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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狼论坛


楼主: 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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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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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捷用手摸摸她的额,额上汗已不凉,也见脸色有些红润,便不再往医院送,多付了五元钱给车夫,就一直把唐宛儿送回家来。

  屋里冷冷清清的,唐宛儿进门先上床躺了。夏捷说:“宛儿你现在感觉好些吗?”唐宛儿说:“好得多了,多谢了夏姐。”

  夏捷说:“你今日给我收了魂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真是不活了!”唐宛儿说:“那咱姐妹儿就去做风流鬼吧!”夏捷说:“这阵子你还说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的?”

  唐宛儿软软地笑,说:“什么也不想吃的,只想睡觉,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你回去吧!”夏捷说:“这周敏也不在家了,他是上班去了?我去给他单位拨个电话吧!”唐宛儿说:“你回去的路上给他拨个电话吧,你先给庄老师家拨,可能周敏在他那儿的。”夏捷就又给冲了一杯红糖水放在床边,拉上门就去街上拨电话了。

  电话拨通了庄之蝶,庄之蝶得知唐宛儿突然病了,骑了“木兰”急急就赶过来。周敏还没有从杂志社回来。唐宛儿一见面呜呜地哭起来。庄之蝶一边替她擦了眼泪,一边问病情,待妇人说了原委,只惊得跌坐了床沿上半天不起来,然后就拿了拳头砸自己脑门。

  唐宛儿见他这样,心里自是高兴,却说:“你是恨我吗?我对不起你,我把你的孩子糟踏了!”庄之蝶一下子抱了她的头,轻声说:“宛儿,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这种罪过应该让我受,你却一个人独自去承担了,你真是个好女人!可你才作了手术,却怎么不爱惜身子,倒要陪夏捷去劳累?!”唐宛儿说:“我感觉我能行的,再说我能让夏捷知道这事吗?画廊的事怎么样?”庄之蝶说:“你怎么知道我忙画廊的事?我好久不得过来,你却也不让鸽子捎了信去。”

  唐宛儿说:“我哪里没捎信去?整日整夜盼了你来,一直没个踪影了,我才自做了主张。”庄之蝶骂了一句我,说他一点也不知道的,就揭了被子看那伤处,然后就重新掖好,出门去街上买了一大堆营养滋补品,一直陪着等到周敏回来才回去。

  自此一星期里,庄之蝶隔一天去看望唐宛儿一次,少不得要买些鸡和鱼的。我每次待他回来,就沏一杯桂圆精饮料给他,他说:“我会体贴人了?!”柳月说:“给你当保姆还能眼里没水?你又出了力了嘛!”庄之蝶就笑着说:“我现在不敢出门了,一出门你就认为到唐宛儿那里去了!我哪里也不去了,你去替我办事吧,找着赵京五,让他请了宋大夫到清虚庵去。”

  柳月说:“清虚庵的慧明病了?上礼拜天我在炭市街市场买鱼,回来就看见慧明了,她和黄秘书坐的一辆小车停在路边,她没看见我,我也装着没看见她。哼,做了尼姑也是要涂口红吗?我就瞧不起她那个样儿,要美就不要去当尼姑,当了尼姑却认识这个结识那个的,我看她是故意显夸自己。不当尼姑,满城的漂亮女子谁知道几个名儿姓儿的;做了尼姑,人人却知道城里有个慧明的白脸大奶子尼姑!她怎么病了,佛也不保佑了她?”庄之蝶说:“瞧瞧,担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人家漂亮了你气不过!”

  柳月说:“我气过谁了?”庄之蝶才要提说唐宛儿让鸽子捎信的,话到口边却咽了,他在家并未对牛月清和我提说过唐宛儿病了的事。我却还气不顺地,说:“与我的屁事!以前孟臭嘴往那儿跑了,现在眼瞎了不跑了,你就跑得勤快!”

  庄之蝶说:“你越说越得意了!我也是在路上见着黄秘书,他告诉说慧明腰疼得直不起来,我才让赵京五去请宋大夫的,你要不去就算了。”柳月说:“你说了话我能不去?今日午饭我回来迟了,你和大姐去街上吃吧。”庄之蝶说:“说句话能用多少时间?你要把魂丢了,回来我告知你大姐的!”柳月说:“好么,那我就让大姐撒一把毒谷子把白鸽子毒死去!”说罢就笑着出门跑了。

  柳月有了赵京五,一来一往的事就多起来。牛月清看在眼里,嘴上没说,心里多少气不过。暗话警告了柳月几次,柳月佯装听不懂,脸上只是傻傻地笑,照样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一心二用了,饭菜就早一顿迟一顿的,换洗的衣服也是三五天攒在一块才洗。就在唐宛儿昏倒的第二天晌午,赵京五来找庄之蝶,庄之蝶和牛月清都不在家。

  赵京五就大了胆子纠着要和柳月亲嘴,柳月半推半就和他亲了,赵京五得寸进尺手又在她身上胡揣乱摸。柳月说句:“你赵京五贼胆也长大了?!”就解了裙带,竟把裤衩也褪了下来。赵京五原是没奢望到这一步,见柳月如此,也就干起来,但毕竟没有经验,又是惊惊慌慌,才一见他那粗硬的东西插进了她的花心里,才抽送了两下后,就射精了,就蔫了。柳月又气又笑,将弄得肮脏了的裤衩惩赵京五去洗。

  赵京五洗了,千叮咛万叮咛不敢把这事说出去,柳月便说:“说出去让人笑话你的可怜?”赵京五说:“不是我不行,一是我太激动,二是在庄老师家里人怪紧张的,等咱们结婚了你再瞧我的本事吧!”说过了,又提醒道,“你以后在这里尽量少提说我,庄老师敏感得很,你话多了万一失了口,他就猜出咱们有这事了,那他不知会怎么看了我的。”

  柳月说:“哎呀,这么怕你庄老师,你庄老师也是人嘛,他什么不干的?”赵京五听她话中有话,就说:“庄老师干什么了?”柳月竟说了庄之蝶和唐宛儿的事,赵京五听了倒吃了一惊,却严肃了脸面吩咐柳月再不要向外说这事,说:“庄老师在外边威信很高,一帮朋友学生也全靠了他的,这事让外人知道了,他倒了声名儿,大家也跟着就完了,咱们做他学生的要懂得怎样树立他的威望,要有权威意识哩!”说得柳月点头称是,却又说:“可我一个姑娘家光了身子给你,落得个花开了没结果,这我要不依你哩!你嫌这儿不方便,明日我去你那儿。”

  赵京五说:“孟老师说过,女人家干这事越干胆子越大,我还不信的。”就挤着眼儿羞柳月。柳月说:“已经有了今天,我还羞什么,何况将来还不是你的人?”赵京五就说:“我那儿才不安全哩。那这样吧,明日我向庄老师要了‘求缺屋’的钥匙,我领你去那儿玩玩。”柳月说:“什么‘求缺屋’,我怎么没听说过?”赵京五就如此这般地说了,柳月噢噢叫道:“还有这么个好去处?!

  柳月说唐宛儿常让鸽子捎了信来,庄老师就过那边去了,想周敏老不在家,原来他们还有一个秘密幽会的地方!”果然第二天赵京五来向庄之蝶要过“求缺屋”的钥匙,借口有个朋友来晚上没处睡的,拿了钥匙竟也私配了一把,就偷偷地把柳月引去偷吃了一次禁果。

  那一天上午,赵京五带柳月一进“求缺屋”里就把房门紧关了。他们立即抱住吻着、摸着,又很快脱得一丝不挂了。他的眼前一亮,原来柳月赤身裸体的时候是那样动人。她不但生就一张讨人欢喜的甜甜的面孔,而且拥有一副匀称的身材。那酥胸上羊脂白玉般的乳房,玉腿及藕臂上白晰细嫩的皮肉。

  无一不在对他产生着强烈的吸引力。他眼定定地看着柳月小腹下的“那里”。

  那里一根阴毛也没有,白雪雪光脱脱,肥肥厚厚的,好象一个刚出笼的热白馒头,中间有一道粉红色的嫩嫩的肉缝,非常好看。虽然是已成年的阴户,却宛如小女孩似的肥美漂亮呀。难怪道外国男人最崇拜最喜爱白嫩无毛的肥美阴户,原来才是这般的肥美漂亮呀。所以在西方国家里这种白嫩无毛的肥美阴户可以说是很值价很宝贵的了。

  他正全神贯注於她那光洁无毛的阴户,接着就用双手拨开她那白里带红红里含水的高凸细嫩肥美阴唇,她的阴道口的鲜嫩的细小肉洞,整个阴户的外型非常漂亮非常美观,活象一个含苞欲放的荷花,真个是:“闭之丰隆肥美,开之颜若鲜花”。

  他一边观赏着,一边忍不住俯下嘴去亲吻、去吸舔,一会儿舔吸大阴唇又一会儿舔吸小阴唇和阴道口,还将他的舌头伸进她的阴道口内乱捣。她一下子兴奋得忍不住动了几下。他压实着她的大腿,继续用舌头去舐弄她的阴蒂和阴道口。她浑身抖动着,白嫩肥美的花阜一次又一次地撞到了他的鼻子。他抬起头来,改用手指拨弄她的阴蒂和阴道口。她的身子剧烈颤动着,一股爱液溢出来了,他立即用嘴去把她那美丽花蕊里流出来的热乎乎的鲜花蜜汁吸食着咽下肚子了,……

  他双手抚摸着她滑美的乳房和光脱脱的肥美阴户。她也握住他粗硬的大阳具轻轻套弄。他忍受不住熊熊的欲火,迎面搂住她一丝不挂的肉体,就想把铁一般坚硬的肉棍儿顶进去。他又看看她小腹下那个光滑的阴阜更加迷人,两瓣雪白细嫩的肉唇凸突地隆起着,紧紧包裹着粉红的小阴唇。

  他再也忍不住冲动,心急地想把粗硬的大阳具插入她那迷人的肉洞,但却不得其门而入。她嫣然一笑,慢慢地分开双腿并高高地举起来。他见到她的阴唇微张,夹着嫣红的阴蒂。宛若玉蚌含珠般的美妙漂亮。

  她媚笑地吩咐他捉住她的脚儿,把她的双腿扶着,玉指纤纤像夹香烟似的把他的阳具导向她的肉缝,使他的龟头触到她的阴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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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缓缓地把龟头向她湿润的肉洞里挤入。进去一个龟头之後,她把捏着他肉棍儿的手放开,让他把粗硬的大阳具整条送入她紧窄的阴道里。他终於进入了她的肉体,他俯下去,使他的胸部贴在她温香绵软的双乳,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也像久旱逢甘一般把他搂抱。他感激地望望她。疯狂抽送了上十下后,就射精了,粗硬的大阳具也突然软小了,他惭愧地把肉虫从她的阴道里退出来,很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休息了一会儿后他的东西又粗硬了,重新躺到床上,把嫩白的大腿高高举起。他赶快进前一步,把粗硬的大阳具往她光洁无毛的肉洞挤进去。把肉棒朝湿润的小肉洞深入浅出不停抽送。他望望她,她也秋波脉脉地望着他媚笑。

  他望了望她小腹下被他的阳具插入的地方,见到她那光洁无毛的阴户被他的阳具顶得凹进去,像蚌一样紧紧地夹住了他的肉棍儿。他尝试把阳具向外拔到留下一个龟头在里面,又见他的肉棍儿把她那肉洞里嫣红的嫩肉也带了一些出来。

  他重复着这一动作,她的肉洞渐渐分泌出许多阴水。使他的抽送逐渐流畅。他开始加速地频频地抽送。她很快就进入欲仙欲死的状态。她脸红耳热。小嘴里哼叫着“啊……哦……噢……喔……”的浪语。她已经好兴奋、舒服极了、爽快极了,她这时舒服地爽快地美妙地享受做爱的快感乐趣!

  他这时也已经离箭在弦了,就将龟头深深地钻入许她的底部,突突地喷入大量精液。爽快得舒服得她肉紧地把她搂抱,忍不住高声浪叫起来。他也顿时觉得非常满足。

  良久,她才把双臂放松,让他把阳具从她的阴道里抽出。

  低头一看。她那可爱的洞眼被他灌满了白色的浆液。而且爱液蜜汁横溢阴道口也还在抽搐。她很满意地回味着刚才让她爽快得如痴如醉而懒洋洋瘫软在床上,他靠过去用手爱抚着她的乳房和她大腿。他两谈笑了一会后,就急急惶惶地告辞离开了。

  那一日中午,牛月清下班回到家来,庄之蝶不在,柳月不在。等了一会,见柳月哼哼叽叽唱着上了楼,待她一开门,就嚷:“你们都到哪去了,屋里狗大个人影儿都没有?”柳月是在街上见了赵京五,说话过头了,忙买了包子回来的,就说:“我去买了包子,回来烧个鸡汤啊!”牛月清说:“多省事,买了包子吃!:那你上午干啥去了?”柳月说:“上午全在家呀!”

  牛月清说:“鬼话,我给家挂电话怎么没人接?”气得坐在一边喘息,又问:“你庄老师呢?”柳月说:“我不知道的。”牛月清说:“不要吃了,天大的事急着要见他的,你给老孟家打电话,看是不是在他那儿?”柳月拨通电话,没有。牛月清就又给杂志社拨电话,给双仁府老太太那里拨电话,给汪希眠,给阮知非,给报社,凡是常去的地方都拨了电话,都是没有去那儿。

  柳月见她真的着急就说:“会不会在周敏家?”牛月清骑车就去了,周敏才从印刷厂送杂志校样回来,正在家煮方便面,说没有来呀!问唐宛儿呢?周敏说他回来也没见人的,她爱逛街,是不是上街了?牛月清骑车回来,又饥又气,又给柳月发火,柳月说:“我哪儿知道他到哪儿去,能找的地方你都去了,除了‘求缺屋’,再没个地方的。”说毕了,却后悔了。

  牛月清却问:“‘求缺屋’这是什么地方?”柳月说:“我好像听庄老师说过一次那地方,我也不知道那是单位还是住家户?我去找找吧。”牛月清说:“要找我去找,紧天火爆的事,再没时间耽搁了,你说在什么地方?”柳月只好说了地址,牛月清骑车就赶了去。

  这一中午,庄之蝶正好与唐宛儿在“求缺屋”。唐宛儿身子虽然得到了恢复,但下边还多少有点血,两人相约了去“求缺屋”,庄之蝶让唐宛儿把堕胎的前前后后详尽说给他听,听得又是热泪满面。唐宛儿却要庄之蝶指天为咒说“我爱你”,庄之蝶咒过了,又还说了要娶唐宛儿的话。唐宛儿却问几时娶呀?还是将来吗?将来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人都以为庄之蝶娶了个什么天仙儿,来看了原来是个老太婆?!

  庄之蝶陷入一种为难,又痛苦地长吁短叹了。唐宛儿就笑了,说庄之蝶真可怜,搔着他胳肢窝儿要他笑。庄之蝶脸上还是苦皱着,唐宛儿又说你不必这样,瞧你难过的样儿,我心里也扎乎乎地疼哩,迟迟早早我等你就是了。你就是不爱了我,你总是以前真心爱过。即使天有心作合,你我结为夫妻,以你这心性,你还会寻找比我更好的人。到那时我不恨你,也不拦你的。

  庄之蝶说:“这我成什么人了?你唐宛儿不会让我失去兴趣的,你也会不允许我再去找了别人的。”唐宛儿噗噗就笑了,说她有时想起来觉得对不起师母,却又觉得她更不应该失掉庄之蝶,她说不清她是个好女人还是个坏女人,但她是女人。如果庄之蝶哪一日真的不再爱她了,她就堕落呀,她就去和任何男人睡觉,疯子也行,傻子也行,强盗小偷都行!庄之蝶愣了,也变了脸,唬道:“你胡说,不准说这样的话!”唐宛儿却流下了泪,说她不说了,再也不说了,还问庄之蝶生气了吗?

  庄之蝶拍了她的屁股,拍得啪啪响,说他当然生气的,你们这女人真不知一颗心是怎么长的?唐宛儿就把他搂在怀里吻。三吻两吻的两人就不知不觉合成一体,狂热拥动着、抽送着,把她舒服得不停地爽叫着,待到看时,那垫在身下的枕头上已有一处红来,两人才皆后悔,因为医生吩咐过手术后一个月里不能同房的。

  庄之蝶问唐宛儿这阵儿身子感觉怎么样?唐宛儿说没事的,只是把枕头弄脏了,看着那一处红,竟用钢笔就在红的周围画,画成了一片枫叶。庄之蝶就笑了,说:“好!‘霜叶红于二月花’;待会儿下去吃饭,买了针和丝线你再绣了,谁也看不出来,倒赞赏这枕头也成艺术品了。”

  两人又玩乐了一回,眼看过了饭辰,准备上街吃饭和买针线,刚一下到楼口,与牛月清正好碰个照面,两人脸都吓白了。

  庄之蝶忙对着惊慌失措的唐宛儿说:“宛儿,你看你大姐怎么也来这儿了?”牛月清说:“我满世界老鼠窟窿都寻过了,你们才在这儿!宛儿你脸色不好?”庄之蝶说:“咋能好的,她要我帮她找一份临时工干干,我说找环卫局杨科长吧,就领她到杨科长家。没想那杨科长倒摆架子,待理不理的,我们起身就走了。

  哼,我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的!”牛月清说:“寻那临时工能挣几个钱的?你好好在家呆了,让周敏多写几篇文章也就是了。现在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找一个科长不如直接去寻了他局长!”

  唐宛儿就说:“大姐说话容易,周敏靠写文章挣钱,那我这嘴早就要吊起来了;如果他有庄老师那支笔,我也安安心心在家伺候了他,也不像大姐这样还要去上班?”牛月清说:“那这样吧,洪江再要编书,我让洪江把周敏也拉进去!”庄之蝶就问牛月清:“你别先把话说死,到时候洪江不愿意了,你又给周敏怎么说?这么急地到处寻我有事儿?”

  牛月清说:“可不有急事!”唐宛儿就说:“是我耽搁了你们,真不好意思,那我就先走了。”说完就走了。牛月清说:“上午我正上班,龚小乙找着我了,他一见面就哭,倒把我吓了一跳,他怎么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问有什么事,他说他要找你,是他爹犯了事,还是为了老毛病让关进去了,捎出来的话是让他找人说情,争取罚款了结。可他娘回天津姥姥家了,他一是找不上人,二是即就是罚款他手里也没个钱的,就来求你了。”

  庄之蝶听了,说:“莫不是他买大烟又没了钱,来骗我们的,前几日我见过他,并没有听说他爹出事嘛!”牛月清说:“我开头也是这么想的,要叫他说实话。他拿了老龚捎出来的字条,那字我能认得,是老龚写的。”庄之蝶说:“老龚为这毛病去局子也不是两次三次了,哪一次不是抓进去写些字又出来?没事的,除非他的手让人剁了!”牛月清说:“我何尝也不是这么说他。

  龚小乙就说这次是国家公安部的一个领导来西安检查工作,收到好几封说老龚赌博成性、又屡抓屡放的告状信,这位领导发了火,前一日才批评了公安局,没想第二日老龚他们又在这位领导下榻的宾馆里赌,就抓了进去,说要从严从重处理的。”

  庄之蝶知道问题严重了,口里只是骂龚靖元屁眼大把心遗了!牛月清就说:“老龚一身毛病,可毕竟与咱交情不浅的;小乙寻到咱门下,咱不管也抹不下脸面啊!你看能认识谁,给人家说说,顶用不顶用,咱把路跑到,把力出足,咱落得心里清静了,也免得外界说咱绝情寡义的。”庄之蝶皱了眉闷了许久,说:“饭还没吃吧,咱去吃了饭再说。”

  两人去面馆吃了一碗刀削面,庄之蝶让夫人回去,自己就去找赵京五说了这事。赵京五颇为难,说:“公安局那边我认识人倒有,怕并不起多大作用。

  咳,他也该好好吃次亏才好哩!“庄之蝶说:”我琢磨了,这事无论如何咱要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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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去找龚小乙,把情况再问清,就说这事难度很大,可能得判三年五年的,让他紧张些。“赵京五说:”他怕早慌得没神了,还吓他干啥?“庄之蝶说:”我有个打算,等我去找了你孟老师后,再给你说吧。“赵京五便急急去了。

  庄之蝶找着孟云房又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孟云房说:”那找谁去?你和市长熟,给市长谈谈不就得了?“庄之蝶说:”这可不能找市长,影响太大,市长会拒绝的。你不是说在慧明那儿见了几次四大恶少的老二吗?“孟云房说:”你是让我托慧明要老二去说情?这我不见慧明!“庄之蝶说:”这你可得一定去,权当是帮我的。要老二去说情,并不要求立即放人,只望能罚款,老二肯定能办到的。“孟云房好不情愿地去了,回来说慧明同意去求老二,让等个电话的。

  两人就在孟云房家吃饭,下午慧明果然来了电话,说公安局同意罚款,但要重罚,是六万元的。庄之蝶长吁了一口气,同孟云房又到赵京五处。赵京五从龚小乙那儿才回来,三人说了罚款的事,庄之蝶就让赵京五三日内一定筹齐六万元。赵京五说:”你是要借给龚小乙?那可是肉包子打了狗,一借难还了。或许他得了这么多钱,不去公安局交罚款,全要抽了大烟的。“

  庄之蝶说:”赵京五你都是好脑壳,怎么这事不开窍?龚小乙是败家子,我哪里能借他这么多钱?咱为开脱这么大的事,争取到罚款费了多大的神,也是对得起龚靖元的。既然龚小乙烟瘾那么大,最后还不是要把他爹的字全偷出去换了烟抽,倒不如咱收买龚靖元的字。“赵京五和孟云房听了,拍手叫道:”这真是好办法,既救了龚靖元,又不让他的字外流。说不定将来龚靖元家存的字画没有了,龚小乙也就把烟戒了。“庄之蝶说:”那这事就靠你赵京五去和龚小乙交涉了!“

  赵京五便去和龚小乙谈了一个晚上,感动得龚小乙热泪肆流。说到六万元,小乙当场要向赵京五借,赵京五说他有钱早结了婚了。于是说他认识一个画商,求画商能买龚靖元的字,画商先是同意只买两幅,他赵京五说了,你就权当在救老龚,买够六万元吧。画商勉强同意,只是要求他一下子买这么多就得减价的,龚小乙问:”那他出什么价?“赵京五伸伸指头,龚小乙惊道:”这只是我爹的字平日卖出的一半价呀!他要这么买,不是在抢我吗?不卖他的,我自个卖去!“

  赵京五说:”罚款的日期只有四天,四天里你就是能卖,又能卖出多少?等你卖完了,你爹就该判了刑了!“龚小乙觉得也是,只好领赵京五去他爹的家,把家存的几乎五分之四的作品都搜寻出来。赵京五也就发觉龚靖元家还存有一些名古字画,就说:”小乙呀,你还得拿几幅这类东西。

  我是不要的,你庄叔也是不要的,我们日夜跑动是应该的,可公安局那边的人,那老二,还有慧明师父共七个人,通融这事时,都说帮忙可以,龚靖元是名书法家,总得给我们些字画儿吧。我考虑一点不给说不过去,要防着他们又不能误了大事,但他们狮子大张口却不行的,每人就给一幅吧。“龚小乙挠着头,闷了半天了,还是拿了七幅给了赵京五。

  又要给庄之蝶和赵京五一人一幅的,赵京五说:”这我们拿什么?要是别人,就是给十幅八件,不要说你庄叔不会费这个神,我也不管哩!可谁让咱们都是老的少的双重交情呢?!明日我和你庄叔还要请些人去西京饭庄吃一顿的,花多花少,你一个子儿都不要管!“龚小乙又是感激涕零,说他永不忘庄叔和赵哥的恩情,等他爹回来了,让他爹再专门去登门道谢。就一直送赵京五到街上,返身又去家里趁机拿了一些名古字画和他爹的字,方回他的住处去。

  有了龚靖元的一批字画,画廊新闻发布会提前举行,报纸、广播、电视相继报道。画廊开张营业的那日,人们就争相去观看毛泽东的书法长卷。以前伟人在世的时候,只见过他的书法印刷本,如今眼睁睁看着碗口大的一百四十八个字的真迹,莫不大饱眼福。为毛泽东的字而来,来了竟又发现展销着琳琅满目的古今名人字画,于是小小的并不在繁华之地的画廊声名大噪,惹得许多外地人,甚至洋人也都去了。

  牛月清得知弄到龚靖元的多半的珍藏作品,心里终是觉得忐忑,在家说了一次,庄之蝶要她快闭嘴。开张的当日卖出了几幅字画,赵京五把钱如数拿来,庄之蝶一尽儿丢给牛月清,说:”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只要龚靖元人出来,两只手还在,他的钱就流水一样进的。

  再说这一来,倒要绝了他们父子一身恶习,感谢也感谢不及的。别人还没说个什么,你倒这般忧心忡忡,传出去还真以为咱是怎么啦!“牛月清也就不再言语。这日就听得龚靖元被释放回来,准备着拿了水礼去探望的,不想到了傍晚,消息传来,却是龚靖元死了。牛月清慌不及地到画廊来找庄之蝶,庄之蝶正在那一些的字画下角贴字条,全写着”一万一千元已售“、”五千元已售“、”三千五百元已售“。原来为了更好地推销,故将这些未售品标出已售的样子激发买主的购买欲。

  唐宛儿也在那里忙活,帮着布置一个新设的民间美术工艺品橱柜,里边有剪纸、牛皮影、枕顶、袜垫,也有那个已经用红绿丝线绣制得艳美的红枫枕头套儿。这妇人经不得众人夸奖,更是逞了聪明劲儿说街上流行文化衫,那衫儿上无非是写些逗人趣的一句两句话的,如果将一件衫儿全以豆大的字抄写了古书,样子才是雅致,必是有人肯买的。众人正说说笑笑地热闹,见牛月清突然进来说是龚靖元死了,都吓得魂飞魄散,又忙给汪希眠和阮知非拨电话问了,两人也说是听到了风声,但不知究竟如何?庄之蝶就丢下众人不管,拉了牛月清忙回到家去,思谋吃过饭了到龚家去。即便死亡之说是讹传,龚靖元从牢里出来也该去看看的。

  正吃饭间,龚小乙就差人来报丧了,牛月清忍不住先哭了一声,就一脚高一脚低往街上去扯黑纱。庄之蝶通知赵京五买了花圈、一刀麻纸、两把烧香、四根大蜡烛来。赵京五一一办了跑来,牛月清也从街上回来,买的不是黑纱,却是三丈毛料。赵京五说:”你怎么买这么好的料子,你是让亡人带到阴间去穿吗?“牛月清说:”龚靖元一死,就苦了龚大嫂子和小乙了,送了黑纱能做什么,送些正经布料倒可以为他母子做一件两件衣服穿。

  人死了不能还阳,顾的还是活着的人。只可怜老龚活着时,他家的好日子过惯了,老龚一死就是死了财神爷,人从穷到富好过,从富到穷就难过了,不知往后那娘儿俩要受了什么艰辛了?!“说着眼泪就又流下来。庄之蝶说:”你师母这样做也对。报丧的人我也问了,老龚死前是神经错乱,把家里什么都毁了,龚大嫂子去天津还没有回来,小乙又是那个样儿,家电怕是要啥没啥地栖惶了。“就对赵京五又说:”我倒记起一宗事来,你去柳叶子家买三包烟土给小乙带上。他爹一死,样样还得他出头露面,想必家里也没了烟了,没烟了他怎么料理?“赵京五又去买了三包烟土,三人赶到龚靖元家时,已经天黑多时了。

  这是一所保存得很完整的旧式四合院。四问堂屋,两边各是厦房。院子并不大,堂屋檐与东西厦房山墙的空档处,皆有一棵椿树,差不多有桶口粗细。当院是假山花架,院门房两边各有一小房儿,一为厕所,一为冬日烧土暖气的烧炉。庄之蝶和牛月清、赵京五直接进去到堂屋,堂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人。四间屋里两明两暗,东边是龚靖元的书房,西边是夫妇卧室,中间是会客的地方。当庭并合了两张土漆黑方桌,上边嵌着蓝田玉石板面,四边是八个圆鼓形墩凳。堂门的两旁是两面老式的双链锁梅透花格窗,中堂上悬桂了八面红木浮雕的人像,分别是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张旭、米芾、于右任。

  东西隔墙上各婊装了龚靖元的书法条幅,一边是”受活人生“,一边是”和“。赵京五说:”这哪是死了人!没有灵堂也没有哭声嘛?“才见一个头缠孝巾的人从厦房出来,说了声”来人了!“就朝他们喊:”在这儿的!“庄之蝶才知灵堂是设在了东边的厦房里。三人出了堂屋下来,东厦房里小三间开面,室中有一屏风。屏风里为另一个睡处,屏风外支了偌大的案板,为龚靖元平日写字之处。现在字画案板稍移动了方位作了灵床,身盖的不是被子单子,只是宣纸。

  庄之蝶过去揭了龚靖元脸上的纸,但见龚靖元头发杂乱,一脸黑青,眼睛和嘴都似乎错位,样子十分可怕。牛月清一捂脸哭起来,说:”人停在这里怎么盖的宣纸?那被子呢?单子呢?“守灵的是几个龚家亲戚的子女,说被子单子都太脏了,不如盖了这宣纸为好。牛月清就又哭,一边哭一边去拉平着龚靖元的衣襟,识得那脚上穿的还是那次在城隍庙遇着时穿的那双旧鞋,就哭得趴在了灵床沿上。庄之蝶用手拍龚靖元的脸,也掉下泪来,说:”龚哥,你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心口堵得受不了,张嘴哇地失了声来哭。守灵的孩子忙过来拉了他们在一旁坐了,倒一杯茶让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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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原来龚靖元回到家后,听了小乙叙说,好是感激庄之蝶,倒后悔自己平日恃才傲物又热衷赌场,很少去庄之蝶那儿走动。更是见小乙这次如此孝敬,心里甚为高兴,就从床下的一个皮箱里取出十万元的钱捆儿,抽出一沓给小乙,让小乙出外去买四瓶茅台、十条红塔山烟、三包毛线和绸缎一类东西,要去庄之蝶家面谢。龚小乙一见这么多钱,就傻呆了,说道:“爹这么多钱藏在那里,却害得我四处筹借那六万元!”

  龚靖元说:“钱多少能填满你那烟洞吗?我不存着些钱,万一有个事拿什么救急?你娘不在,才苦了你遭这次饥荒!你还行,我只说你这个样子谁肯理睬,没想倒也能借来钱的。你说说,都借的是谁家钱,明日就给人家还了。”小乙说:“我哪里能借了这多的钱了公安局罚款的期限是四天,火烧了脚后跟的,幸好有一个画商买了你那壁橱里的字,才保得你安全出来。”龚靖元听了,如五雷轰顶,急忙去开壁橱,见自己平日认为该保存的得意之作十分之九已经没有,又翻那些多年里搜寻收集的名古字画也仅剩下几件,当下掀跌了桌子,破口大骂:“好狗日的逆子,这全卖完了嘛,就卖了六万元?你这个呆头傻×,你这是在救我吗?你这是在杀我啊!我让你救我干啥?

  我就是在牢里蹲三年五载不出来,我也不让你就这么毁了我!你怎么不把这一院房子卖了?不把你娘也卖了?!”小乙说:“爹你生什么气?平日你把钱藏得那么严,要十元八元你像割身上肉似的,我哪里知道家里有钱?那些字画卖了,卖多卖少谁还顾得,只要你人出来,你是有手艺么,你不会再写就得了!”龚靖元过去一脚踢小乙在门外,叫道:“你懂得你娘的脚!要写就能写的?我是印刷机器?”只管骂贼坯子、狗日的不绝口,吓得龚小乙翻起身跑了。龚靖元骂了一中午,骂累了,倒在床上,想自己英武半辈,倒有这么一个败家儿子,烟抽得三分人样七分鬼相,又是个没头脑的,才出了这么一场事就把家财荡成这样;以后下去,还不知这家会成个什么样儿?

  又想自己几次被抓进去,多为三天,少则一天,知道的人毕竟是少数。但这次风声大,人人怕都要唾骂自己是个大赌鬼的。就抱了那十万元发呆,恨全是钱来得容易,钱又害了自己和儿子,一时悲凉至极,万念俱灰,生出死的念头。拿了麻绳拴在屋梁,挽了环儿,人已经上了凳子,却又恨是谁帮败家的儿子找的画商?这画商又是谁?骂道:天杀的贼头你是欺我龚靖元没个钱吗?我今日死了,我也要让你们瞧瞧我是有钱的!便跳下凳子,把一百元面值的整整十万元一张一张用浆糊贴在卧室的四壁。

  贴好了嘿嘿地笑,却觉得这是为了什么,这样不是更让人耻笑吗?家有这么多钱,却是老子进了牢,儿子六万元卖尽了家当?!遂之把墨汁就四壁泼去,又拿了冬日扒煤的铁耙子发了疯地去扒去砸,直把四壁贴着的钱币扒得连墙皮也成了碎片碎粉。丢了耙子,却坐在地上老牛一般地哭,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我龚靖元是真正穷光蛋了,又在地上摔打自己的双手,拿牙咬,把手指上的三枚金戒指也咬下来,竟一枚一枚吞下去……

  庄之蝶喝了一杯茶,这当儿院门口有人走动,想起身避开,进来的却是汪希眠和阮知非,身后还有几个人,抬着订做的一个果子盒进来了,这果子盒十分讲究,下边是用涂了颜料的猪头肉片摆成了金山银岭,上边是各种面塑的人物,有过海八仙,有竹林七贤,金陵十二美钗,少林十八棍僧,制做精巧,形象逼真。庄之蝶问候汪希眠和阮知非后,说:“我也才来,正估摸你们是要来的,咱就一块给龚哥奠酒吧!”三人将果子盒摆在灵桌上,燃了香,点了大蜡,半跪了,在桌前一个瓦盆里烧纸,然后一人拿一个酒盅,三磕六拜,叫声:“龚哥!”把酒浇在烧着的纸火里。

  完毕,阮知非站起来说:“天这么黑了,院子里也不拉了电灯,黑灯瞎火的又不见你们哭,冷冷清清哪儿像死人?小乙呢?小乙到哪儿去了?也不守灵,来了人也不闪面?!”那几个亲戚的儿女哭了几声又不哭了,有的忙跑到院子把西厦子房里的电灯拉出来挂在门口,就有一个去堂屋卧室里喊龚小乙,半天没出来,出来了说:“小乙哥犯病了!”几个人就去了卧室。卧室里一片狼藉,四壁破烂不堪,还能看出一些钱币的一残角碎边,龚小乙窝在床上口吐白沫,四肢痉孪,浑身抖得如筛糠。

  阮知非过来扇一个耳光骂道:“你怎么就不去死?你死了把害才除了!”龚小乙没有言传,只拿眼睛看着庄之蝶。庄之蝶忙说:“好了,好了,怕是烟瘾又犯了,你打他骂他,他也没知觉的。咱到下边去坐吧,把一些后事合计合计,靠这小乙也顶不了事的。”众人就到厦房坐了,只有赵京五还在那里陪龚小乙,赵京五见人走了掏出三小包烟土给他,说:“这是你庄叔买了给你的,预防你办丧中要犯病,果然就犯了。”龚小乙说句:“还是庄叔待我好。”就点了火吸下去。顿时人来了精神,人:“赵哥,你先下去,让我躺一会儿。”

  赵京五晓得他的毛病,说:“又要去报复呀?”龚小乙说:“我谁也不报复了,我把全城人都杀过多少回了,让我好好享受一下,我只要菩萨、要圣母、要神仙们唱的曲子。”赵京五说:“你别享受了,现在来了你爹几位朋友吊丧,你是孝子不招呼,他们已经发火了,还欠揍吗?这些长辈一生气都走了,你娘又不在,你就把你爹一直放在那儿让臭着流水儿?”一把扯了龚小乙走到厦房来。

  在厦房里,庄之蝶、汪帚眠、阮知非安排了那些亲戚的儿女,让联系火葬场的,去找送尸体去火葬场的车辆的,去买寿衣的,买骨灰盒的。问给小乙娘拍了电报没有?回说拍过了,明日一早坐飞机回来。就又安排到时候准去接,接回来谁来招呼着以防伤心过度而出现意外。

  龚小乙只在一旁听着,未了给每一个叔磕了个头,说:“这都得花钱,钱从哪儿来,我明日把那两个玉石面的方桌卖了吧。”阮知非骂道:“你还要卖?你让你爹死了还不安闲吗?你娘回来了,我们和她商量,你好生跪在那里给你爹烧些纸去!”三人遂找了笔墨,说要布置布置灵堂。龚靖元生前是书法名家,灵堂上除了遗像什么也没有,让人瞧着寒心。

  庄之蝶就写了“龚靖元先生千古”贴在遗像上方,两边又写了对联,一边是:“生死一小乙。”一边是:“存亡四兄弟。”又写了一联,贴在院门框上,一边是:“能吃能喝能赚能花快活来。”一边是:“能写能画能出能入萧洒去。”阮知非说:“这一联写得好,明明白白的是龚哥的一生,谁见了敢作践龚哥的一个屁来?!只是那灵堂上的一联却是太斯文,让我看不懂的。”汪希眠说:“那还看不懂吗?上联是龚哥生了小乙又死在小乙手里,这是恨骂小乙的。下联是西京城里谁不知咱兄弟四人,如今龚哥一死,四人成三,活着的又兔死狐悲,这是抒咱们的悲丧的。

  之蝶,是不是这个意思?”庄之蝶说:“怎么理解都可以吧。”着人把花圈摆在门口,又拉了一道铁丝,将黑纱、布料一类祭物挂在上边。院落里多少有了办丧的气氛。阮知非又着人去找哀乐磁带,用录音机反覆放着了,说:“咱和龚哥毕竟好过一场,生前在一起常去宾馆会集,那还不全仗他的关系,哪一次喝酒,凡是有他在场又不是他来请客?他这一死,不说别的咱也少了几分口福。

  他是热闹了一世的人,却生下小乙这不成器的东西,落得如此下场。现在人又都势利,龚哥活着时求字的人踏破了这门槛,人一倒头狗也不来了!亏得还有咱兄弟几个,咱再不妨在花圈上挽幛上多写些文字,一是寄托咱们的哀思,二是在外人眼里为龚哥再挣得最后一次名望,三也让龚大嫂子从天津回来不产生人走茶凉的悲哀。”庄之蝶说这是必要的,就摊了纸,让汪希眠来写。

  汪希眠说:“我本来肚里没词,一到这里更是一句话也想不出来,往常到龚哥这儿来,都是一起写字作画的,以后就再没有那场面了,我就给龚哥再画上一幅吧!”提笔将墨在口中抿了抿,久久地呆在那里不动,蓦地笔落在纸面,龙飞凤舞,一丛兰草就活生生在了那里,阮知非抚掌叫了一声:“好!”却说,“这兰草叶茂花繁正是龚哥的神气,龚哥一生才华横溢,无拘无束,虽有人对他微词,但西京城一街两行的门牌哪一个不是他写的?大小官员家里谁又没挂了他的字?可画兰草的从没见过还画兰草根的,你却画的一团毛恨,又是无土无盆?!”

  汪希眠说:“龚哥生前何等英豪,最后两手空空,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所以我画了无土无盆。”说完题写了“哭我龚哥,悠然而去”,落款了“汪希眠敬挽”,又从口袋掏出一枚印章按了。

  轮到阮知非,阮知非说:“我这字臭,但我不让之蝶代笔,只是这词儿拟不来,还得求你之蝶了。”庄之蝶说:“你按你心里想的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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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知非说:“那我出来一联,不管它对仗不对仗的。”就写下:“龚哥你死了,字价必然是上涨一比三;知非找谁呀,麻将牌桌上从此三缺一。”掷笔竟一时冲动,悲不能支,说声:“我先回去了。”径直出门,一路哽咽而去。

  庄之蝶拿了笔来,手却突突地抖,几次下笔,又停了下来。

  取了一支香烟来吸。烟才点着,又抓了笔,汗却从额头渗出来。汪希眠说:“之蝶你身子不舒服?”庄之蝶说:“我心里好生混乱,总觉得龚哥没有死,就立在身边看着来写的。”

  汪希眠说:“他生前喜欢看你写字的,一边赞你的文思敏捷,一边却要批点某个字的间架结构,以后也难得有这么个朋友了。”

  庄之蝶听了,不觉心里一阵翻滚,眼睛一闭,几颗泪珠下来,就势着墨在那纸上的泪湿处写了,也是一联。上联是:“生比你迟,死比我早,西京自古不留客,风哭你哭我生死无界。”下联是:“兄在阴间,弟在阳世,哪里黄土都埋人,雨笑兄笑弟阴阳难分。”

  写完,已泪流不止,又去灵前跪了,端了一杯水酒去奠,身子一歪就晕了过去。牛月清一声叫喊,忙扶了掐人中,灌开水,方苏醒过来。众人见他缓过了气,全为他悲痛感动。汪希眠说:“人死了都别再难过,龚哥若有灵,知你这么心里有他,也该九泉含笑了。”就让快送回家休息,这里的一切由他照料。牛月清和赵京五一言未发,知道庄之蝶心中苦楚,也不便说出,自去街上雇了出租车来,一路服侍着回去。

  回到家里,庄之蝶直睡了三天不起,茶饭也吃得极少。牛月清自不敢多说,只劝他再不要去龚家。庄之蝶也就没再去见返回的龚小乙他娘,直到龚靖元火化,也没去。牛月清却每日买了许多奠品过去,帮着龚靖元老婆处理杂务,几天几夜,眼圈都发了黑。

  过了十天,慢慢缓过劲来,庄之蝶突然觉得已是许多天没有吃到新鲜牛奶。问我,我也说没有见到刘嫂的。一日,庄之蝶闷着无聊,约了唐宛儿去郊外游玩,不觉竟到了一座村子。庄之蝶说:“哎呀,这不是猫洼村吗!刘嫂家就住在村南头,多日没有喝到鲜牛奶,莫不是她病了,去看望看望吧。

  喝了那么长时间牛奶,若说吃啥变啥,我差不多也会变了牛的。”妇人说:“你就是有牛的东西哩!”庄之蝶挽了袖子,说:“你是说我胳膊上汗毛长吗,还是指脾气拗?”妇人说:“你有牛犄角哩!”庄之蝶不解,妇人却说她讲一个民间故事吧。于是讲:从前,有母女俩开店,几年间就暴发了。

  原是这店里有条黑规定,但凡过路商贩来住宿,夜里母女俩都要陪睡的。如果商贩最后支持不住了,天明空手走人;如果母女俩吃不消的,商贩愿住十天半月也不收饭钱床铺钱。结果没有哪个商贩不放下行李货物等空子羞愧而去的。这就有一汉子愤愤不平,挑了货担投宿此店,这汉子自恃身强力壮,偏要为男人争一口勇气,但心底毕竟生怯,临去时以防万一,还暗揣了一个牛犄角。

  这一夜到四更天,汉子果然也力有不支,便黑暗中拿牛犄角捅去,母女俩就败了,汉子当然心虚,哪里敢继续吃住?天不明就一逃了之。第二天早上母女收拾床铺,一揭枕头,枕头下骨碌碌滚出个牛犄角来。母女并不知这是牛犄角,做娘的就对女儿说:“吓!怪不得咱娘儿俩吃败仗的,你瞧瞧,不知那东西怎么长的,光蜕下的壳就这么大呀!”

  庄之蝶听了,乐得直笑,一边用土块儿掷妇人,一边骂:“你在哪儿听的这黄段子?就是牛犄角你也是不怕的!”却突然蹲下来,让妇人给他掏掏耳屎。妇人说:“耳朵怎么啦?”庄之蝶说:“你一说那故事,我就不行,走也走不成了。掏掏耳朵,注意力在耳朵上一集中才能蔫的。”妇人说:“我才不管的,硬死着你去!”一路先跑进村子里去。

  待两人寻到刘嫂家,刘嫂正在门道处安着的布机上织布,天也太热,穿着个背心,裤腰四周还夹了许多核桃树叶。哎呀一声,忙不迭下来,只是叫嚷:“天神,你们怎么来啦!他大姐怎么也不来乡里散散心的!多日没去城里,直想死我了,刚才就脚心痒痒的;脚心痒见亲人的,我寻思这是谁要来呀,不是我娘我舅的,倒是你们!”庄之蝶说:“你只是想我们,可我们走得乏乏的却不让坐,也不让喝口水的。”

  刘嫂噢噢叫着就拍脑门子,拉进屋坐了,就烧开水,就煮荷包蛋。端上来,妇人不吃,说吃不下的,只喝水;刘嫂让不过,在另一个碗里夹了,端出去锐声叫小儿子吃。庄之蝶却把自个碗里的两颗拨在妇人碗里,说:“你要吃的,你看这像不像那两件东西,你怎不吃?”妇人低声说:“这里可别骚情,人家把你当伟人看的!”

  刘嫂返身进来,看着他们吃了喝了,又说了许多热煎的话,庄之蝶问:“好些日子咋不见了你?没牛奶喝,这身子都瘦了。”刘嫂说:“今早我还托去城里卖菜的隔壁吴三,说要走过你家那儿了,就捎个活儿过去,告诉你牛是病了。”庄之蝶说:“牛病了?!”刘嫂说:“已经许多天不吃不喝的,前三日我还拉着它溜达溜达,昨日卧下就立不起了身。

  可怜这牛给我家挣了这么长时间的钱,我真害怕它有个一差二错的!让一个牛医看了,人家说看不来得了什么病,或许过几日会好。好什么呢?还是不吃不喝。孩子他爹去前堡子请焦破子了,焦跋子是名兽医。”

  庄之蝶就往牛棚去,只见奶牛瘦得成了一副大骨头架子,不禁心里一阵难过。奶牛也认识了来者是谁,耸着耳朵要站起来,动了动,没能站起,眼睛看着庄之蝶和妇人,竟流下一股水来。妇人说;“可怜见的,真和人一样伤心落泪!瞧瞧这奶囊,身子瘦了,只显得奶囊大。”三人蹲过去,挥手赶起那蚊子和苍蝇。

  说话间,院门环响,两个人就走进来。刘嫂的男人庄之蝶见过一面的,身上背了一个皮箱,后边相跟着是一个跛子,便知道是兽医了,相互寒暄了数句,跛子就蹲在牛身边看了半天,然后翻牛的眼皮,掰牛的嘴,掀了尾巴看牛的屁股,再是贴耳在牛肚子上各处听,未了敲牛背,敲得膨膨响,脸上却笑了。刘嫂说:“它是有救?”跛子说:“这牛买来时多少钱?”刘嫂说:“四百五十三元,从终南山里买来的。这牛和咱真有缘分,来了就下奶,脾气又乖,是家里一口人一样的。”

  跛子又问:“卖奶有多长时间啦?”刘嫂说:“一年多天气。可怜见的,跟我走街串巷……”破子说:“那我得恭喜你了,不要说这卖了一年的奶已捞回了买牛的钱,这将来上百斤牛肉,一张牛皮,它还要再给你几千元钱的。它是得了肝病,知道吗?人得肝病牛也得肝病,可牛的肝病是牛有了牛黄,牛黄可是值钱的东西!别人想方设法在牛身上培育牛黄,你家这是银子空中来,你愁个什么?”刘嫂说,“你这说哪里话,我不稀罕那牛黄不牛黄的,我心那么狠,为了得牛黄就眼睁睁看着它死?它也是我们家一口人的。

  你就开了药方,让它吃了药好好休息。”跛子说:“你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遭见的,心好是心好,可我告诉你,要治好我是治不了的,恐怕也没人能治得好。听我的话,明日让人杀了还能剥些肉来,若杀得迟,命救不下来,一身肉也熬干了!”刘嫂就转身去屋里哽哽咽咽哭起来了。刘嫂的男人叫给跛子做饭,她不理,还是哭。

  男人就有些气躁了,骂道:“是你男人死了,你哭得这么伤心?!”骂过了,看看庄之蝶和妇人,倒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这婆娘天地不醒的。你们坐呀,让她过一会给咱们做饭吃。”庄之蝶说:“刘嫂养这牛时间长了,总是心上过不去的,甭说她,我是吃过牛奶的,听了也好难过。”屋子里就一阵水和盆响,男人说:“你在和面吗?那就做些摆汤面。”

  过了一会儿,刘嫂端着一个盆儿出来了,盆里却是绿豆糊糊汤,放在了牛的嘴边让牛吃,跛子就脸色难看说:“我就不多呆了,前村还有人叫我去看牛的。你付了出诊费吧,牛是保不住了,我也不向你多要,随便给十元八元的。”男人留他没留下,把钱付了,送跛子出了门。庄之蝶和妇人见刘嫂难过,也就要走,告辞了走到院门口,听见奶牛哞地叫了一声。

  出来,庄之蝶直摇头,说:“这一个时期不知怎么啦,尽是些灾灾难难的事,把人心搞得一尽儿灰了!”妇人说:“你后来还和我在一起没?”庄之蝶说:“说正经事儿你也要往那上边扯?”妇人说:“你们在一搭了当然就灾灾难难的要来了;你要再下去,说不定不是你就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的!”

  庄之蝶骂句胡扯淡,心里却咯咯噔噔起来,暗暗计算时间,倒也有些害怕了,就说:“我哪里还和她来过,她现在和赵京五恋爱的,那赵京五咋甚事没有?”妇人说:“那是时间没到的。”两人上到环城路,庄之蝶要挡一辆出租车来坐,妇人说走着说话好,庄之蝶不知怎么突然问想起阿兰来,问她愿不愿意去精神病院看看阿兰的?

  阿兰和阿灿的故事,庄之蝶老早给妇人说过,只是隐瞒了与阿灿的私事。这阵提出去看阿兰,妇人倒不高兴,说:“你是不是常想阿兰,后悔和阿兰没及时相好?我和你在一起,你也能想到她,真是吃不到的都是香的,香的吃多了就烦了!”庄之蝶说:“这条路往东去是可以通往精神病院的,所以我想到她,你就生出这么多醋来;她要不是个疯子,不知你又该怎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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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人说:“我该怎样啦?满足你,去病院。让我也瞧瞧阿兰是怎么个美人儿,只怕你去看她反倒更伤害她的心,她是一个人在栅栏门里,你却是挎一个佳人在栅栏门外。”庄之蝶听她这般说,便也犹豫了,说:“这样我就不去了。她是疯子,恐怕也认不得我是谁的。”妇人就说,“可是你不愿意呀?!”眼睛眨着,眯眯地笑。

  庄之蝶掐了一根草去拂她,她跳跃着走到路边一个坎下,说要尿的。一片半人高的蒿草里,人在草里走着,头发在草梢飘着,忽隐忽现,扑朔迷离,情景十分地好,庄之蝶说:“往下蹲,路上过车,甭让车上人看见你那屁股了!”妇人说:“他看见了个白石头!”就轻轻哼一支曲儿。

  妇人还从来没有唱过民歌,唱了几句,庄之蝶就想起我曾经唱陕北民歌的那一幕,就说:“宛儿还能唱嘛!”妇人说:“我什么不会?”庄之蝶说:“这是什么歌子?”妇人说:“陕南花鼓。”庄之蝶就高兴了,说:“你再唱唱,好中听哩!”妇人也就看着尿水冲毁了一窝蚁穴,一边轻声唱道:

  口唇皮皮想你哩,实实难对人说哩。

  头发梢梢想你哩,红头绳绳难挣哩。

  眼睛仁仁想你哩,看着别人当你哩。

  舌头尖尖想你哩,油盐酱醋难尝哩。

  庄之蝶在路边听着,又担心怕过路人也听到了往这边看,前后左右扭着脖子隙哨。先是一只野兔从路的这边蹿向路的那边,迅疾若一只影子,后又见前边千米左右站了四五个人,忙压声儿说:“好了,别唱了。”却见那些人并没走过来的意思,明白那里是个停车站的,就放心地取一支香烟来吸。偏这当儿一辆公共车开了停在那里,车上就下来一个人朝这边走,就忙焦急问妇人好了没有。再看那来人,不觉大吃一惊,竟是阿灿。

  庄之蝶叫了一声,阿灿是听见了,抬头看了看,迎面的太阳光似乎照得她看不清,手遮了额看一下,猛地呆住,遂转身却往回跑。上车的人已经上了车,车门已关,她就使劲敲车门,大声叫喊;车门开了,便一个侧身冲挤上去。庄之蝶刚刚跑到车门下,门呼地关了,阿灿的上衣后襟就夹在车门缝里,车开走了。

  庄之蝶扬着手叫道:“阿灿!阿灿——!你为什么不见我,你为什么不见我?你是住在哪儿的啊——?!”就撵着车跑,跑过来又到了刚才站着的地方,车已经走远了,一扑沓坐在草地上。

  妇人在草丛中小解,无数的蚂蚱就往身上蹦,赶也赶不走。妇人就好玩了这些飞虫,捉一只用头发缚了腿,再捉一只再缚了,竟缚住了四只。提着来要给庄之蝶看,就发现了这一幕,当下放了蚂蚱出来,见庄之蝶伤心落泪,也不敢戏言,问:“那是阿灿?”庄之蝶点点头。妇人说:“今日真是怪事,说阿兰,阿灿就来了!她怎么见了你就跑?”庄之蝶说:“她说过不再见我,她真的不见我了。

  她一定是去病院看了阿兰回来的,就住在附近,看见我又不让我知道她住哪儿,才又上了车的。”妇人说:“这阿灿肯定是爱过你的。女人就是这样,爱上谁了要么像扑灯蛾一样没死没活扑上去,被火烧成灰烬也在所不惜;要么就狠了心远离,避而不见。你俩好过,是不是?”庄之蝶没有正面回答,看着妇人却说:“宛儿,你真实地说说,我是个坏人吗?”

  妇人没防着他这么说,倒一时噎住,说:“你不是坏人。”庄之蝶说:“你骗我,你在骗我!你以为这样说我就相信吗?”他使劲地揪草,身周围的草全断了茎。又说:“我是傻了,我问你能问出个真话吗?你不会把真话说给我的。”妇人倒憋得脸红起来,说:“你真的不是坏人,世上的坏人你还没有见过。你要是坏人了,我更是坏人。

  我背叛丈夫,遗弃孩子,跟了周敏私奔出来,现在又和你在一起,你要是坏人,也是我让你坏了。”妇人突然激动起来,两眼泪水。庄之蝶则呆住了,他原是说说散去自己内心的苦楚的,妇人却这般说,越发觉得他是害了几个女人,便伸手去拉她,她缩了身子,两个人就都相对着跪在那里哭了。

  终于返回唐宛儿家来,周敏没有在,桌子上空空放着那只埙,埙的黑陶罐口里插了一支小野黄菊。庄之蝶瓷呆呆看了一会,没有敢动。妇人热水让两人烫脚,叫嚷庄之蝶的脚趾甲太长了,说:“她也不给你剪剪?”取了剪刀来修。

  庄之蝶不让,但还是修剪了,帮他穿好鞋,却将自己的一双小脚放在庄之蝶怀里,说:“我倒让你给我揉揉,我为你穿了一天的高跟鞋了,好酸疼的!”庄之蝶就揉着,妇人嗤嗤地笑,乜了眼说:“我不行了。”庄之蝶说:“不敢的,到下班时间了。”妇人说:“他每天回来都是天黑。你今日心绪不好,要松弛只有我哩。你要怎么着你就怎么着,只要你能高兴。”

  说着把头上挽髻的卡子拔了,乌云般的长发就扑噜噜披散下来。院门外偏有了车子响,妇人立即把散发拢后扎了一个马尾巴状,双脚抽下来去穿皮鞋,口里叫道:“谁呀,谁呀?”跑去开院门。庄之蝶将床边的一双丝袜忙收好挂在墙上的铁丝上,也走出来,周敏已经在问候他了:“庄老师来啦?我准备吃了饭还要去你那儿。

  宛儿你做什么好饭了?”妇人说:“我去买菜,十字路口碰着庄老师,叫了一起刚进门。庄老师,你吃什么呀,摊鸡蛋饼熬黑米稀饭怎样?”周敏放下车子,说:“你就去做吧。庄老师,听说你病了,身子好些了吧?”庄之蝶说:“也没什么病,只是龚靖元一死,心里不好过的,睡了几天。”周敏说:“这事大家都在议论,说你对龚靖元感情那么深的!”

  庄之蝶说:“是这么说的?”周敏说:“可不就这么说!一样都是名人,你是那样一个形象,人人尊敬,龚靖元却是那样的。”庄之蝶说:“不说这个了。你说要去我那儿,是又得了什么风声?这么长时间法院那边没有再开庭,又没个动静,处理个案子这般长久的,哪年哪月才是个头,是鬼都拖得不耐烦了。

  可白王珠却跑得勤,不时来找我办个这样,办个那样。”周敏说:“我何尝不是三天去见一下司马恭的,大件的东西倒没送,去一次也得二三十元的水礼!今日下午我又去了。

  他总算佛口开了,说不需要再开庭了,事情已经搞明白了,咱们送去的那些作家、教授的论证很及时也很重要,他们审判庭的意见要结案哩!”庄之蝶忙问:“透没透如何个结法?”周敏说:“他说了个大概意思,是文章有失误之处,但不属于侵害名誉权,又鉴于原单位已经给了作者处理,建议法庭召集双方经过最后调解,达成谅解消除误会,重归于好。

  这么说,这官司就是咱们胜了!但司马恭说,景雪荫得知他们这个意思后,反覆寻院长,也寻到市政法委书记,院长就要求重写结案报告。司马恭还算哥儿们,也生了气,依旧上报原来的结论。院长说,那就上审议委员会吧。现在的问题是全院委员会六个人,有三个委员倾向咱,院长和另外两个委员倾向景雪荫。虽说一半对一半,可院长在那边,若院长首先表态,这边的委员话就不好说,或许变了态度。即使不变态度,有一个人弃权不发言,那就是三比二了。”周敏说过了,见庄之蝶仰在沙发上双目闭着,就停下后,说:“庄老师你听清了吗?”

  庄之蝶说:“你说你的。”周敏说:“情况就这些。”庄之蝶眼睛还是闭着,问:“那你的意见?”周敏说:“这是到关键关键的时刻了。委员会是十天后召开,因为院长去北京开一个会,十天后回来的。我想,在这十天里,你是不是找市长谈谈,让他给政法委书记和院长做些工作?”庄之蝶说:“这话我怎么给市长说?市长不是像你孟老师那样的朋友,啥话都可以直接来。

  以前倒是求他办过事,但都不是原则性的。他才去给有关部门暗示暗示。这事让市长怎么去说?人家是领导,要考虑的是在不损害他的地位、威信的情况下才能办事啊,周敏!”周敏泄了气,说:“那……”庄之蝶要说什么,却没有再说,两人就都不言语了。妇人听屋里没了声,进来看时,知道话不投机,忙先把煎好的三张软饼拿来让吃。庄之蝶吃了一张,推说吃好了要走,周敏再留也没留下,就说:“那你慢走。”还一直送到巷子头。

  庄之蝶还没有到家,周敏就去巷口公用电话亭给牛月清拔了电话,说了他和庄老师的谈话,还是让师母多劝劝老师。庄之蝶一进门,牛月清就问起官司的事,力主去找市长,说抹下脸皮也得去找的,官司打到这一步,要赢的事却要输,这口气就更难咽了。庄之蝶发了脾气,骂周敏心太奸,已经把什么道理都给他了,自己还没到家。电话就来了。牛月清又正说反说,庄之蝶勉强同意去找,倒又骂自己无能,就这么被人裹着往前走哩!

  第二日去找市长,市长不在,回来一脸的高兴。牛月清说:“人没找着,你倒高兴?瞌睡总得从眼皮过!”庄之蝶说:“你别这么逼我!”牛月清说:“我知道求人难堪,但只有八九天时间了,你再找不着人怎么办?”庄之蝶说:“那我明日再去吧。我是作家!我还是什么作家,我也不要这张脸了!明日我就在他家死等!可我把话说清,为了找市长,有的事我要怎么办,你却不要阻止的!”二次去了,便没有去市长家,径直找了黄德复,只打问市长儿子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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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长的儿子叫大正,患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萎缩了,虽然勉强能走,但身子摇晃如醉汉,现三十岁了,在残疾人基金会工作,一直未能婚娶。黄德复说:“病情倒没什么发展,只是婚姻之事仍让市长夫妇操心,找了几个女的,大正却看不中,他是想要个漂亮的,可漂亮的女孩子谁又肯嫁给他呢?所以脾气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在家里发火,市长奈他也不得。”

  庄之蝶说:“世上真是没十全十美的事。儿子的婚姻不解决,甭说市长,逢着谁也是过得不安。以先反对市长的人就背地里嘲笑过市长后人残废,若连个媳妇也找不下,不知又该怎样臊市长的体面了!柳月倒一直留心这事,终算物色到了一个,年龄可以,高中毕业生,人也精明能干,尤其是模样好,大正不用问,绝对会看中的,只是不知市长和夫人意见如何呢?”黄德复说:“是有这么好个姑娘吗?只要大正看中,市长他们绝没不同意的。夫人已托我几次了,可我总碰不着合适的。你快说,这姑娘在哪儿?叫什么名字?在何处上班?”庄之蝶说:“说出来,你恐怕也见过。我老婆说她一次在街上碰见了你,那次和我老婆相厮的那个姑娘你还有印象吗?”

  黄德复说:“是不是双眼皮儿,右边眉里有颗痣,长腿,穿一双高跟白皮凉鞋,一笑右边有颗小虎牙?”庄之蝶听了,心里倒暗暗吃惊,便说:“她就是我家的保姆叫柳月的,柳月什么都好,只是现在还不是西京户口。”黄德复说:“哎呀,那是多标致的人才,打了灯笼也难寻的!女人就是这样,天生了丽质就是最大的财富,农村户口算什么,解决城市户口,寻个工作,还不容易吗?”当下就同庄之蝶一块去科委办公楼上见了市长夫人。

  夫人听了,热情厚直握了庄之蝶的手说:“这我先谢你的操心了!为了这孩子的事,我今年头发都白了许多。你给人家姑娘谈过了吗,我倒担心人家姑娘看不上大正的。以前就是这样,大正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人家看上的,大正又看不上。你要对姑娘说时,一定不要隐瞒,大正是什么就说什么。”庄之蝶听了,心里倒没底起来,却立即说:“我给她转弯抹角提说过,她只是脸红,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看样子问题倒不大的。

  柳月模样好,心也善良,但有头脑,又不是小鼻小眼角色,几时方便,让他们见见面得了。”夫人说:“还挑什么方便日子?晚上你要没事,领了她就到这儿;或者你忙,就让她自个来。各自他们心里明白。见面大人也就不用直说,打开窗子说亮话,让他们说去。能成就好,不能也交个朋友嘛。但不管怎样,我却要谢你的!”庄之蝶也便应承了晚上见面。

  回到家里,牛月清和柳月正说话儿,问见到市长没?庄之蝶说,“要坐牢我去坐牢,饭也不让你送的,你恐慌什么呀?!”就让柳月到他书房来。柳月笑着说:“大姐不给送饭,我去送饭。”一进书房,庄之蝶竟把门关了。柳月忙摆手,悄悄说:“你好大胆,她在哩!”庄之蝶说,“我要给你说个事的。

  你啥时见的赵京五?你给我说实话!”柳月的脸一下子害羞得通红,心跳着说:“好多天没见的。赵京五给你说什么了?”庄之蝶没回答,又问:“你和赵京五已经干‘那个’了?”柳月说:“你要问这个,我就出去呀!”庄之蝶正经了脸面说道:“我的意思是你真对赵京五有感情了?”柳月说:“你今日在外是喝了酒了!赵京五是你做的媒,我对他有没有感情,你难道还要再给我做个媒的?”

  庄之蝶说:“就是。”柳月倒愣了。庄之蝶说:“我考虑了,赵京五是不错,但在社会上走得多,见识广,人也机巧能变,尤其长得英俊的男人后边排的女孩子多,我只担心将来待你不好,这就把你害了。我虽不是你父母或者亲戚,但你在我家当保姆,我就得有一份责任,我如今碰着一个人,论长相是比赵京五差些,但社会地位、经济条件绝对十个赵京五也比不得的,且立即就可以解决城市户口,寻下一份工作。

  说白吧,就是市长的儿子!”柳月眼睛立即亮了,说:“市长的儿子?”但又摇了头,说,“你在哄我的。”庄之蝶说:“我怎么哄你,这么大的事哄你?”柳月说:“你要不哄我,市长的儿子怎么能娶了我,今辈子能在你家当保姆,能和你那么一场,我这已经是烧了高香了,好事情还能让我一个都占了?!”庄之蝶说:“奇迹就在这里。你人聪明能干,丰满漂亮,这就是你最大的价值,我给你实说了,就是长相上差一点,这你得考虑好。

  如果同意,赵京五那边你不要管,我会给他说的。”柳月说:“怎么个差法?”庄之蝶说,“腿有些毛病,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但绝不是瘫子,也用不着拄拐杖儿,人脑子够数。一心想嫁他的人特多,但市长夫人全没看中。她见过你的,十分喜欢你。”柳月说:“这就是了,原来是个残疾,你是来我这儿推销废品的!”庄之蝶说:“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多说,你坐在这儿拿主意,我可要看书呀。一会儿你回答我。”就去取了一本书,坐在那里看起来。

  我长长地出口气,闭了眼睛靠在沙发上。庄之蝶斜目看去,那一双睫毛扑撒下来的眼里溢出了两颗亮晶晶的泪水,他心里终有些发酸了,合上书站起来,说:“好了,柳月,权当我没说这些话,你去和你大姐说说别的去吧。”柳月却一下子扑过来,坐在他的怀里,泪眼婆娑地说:“你说,这行吗?”

  庄之蝶为她擦眼泪,说:“柳月,这要你拿主意的。”柳月又问一句:“我要你说,你说。”庄之蝶抬起头来,看着书架,终于点了点头。柳月说:“那好吧。”从怀里溜下来,站在那儿说:“我相信我的命运会好的。我有这个感觉,真的,我一到这个城里,我就有这种感觉。你就给人家说,我同意的。”庄之蝶开了门出去,牛月清说:“鬼鬼祟祟地说什么?”

  庄之蝶说:“说什么,你知道吗?出了大事啦!”吓得牛月清问:“什么大事?”庄之蝶低声说:“希特勒死了!”自己先笑了。气得牛月清说:“贫嘴,这就是你几个月来对我第一个笑脸吗?”庄之蝶立即不笑了,说:“我有个事要给你谈谈。”我正走出来,听了,扭身却到她的卧室去,把门也插了。庄之蝶说:“我介绍我和市长的儿子订婚,你有什么看法?”

  牛月清叫道:“你是倒卖人口的贩子?你把她许给了赵京五,又要许市长的儿子?!”庄之蝶说:“我有言主先,为了找市长,我干什么你就别横加干涉!”牛月清声软下来,说:“你现在心狠了,把我嫁给市长的儿子,官司或许能赢了;但你想没想,赵京五那边怎么交待?洪江咱不敢信了,现在就凭这个赵京五的。”庄之蝶说:“没瞅下个出水处怎么就敢人水?”说罢就钻到房里睡去了。

  牛月清在客厅里坐了半晌,掂量来掂量去,觉得庄之蝶怎么就能想到这一步,他原本优柔寡断之人,如今处事却干练了,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可这事是自己催督他去找市长时干出来的,也不能再说他什么,于是又尽量想好处:表面上好像是为了巴结市长,亏待了忠心耿耿的赵京五;但是亏待了一人,却要保住更多人的利益的。

  牛月清就叫出柳月来问:“柳月,你是要嫁给那个大正?”柳月说:“嫁就嫁吧。他是个残疾人,可我想这也是我的命,即使和赵京五结婚,也可能赵京五要出什么事故,不是缺腿就要少胳膊的。”牛月清听了,便觉得柳月比自己想得还开通,也高兴了,说:“瞧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大正我是见过的,也不是你想象得那么严重。

  可话说回来,大正就是没了胳膊和腿,比起有十条腿十个胳膊的人还强十倍的!你将来到那边去了,住的也不是现在住的,吃的也不是现在吃的,千人眼热,万人羡慕的,但别也从此就忘了我们。”柳月说:“那可不的,我当然就认不得你了,我让公安局的人来抓了你们,或者赶出城去,因为我不能让你们总感到我曾是你家的小保姆!”说完就哈哈大笑。牛月清见她笑,也笑了。

  到了晚上,柳月对着镜子化妆,牛月清帮她抹腮红,庄之蝶在一旁看着,总嫌眉骨那儿搽得红少,又反覆了几次。换衣服时,柳月鲜衣不多,牛月清的又都显得太素,庄之蝶就骑了“木兰”去找唐宛儿。

  唐宛儿和周敏听是把柳月要嫁与市长的儿子,各是各的喜欢。唐宛儿拿了几身衣服,坐了摩托车和庄之蝶过来,路上却说:“柳月命倒好哩,一下子要做人上人了。今日穿柳月的衣服,赶明日人家不知穿什么绫罗绸缎,丢了垃圾筒里的咱去捡也争不到手的。看来,你到底离她心近,只想着她的出路,我是死是活,可怜见儿的有谁管呢?”说着带了哭腔。

  庄之蝶说:“我让你嫁给那个残疾你去不去?你不要看着别人的米汤碗里清一张皮儿就嫉妒饭稠!你是要样样都占住的人,要有情,要有钱,要能玩又要人长得好,更要人……”妇人说:“更要人什么?”庄之蝶说:“你知道。赶明日我要发现比我强的人了,我一定让你们好,我一口气儿也不叹的!”妇人就拿双拳在他背上擂着说:“我谁也不要,我就要你,我只要你快些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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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月在浴室的镜前盘发髻,她只穿了裤权和胸罩,浴室门大开着。庄之蝶和唐宛儿一进大门,柳月呀呀地乱叫忙把浴室门掩了。唐宛儿带了一沓衣服进了浴室,说:“你让他看他也是不敢看的,他想要市长剜了他的双眼吗?”两人就在里边嘻嘻哈哈。一会儿出来,唐宛儿说:“师母你们快来瞧瞧,我这衣服怕不是给柳月做的,压根儿就是为柳月的,一样的衣服她穿了就高贵了,那大公子见了,不知喜得怎么个手舞足蹈的!”

  柳月脸上却不自然起来,牛月清忙拿眼瞪唐宛儿,唐宛儿背过身去窃笑。牛月清说:“赶明日嫁过去,柳月的照片要上杂志封面的。校有校花,院有院花,西京城里要选城花,除了柳月还有谁?”

  柳月说:“要说城花,是人家宛儿姐,人家当年在潼关就是县花!”唐宛儿说:“柳月呀,走个后门是兴许还可以。”庄之蝶连使眼儿,便对柳月交待怎么着去,去了如何观察对方。若是看中,过几日选个日子双方吃顿饭就算订婚。至于结婚的事儿,就由你和大正自个去定。当下和柳月要走,唐宛儿也要回去,相厮了就一块出门。牛月清在门口了,仍给柳月叮咛要不卑不亢,大大方方,说:“权当我们是你的娘家,成与不成,不能让那大正小瞧了咱!”庄之蝶说:“好了,好了,这些柳月倒比你强的!”

  出了大院,唐宛儿却一定也要送柳月,三人到了市府门外,庄之蝶说两个小时后他仍在这里接她,柳月挥挥手就进去了,庄之蝶对唐宛儿说:“柳月去谈恋爱了,咱也谈去。你去过含元门外那片树林子?那里边天一黑尽是一对一对的。年轻时倒没享受过在野外恋爱的滋味,现在过了年龄了,却不妨去补补课。”唐宛儿说:“太好了!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心思,你比年轻人还年轻了,你知道这是谁给你的?”

  含元门外的树林子很大,果然里边尽是一对一对少男少女,他们相距都不远,但互不干涉,各行其乐,交头接耳,拥偎嘻闹。庄之蝶和妇人往里走,先总是不自在,寻不着个僻背处,凡经过那些男女面前,兀自先把头低了。

  妇人说:“你往哪儿走呀,咱年龄过了,真的这地方就没有咱的份儿了?”双手就勾了庄之蝶的脖子,趁势拉坐在一棵丁香树下的石头上。庄之蝶说:“这丁香好香的。”眼睛仍在左右逡视,妇人扳了他的头,要他看她,两人就搂抱起来。一时坠入境界,庄之蝶倒把妇人端坐了怀里,将那一双高跟皮鞋脱下挂在了丁香树枝上,摆弄得她如猫儿狗儿一般。

  妇人说:“别人看哩!”庄之蝶说:“我不管的。”妇人说:“这阵胆就大了?”庄之蝶说:“我这才理解树林子里人最多,又都最放肆,原来林子这么好,夜色这么好,这么好的时光谈情说爱,人就成聋子瞎子了!”

  妇人说:“你说,我这阵和那残疾干啥哩?”庄之蝶说:“你说呢?”妇人说:“怕是也那个了!那残疾患的是小儿麻痹,那个地方是不是也麻痹?那才好哩,让她嫁过去白日吃人参燕窝,晚上哭个泪蜡烛!”庄之蝶说:“不敢咒人,柳月待你也不错哩。”妇人说:“说说你就心疼了?我早说过她是白虎星。怎么着,赵京五来灾了吧?市长的公子命里要娶柳月,所以早早就麻痹了。”庄之蝶还是不让她说这个,妇人就生气了,说:“你是处处护了她的,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瞧她长得好,自己不可能一夫多妻的,又不想让别人占了她,偏要给个残疾人,给了人家了心里又难过是不是?”庄之蝶被她抢白,心里毛乱,不让她说。越不让说,这妇人越是要说。

  庄之蝶一丢,将她跌在了草地上。妇人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却又说,“我那衣服我平日都舍不得穿的,今日倒让她穿了,你是等她走了,以后我穿了那衣服,你就要把我当了她了。”庄之蝶说:“你说这些,又是要我给你添置新衣服了?她穿着合适你就送她,我给你重买就是了。”妇人说:“我才不给了她的,那件套裙还是你给我买的,我怎舍得送她?昨日我去北大街商场,那里有一件皮大衣,样子好帅的,冬天里你得给我买的。”

  庄之蝶说:“那不容易吗,只要你穿着好。赵京五去广州推销一批字画去了,走时我已让他给你买一条纯金项链的。我想他一定也会给我买了时装,等回来我不与他好了,他买的衣服没了用场,我就买过来都给了你。周敏有什么发觉吗?”妇人说:“他只觉得你对我好,但他没多说什么,他有什么证据?我害怕时间长了他会看出来的,你不知道我一夜一夜梦里都是你,担心在梦里叫出你的名字来,你不能最后闪了我啊。”庄之蝶说:“我闪不了你的,但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无论如何,你要等着我的。”妇人说:“我怎么又说这话了,让你又生气了吗?”庄之蝶摇了摇头,说:“在家里你得克制点自己的情绪,别让周敏看出破绽。”

  妇人说:“看出来也好,早看出来我早和他结束!”庄之蝶说:“这可不敢!”妇人说:“这有什么不敢的?”庄之蝶说:“我心里很乱很苦的,宛儿,自认识了你,我就想着要与你结婚,但事情实在不是那么容易,我不是年轻人,不是一般人……我之所以一直劝你先不要和周敏分手,就是因为我不是一时三刻就能离了婚的,你得给我时间,得让我战胜环境,也得战胜我自己,而你有周敏也可让他照看你的生活,可我心里又是多么难受,你我本来应该在一块的,都不得不寄存在别人那里。”妇人说:“我更是这样呀,我是女人,他要和我干那事,十次是拒绝了九次,那一次还总得服从他吧?我像木头人,没有欲望,没有热情,只央求他快些。

  这苦楚你是体会不到的。咱们奋斗吧,奋斗到那一天吧!若不能生活在一起,你我的心身就永没个安静的时候了。”庄之蝶紧抱了妇人,两人再没有说话,浑身颤抖着,使得那丁香树也哗哗哗地摇着响,惹得不远的一对男女往这边看。两人分开了,说:“回去吧。”站起来往回走,一时倒后悔今晚不该到这里来。妇人说:“咱快活些吧。”庄之蝶说:“快活些。”说完了,却还是寻不着快活的话题。走回到市府门口,已经是两个半小时了,我却并没有在那里等候。妇人说:“是不是她出来早,瞧着没见咱们,自己先回了?”庄之蝶说:“再等一会儿。”等了又一个小时,我还是没有出现,两人都站困了,到马路对面的一家商店门前台阶上坐了,一眼一眼盯着远处的市府大门。

  约模又过了半小时,大门口的灯光处,我往出走来。庄之蝶要喊,妇人说:“不要喊,让我瞧瞧她的走路样子,我就会看出谈成了还是没谈成的。”我走到门口却站住了,因为身后有一辆小车开来;车也停下了,司机走下来绕过车的这边拉开了车门,我便钻了进去,车随之嘟地一声开出来顺大街驶远了。妇人破口大骂:“她这才在谈着恋爱,她就真的拿了市长儿媳妇的派头了、说好的你在这儿等着,她竟看也不看就坐小车走了?!”庄之蝶没有言传。两人那么站了一会儿,庄之蝶说:“我送你回去。”送妇人到了家门口,独自再往文联大院走去。

  庄之蝶把柳月坐车而回的事说知牛月清,牛月清很有些生气,但也未指责柳月。三日后,在阿房宫酒店里吃了订婚宴席,市长夫人按老规矩送给了柳月一大堆礼品:一条项链,一盒进口化妆品,一袭睡衣,一双高跟红皮鞋,一双高跟白皮鞋,一双软底旅游鞋,一个小电吹风机,一领皮大衣,一套秋裙,三件衬衣,一身西装。柳月从没有过这么多好东西,要把那双高跟红皮鞋送牛月清,牛月清不要,也便买了一双丝光袜子让做大姐的收下,自个每日浓妆艳抹,焕然一新。动不动就钻进房间照镜子,冲着镜子作各种笑,人一尽儿换了行头,思维感觉也变了,买菜大手大脚,买得多回来吃不了,一坏就又倒了。

  家里来了人,也不管来人是什么身分什么地位,沏了茶,就穿了那黑色绣花睡袍坐在厅里,时不时也插话,一边批点评说,一边吃苹果,嘴翘翘着,刀子切一块,扎了深送口里。牛月清就有些看不惯,说:“柳月,你嘴疼呀?”柳月说:“柳月怕把口红吃没了。”牛月清长出一口气,让她去厨房烧开水;她一进去,牛月清就把厨房门拉闭了。

  柳月知道夫人不让她和客人说话,从厨房出来脸吊了老长,故意从客人面前嘟嘟嚷嚷地发牢骚着走去卧室。牛月清耐了性子,直到家里没有人了,就问说:“柳月,是你那日晚上独个坐了车回来,让你庄老师空坐在马路上等吗?”柳月一边用电吹风机吹理头发,一边说:“市长有专车,大正让司机非送我不行,我就坐上了。我要是不坐,人家倒笑话我,也给你们丢人的。”

  牛月清说:“那你出了大门,也得给你庄老师打个招呼呀,他辛辛苦苦送了你去,你在那边吃水果呀,喝咖啡呀,你庄老师就一直等在马路上,吃什么了?喝什么了?等你到半夜,你坐了小车屁股一冒烟就走?!”柳月说:“这是庄老师给你诉的苦?我出来哪里就见他了,他还这么给你翻是非!那么长时间他能在马路上等我?鬼知道他们干啥去了?!”牛月清说:“他们?他总不会把你孟老师也叫了去马路上吃酒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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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月瞧她总是不信,就更气了,说:“还有谁?唐宛儿她出了咱院门并没回去,厮跟了一块去的,柳月进了市府大门,他们就在马路上,还需要什么吃喝吗?”牛月清说:“柳月你说话不要图舌头快,你庄老师朋友多,男男女女的多了,你现在虽然气壮了,说这样的话,你庄老师听了会痛心的。再说宛儿待你不薄,那晚上不是拿了那么多衣服让你挑选了穿……”柳月就笑道:“大姐是弥勒佛,大肚能容难容之事,你要不信就权当我没说。

  反正大姐对我有意见,我想我也在这里不会呆得多久了。”牛月清听了,心里就琢磨我的话来。回想以前夫妻虽三天两头吵闹一次,吵闹过了也就没事了,白日还是一个锅吃饭,夜里还是一个枕上睡觉,房事也五天六天了来一次的。自从认识了唐宛儿,这情况真是慢慢变了,吵闹好像比以前是少,近来甚至连吵闹也不吵闹了,一月二十天的两人却不到一块儿的。

  牛月清这么想着,又思谋会不会是我胡说的。庄之蝶在家懒得说话,爱往外跑,恐怕也是灾灾难难的事情多,惹得他没个心绪罢了?就说:“柳月,我是不起事的人,你能到我家做保姆,也是前世缘分。我哪一处没有把你当妹妹看待,我怎么就嫌弃你了,我盼不得你永远就呆在这里。可这是不可能的事,不久你就是市长家里的人,这也是我和你庄老师想方设法为你做的好事。我们不指望你来报答,但你人还没走,也要沉住得气,否则让人看着,我们不说,外人就会议论的。”

  柳月说:“大姐话说到这里,我也就说了,我这是哪里沉不住气了?如果我不是保姆,是城里一般家庭的姑娘,你是不是也这样着说话?我现在只是穿得好了些,化了些妆,这与城里任何姑娘有什么不一样的呢?你眼里老觉得我是乡下来的,是个保姆,我和一般城里姑娘平等了,就看不过眼去!我当然感激你们,愿意一辈子呆在你们家,我去跟那个残疾人,坐下了孙猴啃梨,睡下了两腿不齐,立起了金鸡独立,走路了老牛绊蹄,我是攀了高枝儿上了吗?!我只是要过的让人不要看我是乡下来的保姆的生活!”柳月说罢,倒委屈起来,到她卧室里抹眼泪水儿。

  原本是牛月清要教训柳月的,柳月却把牛月清数说了一堆不是。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还想辩白,却扑索扑索心口,不再说了什么。第二日吃饭,庄之蝶草草吃了两碗就又进书房去,牛月清想起柳月说他和唐宛儿在马路上的事,肚里立时觉得饱了,筷子在碗里拨过来搅过去,就是不想扒到嘴里去。

  她说:“吃完饭,你也不坐在一块说说话的?”庄之蝶说:“饭前饭后,我情绪是最躁的时候,你们最好不要打搅我。”牛月清说:“咱这个家也只是饭前饭后有个说话的空儿,你要不是我的男人,我当然不会求你说一个字的!”庄之蝶听她的口气带着气儿,就不走了,说:“这话是对,我的老婆让街上过路人缠着说话,我还骂他是臭流氓的!那说吧,今日天气晴朗,风向偏西,最高温度三十四度,最低温度……”一甩手还是到书房去了。

  牛月清闭了嘴,鼻子里长长地出气,一推碗筷偏跟进来,就坐在他的对面,突兀兀他说:“你实话实说,你和唐宛儿好?!”庄之蝶冷不防经她一说,当下愣住,遂喷了一口烟去,盯着夫人说:“好!”牛月清本是心里疑疑惑惑庄之蝶与唐宛儿的事,又尽量往好处去想,希望她问了他,他就一口否认,甚至发誓起咒,暴跳如雷,她也就全然消释那团疑雾了。

  可庄之蝶偏偏平静如水,正经八板他说了“好”!牛月清就受不了!脸顿时铁青,说道:“算你老实。你说你们好到什么份儿上?那天送我去见大正,你能一个人一直坐在马路边上吗?!黑漆半夜地回来那么晚,还说我坐了车不叫你!你和唐宛儿到底到哪儿去了?干啥去了?嗯?!”庄之蝶见她这般说,知道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他刚才平平静静说了“好”字,有心要看看她的态度,现在却后悔起来了!就叫道:“柳月,柳月,你怎么给你大姐说的,你让她寻我的事?!”

  牛月清说:“你不要叫我,什么事我都知道,我只要你说!”庄之蝶说:“干啥去了,唐宛儿和我把我送到市府门口,她就回去了。你说我们干啥去了?”牛月清一时倒没了话。庄之蝶说:“你要不知道,我给你说,我们去马路上当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睡觉了!和她又去了她家,当着周敏的面睡觉了!”牛月清说:“声说得那么高是吵架吗?”庄之蝶声更高了,说:“你就是来吵架嘛!你让我来说嘛!”

  牛月清说:“你能行的,那我就相信你的话是了。可我得告诉你,为你的生活、身体、事业、前途,我是啥苦啥累都能吃得受得,但我不能容忍你在外边胡搞!你和景雪荫当年感情友好,我从没说过你吧,要不她这次翻脸不认了你,要低毁你,我也是不管的,因为以前的景雪荫毕竟还是正经人,你和她往来,对你的事业也有益处,我不是那种吃醋的人吧?可现在社会风气坏了,到处都是贪图钱财、地位、权势和只管自己享乐的坏女人,我就不允许你让她们勾引了!”说毕开门出去,又坐在客厅吃饭。

  事情以为已经过去,没想牛月清去上班了,静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还是摆脱不了柳月说的那句话:“你是弥勒佛,大肚能容难容之事。”就品出这话里毕竟还有话。联想平日里唐宛儿来她家,莫不乔装打扮,一双桃花眼水汪汪地万般多情,那是最能勾动男人心魂的。庄之蝶虽然老实胆怯,但写作之人生性敏感,内心细腻丰富,他不会不有许多想法。

  若唐宛儿不主动惹他,他或许只是有份贼心没份贼胆的,但唐宛儿却不是安分雌儿,能从潼关和周敏私奔出来,哪里又保得了不给庄之蝶骚情,若她有丁点表示,男人的贼心就生了贼胆,要做出见不得人的事体来!

  牛月清于是搜寻着往日的记忆,想那日能当着柳月的面为庄之蝶掖被角,这不是一般客人所能做到的,没有亲近的关系,那动作即使要做起来也没那么自然的。还有那次两人怎么就去了清虚庵旁边的楼上,被她撞见了,唐宛儿脸色那般难看,说是为找人寻临时工作的,怎么从未听说过她还要找事干,后来也再不提说?心下狐疑了,便给杂志社拨了电话找周敏,周敏接了,牛月清问柳月去相见大正的那个晚上,唐宛儿回来没事吧?周敏说那夜唐宛儿回来快十二点了,柳月还以为师母要留了她住在了你们家的。牛月清说:“是十二点吗?”周敏说:“是十二点。师母你问这,有什么事吗?”牛月清忙说:“没事的,我担心天黑了没人送她,这多日不见,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周敏放下电话,心里也觉得奇怪:牛月清就为这事打电话给他吗?她这么强调唐宛儿那夜回来的时间,是唐宛儿没有送我?可唐宛儿夜里回来说她和庄老师一块去陪我的呀!那么师母这么问又是什么意思?忧心忡忡回来,见唐宛儿正趴在床上往一份挂历上数什么。探身看了,那几张挂历下的日期,有的被红笔画了圆圈,有的被画了三角,有的旁边还批有叹号。说:“你在作什么记号?”原来妇人每次与庄之蝶相会,回来都要在日历上有所记载,没事时就数着,一边计算着次数,一边作所有细节的回味。

  猛地被周敏问起,吓得一个哆嗦,胳膊上也顿时生一层鸡皮疙瘩来,将挂历在墙上挂好了,说:“做什么记号?我计算咱家一斤菜油吃了几天,哪天买了肉,一月能买几次的。你这么不声不吭地溜进来,我还以为是坏人的!”周敏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也没往心上去,就说:“真要是个坏人突然进来,你会怎么的?”妇人说:“你说会怎么的,我就和他睡觉啊!你今日怎么啦,阴阳怪气的,好像我在家养汉偷汉了?!”训得周敏倒理屈起来,忙笑笑,一场事才了了。

  而牛月清回去,这一夜却和庄之蝶吵闹开来,说庄之蝶一定是和唐宛儿相好了,好得不是熟人朋友了,要不为什么骗她说唐宛儿早早回去的,庄之蝶再三劝解,牛月清只是不行,立逼着要交待与唐宛儿怎么好起来的,好到了什么个程度,亲嘴了还是做爱了?在哪儿做的爱,怎样做的爱?庄之蝶到了这一步,只是闭口不吭。越是不吭气儿,牛月清越气,庄之蝶恼得从客厅坐到书房,她撵到书房;庄之蝶又从书房去卧室,她又跟到卧室。

  庄之蝶合着衣服蒙了毛巾被睡去,牛月清也睡下去,还是在追问。然后就喋喋不休地数说她在这个家里的辛苦;说结婚以来,庄之蝶太亏了她了,逢年过节,星期天假日没陪过她去上街,没陪过她看一场电影,买煤买面没动手过,做饭洗衣没动手过,她照看了他的吃的穿的,还得照看应酬家里来往客人,她是把单位的工作不当了一回事,是把自己的亲娘冷落在一边,只说一切来适应自己的男人了,可男人却心在别人身上!她说:“你还是用不吭声来应付我吗?你以为这么不吭声就过去了?以前你这么待我,我饶过了你一次又一次,这次可不行了!你得说出个一二三来,你说呀!你得给我说个明白!”但庄之蝶却窝在毛巾被里睡着了,且轻轻地发出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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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月清一下子扯了毛巾被,抓了庄之蝶的衣领使劲摇,骂道:“你瞌睡了?你竟然瞌睡了?你就这么不把我当人,我给你当的是什么老婆,是猫儿狗儿你也不会不理不睬就瞌睡了?!”庄之蝶忽地坐起来用力一抖,摔开了牛月清,下了床又去了书房。牛月清就呜呜地哭起来了。我在那边屋里听了,知道事情全是为自己惹起,却也有心想看看河畔里涨水,但听得牛月清放声哭开来,心里也有了紧张,就过来劝解。

  我一劝解,牛月清知道柳月是听见了他们吵架的内容,又觉得在柳月面前丢了脸面,便全不顾了,扑下床又到书房里,一把夺了庄之蝶正看着的一本画册扔到了地上。庄之蝶说:“柳月你瞧瞧,她多贤惠,能摔了东西了!”柳月偏说:“庄老师,你把桌上的笔拿过,你就凭那支笔吃饭哩,大姐在气头上,小心把笔让她摔坏了!”牛月清听了,竟然去抓了笔狠狠砸在门上,说:“我就这么贤惠能摔东西了,我摔了让你看看我的贤惠!”又开始骂我,“柳月,你给我到你房子去,有你搅和什么?!”“柳月说:”我搅和什么了?我没搅和的,你真有气了,你骂骂我么,我是保姆,我不怪你的。“更气得牛月清回到卧室放声大哭。

  一夜不安生过去,三人起来眼睛都肿肿的。柳月做好了饭,端了给两人吃,庄之蝶呼呼噜噜吃了,牛月清不吃。庄之蝶说:”吃吧,吃饱了和我致气才有劲儿的。“柳月说:”庄老师,该你说话的时候你不说,不该说话的你却这么多的灵醒话!“庄之蝶说:”都是你柳月作怪,是你给你大姐说我和唐宛儿怎么啦?“眼睛一眨。柳月就说:”你们能怎么啦?!我说你和唐宛儿在市府门口等我的,那又有什么!你就说说你们在等我时说些什么呀不就得了?!“庄之蝶说:”随便说的话我能记得?以后有经验了。得出门买个录音机带在身上。“牛月清一句一句听,却仍不言语。庄之蝶说:”吃吧,吃了饭你和我到市长家去,正事还是要办的。你就给市长夫人提说官司的事,再让市长去找找政法委书记和院长,这事紧前不紧后的,就是市长去说这个情,那也得三两天的。没日子了,不敢耽搁了!

  “牛月清终于开了口,说:”让我去给市长夫人说,这阵又需要上我了?“庄之蝶说:”女人家对女人家好说话嘛。“牛月清说:”我不说!你爱景雪荫么,你爱女人么,你还怕她告状?桃色官司,多中听的名字!你不是也常说,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法院判你杀了头,那才多风流,我去说什么?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艳事露了马脚,我倒去灭绝风声,我这女人就这么不值钱,不识体面?“庄之蝶见她再这么说,又是一声不吭了,待她气喘咻咻起来,问:”说完了没有?“牛月清说:”你有理由你说么!“庄之蝶说:”你不去找市长说话,我也不去!你说我和唐宛儿好,我就是和唐宛儿好,好到啥程度,你愿意怎么去想象你只管去想象;你也再给周敏打个电话,也可和周敏一块去调查!“说完,就走出了门。走出门了,又返身回来,拿了桌上那包香烟。

  于是,牛月清上午没有去上班,趴在屋里哭得伤心悲恸,脚手都是发凉。我先是去劝,落得一片训斥,索性坐到书房呆呆地隔窗去看窗外马路上的行人车辆。而拉着铁轱辘架子车的老头却一个多小时地在马路边上吃喝:”破烂——!破烂喽——!承包破烂——喽!“吃喝得心烦。隔壁单元的人就火爆爆地开了后窗叫道:”收破烂的!收破烂的!“老头仰了头来,说:”在这儿,有破烂吗?“那人说:”我操你妈的!“老头不恼,拉了架子车一边走一边却又念唱了一段谣儿:

  一等作家政界靠,跟上官员做幕僚。二等作家跳了槽,帮着企业编广告。三等作家入黑道,翻印淫书换钞票。四类作家写文稿,饿着肚子耍清高,五等作家你潦倒了,×擦沟子自己去把自己操。

  下午里,牛月清和柳月仍是去了市长家。市长忙着哩,要开会。市长夫人和大正热情接待她们,就提出了结婚的事,说一个月后的今日,柳月到这里将不再是客人;而你家夫人再来时,柳月却要作招待大媒人的主人了。牛月清听了,脸上自然是一团笑。市长夫人又说,柳月的父母不在城里,你们对柳月那么好,就是柳月的娘家人,到结婚那日,娘家人按风俗要陪嫁妆的,迎亲的车辆还要上你们家接新娘的。牛月清心里犯嘀咕,嘴里却笑着说这当然的这当然的。

  市长夫人就乐了,说:”这真的当然了?!你们做了大媒,还要你们出水,那不让人把我们家笑掉了牙?嫁妆不要你们花一分钱的,事先大正着人会把嫁妆先抬过去,那一日再体面地抬过来。“牛月清就喜欢地叫道:”哎呀,大正就是不事先抬嫁妆过来,我们也不能让柳月空手甩着过门呀!既然你们想得这么周到,要给我们个大脸面,我和之蝶盼不得永远做柳月的娘家!“两个女人就以亲家的关系说起话来,完全是女人所操心的事,如做哪些家具,家具做什么式样,涂如何的颜色,招待哪些亲戚朋友,在哪儿请客,请什么价格的席面,谁作陪娘,准作司仪,谁来证婚,罗洛嗦嗦直说了一个下午。未了,牛月清才把这日来最主要的目的不经意他说出。

  她详细地叙说着官司的起根发苗,满面痛苦地唠叨官司以来所蒙受的折磨,就反覆强调实实在在走投无路了才来求救于市长的。牛月清说这话的时候,不看市长夫人的脸,节奏极快,说过了又觉得语无伦次,又重新说。心里叽咕,柳月豁出这老脸了,柳月不能看她的表情,她若面有难色,柳月就说不下去了;等我一古脑把话说完了,她若回个模棱两可的话,我这就立即告辞走了。她终于说完,脸色通红,又说道:”哎呀,你瞧瞧柳月给你说些什么呀,老庄叮咛柳月千万不要在你们面前提说这事,柳月怎么就说了?

  这事是太丢人了,外边纷纷扬扬议论老庄。他整日在家烦得坐立不安,这给你说了,你们怕也该耻笑他了!“市长夫人却笑了,说:”这有什么丢人的?打官司是正常的事么!老庄这些文人好面子,有这宗事也不见他来给大正他爹提说?!“牛月清说:”他呀,只会写文章,出了门木头石头一样的!前几日几个人还对我说,作家天上地上没有不知的,你和庄老师在一起,生活一定丰富极了!咳,他那写书全是编的,其实生活中啥也不懂,家里日子才叫枯燥哩。

  你问问他,除了编写故事,他还会什么?甭说和市长比,比个科长也不及哩!一俊遮了百丑嘛!“市长夫人说:”可我就是不会编,你也不会编嘛!一个市长能选得出来,一个作家可不是能选出来的,他是咱的市宝哩!“牛月清说:”哟哟,你把他还说得那么高的!可那景雪荫就是告了他嘛。要成心把他搞臭嘛!“市长夫人说:”这我告诉你,一个人别人是打不倒的,除非他自己。西京城里不能没有个庄之蝶,谁要打倒庄之蝶,市长也不会答应的。“就一边用抹布揩桌上的茶水渍,一边说:”这事我给大正他爹说。“牛月清心里清亮了,却真担心她会忘掉,就又说了市长不帮忙就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市长夫人就说:”我记得着的,柳月呀,你到冰柜里给你大姐冲一杯柠檬冷饮。“

  柳月端了冷饮,过来说:”大姐,你今日可把庄老师作践够了,人家是大作家,你倒把人家说得一钱不值了!“市长夫人说:”你大姐哪里是作践你庄老师,她哪一句不是在夸说?“牛月清笑着说:”我老早就说了的,下一辈子再托生女人,死也不嫁个作家了!“市长夫人说:”好呀,只要你现在露这个风儿,你看西京城里有多少人要抢他了!“牛月清说:”谁会要了他?只有我这傻女人了当年嫁了他,这会儿谁要我给了谁去,我兴得念佛哩!“柳月就说:”是吗?是吗?“牛月清就拿眼睛瞪她。

  吃饭的时候,牛月清坚持不肯留下吃饭。又使了眼色让柳月帮她说话,柳月也只好说大姐是担心庄老师在家一个人的,她们要赶回去给他做饭哩。牛月清说:”不回去给他做饭,他只得去街上吃。街上的饭馆碗筷不干净,吃下了病可不得了的!“市长夫人说:”你管他哩,有了病了,我给你找个科长过活去。你不是说嫁他还不如嫁个科长吗?“牛月清就笑了。市长夫人说:”早听说你是贤妻良母,果然是这样,那我就不留了。

  大正,来送送你们的大媒人吧!“大正却在内屋里叫柳月,柳月问什么事,只是站着不动,牛月清就推了她进去,自个只和市长夫人在走廊里又说衣服,说饭菜。说了一会,柳月还迟迟没有出来,出来了,市长夫人说:”柳月,你怎么啦,嘴唇发白?“柳月说:”没什么呀!“大正就一步三摇也出来,脸色红赤赤地,说:”娘,娘。“市长夫人突然就拿拳头敲自己脑门,对牛月清说:”老了,老了,咱都老得没个样子了!“

  走到街上,天已经黑下来,牛月清要柳月和她一块去夜市上吃饭,柳月说:“那不回去了,庄老师呢?”牛月清说:“不管他!他把我不放在心上,我也不在心里来回他了!”买了两碗馄饨,又买了四个肉馅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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