

  劫兆看得心急,抬头叫道:“三……二叔素来疼你,岂能下此毒手?阿……阿苹怎办?”他叫惯了,出口仍是一句“三哥”,一省之间,忽然有些鼻酸。劫真冷睨了他一眼,薄唇微抿,笑得无比轻蔑。

  司空度哈哈大笑:“劫四爷!江湖争斗,非生即死,你道是过家家么?这……”

  话没说完,眼前寒光一闪,白雾骤分,飞身扑前的黑豹应独目去势不变,脖子一歪,却把脑袋留到了地上。

  胖狸罗必失双爪一掀,凭空陷入地里,却见白雾里跨出一条高大魁梧的身影,铁靴往地坑里一踏,罗胖子“吱”的一声动弹不得;来人手起影落,一道匹练似的白芒横地划过,坑中喷出鲜血,再无声息。

  青蛇莫有节肝胆俱裂,游身便要退走,蓦地劫惊雷一声长笑,逐渐淡散的“香云霰”突然如喷雪涌雾般卷向莫有节,毒雾之浓之快,饶是他口含解药仍不禁一眩;便只一停,劫惊雷双掌已击中他的胸口,打得他身子一震、肋陷胛突,一点蓝光破体而出,哼都没没哼便断了气。

  司空度面色铁青,忍痛将那蓝光抄在手里,不顾沾血,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竟比兄弟猝死还要上心。劫兆离他颇近,依稀见得是枚龙眼核儿大的幽蓝珠子,似曾相识,不觉讶然:“奇怪!这珠……怎恁地眼熟?”

  顷刻间连毙三人,劫惊雷挥散白雾,大步踏出,唇鼻都没有吸气沾粉的痕迹。司空度看得倒抽一口凉气,强笑道:“二爷素以‘大战字剑’饮誉江湖,剑术高超,岂料连内力都练到了龟息之境,我三位弟兄栽得不冤,佩服佩服!”

  劫惊雷一掐掌心,左掌中央泌出一滴小小的墨染血珠,沿着掌纹蜿蜒淌下,眨眼细细的血线由黑转红,再无半点毒污。

  “就凭你这点郎中伎俩,还放不倒劫某人。”他见司空度满脸惊骇,不觉冷笑:

  “是谁告诉你,‘大战字剑’是剑法的?我自黄庭老祖处所领悟的,乃是一路化气为剑的内功心法!”竖掌挥落,“嗤”的一声轻响,地上又多了一道半寸深浅的犀利剑痕,宛若镌凿。

  劫真面色丕变,暗忖:“二叔的功力竟至‘空手白刃’之境,这已是六绝程度的修为,也难为他在劫震老儿之下,屈就了这么多年。那人……怎地还不快来?”司空度不知他心里计较,眼看情势不妙,一双黄浊细目不动声色的四下打量,飞快找寻脱身的机会;一旁的平白衣却抵受不住劫惊雷的迫人之威,身子簌簌微颤,蓦地大叫一声,转身飞奔出去。

  劫惊雷冷笑不语,忽听破庙外一阵兵刃出鞘的锵啷声响,平白衣倒纵回来,见司空度目光森冷,低头惭愧道:“老……老大!不好啦,外……外头那些个崽子们都醒了!”十余名飞虎精骑擎刀而入,见劫惊雷一使眼色,将劫真等三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骑队队长倒转刀柄,冲劫惊雷躬身一揖:“启禀主上,这些邪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弟兄们与寒庭之人尽皆药倒,至今才渐渐苏醒。救护来迟,望请主上恕罪!”四十八名寒庭铁卫加上三十飞虎骑,数量不可谓不多,司空度等不易在食物里下足份量,因此庙外诸人所服下的“五罗清烟散”反倒稀少,血脉运行几刻,逐渐回复了意识。那队长领着几个元力恢复的手下赶过来,恰恰截住了平白衣;平白衣单手难抗刀阵,只得乖乖回笼。

  这一下兔起鹘落,劫真一方顿时陷入绝境,劫惊雷乜目冷笑,平平伸出右手。

  “拿来!”

  “二爷之物,自当奉还。”司空度谄笑着捧起虎爪剑,身子却动也不动。

  劫惊雷重哼一声,寒声怒喝:“若要此剑,杀你便是,少跟我扮傻充楞!快交出‘五罗清烟散’的解药!”凤目微睨,瞧的却是蜷在商九轻怀里的文琼妤。

  文琼妤体质娇弱,“五罗清烟散”对常人来说不过是稍微厉害点的蒙汗药罢了,决计吃不死人,于她却全无招架之力,巴掌大的秀丽小脸已白得有些微带透明,秀额沁出点点晶莹,难为她奄奄一息之际,仍旧美得粉雕玉琢也似。

  玄皇的特使若死在照日山庄的护送下,以宇文潇潇睚眦必较的性子,无论凶手是谁,此事绝难善了。况且这文姓女子如此美貌,连威震北域的商家堡之主都对她毕恭毕敬,难保不是玄皇的床第新宠,决计不能让她死于此间——

  劫惊雷转过无数念头,踏前一步,沉声道:“司空度!我右掌朝天只为取药,覆地时便要杀人。我毫不介意在你的尸体上搜药,搜索未果,我便拿你的人头与玄皇交代。你且记着:我从不等待!”说着缓缓翻过手掌,袍袖倏地鼓涨起来,气劲啪啪作响!

  司空度脸色微变,飞快从怀里摸出一枚琉璃色的豆大小丸,抛了过去。“解药只有一颗,以备不时之用。这药等闲不能取人性命,时间一久药效自退,平日也不需解药。”

  劫惊雷心想:“只她服药也好。其余人等受制药力,反倒方便。”命人给文琼妤服下解药,面色渐渐恢复红润。她身子受苦,神智却始终清醒,待得缓过气来,樱唇微歙几下,颔首轻道:“多……多谢劫庄主。”似想挪身抬臂,可惜元气未复,只怕比余人都还要虚软些。

  劫惊雷抬头望着劫真木无表情的俊脸,本想一剑杀了他,又怕女儿不谅解,想起自己多年来对他殷切期望,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不禁又怒又恨,又觉凄凉,沉声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一向视你如己出,万万没料到你野心忒大,为达目的,竟不惜与魔门的匪人勾结,阴谋设计,滥杀无辜。若教阿苹知晓,她会有多伤心多失望?”

  劫真微微一笑,也不答话,片刻才轻声道:“所以今日之事,我是决计不会告诉阿苹的,二叔放心好了。”

  劫惊雷以为他阴谋败露,心灰得傻了,语无伦次,一想才觉话中有异,正要开口斥喝,忽听庙外一阵骚动,掩映在篷车间的火光陡然剧摇起来,人影纷沓,依稀传来一叠声的吆喝:“前头有人!”“快,过去瞧瞧!”紧接着是大队人马穿过林间的踏莎声响,倏地又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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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去有声,却久久未听人返,也没有刀剑斗殴的声音,只有一阵阵的呜呜风咆。

  劫惊雷使了个眼色,那骑队队长抱刀一揖,转身领了五六人奔下庙门高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喀啦啦”的一阵诡异声响,仿佛是铁链摩擦一般,那五六人的身影没入篷车围起的营地,只短短传出:“你!”“这是……”“快……”几声断喝,眨眼间又没了声息。

  营火一晃,风声歇止,“喀啦啦”的铁链收卷声陡地清晰起来,似将穿过营地。

  而营地里的四十八名寒庭铁卫、三十名飞虎精骑,通通无声无息,显然是凶多吉少。劫惊雷心中一凛,凤目里精芒暴绽,乜着劫真冷笑:“原来你还找了帮手,莫怪如此镇定。我倒要看看,来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角色!”劫真微微一笑,双目却紧盯着庙门外,似乎也想看看来人的模样。

  劫惊雷心想:“怪了!难道不是小畜生的援军?”定睛瞧去,只见一人佝着身子缓步而来,慢慢走到门口火光之下;模样还未瞧个清楚,全场的目光却已被他背上的物事所攫。

  那是一个巨大的青铜长匣,形如琴盒,以宽厚的鞣革皮带捆负在那人身上,铜匣周身镌满古朴的表号兽纹,匣盖铸成狞目张牙的兽嘴形状,从青铜异兽的咽喉里拉出一条铜光斑斓的粗大炼条,末端铸死在一只铁环之上,被紧紧攒在那人手里;适才听到的诡异喀啦声,或许就是此炼所发。

  来人似乎被沉重的巨匣压得直不起腰,拖着脚步低头而入;才跨过高高的庙槛,便自驻足。但谁也没心思多看这个佝偻猥崽的不速之客一眼,火光划出铜匣的全貌,众人情不自禁看着,一时间悄然无声。

  只见铜匣形制质朴,说是古物,但头尾的线条又锐利得迸出杀气,两侧各镌有四个拳头大的篆字,左首写的是“六天鬼旡”,右侧则是“万魔真身”,八个字如牙刺剑突一般,透着难言的阴森与肃杀。此匣一入庙门,原本被篝火烤得暖洋洋的室内便刮起一阵阴风,焰影摇动,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就连久练玄阴功体、出身极北雪境的商九轻也不例外。

  就算是六绝级别的高手,也不可能在顷刻间杀掉七十八名训练精良的搏击好手,除非匣中藏有什么鬼魅妖物,凡人难以抵挡。商九轻望着匣上狰狞的异兽头像,似乎产生“下一刻它便破壳而出”的错觉,忍不住低声喃喃道:“姑……姑娘!这是什么东西?”

  文琼妤将“六天鬼旡,万魔真身”八字反复念了几遍,忍着头晕轻轻一笑,苍白的娇靥顿如芙蓉绽放,当真是连病容也美得出奇。“是……是兵器。”她闭起一双妙目,两排弯睫轻轻颤动,挺秀的琼鼻微沁着细汗:“前……前辈所持的神兵,定然是‘刺日黥邪’了。不……不知晚辈猜得是也不是?”

  劫惊雷闻言一凛:“‘刺日黥邪’!阁下是‘血海钜铸’炼青邪么?”

  “血海钜铸”炼青邪乃当今数一数二的铸造大家,名列中宸六绝。

  据说此人天生奇才,十七岁便中了前朝的进士,官拜工部侍郎,可惜宇文皇朝气数已尽,不久便亡于西贺州的蛮族之手。炼青邪目睹国破家亡之惨,在文昌庙前一咬牙烧了儒服冠带,招募义军勤王,十年间屡败屡战,始终难以成功;等蛮人退走,天下诸侯又拥兵争霸,九幽寒庭退守玄冥渊萧然海,闭绝不出。炼青邪奉末帝的衣冠牌位奔走天下三年余,听闻伏氏在中京称帝,一一扫平群雄、四海齐归,终于绝望,从此不提文兴武复之事,寄情于武学兵冶。

  炼青邪本是一介书生,后来统兵打仗,也只粗通弓马而已;武之一道,他是在三十岁以后才开始投入钻研,凭着过人的才智,居然让他练到了六绝的境界。二十年前自觉铸剑之术已臻化境,号称不再锻炼凡铁,一心想炼“活刀活剑”,传说有杀人祭剑等邪悖之举,行止怪异难测,被视为是疯癫奇士、末路狂人;无论正教或魔门,大抵都不爱与此人打交道。

  炼青邪的作品均以“邪”字命名,字数越多者越好,而“邪”字所落的位置也有不同,通常越后面的越是厉害。这口“刺日黥邪”既是四字,邪字又压了句尾,据说是他平生最得意、也最接近“活剑”境界的一柄。文琼妤一语道破其来历,场中识者无不骇然。

  六绝高人亲临,劫惊雷不敢大意,潜运元功,沉声道:“来的可是伏牛岭丧乱坪的青邪宗师?”全身骨胳劈啪有声,右掌缘隐有光霭浮动,“大战字剑”的剑气欲发不发。

  “是我,二老爷。”

  来人缓缓抬头,面无表情,火光照出他一身青衣小帽,死板板的脸孔泥塑木雕也似。劫兆细看分明,失声脱口:“怎地是你……侯盛!”

  ……

  侯盛转头冲他一躬身:“四爷安好。”

  侯盛在绥平府少说也有二十年了,从时间推算,决计不能是名满天下的“血海钜铸”炼青邪。劫惊雷稍放了心,瞥见劫真也是满脸错愕,暗忖:“难道……这厮竟不是小畜生的同党?”收起剑劲,喝道:“侯盛!你弄什么玄虚?为何来此?你背上的‘刺日黥邪’却从何来?”

  侯盛毫无表情,只是毕恭毕敬地低着头。“二老爷恕罪。”

  忽听身后一人低笑道:“省省罢,老二。他是来接我的。”

  劫惊雷霍然转身,篝火边一张讳莫如深的阴笑面孔,却不是劫震是谁?

  劫兆目瞪口呆,半晌才涩声道:“爹……”劫震冷冷横他一眼,严峻的目光戳得他硬生生将话全吞回了肚里。那剑一般的眼神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劫真面上,看得他脸色白惨,额际渗出冷汗。

  “你看看你,真儿。”劫震温和一笑,语声低柔:“实在是太沉不住气了。”

  劫真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冷笑不语,身子却不禁有些晃。“你就跟你那该死的母亲一样,狼子野性,怎么养也养不驯。若未遭千刀万剐,迟早是要吃人的。”劫震轻声说着,面带微笑,微眯的眼里仿佛满是怀愐,又像担心吓着了他:“真儿,成功未到最后一步,决计不能松懈心神——为父对你的教诲,难道你全忘了?”

  劫真冷笑:“孩儿岂敢忘记?是父亲大人手段高,孩儿终究难及。”

  劫惊雷见他二人针锋相对,浑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正要上前,背后掌风倏至。他急忙回掌一拍,接下一只掌肉厚硬结实、五指却十分细长的奇特手掌,掌劲急吐,将侯盛打得飘退两步,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你是‘只手阴阳’单成侯?”

  侯盛表情平静无波,片刻才道:“我不用这个万儿二十年啦,二老爷好眼力。”

  劫惊雷不无惊诧,面上却没显露出来,一径冷笑:“没想到魔门五蒂之一‘玄形法’的好手,居然潜伏在我照日山庄长达二十年,这份心机与苦功……嘿嘿,殊不简单,殊不简单!”

  侯盛淡然道:“二老爷误会啦。当年我与老爷赌斗失败,蒙老爷开恩不杀,这才甘心为奴。二十年来,我未曾与本门联系,也没再使过这匣‘刺日黥邪’,不曾与人动手过招……世上已无‘只手阴阳’单成侯其人,如今有的,也只是侯盛。”

  劫惊雷微一沉吟,不觉心惊:“就连香山战危时,老大也没动过这只伏兵,可见埋伏至深;今日启用,那是势在必得了。”他一动心起念,气机勃发,周身突然迸出凛冽杀气,掌缘顿时浮露光晕,连不通武艺的文琼妤都被这股气势迫得颈背一悚,仿佛利刃加身。

  侯盛抬头道:“‘刺日黥邪’出匣无幸,二老爷三思。”劫惊雷眼眉一振,豪笑道:“你且试试!”语声未落,右掌“呼”的一声横扫而出,掌缘的浮光竟似化为实体,飕地回旋飙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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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还来不及惊叫,“大战字剑”的无形气芒已至侯盛身前,劲力压得他鬓飞衣扬,小帽翻卷飞落,散开一头黑白夹杂的乱发!只听“喀啷啷”一阵急响,侯盛抓着铁环铜链猛力一抽,铜匣翻开,一团异光如活物般扑出匣口,伴随着兽咆般的震天吼响,刺亮的白光瞬息间剥夺了在场众人的视线!

  ——“刺日黥邪”……出匣了!

  劫惊雷本能地闭上眼睛,在失去视力前的最后一瞬,他依稀看见那团怪光削开大战字剑劲,就像撕裂薄纸一样的轻巧利落,拖着一道圆弧向自己飞来;那条行进的弧形轨道,正巧划过仅剩的五六名飞虎骑兵。

  从无数次厮杀搏命中培养出来的战斗本能向他发出了警讯。

  劫惊雷用尽全力向后跃开,正好落在一座巨大的青铜炉鼎之后,双掌一击,铜鼎“轰!”被推到他原先的位置,恰恰挡在异光的弧形轨道上。劫惊雷正要吐息换劲,忽然一股奇妙的异样掠过心头,他想也不想仰头折下,一道极冷极快的劲风贴着胸腹颈面飞扫而过,快到发出嗡嗡破空声响,肌肤火辣辣地一痛,如遭火灼。

  劫惊雷伸手一撑地,挺腰一跃而起,冷汗已涔涔滑落;却听“啷”的一声铜匣阖上,铜链喀啦啦的收卷起来,偌大的庙里悄无声息,只回荡着自己粗浓的呼吸。

  他一揉眼睑用力睁目,朦胧里只见侯盛姿势全无改变,仍是背着铜匣,抓着铁环的右手却陡地胀大了一倍,筋肉纠结,皮肤如溢血般涨得赤红,隐有热气蒸腾。他瘦猥的身子与异常暴胀的血红精臂一衬,显得既诡异又恶心。

  包围劫真一行的六名飞虎精骑瞠目结舌,动也不动,其中一人喃喃道:“有……有……”转头欲言,蓦地一阵寒风刮进山门,六颗头颅“噗通”一齐落下,断口窜出丝丝烟焦,连血都没喷多少。那说话的骑士之头骨碌碌的滚到劫惊雷脚边,嘴唇兀自歙动:“有……有风……”呜的一声低嚎,这才没了动静。

  文琼妤心口剧跳,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商九轻紧抱着她,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劫兆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忽听“嚓!”一声轻响,一名骑士所傍的合腰庙柱、劫惊雷身前的青铜大鼎、斜倚着破壁的斑剥门板……凡是怪光行过的圆弧轨道上的所有东西,俱都应声两分。无论是铜是木,断口都平滑得像是打磨过的一般,只剩半截的鼎腹边缘泛着灿亮的铜光,依稀印上了某种繁复细致的花纹。仔细一瞧,那六名飞虎骑士的颈间断口处也布有焦黑的花纹繁络,细密扭曲,仿佛被烙铁炮制。

  “原来‘刺日’是指它会发出惊人异光,犹如刺破日轮;这个‘黥’字,则是杀人断物后所留下的奇特纹路。”劫兆一抹额汗,才发现双手还在发抖:“这……这哪里是剑器?简直是一口妖物!”

  他虽于武学涉猎有限,飞挝、铁梭、风火轮,乃至血滴子、回旋镖等抛掷型的奇门兵刃却也是见过的。自来“飞剑怕楯”,无论多锐利的锋刃,多强大的手劲,都没有连断六首、削平铜鼎之后,还能循迹飞回匣中的道理。这“血海钜铸”炼青邪肯定是施了妖法,才能得出这么一柄奇诡恐怖的绝世凶物!

  抬头望去,只见劫惊雷鬓发散乱,面如死灰,侯盛还是冷板板的一张脸,恭敬地团手低头,木然道:“二老爷也见了,这物事无坚不摧,出匣必饮人血,素不空回。

  还请二老爷勿要为难小人,以免自误。”劫惊雷捏着拳头,下颔咬得格格作响,却不答话。

  “老二,你就是忒没出息,凡事只能坚持一半,终究是一场徒劳。”劫震捋须微笑:“早知道认输得这么快,又何必当初?”

  劫惊雷双眼血丝密布,拳头捏得劈啪有声,肩头一动,又听劫震淡淡说道:“拼个鱼死网破,倒像是你的作风。只是身后留下了阿苹丫头,不免就可怜啦。”劫惊雷浑身剧震,颓然垂肩,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十岁,半晌才低声道:“你要怎样对付我都行。阿苹素来敬仰你,你念在阿婧的份上,不要伤害她的女儿。”

  劫震淡然一笑。“都是一家人,你这么说就见外啦,老二。”

  劫兆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见侯盛拱手道:“老爷,时辰不早了,这厢要如何处置?”劫震凤目缓扫,挥手道:“这里姓劫的,都带回京去,旁的就不要了。”

  众人面面相觑,司空度情知不妙,心念电转,凑近平白衣耳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你我分两头出庙,教那‘刺日黥邪’追无可追!”平白衣还未会意,司空度按着他的后腰平平一推;劲力所至,推得他横飞出门,落地时又一点一跃,眨眼已奔出七丈有余,远超出适才“刺日黥邪”的圆弧轨迹。

  劫震凤目一睨,低喝道:“侯盛!”

  “是,老爷。”喀啦啦的铜链一抽,异光出匣!待众人恢复视力时,平白衣已倒在篷车之间,侯盛背后的铜匣铿然闭起,“刺日黥邪”准确无差的回到匣里;平白衣的断首被回旋之力带得滚回庙门,撞上门槛才停止滚动。

  司空度面色铁青的拾起头颅,劫兆从侧面注意到他伸手自平白衣颈后发中摘下一点蓝光,匆匆收入袖中,依稀与莫有节体内飞出的珠子相仿;旁人的视线均被头颅挡住,没能发现司空度的怪异之举。

  “奇怪!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劫兆心念一动,凝目往地上瞧去,黑豹应独目的尸身相距颇远,此时隔着侯盛、劫惊雷与诸多飞虎卫的首级看不真切;死在地底陷坑里的胖狸罗必失虽然不露头脸,但劫兆稍微换了几个角度,果然见到血肉模糊的地坑里,隐约有一抹淡淡的蓝芒。想来司空度正是为了悄悄回收这些蓝晶小珠,才在庙里拖延至今。

  却听侯盛冷冷说道:“这柄兵器的轨迹、距离,全由我手里的铁环控制。我苦练‘阴阳手’二十年,练到远近随心、收发自如之境。司空先生若想再试试有无死角,我可奉陪。”

  劫兆蓦然醒觉,暗骂:“这厮好狠毒的用心!居然拿结义兄弟的性命来做试验,我还道是人死言善,有意让平白衣逃出生天。呸!”

  司空度被说破用心,复慑于黥邪之威,不禁汗湿重衫,强笑道:“单师兄,你我同属魔门一脉,岂能互相残杀?劫震老儿连儿子兄弟都能杀,对老兄必定不存好心,单兄携此神兵,终不免遭人所忌。日后无端端送了性命,却是何苦来哉?”

  侯盛摇头。“世上已无单成侯。我这条命既卖给了老爷,要杀要剐,也随老爷欢喜。”

  劫震拈须微笑,摇头道:“司空度,魔门五蒂七叶、十二宗脉里,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卑琐下流。我便是留人不杀,也轮不到你。”目光一转,笑道:“文姑娘,你是聪明人,同你说话不费气力,我很欢喜。你把那物事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一命。”

  文琼妤虚弱一笑,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只锦盒。劫兆识得是盛装阴牝珠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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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珠……此珠既已无用,劫庄主要来做甚?”文琼妤闭着眼睛,雪白的粉唇轻轻歙动,两片薄薄的唇瓣莹润姣美,纵使浑无血色,看来却如敷粉一般,细嫩巧致,使人生出无限遐思。

  商九轻将锦盒掷了过去,劫震打开盒盖,面色陡然一沉。

  “文姑娘,你二人的生死如今操在老夫手上,你何苦弄这般花样?”

  文琼妤秀目未睁,嘴角抿着一抹笑意:“庄主怎知这不是阴牝珠?”

  劫震冷哼道:“此珠我看了十八年,你耍什么花样,须瞒不过我。”

  文琼妤微笑:“我要的也只是这一句。劫庄主终于承认,十八年前蘼芜宫那枚阴牝珠并未丢失,始终都在你手里。当日劫庄主为求解套,将这枚旧珠放在锦春院的凶案现场,故意让金吾卫的曲都尉发现;如此一来,即使当场我要求验珠,也决计验不出问题,因为你这枚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阴牝珠,只不过不是蘼芜使者新献之珠,而是十八年前被你私吞的那一枚。”

  劫震自知失言,冷冷睨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文琼妤蛾眉微蹙,酥胸起伏,闭口休息片刻,继续说:“但你发现商姊姊借口将珠拿出去天井晒太阳、暗中将阴牝珠调换成一枚普通的珍珠时,开始担心我的来历有问题,如非魔门中人,便与蘼芜宫一案有所牵连,唯恐我将珠子带回北域,揭发你当年私吞阴牝珠的丑事,现在才要把珠子收回去,是也不是?”

  劫震转过目光,片刻后才冷冷说道:“以你的聪明才智,毋须如此,自也能推知当年之事,何必揽祸上身?”

  “因为我要你亲口承认。”文琼妤倏然睁眼,秀目中罕有地掠过一抹愤烈:

  “我与你不同,劫庄主。你能为一己私欲,挑动四大世家与香山蘼芜宫的惨斗;为了夺人妻子,不惜诬陷蔚云山有并吞正道的野心,杀人夺爱,让香山数百妇孺沦为四大世家禁脔,献身换取一点温饱,任人践踏蹂躏,活得毫无尊严,如娼妓一般!”

  “但我不能。我要有清清楚楚的证据,才能确认我的杀父仇人是谁,我要求的是公道,而不是逞报仇的一时之快。”

  劫震猛然回头,眼中精光暴绽,适巧文琼妤体力用尽,支额软软瘫倒;商九轻、劫兆等却被那杀人的目光瞪得身子一僵,其威毫不逊于“刺日黥邪”出匣。

  劫震杀气一现而隐,又回复宁静平淡的神情,点头道:“原来是你。十八年前你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没想今日却出落得如此美貌。连婢女庶出的私生女都倾城倾国,蘼芜宫专养你这等尤物,不做娼寮妓馆岂不可惜?”

  饶是文琼妤性格柔顺,闻言也不禁一颤,几乎气晕过去。

  劫惊雷抬起头来,又惊又怒:“老大!你这话若是传将出去,照日山庄还有什么脸面统领正道?”当年他接掌香山驻军总指挥之前,的确有过一阵子混乱,四家不少恶德子弟垂涎蘼芜宫门下貌美,百般欺凌,让他打死了几个,才将风气导正过来。劫惊雷虽与兄长不睦,在这事上还是得过劫震大力支持的;此时听他说出这等话来,错愕反倒多过于恚怒。

  劫震冷笑:“若非我当年暗中大力斡旋,光凭你打死的那几个人,照日山庄便是下一个蘼芜宫!老二,你这蠢性过了十八个年头,半点儿都没有长进!你道这丫头是谁?看仔细些!”

  劫惊雷初见她时便觉眼熟,被兄长一喝,顿时清醒:“原……原来是她!”

  劫震冷哼:“没错,若非你滥充好人,放任揽秀轩那婆娘出入香山,带了人走,这贼丫头哪能长这么大?她,便是蔚云山的女儿!”

  ……

  劫兆愕然回顾,只见文琼妤身子发颤,睁开美眸冲他一笑,眼底似有泪光。

  一提起香山蘼芜宫,劫震顿时暴躁起来,猛一挥手,怒道:“交与不交,由不得你!侯盛,把她给我剥得赤条条的,看她浑身上下,能藏在哪一处!”侯盛握着铁环踏前一步,面无表情,身前的阴影覆盖了文、商二姝;司空度在一旁嘿嘿直笑,似乐得看好戏,眼底却有一抹狡狯之光掠过,瞟了瞟梁顶后院等出口,心中暗自盘算。

  劫真抱臂冷眼,一语不发。他与劫震的角力一败涂地,本当是风暴的核心,谁知半路杀出这么个蔚云山的女儿,转移了众人的焦点,也给了他最最宝贵的时间。

  劫兆眼看美女即将受辱,几乎要起身拦阻,忽听一人暴喝道:“住手!”转头一瞧,却是劫惊雷。

  “老大,劫家数百年来都以侠义道自居,你过去的事我从不闻问,却只有这一名女子,你不能伤害她。”劫惊雷右掌如剑,横在胸前,沉声道:“兄长,十八年前就算有错,做也尽做了,追悔无用,今日我们不能再错。”

  劫震冷冷看着,神情从暴怒、不耐,逐渐变成轻蔑与鄙夷,最终平静如常。

  “老二,你就是这么没用。”淡淡一挥手,侯盛抓起铁环,竟是格杀勿论。

  劫惊雷与侯盛眼看一触即发,忽然各自倾耳,俱都凝立不动,目光紧盯对方,却不约而同地悄悄撤回了七成真力,以应付突如其来的变化。

  风入庭除,刮起一阵呜呜低鸣;风中,似乎夹着一种莫名的哀戚旋律,却怎么也听不清。文琼妤尚未复原,一时心情激动,瘫倒在商九轻怀里,却听分隔后进的蓝布吊帘里传来一阵银铃笑语,嗓音又甜又脆,宛若黄莺啾啭:

  “傻丫头!你的公道,就只有这么一点能耐么?真教人失望透顶。”

  文琼妤闭目微笑:“小妹不才,只等师姊来救。”

  来人咯咯笑道:“这么说来,我是着了你的道啦!”

  蓝布一掀,转出一名娇小盈润的黑衣女子。人方出得帘外,扑面就是一股花蕊甜香,幽而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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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她半袖翻领、蛮靴短裾,都是一系深浓乌亮的黑,外罩黑纱薄衣,一双粉藕似的腴润玉臂若隐若现,分外勾人。那女子的皮肤白得不可思议,既非劫英、商九轻那异族混血的兰色冷白,也不似文琼妤那微透青络的羊脂玉白,而是白得温润浓稠,连肘、腋、胸口等肌肤薄处所透出的血色都带了抹粉橘,如涂奶蜜一般。

  女子面戴黑纱,斜挽了个既俏皮又妩媚的坠马髻,娇小的个头直如女童,但奶脯丰满、腴腰腻润,周身俱是说不出的冶艳风情,看得人心魂一荡,情难自己。劫兆只觉十分眼熟,忽想起她这身打扮,与当日那蘼芜使者武瑶姬一模一样,却听劫真大笑道:“军师此刻才来,当真急煞我也。”语声中有种莫名的笃定,一扫颓势,仿佛胜券在握。

  “主公勿恼。那人来得晚啦,幸好赶上。”被称为“军师”的女子咯咯娇笑。

  劫震冷冷一睨,笑意轻鄙:“原来你一直在等的援军就是她?”言下之意,竟是早料到劫真藏了一手,故意拖延时间,好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劫真暗自凛起:“老鬼的城府之深,我终究还是探得浅了。日后须引以为戒。”

  “小女子武瑶姬,拜见劫大庄主。”那女子却不为所动,妙目流转、敛衽施礼,眉眼都是笑意,仿佛拌了蜜膏。劫兆见她左眼下那颗朱砂小痣晶莹动人,蓦然醒觉,失声惊叫:“是你!原来是你!”

  女子眼中掠过一抹恨意,瞬间又回复成眼波盈盈的妩媚神气,掩口笑道:“还是四爷明白。我以为自个儿藏得忒好,倒教你给嗅出来啦!”一声夺人心魄的轻叹,宛若呻吟,动手解下面纱,竟是桐花大院里那头假扮“郑瓶儿”的小媚兔。

  “我设下的连环计,还多亏了四爷帮手,才得如此圆满。瓶儿谢谢四爷啦。”

  想起当日澡房里的抵死缠绵,以及她那腻润娇躯的种种妙处,对照自己所受的诸般冤屈痛苦,劫兆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愤怒、惊诧或遗憾,只能指着她结巴道:“你……你……”劫震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平静地说:“交出那枚新的阴牝珠,我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武瑶姬噗嗤一声,掩口笑了一阵。“如果我不呢?”

  “那我不介意在你的尸身上搜。”劫震淡然一笑:“侯盛,全都杀了,记得利落些。”

  侯盛木着脸环视周遭,似正估算着“刺日黥邪”的出匣轨迹,肌肉贲起的右臂筋络跳动,倏地握紧了铁环——

  “錝”的一记拨弦声响,忽如风中之刃般扩散而入,侯盛全身一绷,猛然回身坐马,压得庙中泥地轰然陷落,仿佛非如此不能稍稍抵挡。他木然的表情初次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哑声道:“何方高人?请现身赐教!”

  众人转头眺望,只见门外檐下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只有侯盛心知肚明:那一记弦响中所含杀气,只冲他一人而来,旁人无从察知。

  若非及时凝力相抗,一闪神恐怕就是耳爆颅穿的下场。他壮年时乃是魔门支脉“玄形法”中的一员战将,平生杀人无算,对这种无形的感应最为灵敏,却从未遇过如此凝练又虚渺的横杀之气。

  沉静片刻,门外响起一把嘶哑衰疲的声音:“你是炼青邪的门人,还是亲友?”

  说苍老也不全是,只是有着说不出的意兴阑珊,仿佛满腹萧索。

  侯盛一怔,木然道:“我昔日于他有恩,故以兵刃相赠。”

  那人沉寂片刻,道:“那是恩情很重了。他若没传你这一部‘空幻幽明手’的功夫,想来你也使不了这口‘刺日黥邪’。”侯盛听他叫破自己的武功来历,面上虽无动静,心中却如浪涛翻滚。须知单成侯年少成名,以一手“阴阳掌”纵横江湖,连劫震也不知他恃以操控铜匣者,乃是当年炼青邪所传授的“空幻幽明手”;此事识者无多,来人必对炼青邪有深刻的了解。

  而炼青邪平生无友、独往独来,能对他下了工夫了解的,也只有他的敌人。

  那人还待说话,侯盛毫无预警地一扯铜链,刺日邪剑铮然出匣!瞬息间,异光、兽吼剥夺了众人的耳目知觉,割人的劲锐风压往去复来,“铿!”铜匣闭锁,满室的豪光顿时收止不见。

  哗啦一声,斜飞的门檐塌落一角,连结构繁复的斗拱都碎成片片,檐外已无一寸半点的藏身地,来人仍不见踪影。众人揉眼瞠目,只见侯盛姿势不变,整个人却移到了另一边,原先他身后的那半座铜鼎已被对剖开来,陈腐结块的香灰散落一地。

  劫兆看那鼎的剖面锋锐如新,以为又是刺日邪剑所为,一想不对:“那柄妖剑出匣后轨迹走圆,就像回旋镖一般,岂能直直对剖炉鼎?难道……是外头那人干的?”

  却听来人轻咳两声,叹道:“不愧是炼老邪的平生杰作。我若不抢先逼你移位,只怕便闪不开这一击啦!要说到机关铸造之术,炼青邪的确是天下第一。”

  原来那人感应杀气,抢在铜匣打开的一瞬间出手,侯盛本能地移位闪避,“刺日黥邪”的圆弧轨迹跟着移开,原本的估算全都乱了套。劫兆盯着那剖鼎的光滑断口,又惊又疑:“那妖剑锋锐无双,砍下半截鼎也就罢了,这人是拿什么剖开了铜鼎?又不见有人影兵器进出,难不成是妖术仙法么?”他本不信鬼神,自从随老妖怪在梦中练功之后,颇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再玄再怪的事情,也觉得不无可能。

  侯盛自得此剑,这是头一回落空;对方虽然自承难撄锋锐,但他的出手竟比刺日剑出匣更快,说到底还是侯盛吃了亏。侯盛杀心一动,想诱他说话以判定方位,冷冷道:“我劝阁下莫管闲事。刺日出匣,必饮人血而回,下次你未必有这等运气。”

  那人嘿的一笑,语声苍凉:“运气?我平生行事,从不信运气……”话没说完,侯盛猛然转身,一拉铜链;谁知握环的手掌尚未攒出,突然“嗤”的一声细响,一道血箭喷上半空,侯盛摀着肩胛跪地惨叫,那条血红筋贲的右臂已齐肩而断!

  ——血肉之躯难抗刺日邪锋,唯一的破解法就是别让它出匣!

  这回没有“刺日黥邪”的强光,众人终于看得清清楚楚:切断侯盛臂膀的,是一道压风成形的隔空刀气!劫兆几乎看见那雾丝般的神秘刀风,已具备精锋利锷的淡淡雏形,既飘渺又真切,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确有其事。

  劫惊雷见多识广,陡然想起了什么,脱口道:“天君刀!这是‘天君刀’!门外来的是‘千影残梦楼’的周二、‘百军盟’的齐三,还是‘万胜门’的萧四爷?”商九轻等听到“天君刀”三个字,都不禁变了脸色。

  因为这是普天之下的使刀之人、无不仰而望之的一座高塔。

  劫兆听父亲——那时他还称他作“父亲”,虽然到此刻也依然没有改变——说过“天君刀”的故事。那并非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传说,故事里的人、故事里的那些个情仇恩怨,也不过就是这十几年间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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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有位伟大的冯姓刀客,在一处秘境里遭逢奇遇,得到了这部《天君刀》的残谱,凭着过人的天赋与苦功练成谱里的绝世刀法,不但赢得很高的名声,更以此刀开创了一个门派,经营成中宸州数一数二的大势力。

  这人不但自己好,也希望他的兄弟好,于是把《天君刀》毫无保留的传给了周、齐、萧三位结义兄弟;三人也不负兄长的期望,不但武功有成,还各自开基立业,也成为雄据一方的豪杰。四人中,只有排行最末的四弟时运不济,创了一个又一个的新门派,却都无法长久,刀客看不过,便将四弟接回了门中,安排他做帮里的管事。

  这姓萧的四弟很有才干,却受不了别人指指点点,说他托庇兄长,不是好汉。刀客为了兄弟情义,不仅把门中的大权交给他、把心爱的女人让给他、把象征衣钵的刀谱与佩刀传给他,最后还把整个门派都送给了他,自己却飘然远去。有人说他到了海外钻研刀法至高,也有人说他隐姓埋名,最后病死异乡。

  刀客虽然不在了,但他的三个义弟却越来越有名气,尤其是那个从前被人看不起的四弟,将大哥创立的门派发扬光大,远超过昔日规模。江湖人益发尊敬那冯姓刀客与他的三个结义兄弟,称之为“天君四合”。

  ……

  “天君刀”出现,代表万胜门、千影残梦楼或百军盟等,至少有一方插手此事;稍有不慎,将酿成中宸州正道势力的巨大冲突,后果不堪设想。照日山庄近年与号称“中宸州第一大帮派”的万胜门颇有来往,劫惊雷与门主“十里平湖”萧映月通过几次书信,双方互遣使者、馈赠礼物,勉强攀得上交情。

  若是千影残梦楼的周二,又或是百军盟的齐三,变数自当不同。来人一刀废了侯盛,“刺日黥邪”形同死物;谁掌握这名不速之客,便是今晚庙中的最后赢家。

  劫惊雷一一喊过三人名讳,檐外始终没有动静。忽听劫震冷笑一声,铁青的面上犹有不屑,淡然道:“老二,你就是没出息,净是逃避。能把‘天君刀’使到这等地步,兼能练到‘化外藏形’的境界,普天下也只有一人。”

  劫惊雷一怔,愕然脱口:“难道……难道会是他?”

  “自然是他。冯大!你我同列六绝多年,刀剑并称,却始终缘悭一面,不想初见于此,造化也堪弄人。还是我该称呼你……”劫震冲庙外深浓的夜色一拱手,捋须微笑,眼中却殊无笑意:

  “‘万胜天君’冯难敌!”

 

【第十一折 过眼亲恩,霜雪蒙尘】

 

  作者:Momoho

  檐外之人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倒是对你失望得很,劫震,冯某大好男儿,怎会与你齐名?”语声沙哑,似乎萧索之意还大过了轻蔑。

  劫震面色铁青,似想要勉力一笑,僵硬的面颊却不住抽搐,陡然间又仿佛苍老许多。

  劫真一扫颓唐,踌躇满志,踏前拱手道:“夜深露重,冯老师兼程赶来,一路辛苦。还请冯老师现身相见,让在下一表谢忱。”

  劫震、劫惊雷兄弟对望一眼,面上均有异色。

  劫惊雷心中骇然,暗忖:“怎么……冯难敌竟是小畜生请来助拳的?以他年纪阅历,这……这又是如何能够?”

  飞檐外的冯难敌始终无语,劫真空自抱拳,不免尴尬,正想提声叫唤,鼻端却嗅到一股甘冽幽甜的玫瑰花香,武瑶姬挨近身畔,白如凝乳剥菱般的小手在背后轻晃两下,示意他不要开口。

  她嫣然笑着,眼角的朱砂小痣灵动妩媚,腴润的小腰一扭,径对劫惊雷娇声道:“此间的情况您也见到啦,劫震老儿可说是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二爷是聪明人,昔日又对蘼芜宫有恩,瑶姬不忍二爷的身家性命,俱都折在这荒山小庙之中。二爷若肯投降,对我主宣示效忠,我家主人与二爷同享富贵,绝不相弃。”

  劫惊雷脸色丕变,正想喝骂,却见文琼妤虚弱一笑,低声道:“师姊,‘贯虹紫电’声名显赫,乃是天底下第一等的铮铮男儿。你故意说出这等挤兑言语,是想逼得二爷出言讨死,好教门外的冯老师杀得心安理得么?”

  武瑶姬伎俩被破,转头笑道:“师妹说得什么话来?我是敬佩二爷的豪情义气,诚心诚意邀他共谋大事,偏你忒多心眼儿!”媚目中杀气一现而隐,竟颇森寒。

  文琼妤恍若不闻,兀自闭目,软绵绵地倚在商九轻的怀里,微微一笑:“师姊这手欲擒故纵、明邀暗陷的巧计,杀人于笑语之间,果然是‘横江九策’的真传。小妹不才,只有佩服的份。”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武瑶姬掩口咯咯笑着,天真中别有一股娇媚,眸光却颇为狠烈,似要将文琼妤撕成碎片。

  劫惊雷江湖混老,立时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文姓的女子是想暗示我:冯难敌虽是来为那小畜生助拳,却未必全听他的号令。我若能激起冯大的侠义之心,那‘天君刀’所向是谁,犹未可知。”

  他平生最重义气,虽与兄长不睦,却没料到其行、其心竟如此不堪,自己与他携手多年,不定正是最大的帮凶;胸臆一塞,朝文琼妤拱了拱手,低声道:“文姑娘,劫某多谢你了。有一事须说与你知,当年香山上一场混战,令堂却是死在我的剑下。”

  文琼妤娇躯一颤,眼角湿润,仍未睁开美眸,点头低道:“我知道。兵凶战危,死生皆无仇怨,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二爷毋须挂怀。”

  劫惊雷一怔,蓦地仰头大笑,笑声震动屋瓦;猛一回头,厉声道:“老大!

  人家是何等胸怀啊!你我当年手染鲜血,造下如许杀孽,有什么面目见人!”笑声惨烈,说不尽的凄凉痛苦。

  劫震似是抵受不住,身子一晃,索性闭目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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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惊雷大笑一阵,惨然道:“我自问半生无事不可对人,今日方知自己无意间做错许多事,愧对许多人;我于‘仁义’二字,已然不知所谓,只能凭着一点良知来衡断。”伸手一指劫震,哑声道:“这人虽然不肖,却始终是我的兄长!

  我当年已对香山不仁,今日再不能对他不义!现场所有姓劫的,通通要和我返回中京,一个不能少,谁要敢拦阻,便吃我一记‘大战字剑’!”说着踏前一步,须发皆扬!

  劫真与武瑶姬都被他的气势所慑,不禁小退半步,但也不过是一瞬而已。

  劫真见他神色凄惨、发散形枯,想起二叔从小对自己的种种照拂关爱,几乎有这么一刻想要出声喝止他,却听武瑶姬抢着说:“二爷勿来!识时务者,方是俊杰!”

  劫惊雷闻言暴怒,瞠目大喝:“兀那贱人!你懂什么是俊杰!”

  武瑶姬拉着劫真往旁边一闪,将盘坐委顿的劫震让了出来,提声娇唤:“我家主人有难,请冯老师搭救!”语声未落,一道匹练刀气已扫进庙门!

  劫惊雷早有防备,暗提功力,回身也是一道大战字剑劲挥出,只听“笃!”

  的一声闷响,劫惊雷身子一拱,猛然倒撞出去,仰天拖开一条长长血箭,整个人飞撞在劫震身上,两人一齐滚倒在地。

  他挣扎爬起,只觉胸腹间热辣辣的如火烧一般,全身提不起半点力气。见劫震倒地呻吟,竟被撞断两枚门牙,伸手一按脉门,赫然发现兄长体内空空如也。

  “你……你……”他大惊之下,居然结巴起来:“不是假装的?”

  “还……还有半刻,内…内息才能回复!”劫震惨然一笑,咧开满嘴鲜血,枯瘦的手一推他胸口:“快、快走!今日……今日已一败涂地!你等留命在外,便能保我平安!”

  眼神一瞟,此话也是对伏在不远处的侯盛交代。

  侯盛翻身跃起,残余的左手掠起铜匣,身形一晃,倏地破窗而出!断臂处的鲜血沿着地面、窗栏一路流出,一条笔直的殷红虚线犹在,人却消失了踪影。

  劫震连推弟弟的臂膀,嘶叫:“快走!咳咳,快……快走!”

  劫惊雷微一犹豫,从另一侧的破窗翻跃出去,片刻便传来马匹嘶立蹬蹄的声音,想是他掠出营地,夺马而去。

  这一下肘腋生变,武瑶姬想也不想,脱口娇唤:“冯老师,请留下劫惊雷之头!”

  劫真急忙抢道:“且慢,不是他!”微一转念,转头厉喝:“冯老师!第三刀,请为我杀劫震老儿!”

  武瑶姬杏眼圆睁,急唤道:“不行,先杀劫惊雷!”

  劫兆还来不及惊叫,又一道凌空刀气扫进庙里,眼看劫震面色白惨,已然闭目等死,蓦地一条红影挣扎跃起,手中执着那半片剖开的青铜鼎身,“噗嗤”一响,刀气削断铜片后破体而出,那人弓身如虾,被余劲带翻了三四个筋斗,颓然倒卧在劫震身前。

  “劫军!”“军儿!”劫震、劫兆父子一齐叫喊。

  劫军胸口的皮甲、护心镜一分为二,锋锐无匹的刀气透背穿出,鲜血骨碌碌的冒出来,直如涌泉一般,顷刻间便在身下汇成一个不断扩大的血池塘。他目光涣散,定定望着虚空,右手欲抬而不能抬,断断续续道:“父……父亲!孩……

  儿……护……护卫……不……周,请……请……父……父亲……”末尾“恕罪”

  二字终究未能说完,手掌一摊,登时气绝。

  劫震血染重袍,面如死灰,整个人像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

  劫真不确定他是否隐有后着,目光不敢稍离,扬声道:“冯老师,请为我取劫震的性命!”

  片刻后无有动静,急得大叫:“冯老师与那人立下誓言,难道……”

  檐外的冯难敌冷冷截断:“我与那人有约定,每日内只为你出三刀。今日三刀已毕,你的死活与我无关。”最后一字落下,语声已在半里之外。

  劫真难掩失望,一瞥司空度正在摸索死去弟兄的身体,满腔不忿骤然爆发,取出一把寸余长短的纤细金针,冷冷说道:“司空先生今日无尺寸之功,我且与先生一个机会。”

  司空度毫无愧色,忝颜笑道:“在下为主公折去四名兄弟,主公切莫忘。”

  劫真冷笑:“你那些‘兄弟’死之不尽,算哪门子的功劳?先生将这十二枚金针刺入劫震老儿体内十二处大穴,今日便算先生立下头功,回去重重有赏。”

  司空度自不肯犯险,接过金针,仍涎着脸耍赖:“主公,将兵得赏,自然是效命争先,不惧死耳。在下也不要别的,主公若将军师大人赐我一夜,让在下好好干上一干,十个劫震我也不怕。”

  劫真心里着急,方才劫震虽亲口承认还有半刻才恢复功力,但他城府极深,难保不会故意多说或少说了数字,若不早以“太乙锁功针”封住大日神功运行的十二处要穴,一旦劫震恢复功力,便是“万胜天君”冯难敌折返也未必能胜。他当然不会将宝贵的智囊武瑶姬交给这畜生蹂躏——这朵娇媚的香花,连劫真自己都采不到——眼看时间飞快流逝,半刻将届。

  正自为难,却听武瑶姬咯咯一笑,随手接过了金针,笑吟吟的说:“好啊,司徒先生若将十二枚金针都插进劫震体内,瑶姬今晚便是先生的人啦!任凭先生处置,我也没别的话。”柔荑掩口,风情动人。

  司空度馋她已久,见此姝虽身如女童,但雪肤粉腻、蜂腰盛乳,分明就是妙龄女郎的冶丽,这种既稚嫩又成熟的女体他从没尝试过,一时色胆横生,不禁垂涎:“军师一言……”

  武瑶姬媚笑:“快马一鞭!”

  司空度接过整束金针,本想乘机摸摸小手,却被武瑶姬巧妙闪过,益发撩起男人的欲火。他强抑心猿意马,涎脸贼笑:“那美人儿军师今晚可得好生……”

  语声未落、身臂不动,三点金光倏地脱手飞出,嗤嗤几声轻响,正中劫震两胁“脉宗穴”及喉间“气管穴”!但见寸许长的毫毛金针直没入体,仿佛被血肉化开一般,劫震双目睁圆,浑身一僵,登时动弹不得。

  司空度仍不转头,连肘臂也未弯曲,全靠指腕之力,飞震如蜻蜓拍翅也似,一束金针飕飕射出,竟无一枚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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