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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车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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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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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情欲灼灼(上)




        他逐渐可以靠他的绘画来养家糊口了.自由商行已经接受了他在各种材料上设计的几张图样,他还可V在一两个地方卖掉他"的绣花图样和圣坛布的图样之类的东西.目前这一阶段他挣的钱倒没有多少,但将来很有可能发展.他还和一个陶器商店的图案设计员交上了朋友,他从那里学到了花样设计方面的知识.他对实用美术很感兴趣,与此同时,他还坚持不懈地慢条斯理地继续画画.他比较喜欢画那种大幅的人像,画面很明亮,但不是象印象派画家那样,只用光亮和投影组成画面,他画的人物轮廓清晰,色调明快,跟米开朗淇罗的某些人像画一样有一种明快感.他按自认为真实的比例给这些人物加上背景.他凭记忆画了一批画,凡是他认识的人他都画了.他坚信自己的艺术作品有相当的价值.尽管他有时候情绪低沉,畏缩不前,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绘画.

  他二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一个雄心.

  "妈妈,"他说:"我会成为一个人人注目的画家的."她用她奇怪的方式吸吸鼻子,就象有几分高兴时耸耸肩膀一样.

  "很好,孩子,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她说.

  "你会看到的,亲爱的妈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自己是不是在小看人!""我现在已经很满意了,孩子!"她笑着回答道.

  "不过你得改变一下.瞧你跟米妮吧!"米妮是个小女仆,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女孩.

  "米妮怎么啦?"莫瑞尔太太严肃地问道.

  "今天早晨当你冒着雨要出去买煤时,我听见她说'呃,莫瑞尔太太!那事我会去干的.'"他说,"看来你倒是挺会差遣下人的啊!""哪里,这只不过是那个孩子的厚道罢了."莫瑞尔太太说.

  "你还道歉似的对她说:"你可不能同时做两件事,对吧?'""她当时正忙着洗碗碟吧."莫瑞尔太太说.

  "她说了些什么?'洗碗待会再洗又有什么,瞧你那双脚,走起来摇摇晃晃的.'""是的--那个大胆的小丫头!"莫瑞尔太太说着笑了.

  他看着母亲,也大笑起来.因为爱他,母亲又重新变得热情和乐观了.这一刻仿佛所有的阳光都洒落在她身上.他兴高采烈地继续画着他的画.她心情愉悦时看上去精神焕发,几乎让他忘记了她头上的白发.

  这一年,她和他一起去了怀特岛度假.对于他俩来说,能够一起去度假真是太让人兴奋了,这是一件使人心旷神恰的事.莫瑞尔太太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新奇.不过他祈愿她能够多陪他走走,但她不能.甚至有一次她几乎昏倒了,当时她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嘴唇是那么的乌青.看着这一切,他内心痛苦极了,就像胸口给人剜了一刀似的.后来,她恢复了,他也就忘了痛苦,不过他内心总是隐隐担忧,就好象一块没有愈合的伤口.

  跟米丽亚姆分手之后,他差不多立刻倒向克莱拉.他和米丽亚姆分手之后的第二天是星期一,他来到了下面工作间,她抬起头来笑着看着他.不知不觉的,他们之间变得亲密无间了.她从他身上看到一种新的欢悦.

  "好啊,希巴女王!"他笑着说.

  "为什么这么叫我?"她问.

  "我觉得这么适合你,你穿了一件新上衣."她脸红了,问道:"那又怎么样呢?""很合身--非常合身!我可以给你设计一件衣服.""什么样的?"他就站在她跟前,他的眼睛随着他说话而闪着光.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冷不丁地一下子抱住了她.她半推半就着,他把她的衬衫拉了拉紧,一面抚平了她的衬衫.

  "要比这样更紧身点."他给她解释着.

  不过,他俩都羞得脸儿通红,他马上逃走了.他刚才抚摸了她,他的整个身体都由于那种奇妙的感觉而颤抖.

  他们之间已经有一种默契了.第二天傍晚,在火车到来之前,他先和她去看了一会儿电影.坐下后,保罗发现克莱拉的手就放在他身边,好一阵子他不敢碰它.

  银幕上的画面跳动着闪动着.他握住了她的手.这只手又大又结实,刚好能让他一把握住.他紧紧地握着它,她既没有动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当他们走出电影院时,保罗要乘的那趟火车来了,他不禁犹豫起来.

  "晚安!"克莱拉说.保罗冲过了马路.

  第二天他又来跟她聊天的时候,她却变得相当傲慢.

  "我们星期一去散散步好吗?"她把脸转到了一边.

  "你要不要告诉米丽亚姆一声啊?"她挖苦地回答他.

  "我已经跟她分手了."他说.

  "什么时候?""上个星期天.""你们吵架了?""没有!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斩钉截铁地跟她说,我认为我已经没有自己的自由."克莱拉没有答腔,于是他回去工作了.她是如此镇静,如此傲慢!

  星期六晚上,他请她下班后一起去饭馆喝咖啡.她来了,但神情冷淡而且有些拒人于门外的样子.他要乘的那列火车要过三刻钟才到.

  一我们散会儿步吧."他说.

  她同意了.于是他们走过城堡,进了公园.他有些怕她.她郁郁寡欢地走在他身边,仿佛不情愿,有一肚子怨气似的.他不敢握她的手.

  他们在阴暗处走着,他问她:"我们走哪条路?""随便.""那么我们就往石阶上走吧."他突然转过身子走了.他们已经走过了公园的石阶.她见他突然撇下她,感到一阵怨恨,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回头看她,见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突然把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吻了她,然后才松手.

  "快来啊."他有些赔罪似的对她说.

  她跟着他.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他们默默地走着.当他们走到亮光处时,他松开了她的手.他们俩谁也不说话,一直默默地走到车站.要分手了,他们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晚安."她说.

  他上了火车.他的身体机械地行动着,别人跟他说话时,他仿佛听到一种隐约的回声在回答他们.他精神有些恍惚.他觉得如果星期一不马上来临的话,自己就会发疯的.到了星期一,他就可以再看见她了.他的整个生命都放在了这一点上,可这又被星期天隔着.他简直无法忍受这一点.他要等到星期一才能见她,可星期天却偏偏挡在中间--要焦躁地过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呢.他想用脑袋去撞车厢门.

  不过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路上,他喝了几杯威士忌,谁知喝了酒之后,事情更糟.不过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母亲难过.他吱吱唔唔说了几句,就急急地上了床.

  他和衣坐在那里,下巴颏儿支在膝头上,凝视着窗外远处分散着几盏灯火的小山坡.

  他既没有想什么,也不想睡觉,只是纹丝不动地坐着,凝视着远处.直到最后他突然被寒冷惊醒时,他发现表停在两点半上.其实已经过了三点了,他精疲力尽,但由于现在还是星期天的清晨,他又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终于上床躺下.星期天,他整天骑着自行车,直到实在没劲了才作罢.却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只知道过了这一天就是星期一.他睡到四点钟,醒来后就躺着胡思乱想.他渐渐清醒--他仿佛能看见自己--真正的自己,在前面的某处.下午,她会跟他一起去散步.下午!真是度日如年啊.

  时间象是在慢吞吞地爬.他父亲起床了,他可以听见他在走动,后来就去了矿井,那双大皮靴咚咚地走过院子.公鸡还是喔喔地报晓,一辆马车顺着大路驶过.

  他母亲也起床了,她捅开了炉火.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地叫了他几声.他应着,装做刚醒来的样子.居然装得很像.

  他朝车站走去--还有一英里!火车快到诺丁汉姆了.火车会在隧道前面停么?

  不过这也没什么,它在午饭前总会开到的.他到了乔丹厂.半小时后她才会来的.

  不管怎么说,她快来了.他办完来往的信件.她应该到了.也许她就没来.他奔下楼梯.啊!透过玻璃门他看到了她.她做俯着身子在干活,这让他觉得他不能贸然上前去打扰她,可他又忍不住不去.终于,他进去了,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局促,但他却装得十分镇静的样子.她不会误解他吧?他在表面上不能露出本来面目啊!

  "今天下午,"他艰难地说:"你会来吗?""我想会的."她喃喃答道.

  他站在她面前,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脸从他面前扭开.那种没有知觉的感觉仿佛又笼罩了他,他紧咬着牙上了楼.他把每件事都干得很完善,他还要这么干下去.整个上午他好像被打了一剂麻醉药似的,看什么都象隔得老远,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仿佛被一个紧身箍紧紧地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另一个自我则在远处干活,在分类帐上记着帐,他全神贯注地监视着远处的自我,生怕他弄出什么差错来.

  可他不能老是这样痛苦而又紧张.他一直不停地干着,可表还是才指在十二点钟.他的衣服仿佛都被钉在桌子上,他就那样站在那儿不停地干着,强迫自己写着每一笔.好不容易到了十二点三刻,他可以结束了.于是他奔下了楼.

  "两点钟在喷泉那儿跟我见面."他说.

  "我得要两点半才能到那儿呢.""好吧!"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看到了那双有些痴狂的黑眼睛.

  "我尽量在两点一刻到."他只得同意.然后他去吃了午饭.这一段时间他仿佛被打了麻醉药,每一分钟都无限地延长了.他在街上不停地走着,不知走了多少英里.后来,想起自己可能不能按时赶到约会地点了.两点过五分,他赶到了喷泉.接下来的那一刻钟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酷刑,这是一种强压住自己本性使它不至于忘形的痛苦.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来了!他早已在等她了.

  "你迟到了."他说.

  "只晚了五分钟."她答道.

  "我对你可从来没有迟到过."他笑着说.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他看着她那窈窕的身段.

  "你需要几朵花."说着,他就朝最近的花店走去.

  她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他,他给她买了一束石竹花,有鲜红的,有朱红的.她脸色通红,把花别在衣服上.

  "这颜色很漂亮!"他说.

  "我倒宁愿要那种色彩柔和些的."她说.

  他笑了.

  "你是否觉得你在街上走着就像一团火?"他说.

  她低着头,生怕碰上别人.他们并肩走着,他侧过脸来看着她,她颊边那缕可爱的头发遮住了耳朵,他真想去摸一下.她有一种丰腴的韵味,就象风中那微微低垂的饱满的稻穗一样,这让他感到一阵目眩.他在路上晕晕乎乎地走着,仿佛在飞转,周围一切都在身边旋转.

  乘电车时,她那浑圆的肩膀斜靠在他身上,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感觉自己仿佛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开始呼吸了.她那半掩在金发中的耳朵离他很近.他真想吻吻它,可是车上还有别人.她的耳朵会留着让他去吻的.尤其是,他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她的什么附属品,就好象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

  他赶紧移开了眼光.外面一直在下着雨,城堡下巨大的峭岩高耸在小镇的平地上,雨水从上面直泻下来,留下一道水迹.电车穿过中部火车站那片宽广的黑沉沉的广场,经过了白色的牛场,然后沿着肮脏的威福路开去.

  她的身子随着电车的行驶轻轻晃动着,由于她紧靠着他,他的身体也随之晃动.

  他是一个精力充沛、身材修长的男人,浑身好象有着使不完的精力.他的脸长得粗糙,五官粗犷,貌不出众,但浓眉下的那对眼睛却生气勃勃,不由得叫她着了迷.

  这双眼睛似乎在闪烁,然而实际却十分平静,目光与笑声保持着一定的协调.他的嘴巴也是如此,正要绽出得意的笑容却又戛然而止.他身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疑虑.

  她沉思般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他们在旋转式栅门前付了两枚半便士,然后走上了桥.特伦特河水已经涨得很高,河水在桥下悄悄急速地流过.不久前的这场雨可不小,河面上是一大片粼光闪闪的洪水.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到处闪耀着银光.威福教堂里的大丽菊由于浸透了雨水,成了一团湿漉漉的黑红色花球.河边草地和榆树廊边上的小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黑黑的河面上泛着银光,一股淡淡的薄雾弥漫在绿荫覆盖的堤岸和斑斑点点的榆树上空.河水浑然成一体,象怪物似的互相缠绕着,悄悄地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而去.克莱拉一声不响地在他身边走着.

  "为什么,"她慢慢地用一种相当刺耳的语调问他:"为什么你与米丽亚姆分手?"他皱了皱眉.

  "因为我想离开她."他说.

  "为什么?""因为我不愿意再和她继续下去,而且我也不想结婚."她沉默了片刻.他们沿着泥泞小道小心翼翼地走着,雨滴不停地从榆树上往下掉.

  "你是不想跟米丽亚姆结婚呢还是你根本不愿结婚?""两者兼而有之."他答道:"兼而有之."因为路上积了一滩滩的水,他们只好跨上了阶梯.

  "那么她怎么说呢?"克莱拉问.

  "米丽亚姆吗?她说我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说我老是挣扎着想把她推开."克莱拉听后沉思了一会儿."不过你和她交朋友的时间不算短了吧?""是的.""你现在不想再要她了?""是的,我知道这样下去没什么好处."她又陷入了深思.

  "你不觉得你这样对她有点太狠心了吗?"她问.

  "是有点.我应该早几年就和她分手,但再继续下去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错上加错并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你多大了?"克莱拉问.

  "二十五了.""我已经三十了."她说道.

  "我知道你三十了.""我就要三十一了,--也许我已经三十一了吧?""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个.这有什么关系!"他们走进了园林的入口处,潮湿的红土路上沾满了落叶,穿过草丛一直通向陡峭的堤岸.两侧的榆树就像一条长廊两旁的柱子一般竖立在那儿,枝桠互相交叉,形成了一个高高的拱顶,枯叶就是从那上面落下来.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空旷、寂静和潮湿.她站在最上面一层的台阶上,他握着她的双手,她则笑着望着他的双眼,然后跳了下来.她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胸前.他搂住了她,在她脸上吻着.

  他们一路沿着这条滑溜溜的陡峭的红土路走着.此时,她松开了他的手,让他搂住她的腰.

  "你搂的这么紧,我胳膊上的血脉都不通了."她说.

  他们就这么走着.他的指尖可以感觉到她的乳房的晃动.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左边,透过榆树干和枝桠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湿漉漉的红色耕地.右边,往下看,可以看见远处下面的榆树树顶,还可以听见汩汩的流水声.间或还可以瞥见下面涨满了河水的特伦特河在静静地流淌着,以及点缀在浅滩上的那几头小牛.

  "自从柯克.怀特小时候来这过儿以后,这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说.

  虽然他说着话,但他却一直盯着她不满地撅着的嘴巴以及耳朵下的脖子,脸上的红晕在脖子这儿与皮肤的蜜乳色交融在一起.她走路时,挨着他的身子微微晃动着,而他则挺得象很绷紧的弦.

  走到榆树林的一半,就到了河边这片园林的最高处.他们踟蹰不前,停了下来.

  他带她穿过路旁树下的草地.红色的悬崖陡峭地斜向河流.河水掩映在一片树木和灌木丛下,闪着银光.下面远处的浅滩绿油油的绵延成一大片.他和她互相依偎着站在那儿,默默无言,心中惶惶不安.他们的身体一直紧紧地依偎着.河水在下面汩汩地流着.

  "你为什么恨巴克斯特.道伍斯?"他终于问道.

  她优雅地向他转过身来,向他仰起脖子,翘起嘴巴,双目微闭,她的胸向前倾俯,她像在邀请他来吻.他轻声笑了,随即闭上了眼,同她长长地热吻着.她的嘴和他的仿佛融为一体,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就这样过了许久才分开.他们一直站在这条暴露在众人眼里的小路边上.

  "你想不想到下面河边上去?"他问.

  她看了看他,任凭他扶着.他走到斜坡边上,开始往下爬.

  "真滑."他说.

  "没关系."她应道.

  红土坡比较陡峭,他打着滑,从一簇野草丛滑到另外一簇,抓住灌木丛,向树根下的一小块平地冲去.他在树下等着她,兴奋地笑着.她的鞋上沾满了红土,这使她走起来非常困难.他皱起了眉头.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她的手,她就站在他身边了.他们头顶悬崖,脚踏峭壁.她的脸颊鲜红,双眼熠熠闪光.他看了看脚下的那一段陡坡.

  "这太冒险了,"他说,"而且不管怎么说,也太脏了些,我们往回走吧!""可别是因为我的缘故啊."她赶紧说.

  "好吧,你瞧,我帮不了你,只会碍事.把你的小包和手套给我.瞧你这双可怜的鞋子!"他们站在树下,在斜坡面上休息了一会儿.

  "好了,我们又该出发了."他说.

  他离开了,连摔带滚地滑到了下一棵树旁,他的身体猛然撞到树上,吓得他半天喘不过气来.她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紧紧拽着树枝和野草.就这样他们一步步地走到了河边.倒霉的是河水已经将小道给淹没了,红土斜坡直接伸到了河里.

  保罗脚跟深深隐入泥土,身子拼命往上爬.突然小包的绳子"啪"的一声断了,棕色的小包掉了下来,滚进了河里,顺水漂走了.他紧紧地抓着一棵树.

  "哎呀,我真该死!"他怒气冲冲地大叫着.接着,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她正冒险往下走.

  "小心!"他提醒着.他背靠着树站在那儿等着她."来吧."他张开双臂喊道.

  她放心地往下跑,他抓住她,两人一起站在那儿看着黑黝黝的河水拍打着河岸,那个包早已漂得不见影子了.

  "没关系."她说.

  他紧紧地搂住她吻着.这块地方刚刚能容纳得下四只脚.

  "这是一个圈套!"他说:"不过那边有条野径,上面有人走过,所以如果咱们顺着沟往下走的话,我想我们一定能重新找到这条路."河水打着旋飞快地流着.河对岸,荒芜的浅滩上有牛在吃草.悬崖就矗立在保罗和克莱拉的右边.他们背靠村干,站在死水一般的寂静中.

  "我们往前试着走走."他说.于是他们在红土中沿着沟里某个人钉靴踩出来的脚印,挣扎着往前走去.他们走得浑身发热,满脸通红.他们的鞋上粘着厚厚的泥,沉重而艰难地走着.终于,他们找到了那条中断了的小道.路上布满了河边冲来的碎石头,不管怎样,在上面行走可比在泥泞中跋涉好多了.他们用树枝把靴子上的泥剔干净.他的心急促地狂跳着.

  他们来到平地上.保罗突然看到水边静静地站着两个人影,他不禁心里一惊.

  原来是两个人在钓鱼.他转过身去冲克莱拉举手示意,克莱拉犹豫了一下,把外套扣子扣好,两人一起继续向前走去.

  钓鱼人好奇地看了看这两个扰乱了他们的清静的不速之客.他们生的那堆火,现在已经快熄灭了.大家都寂默无声.两个钓鱼人又回过头去继续钓他们的鱼,就像两尊雕像站在这闪光的铅色河边.克莱拉红着脸低头走着,保罗心里暗自好笑.

  俩人向前继续走着,消失在杨柳树林里.

  "哼,他们真该被淹死."保罗低声说.

  克莱拉没有回答,两人费劲地沿着河边这条泥泞小道走着.突然,小道消失了,眼前是结实的红土形成的河堤,笔直地通向河面.他停住了,恶狠狠地低声诅咒着.

  "过不去了."克莱拉说.

  他直直地站在那儿,环顾着四周.前方是河流中的两个小沙洲,上面长满了柳树,但这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悬崖高耸在他们的头顶,像一堵峭壁.后面不远处就是那两个钓鱼人.午后,对面岸上冷冷清清的,有几头牛在远处默默地吃着草.

  他又暗自低声咒骂起来,接着抬眼盯着巨大而又陡峭的河岸.难道除了回头就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等一会儿."说着他就努力在旁边陡峭的红土河堤上站稳,敏捷地往上爬去.

  他看着每棵树的根部,终于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山上并排长着的两棵毛榉树下有一小块空地.平地上铺满了湿湿的落叶,不过能踏过去.这地方也许正好在那两个钓鱼人视线外,他扔下雨披,招手冲她示意,让她过来.

  克莱拉拖着脚走到他身边.到了平地上,她目光沉滞地看着他,把头枕在他肩上.他四处看了看,然后紧紧地拥抱着她.除了对岸上那只小小的牛外,谁也看不见,他们很放心.他深深地吻着她的脖子,感觉到她的脉搏在怦怦地跳动.此时万籁俱寂.寂静的午后,除了他俩外,再无他人.

  当她抬起头来时,一直盯着地下的保罗,突然发现湿漉漉的山毛榉的黑根上撒下不少鲜红的石竹花瓣,仿佛点点滴滴的血渍,这些细小的红色斑点从她胸前一直流淌到她的脚下.

  "你的花都碎了."他说.

  她一边捋着头发,一边神情郁郁地看着他.突然,他指尖抚摸着她的脸颊.

  "为什么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他责怪她.

  她忧郁地笑了笑,仿佛感到了内心深处的孤独.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深深地吻着她.

  "别这样!"他说,"别烦恼了!"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指,笑得浑身直哆嗦.然后,她松开手.他把她的头发从额前撩开,抚摸着她的额头,温柔地吻着她.

  "千万别发愁!"他柔声地恳求她说.

  "不,我没发愁!"她温柔地笑着,显出十分听话的样子.

  "哦,真的么,你可别发愁啊."他一面抚摸着她,一面恳求道.

  "不发愁?"她吻吻他,安慰他说.

  他们又艰难地爬回了崖顶,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他一踏上平地,就扔掉了帽子,擦去了额上的汗,吁着气.

  "我们可算回到平地上来了."他说.

  她喘着粗气坐在草丛中,脸色涨得鲜红.他吻了她一下,她忍不住笑了.

  "来,现在我帮你把靴子擦干净,免得让体面人笑话你."他说.

  他跪在她的脚边,用树枝和草擦着靴子上的泥巴.她把手指插进了他的头发,扳过他的头亲吻着.

  "我现在应该干什么呢?"他说着,看着她笑了起来,"是擦靴子呢,还是谈情说爱呢,回答我!""我爱让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她答道.

  "我暂时先做你的擦鞋伙计,先不管别的."哪知两人都直直地互相望着,不停地笑着,接着他们又啧啧连声地吻了起来.

  "啧,啧,啧!"他像他母亲一样发出咂舌头的声音,"有个女人在身边,什么也干不成."他温柔地唱着歌,又开始擦着靴子.她摸着他那浓密的头发,他吻了吻她的手指.他一直用劲地擦着她的靴子,好不容易才把它们弄得像个样了.

  "好了,你瞧!"他说,"我是不是一个妙手回春的巧匠?站起来!咳,你看上去就象英国女王一样无懈可击!"他把自己的靴子稍微擦了两下,然后又在水里洗了洗手,唱着歌.他们一直走到了克利夫顿村.他发狂地爱着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衣服的每道皱痕,都让他感到一股热流,她处处都让人喜爱.

  他俩来到一个老太太家里喝茶,她为他俩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你们怎么也不选一个天气好点的日子来啊!"老太太说着,忙忙乎乎地走来走去.

  "不,"他笑着说,"我们一直认为今天是个好天气呢."老太太好奇地看着他.他容光焕发,脸色神情都与往日不同,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笑意盈盈.他高兴地持着小胡子.

  "你们真的这么认为吗?"老太太大声说,那双老眼闪出一丝光芒.

  "没错!"他笑着说.

  "那么我相信今天是个好日子."老太太说.

  她忙手忙脚地张罗着,不想离开他们.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喜欢小萝卜,"她对克莱拉说,"我在菜园里种了一些--还有一些黄瓜."克莱拉脸色通红,看起来十分漂亮.

  "我想吃些小萝卜."她说.

  听了这话,老太太乐颠颠地去了.

  "要是她知道就糟了!"克莱拉悄悄地对他说.

  "哦,她可不会知道的,我们的神态是这样的自然.你那样子真能把一个天使长也哄骗过去.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样装得自然一点--如果别人留我们作客,让别人心里高兴,我们自己也高兴--那么,我们就不算是在欺骗了!"他们继续吃着饭.当他俩正要离开的时候,老太太胆怯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三朵娇小的盛开着的大丽花,如蜜蜂般整洁,花瓣上斑斑点点,红白相间.她站在克莱拉的面前,高兴地说:"我不晓得是否……"说着用她那苍老的手把花递了过来.

  "啊,真是太漂亮了!"克莱拉激动地大叫着接过了花朵.

  "难道都给她吗?"保罗嗔怪地问.

  "是的,都应该给她."她满面春风,十分欢喜地回答,"你得到的已经够多的了.""噢,可是我想要她给我一朵."他笑着说.

  "她要是愿意的话,会给你的,"老太太微笑着说.随即高兴地行了个屈膝礼.

  克莱拉相当沉默,心里有些不安.当他们一路走去时,保罗问:"你不感到有罪吗?"她用一双惊慌失措的灰眼睛看了看他.

  "有罪?"她说,"没有.""可是你好像是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是吗?""不,"她说,"我只是在想要是他们知道了会怎样.""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就会感到不可理解.眼下,他们可以理解,而且他们还会高兴这样.关他们什么事?看,这儿只有树和我,你难道就不觉得多少有点不对吗?"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搂到自己面前,让她盯着自己的眼睛.有些事情使他感到烦恼.

  "我们不是罪人,对吗?"他说着,不安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是."她答道.

  他吻了吻她,笑了.

  "我想你喜欢自己多少有点犯罪感,"他说,"我相信夏娃畏缩着走出伊甸园时,心里是乐滋滋的."克莱拉神采飞扬、平和宁静,这倒也使他高兴.当他一个人坐在车厢里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异常的幸福,只感到周围的人那么可亲、可爱,夜色是那么美丽,一切都那么美好.

  保罗到家时,莫瑞尔太太正坐着看书.眼下身体不太好,面色煞白.当时他并没注意到,后来想来却令他终身难忘,她没对他提及自己的病,因为她觉得这毕竟不是什么大病.

  "你回来晚了!"她看着他说.

  他双眼炯炯有神,满面红光,对她微笑着.

  "是的,我和克莱拉去了克利夫顿园林."母亲又看了他一眼.

  "可别人不说闲话吗?"她说.

  "为什么?他们知道她是个女权主义者之类的人物,再说,如果他们说闲话又能怎样!""当然,这件事并没有什么错,"母亲说道,"不过你也知道人言可畏的,刀一有人议论她如何……""噢,这我管不着.毕竟,这些闲言碎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想,你应该为她考虑考虑.""我当然替她考虑的,人们能说什么?-一说我们一起散步罢了!我想你是妒嫉了.""你知道,要是她不是一个已婚妇女的话,我是很高兴的.""行了,亲爱的妈妈.她和丈夫分居了,而且还上台讲演,她早已是离开了羊群的孤羊.据我看来,可失去的东西,的确没有,她的一生对她已无所谓了,那么什么还有价值呢?她跟着我--生活这才有了点意义,那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我们都必须付出代价!人们都非常害怕付出代价,他们宁可饿死.""好吧,我的儿子,我们等着瞧到底会怎么样.""那好,妈妈,我要坚持到底的.""我们等着瞧吧!""她--她这人好极了,妈妈,真的她很好!你不了解她!""可这和娶她不是一回事.""或许事情会好些."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事他想问问母亲,但又不敢问.

  "你想了解她吗?"他迟疑地问.

  "是的,"莫瑞尔太太冷冷地说,"我很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人很好,妈妈,很好!一点儿也不俗气!""我从未说过她俗气.""可是你好象认为她--比不上……她是百里挑一的,我保证她比任何人都好,真的!她漂亮,诚实,正直,她为人不卑不亢,请别对她吹毛求疵!"莫瑞尔太太的脸被气红了.

  "我绝对没有对她挑三拣回,她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好,但是--""你不同意."他接着替她说完下文.

  "你希望我赞成吗?"她冷冷地问道.

  "是的--是的!--要是你有眼力的话,你会高兴的!你想要见见她吗?""我说过我要见她.""那么我就带她来--我可以把她带到这儿来吗?""随你便.""那么我带她来--一个星期天--来喝茶,如果你讨厌她的话,我决不会原谅你."母亲大笑起来.

  "好象是真的一样."她说道.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啊,她要在这儿真是太好了!她某些方面真有点象女王呢."从教堂出来后,他有时仍旧与米丽亚姆和艾德加一起散散步.他已经不再去农场了.然而她对他依然如故,她在场也不会使他尴尬.有一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他陪着她.他们谈起书,这是他们永恒的话题.莫瑞尔太太曾经说过,他和米丽亚姆的恋爱就象用书本燃起来的一把火--如果书烧光了,火也就熄灭了.米丽亚姆也曾自夸她能象一本书一样了解他,甚至还可以随时找到她所想读的章节、段落.

  轻信的他真的相信米丽亚姆比其他人更了解他.所以他很乐意同她谈他自己的事,就象一个天真的自我主义者.很快话题就扯到他自己的日常行为上了,他还真感到无上的荣幸,因为他还能引起她这么大的兴致.

  "你最近一直在做些什么?""我--哟,没有什么!我在花园画了一幅贝斯伍德的速写,快画好了.这是第一百次尝试了."他们就这样谈开了.接着她说:"那你最近没有出去?""出去了,星期一下午和克莱拉去了克利夫顿园.""天气很不好,是吗?"米丽亚姆说.

  "可是我想出去,这就行了.特伦特河涨水了.""你去巴顿了吗?"她问.

  "没有,我们在克利夫顿喝的茶.""真的!那真是太好了.""对,很好!那儿有个乐呵呵的老太太,她给了我们几朵大丽花,要多漂亮有多漂亮."米丽亚姆低下了头,沉思着.他对她毫不隐瞒,无话不说.

  "她怎么会送花给你们呢?"她问.

  他哈哈大笑.

  "我想这是因为她喜欢我们--因为我们都很快活."米丽亚姆把手指放在嘴里.

  "你回家晚了吧?"她问.

  他终于被她说话的腔调激怒了.

  "我赶上了七点的火车.""嘿!"他们默默地走着,他真的生气了.

  "克莱拉怎么样了?"米丽亚姆问.

  "我看很好.""那就好!"她带着点讥讽的口吻说,"顺便问一下,她丈夫怎样啦?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他找到了别的女人,日子过得相当好,"他回答道,"至少我想是这样.""我明白了--你也并不了解.你不觉得这种处境让一个女人很为难吗?""实在难堪!""真是太不公平了!"米丽亚姆说,"男人可以为所欲为……""那就让女人也如此."他说.

  "她能怎样?如果她这样做的话,你就看她的处境好了.""又怎么样?""怎么样,不可能的事!你不了解一个女人会因此失去什么……""是的,我不了解.但是如果一个女人仅靠自己的好名声生活,那就太可怜了,好名声只不过是块不毛之地,光靠它驴也会饿死的."她终于了解了他的道德观,而且知道他会据此行事.

  她从来没有直接问过他什么事,但是她对他了如指掌.

  几天后,他又见到米丽亚姆时,话题转到了婚姻上,接着又谈到了克莱拉和道伍斯的婚姻.

  "你知道,"他说,"她从未意识到婚姻问题的极端重要性.她以为婚姻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总得过这一关--而道伍斯--唉,多少女人都情愿把灵魂给他来得到他,那他为什么不及时行乐呢?于是她渐渐变成了一个不被人理解的女人.我敢打保票,她对待他态度一定很不好.""那她离开他是因为他不理解她?""我想是这样,我觉得她只能这样,这根本不是个可以理解的问题,这是生活问题,跟他生活,她只有一半是活着的,其余部分是在冬眠,完全死寂的.冬眠的女人是个难以让人理解的女人,她必须觉醒了.""那他呢?""我不知道.我倒相信他是尽其所能去爱她,但他是一个傻瓜.""这倒是有点象你的父母亲."米丽亚姆说.

  "是的,可是我相信我的母亲起初真从我父亲那儿得到了幸福和满足.我相信她狂热地爱过他,这是她依然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他们毕竟已经结合在一起.""是的."米丽亚姆说.

  "我想,"他继续说,"人必须对另一个人有一种火一般的激情,真正的、真正的激情--一次,只要有一次就行,哪怕它只有三个月.你瞧,我母亲看上去似乎拥有了她的生活及生活所需的一切,她一丁点儿也不感到缺憾.""不一定吧."米丽亚姆说.

  "开始的时候,我肯定她和我父亲有过真感情,她知道,她经历过的,你能够在她身上感觉到.在她身上,在每天你所见的千百个人身上感觉到的.一旦你经历过这种事,你就能应付任何事,就会成熟起来.""确切讲是什么事情呢?"米丽亚姆问.

  "这很难说.但是当你真正与其他某个人结合为一体时一种巨大、强烈的体验就可以改变你整个人.这种体验好像能滋润你的灵魂,使你能够继续生活,去应付一切,并且使你变得成熟起来.""你认为你的母亲跟你父亲有过这种体验吗?""不错,她在心底里十分感激他给她的这种体验.尽管现在,两人已经十分隔膜了.""你认为克莱拉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吗?""我敢肯定从来没有过."米丽亚姆思考着这个问题.她明白他所追求的是什么了--情欲之火的洗礼.

  她觉得他似乎在这么做,她明白他追求不到是不会满足的.或许他和一些男人一样,都认为年轻时纵欲是件最基本的事情.在他如愿以偿后,他就不会再欲火难熬,坐卧不宁了,这样他就可以平静安定下来,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到她的手中了.好,那么好吧,如果他坚持下去,让他满足他的要求--让他去得到他所要的巨大而强烈的体验吧.至少等他得到这种东西时,他就不想要了--这是他亲口说的.到那时他就会想要她所能给他带来的东西了.他就会希望有个归宿,这样他就会好好地工作.他一定要走,这对米丽亚姆来说固然是件痛心的事,可是她既然能允许他去酒馆喝杯威士忌,当然也让他去找克莱拉,只要这能够满足他的需求,而将来他就必须归自己所有.

  "你有没有跟你妈妈谈过克莱拉?"她问.

  他知道这是验证他对另外那个女人感情认真与否的一次考验,她知道如果他告诉他的母亲,那么他去找克莱拉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了,决不是一般男人找个妓女寻欢作乐而已.

  "是的,"他说道,"她星期天来喝茶.""去你家?""不错,我想让妈妈见见她.""噢!"两人都沉默了,事情的进展超过了她的预料,她突然感到一阵悲楚,他竟然这么快就离开她,彻底抛弃她了.难道克莱拉能被他家人接受吗?他家人向来对自己怀有很深的敌意.

  "我去做礼拜时可能会顺便来拜访,"她说,"我好久没见到克莱拉了.""好吧."他惊讶地说道,无名之火陡然而生.

  星期天下午,他去凯斯敦车站接克莱拉.当他站在月台上,他极力想搞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预感.

  "我感觉她会来吗?"他暗自思索着,他竭力想找出答案.他的心七上八下地十分矛盾.这也许是个预兆.他有种预兆她不会来了!她不会来了,他不能像自己想像的那样带她穿过田野回家去,他只好自己独自回家了.火车晚点了,这个下午的时间将会白费了,晚上看来也是如此.他恨她失约不来.如果她不能守信用,那么她为什么要答应呢?或许她没有赶上--他自己也经常误车--但是这不是原因啊,为什么她偏偏错过这趟车呢?他很生她的气.他愤怒了.

  忽然他看见火车蜿蜒地绕过街角慢慢爬了过来.火车来了,真的来了.可她肯定没有来.绿色的机车嘶嘶地叫着驶进月台,一长列棕色的车厢靠近了.八扇门打开了.没有,她没有来!没来!没错!哎,她来了!她戴了顶黑色的大帽子!他立刻赶到她的身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他说.

  克莱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他带着她沿着月台匆匆地走着,把手伸给她,一面飞快地讲着话,以此来掩饰他激动的心情.她看上去很漂亮,帽子上插着几大朵丝制的玫瑰花,颜色是暗金色的.她的一身黑色的衣服很合身地裹着她的胸脯和双肩.他和她走着,感到很自豪.他感觉到车站上认识他的人都敬慕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肯定不会来了."他颤声笑着.

  她轻喊着笑着答道.

  "我坐在火车里,心里一直在想,如果你要不来,我该怎么办呢?"她说.

  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两人沿着狭窄的羊肠小道向前走.他们选择了通往纳塔尔和雷肯亨庄农场的路.这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的,到处可见金黄色的落叶,挨着树林的树篱上长着好多鲜红的野蔷蔽果,他采了一把给她戴上.

  保罗把野蔷蔽果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一边说:"真的,即使因为小鸟要吃它们,你反对我摘这些蔷薇果.可是这一带的小鸟能吃的东西可太多啦.根本不在乎这几颗果子.春天一到,你就经常能看到烂掉的浆果."他唠唠叨叨地一直说着,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只知道她很有耐心地听着,让他把果子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她望着他这双灵巧的手,生气勃勃的,感觉自己好象什么还没有见到过似的.直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他们渐渐走进煤矿.矿山乌漆麻黑地静静地屹立在稻田之间,一大堆一大堆的矿渣仿佛正在麦田里升起.

  "真可惜,这么美的景色,怎么偏偏有个矿井?"克莱拉说.

  "你这样想吗?"他回答,"你知道我已经习惯了.如果看不见矿井的话,我还会想念呢!是的,各处的矿井我都喜欢.我喜欢一排排的货车及吊车,喜欢看白天的蒸汽,晚上的灯火.小时候,我总以为白天看到的云柱和晚上看到的火柱就是一个矿井,蒸汽腾腾,灯光闪闪和火光熊熊的,我想上帝就在矿井的上方."当他们快走到他家时,她很沉默地走着,似乎有点畏畏缩缩的,不敢再往前走.

  他使劲儿捏了捏她的手指,她满脸通红,但没有什么表示.

  "难道你不想进家吗?"他问.

  "不,我很想进的."她回答.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在他家的处境会多么的特殊和困难.在他看来,就像介绍一个男朋友给母亲一样,只不过这一个更可爱些.

  莫瑞尔家的房子坐落在一条简陋破旧的巷子里,巷子从一座陡峭的小山上直通下来.可屋子却显得比其它的更象样得多.这是一个很脏很旧、装有一个大凸窗的独立的建筑.可是屋内的光线仍显得很阴暗.保罗打开了通往庭院的门,屋里呈现出一片与外界不同的景象.室外,午后的阳光格外明媚,像是另一番天地.小路上长满了文菊和小树.窗前的草地洒满阳光,草地周围种着紫丁香花.从庭园内放眼看去,一丛丛散乱的菊花,沐浴着阳光一直伸到埃及榕树旁.再远处是一大片田野,极目望去是一带小山,靠近小山的是几栋红顶的农舍,沐浴着秋天午后金灿灿的日光.

  身着黑绸衣衫的莫瑞尔太太坐在摇椅里,她灰褐色的头发梳得溜光光的,从前额的高高的鬓角顺势向后梳着,脸色有些苍白.克莱拉窘迫地跟在保罗后面走进了厨房.莫瑞尔太太站了起来.克莱拉觉得她像个贵夫人,态度甚至有些生硬.这个年轻女子感到异常紧张.她显现出愁闷的表情,似乎一切都听天由命了.

  "妈妈--克莱拉."保罗介绍道.

  莫瑞尔大大微笑着伸出了手.

  "他告诉了我许多关于你的事."她说道.

  克莱拉脸上泛起了红潮.

  "我但愿你不介意我的来访."她支吾着说.

  "听说他要带你来,我心里十分高兴."莫瑞尔太太回答.

  望着她们,保罗心中感到一阵刺痛,在丰满、华贵的克莱拉身旁,他的母亲显得那么矮小、惟淬、灰黄.

  "妈妈,今天天气真好!"他说,"刚才我们看了一只(木坚)鸟."母亲看着他,此时他已转向她.她觉得穿着这一身黑色的做工考究的衣服的他看起来真是一位男子汉了.他面色苍白,神态超凡脱俗,任何女人都很难留得住他.

  她心里暖烘烘的,继而她又为克莱拉感到难过起来.

  "你要不要把你的东西放在客厅里?"莫瑞尔太太亲热地对这个年轻女子说.

  "哦,谢谢你."她回答.

  "跟我来,"保罗说完把她带到了一间小客厅.屋里有架老式的钢琴,一套红木家具,还有发黄的大理石面壁炉架.壁炉里生着火,屋里散乱地放着些书籍、画板."我到处乱扔东西,"他说,"这样很容易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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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下)




  她爱他的美术用具,他的书籍和家人的照片.他马上向他介绍:这是威廉,这个穿夜礼服的年轻女士是威廉的未婚妻,这是安妮和她的丈夫,这是亚瑟夫妇和他们的小宝宝.她感到自己好像也成了他们家中的一员.他给她看了照片、书、素描,他们又接着谈了一会儿.随后他们又回到厨房.莫瑞尔太太把书放在一边.克莱拉身穿一件细条子黑白相间的雪纺绸衫衣.她发式很简单,只是在头顶上盘个髻,模样相当地端庄矜持.

  "你们搬到斯奈顿林荫路上,"莫瑞尔太太说,"当我还是个姑娘时--姑娘,我说?--当我还是个年轻女人时我们住在米涅佛巷.""噢,真的!"克莱拉说,"我有一个朋友住在6号."话题就这样扯开了.她们谈论诺丁汉姆城堡和城堡里的人,两人都对此十分感兴趣.克莱拉仍旧相当紧张,莫瑞尔太太仍然带着几分尊严,她语言简练,用词精确.可是保罗看得出她们谈得越来越投机,越来越和谐.

  莫瑞尔太太把自己同这个年轻的女人比较了一下,发现自己显然紧张一些.克莱拉态度十分恭敬.她知道保罗对母亲极其尊重,她本来很害怕这场聚会,本来以为会遇到一位相当严峻冷酷的妇人.出乎意料之外,她发现这个矮小、兴致正浓的女人居然谈笑自如.于是她觉得,就跟保罗在一起时的感觉一样,她决不会扫莫瑞尔太太的兴.他的母亲身上有一股执着劲,充满自信,好像她一生中从没有遇到可担忧的事似的.

  不一会儿,莫瑞尔下楼来了.他刚刚睡醒午觉,衣衫不整,呵欠连天的.他搔着斑白的头发,穿着长袜在地上啪哒啪哒地走着,他的坎肩露在衬衫外,敞着怀.

  似乎他与家中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爸爸,这位是道伍斯太太."保罗说.

  莫瑞尔打起精神,保罗看见他和克莱拉彬彬有礼地点头握手.

  "噢,真的!"莫瑞尔大叫,"很高兴见到你--我很高兴,我向你保证.你不要拘束.请随便点,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你很受欢迎."克莱拉惊讶于这个老矿工如此的热情好客,如此的彬彬有礼,又如此殷勤!她认为他很讨人喜欢.

  "那你是不是远道而来?"他问.

  "只是从诺丁汉姆城堡来的."她说.

  "从诺丁汉姆来?那你可真碰上了个好天气."说完,他蹒跚走进洗碗间去洗脸洗手,然后习惯性地拿着毛巾走到壁炉边上来擦干.

  喝茶时,克莱拉感觉到这一家人十分高雅沉静.莫瑞尔太太神态从容悠闲,一边喝茶,一边招呼着客人,一切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着,并没有打断她的话.椭圆形的桌子非常宽大,印有柳条花纹的深蓝色盘杯映衬着光滑的桌布显得十分漂亮.桌上还放着一小盆小白菊花.克莱拉觉得她的到来把这小圈子衬得更圆满了,她心里十分高兴.可是她总是有些害怕莫瑞尔一家子的这种沉静的气氛.她学习他们谈话时的语气,一种不温不火的口气.氛围虽然冷淡一些,可是十分明朗,大家显得都很自然,十分和谐.克莱拉喜欢这种气氛,可是不知何故心里总有种恐惧感.

  母亲和克莱拉聊天时,保罗在收拾桌子.克莱拉发觉他轻快、生气勃勃的身体走来走去,像被一阵风推动着,也正如风尘中的一片树叶,飘忽无定.她几乎被他迷住了.莫瑞尔太太看到她身子虽然向前倾着,似乎在倾听,却心不在焉,这个老女人不禁又替她感到遗憾.

  等到收拾完桌子,保罗来到花园里,留下了两个女人在屋里谈话.这是一个阳光温暖、烟雾蒙蒙的下午,舒适恰人.克莱拉的目光透过窗子,跟随着他在菊花丛中游逛着,她感到好像有种不可知的东西把她与他拴在一起,他那看起来是那么洒脱自在,倦情闲散的动作显得格外轻松自如.他把沉甸甸的花枝绑在桩子上时,动作是那么飘逸,她感到如此幸福以至于想高声喊叫.

  莫瑞尔太太站起身来.

  "我帮你洗碗碟吧.!,克莱拉说.

  "嗳,没有几件,我一会儿就洗完了."另一个说.

  然而,克莱拉还是擦干了茶具,而且心里十分高兴能和他母亲相处得这么融洽,可是受折磨的是不能跟着他去花园.最后她找到了脱身的时机,她感觉好像是脱去了腕上的绳索似的.

  下午的阳光照得德比郡的群山一片金色.保罗走进对面一个花园里,站在一丛淡色的紫苑旁边,观察最后一群蜜蜂爬进蜂窝里.听到她来了,他悠闲地转过身来说:"这些小东西劳碌了一天,该休息啦."克莱拉站在他身旁.眼前的红色矮墙以外是村庄和一带远山,在金色的阳光中若隐若现.

  这时米丽亚姆正好走进园门.她看见克莱拉走近他,看见他转过身去,又看见他们一起休息.他们之间这种默契地形影不离使她认识到他们算是圆满如愿了.在她看来,他们好象是结了婚.她沿着狭长的花园里的那条煤渣路慢慢走过来.

  克莱拉已经从一棵蜀蔡梢头上采下了一节花穗,正在把穗子掰碎了取里面的种子,粉红色的花朵在她低垂的脑袋上凝视,好象在保护她似的.最后一批蜜蜂全进入了蜂房."好好数数你的钱,"保罗笑着说,她正把一粒粒扁扁的种子从钱串子似的花德上掰下来.

  "我很富有呢!"她微笑着说.

  "有多少钱?嗳!"他用手指啪地打了个榧子."我能把这些钱变成金子吗?""我想你恐怕也不行."她大笑."他们都盯着对方的眼睛,哈哈大笑.就在这时,他们才发现米丽亚姆来了.转瞬之间,一切都变了.

  "你好,米丽亚姆!"他大叫着,"你说过你要来的!""是的,你忘记了吗?"她和克莱拉握了握手,并说:"真出乎意料能在这儿见到你.""是的,"另一位回答,"我也有些奇怪我到这儿来."一阵迟疑.

  "这里很美,是吗?"米丽亚姆说.

  "我很喜欢这里."克莱拉回答.

  随即米丽亚姆就意识到克莱拉被接受了,而她从未被这里的人接受过.

  "你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吗?"保罗问.

  "是的,我去阿加莎家里吃了茶.我们正要去做礼拜,我只是过来看一下克莱拉,就一会儿工夫.""你应该到这儿来吃茶."他说.

  米丽亚姆爆发出简短的大笑,克莱拉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你喜欢菊花吗?"他问.

  "是的,菊花很好看."米丽亚姆回答.

  "你最喜欢哪种?"他问.

  "我也不知道,青铜色的那一种吧,我想是的.""我想你可能没见到过菊花的全部品种.来看看,来看看哪些是你们最喜欢的,克莱拉."他领着两个女人回到他家的花园,花园里种着五颜六色的花,只是花丛长短不齐地沿着花径一直通到田野.他知道这种情形而没有使他尴尬.

  "看,米丽亚姆,这些白色的花是从你们家的花园里移种过来的.它们在这儿长得不是特别好,是吗?""不错."米丽亚姆说.

  "但是它们比其它的耐寒.你们种的太娇宠了.花儿长得又长又嫩,可是很快就凋谢了.这些小黄花我很喜欢.你想要些吗?"当他们出来的时候,教堂的钟声开始响了起来.钟声响彻整个城镇,飘过田野.

  米丽亚姆看着钟楼,钟楼傲然挺立于此起彼伏的屋顶之上,她想起了他给她带来的素描.那时情形虽然不同,可是他毕竟还没完全离开她呀!她问他借了本书读,他跑进了屋里.

  "什么!那是米丽亚姆吗?"母亲冷冷地问.

  "是的,她说她顺便来看看克莱拉.""那么你告诉过她,对吗?"母亲带着讽刺的语气问.

  "是的,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呢?""当然啦,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告诉她."莫瑞尔太太说着又回到了她的书本上去了.他对母亲的讽刺挖苦有些发怵,生气地皱着眉头想:"为什么我不能按我的意愿去做事?""你以前从未见过莫瑞尔太太?"米丽亚姆正和克莱拉说着话.

  "没有,可是她人可好啦!""是的,"米丽亚姆说着低下了头,"在某些方面她是非常好.""我也这样认为.""保罗告诉过你很多她的事吗?""他谈了很多.""哦!"两个女人一直沉默着,直到保罗拿着书回来.

  "你要我什么时候还书?"米丽亚姆问.

  "只要你喜欢,什么时候都可以."他回答.

  克莱拉转身走进屋里,保罗陪着米丽亚姆走到了大门口.

  "你什么时候想来威利农场?"后者问道.

  "我可说不准,"保罗回答.

  "妈妈让我告诉你,只要你愿意来,无论何时她都很高兴见到你.""谢谢你,我很愿意去,只是我说不准时间.""噢,好吧!"米丽亚姆苦涩地大叫,转身离开了.

  她走下小径,嘴唇一直都凑在保罗给她的鲜花上.

  "你真的不想进屋吗?"他说.

  "不,谢谢.""我们要去做礼拜.""噢,我会再见到你的!"米丽亚姆心里痛楚万状.

  "是的."他们分开了,保罗对她有种犯罪感.米丽亚姆则心如刀绞,她蔑视他,但内心认为他依旧属于她自己,她相信是这样的,然而他却跟克莱拉要好,把她带回家去,还和她一起坐在他母亲身边做礼拜,给她一本赞美诗,几年前他也曾经给过她自己的.她听到他很快地跑进了屋里.但是,他没有直接进去,站在草地上,突然听到母亲的声音,接着传来克莱拉的回答:"我讨厌米丽亚姆那种猎狗似的警觉性.""不错,"母亲很快说,"对,现在你也讨厌她这一点了吧!"他顿时怒火中烧,对她们背地里谈论这个姑娘他感到愤怒.她们有什么权利说那些话?这些话倒真挑起了他对米丽亚姆仇恨的火焰,与此同时,心里又强烈地反感克莱拉毫无顾忌地如此谈论米丽亚姆.他认为在品行上,这两个女人中米丽亚姆毕竟好一些.他走进屋里,母亲看起来很激动,她的手很有节奏地敲着沙发扶手,正如女人们疲惫不堪时一样.他忍受不了看见这种动作.屋子里好一阵沉默,之后他才开始说话.在教堂,米丽亚姆看见他为克莱拉翻着赞美诗,想当年他也曾为她这样翻过.布道时,他能通过礼拜堂看见这个坐在教堂另一头的姑娘,她的帽子在脸上投下阴影.看到他和克莱拉在一起,她会怎么想?他从没功夫仔细揣度,只感觉到自己对米丽亚姆太狠心了.

  做完礼拜后,他对米丽亚姆说声"再见"就和克莱拉一起去潘特里克山.这是个黑乎乎的秋天的夜晚.当他留下姑娘一个时,心里极不忍心,"可是这是她活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能让她亲眼看见他和另外一个漂亮女人在一起,这让他感到很欣慰和喜悦.

  黑暗中能闻到湿树叶的香味.当他们一路走时,克莱拉的手懒懒地、暖暖地放在他的手中.他心里充满了矛盾,内心激烈的争斗使他感到非常绝望.

  到了潘特里克山顶时,克莱拉依偎在他的身边走着.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

  他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行走时在他胳膊底下剧烈地运动,刚才由米丽亚姆引起的郁闷心情轻松多了.他浑身热血沸腾,搂得越来越紧.

  接着,"你依旧和米丽亚姆旧情不断."她轻轻地说.

  "只是说说话罢了.除此我们之间没有别的来往."他苦涩地说.

  "你的母亲不喜欢她."克莱拉说.

  "不错,否则我早和她结婚了.但是,现在真的都结束了!"突然,他的声音里满含怨气.

  "如果我现在和她在一起的话,我们就要谈些基督教的奥秘啊,或者诸如此类的话题.感谢上帝,幸好我没有和她在一起!"他们沉默地走了好一段时间.

  "但是你不可能完全抛弃她."克莱拉说.

  "我没有抛弃她,因为没有什么可抛弃的."他说.

  "可她有东西要抛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她不能成为生活中的朋友,"他说,"但是我们仅仅是朋友而已."克莱拉挣脱他的拥抱,不再跟他相依相亲.

  "你为什么要挪开?"他问.

  她没有回答,相反却离他更远了.

  "你为什么想自己一人走?"他问.

  依旧没有回答,她气愤愤地走着,低垂着头.

  "因为我说过我要和米丽亚姆作朋友!"他大喊.

  她一句话也不回答他.

  "我告诉你我们之间仅仅是谈谈话而已."他坚持着,而试着重新搂抱她.

  她反抗着.突然,他大步跨到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活见鬼!"他说,"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你最好追求米丽亚姆去."克莱拉嘲笑着说.

  他感到血往上涌,威胁似的站在那里.他温怒地低着头.巷子里阴暗冷清,突然他双臂抓住了她,身子向前探去,疯狂地用嘴在她脸上吻着,她转过头去尽量避开他,但他抱着她不放.那张刚毅而无情的嘴伸向她,她的乳房被他像墙一般坚硬的胸膛压得生痛,只得无助地在他的臂膀里松弛下来,不再挣扎.他又一遍遍地吻着她.

  他听到有人从山上下来.

  "站住!站起来!"他哑着嗓子说,抓着她的胳膊抓得她好疼.如果他一松手的话,她将会躺倒在地上.

  她叹着气,眩晕地走在他身边,两人都沉默地向前走去.

  "我们从田野里走过去吧."他说,这时她才清醒过来.

  可是她还是听任自己由他帮着跨过台阶,她和他一直沉默着走过一块黑黑的田野.她知道这是通往诺丁汉的路,也通往车站.他好象在四处张望.他们走上光秃秃的小山顶,山顶上有一架旧风车的黑影.他停住了脚步.他们一起高高地站在黑暗的山巅,看着眼前夜间星星点点的灯火,到处是亮光闪闪,那是黑暗中高低不平的散落的村落.

  "就像在群星中散步."他颤声笑着说.

  说完他双臂搂着她,紧紧地搂着.她把嘴移到一边,倔强地小声问:"现在几点了?""没关系."他哑着嗓子哀求着.

  "不,有关系--有嘛!我必须走了!""还早着呢,"他说.

  "几点了?"她坚持着.

  四周围是一片被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着的夜色.

  "我不知道."她把手伸到他的胸前,找他的怀表.他感到浑身火烧火燎.她在他背心的口袋里掏着,而他站着直喘粗气.黑暗之中,她只能看到圆圆的灰白的表面,却看不见数字.她弯下身子凑上表面.他喘着气直到他能重新把她搂在怀里才平息了内心的骚动.

  "我看不见."她说.

  "那就别费劲儿了.""好吧,我走了!"她说着转身就走.

  "等等,我来看!"但是他看不见,"我来划根火柴."他暗中希望时间晚一些,她赶不上火车就好了.她看见他用手拢成灯笼形,当他划亮火柴时,他的脸被火光照亮了,他双眼盯着表.很快黑暗又袭来了.她眼前漆黑一片,只有脚边扔着一根亮着的火柴杆.他在哪儿?

  "怎么啦?"她害怕地问.

  "你赶不上了."他的回答从黑暗中传来.

  沉默了一会儿,她感到了他的力量,听出他的话里的口气,不禁感到害怕.

  "几点了?"她平静而明确地问,心里飘过一丝无助的感觉.

  "差两分九点,"他回答,极勉强地以实相告.

  "那么我能在十四分钟内从这儿赶到车站吗?""不能,只能……"她又能辨清在一码以外的他的黑影了,她想逃开.

  "可是我能行吗?"她央求道.

  "如果你赶快的话还来得及,"他粗声粗气地说,"不过,你可以从从容容地步行这段路.克莱拉,离电车站只有七英里的路程,我可以陪你一起去.""不,我想赶火车.""可是为什么?""我--我想赶上这趟火车."他的口气忽然变了.

  "很好,"他又生硬又冷淡地说,"那么走吧."他一头冲向黑暗.她跑在他身后,直想哭,此刻他对她又苛刻又狠心.她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跨着高低不平的黑黑的田野,上气不接下气随时要摔倒的样子.但是车站两旁的灯光越来越近了.突然,他大叫着撒腿跑了起来.

  "火车来了!"隐隐约约听见一阵咣当咣当地行进声,在右边远处,火车像一条发光的长虫正穿越黑暗冲过来.接着吮当声停了.

  "火车在天桥上.你正好赶上."克莱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最后终于赶上了火车.汽笛响了.他走了,走了!

  --而她正坐在载满旅客的车厢里.她感到自己过于绝情.

  他转过身就往家里跑,不知不觉已回到了自己家的厨房.他面色十分苍白.双眼忧郁,神情癫狂,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母亲看着他.

  "哟,你的靴子倒是真干净啊!"她说.

  他看着自己的双脚,随后脱下大衣.母亲正揣度他是否喝醉了.

  "那么,她赶上火车了?"她问.

  "是的.""我希望她的双脚可别这么脏.我不知道你究竟把她拉到哪里去了!"他站着一动不动,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喜欢她吗?"最后他勉勉强强地问."是的,我喜欢她.但你会厌烦她的,我的孩子,你知道你会的."他没有回答.母亲注意到他一直在喘着粗气.

  "你刚刚跑过吗?"她问.

  "我们不得不跑着去赶火车.""你们会搞得精疲力尽的.你最好喝点热牛奶."这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兴奋剂了,可是他不愿意喝,上床睡觉去了.他脸朝下趴在床罩上,愤怒而痛苦的泪水像泉似的涌了出来.肉体的痛苦使他咬紧嘴唇,直到咬出了血.而他内心的一片混乱使得他无法思考,甚至失去知觉.

  "她就是这样对待我的,是吗?"他心里说,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把脸深埋在被子里.此刻他恨她.他每回想一遍刚才的情景,对她的恨意就滚过一次.

  第二天,他的一举一动间出现了一种新的冷淡.克莱拉却非常温顺,简直有点多情.但是他对她很疏远,甚至有点轻蔑的味道.

  她叹着气,依然显得很温顺,这样一来,他又回心转意了.

  那个星期的一个晚上,荷拉.伯恩哈特在诺丁汉姆的皇家剧院演出《茶花女》.

  保罗想去看看这位着名的老演员,于是,他请克莱拉陪他一起去.他告诉母亲把钥匙给他留在窗台上.

  "我用订座吗?"他问克莱拉.

  "是的,再穿上件晚礼服,好吗?我从未见你穿过晚礼服.""可是,上帝,克莱拉!想想吧,在剧院里我身穿着晚礼服!"他争辨着.

  "你不愿意穿吗?"她问.

  "如果你想让我穿,我就穿.不过,我会感到自己像个傻瓜似的."她取笑他.

  "那么,就为我做一次傻瓜,好吗?"这个要求使他血液沸腾.

  "我想我是非穿不可了.""你带只箱子干什么用啊?"母亲问.

  他的脸涨得通红.

  "克莱拉要我带的."他说.

  "你们订的是什么位子呀?""楼厅--每张票三先令六便士!""天哪!我肯定要这么贵啊!"母亲讽刺似的大叫.

  "这种机会很难得,仅仅一次嘛!"他说.

  他在乔丹厂打扮起来,穿上件大衣,戴上顶帽子.然后在一家小咖啡厅里和克莱拉碰头,她和一个搞妇女运动的朋友在一起,她穿了件旧的长大衣,一点也不合身,大衣上有个小风兜罩着头,他讨厌这件衣服.三个人一起去了剧院.

  克莱拉在楼上脱大衣.这时他才发现她穿着一件类似晚礼服似的裙装.胳膊、脖子和一部分胸脯裸露着.她的头发做得很时髦.礼服是朴素的绿绸纱似的料子做成的.很合身,他觉得她显得格外典雅高贵.他可以看得见衣服下的身体,仿佛衣服紧紧裹着她的身子似的.他看着她,似乎能感觉到她笔直的身体的曲线,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整个晚上,保罗坐在那裸露的美丽胳膊旁.眼巴巴地望着她那结实的脖颈,健壮的胸脯和她那绿绸纱礼服下的乳房以及紧身衣里面的曲线.他心里不由得又对她恨起来,让他活受罪,遭受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煎熬.可是当她正襟危坐,似乎若有所思凝视前方时,他又爱上了她.好像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于了命运的淫威,只能听天由命似的.她无能为力,好像被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控制着.她脸上显示出一种永恒的神情,似乎她就是深思的斯芬克斯像,这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吻她.他故意把节目单掉在地上,然后弯下身子去捡.趁机吻了吻她的手腕.她的美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仅仅在灯光熄灭时,她才把身子陷下去一点靠着,于是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手和胳膊.他能闻到她身上发出的淡淡的香味.他浑身热血沸腾着,甚至不断卷起一阵阵白热化浪潮,使他失去了知觉.

  演出在继续,他茫然地盯着台上却不知道剧情发展到什么地方,似乎那一切离他太遥远,已化为克莱拉丰满白皙的胳膊,她的脖颈和她那起伏的胸脯.这些东西似乎就是他自己,而戏在很远的某个地方继续演着,他也进入了角色.他自己已不存在了.唯一存在的是克莱拉灰黑色的双眼,朝他靠过来的胸脯和他双手紧紧捏住的胳膊.他感到自己又渺小又无助.她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驾驭着他.

  幕间休息时,灯全都亮了,保罗痛苦异常.他很想跑到某个地方,只要灯光又暗下来就行.在恍惚中他逛出去想喝点什么.随即灯熄灭了,于是,克莱拉的奇怪又虚幻的现实情形及戏中的情节又紧紧抓住了他.

  演出继续着.但是,他心里满塞着一种欲望,冲动地只想吻她臂弯处那蓝色细脉.他能摸到那细脉.如果不把嘴唇放到那上面,他的面部就会僵化.他必须吻它,可是周围还有其他人!最后他迅速地弯下身子,用嘴唇碰了它一下.胡子擦过她敏感的肌肤,克莱拉哆嗦了一下,缩回了她的胳膊.

  戏终于散了,灯亮了,观众们掌声四起,他这才回过神儿来,看看手表.他错过了要赶的那班火车.

  "我只好走回家了!"他说.

  克莱拉望着他.

  "很晚了吗?"她问.

  他点点头,随后他帮她穿上她的大衣.

  "我爱你!你穿这件礼服真美!"他在她的肩头喃喃地说道.

  她仍然保持沉默.他们一起走出剧院.他看到出租汽车在等着顾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感觉好像遇到了一双仇视他的棕色的眼睛,但是他不知道是谁.他和克莱拉转身离开,两人机械地朝火车站走去.

  火车已经开走了,他得步行十英里回家.

  "没关系."他说,"我非常喜欢走路.""你要不愿意,"她脸涨得通红说,"我可以和母亲睡."他看了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你的母亲会说什么?"他问.

  "她不会介意的.""你肯定吗?""当然肯定.""我可以去吗?""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好."他们转身折回,在第一个车站上了电车.清新的风扑打着他的脸,路上漆黑一片.电车在急驶中向前倾斜.他坐在那儿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你母亲会不会已经睡下了?"他问.

  "也许吧.我希望她没睡."在这条僻静、幽暗的小街上,他们是唯一两个出门的人.克莱拉很快地进了屋子.他迟疑着,"进来吧!"她招呼着.

  他跃上台阶,进了屋子,她的母亲站在里屋门口,高高大大的而且充满了敌意.

  "你带谁来了?"她问.

  "是莫瑞尔先生,他错过了火车.我想我们可以留他过夜.省得让他走十英里的路.""嗯,"雷渥斯太太大声说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邀请了他,我当然非常欢迎.我不介意,是你管这个家嘛!""如果你不喜欢我留在这儿,我就离开."保罗说.

  "别,别,你用不着,进来吧!我很想知道你对我给她准备的晚餐有何意见."晚饭是一小碟土豆片和一块腌肉.桌上将就地摆着一个人的餐具.

  "你可多吃些腌肉,"雷渥斯太太继续说,"可上豆片没有了.""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他说.

  "噢,你千万不要客气!我可不喜欢听这个.你请她去看戏了吧?"最后一个问题里有一种讽刺的意味.

  "怎么啦?"保罗很不自在地笑了笑.

  "哎,就这么一点儿腌肉!把你的大衣脱下来吧."这个腰板挺得笔直的妇人正努力揣摩情况.她在碗橱那儿忙碌着.克莱拉接过了他的大衣.屋子里点着油灯,显得非常温暖舒适.

  "天哪!"雷渥斯夫人大叫道,"我说你们两人打扮得可真光彩照人呀!打扮得这么漂亮干什么?""我想,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他说道,感觉自己受了愚弄.

  "如果你们想出风头的话,在这个房子里可没有你们这样两个打扮花枝招展的人的地盘."她挖苦着,这是相当尖刻的讽刺.

  穿着晚礼服的保罗和穿着绿礼服裸着胳膊的克莱拉都迷们了.他们感到在这间厨房里他们必须互相保护.

  "瞧那朵花!"雷渥斯太太指着克莱拉说,"她戴那花究竟想干什么?"保罗看了看克莱拉.她红着脸,脖子也涨得通红.屋子里出现了一阵沉默.

  "你也喜欢她这样,对吗?"他问.

  她母亲震慑住了他俩.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他忧虑重重.但是他必须跟她周旋.

  "我看着很喜欢!"老女人大叫,"我为什么喜欢她拿自己出丑?""我看见过好多人打扮得更傻."他说,现在克莱拉已经在他的保护之下了.

  "哼!什么时候?"她挖苦似地反驳.

  "当他们把自己打扮得奇形怪状时."他回答.

  身材高大的雷渥斯太太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一动不动,手里拿着她的叉子.

  "他们都是傻瓜."最后她回答道,然后转身朝向了煎锅.

  "不,"他赌气似的争辨道,"人应该尽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你管那叫漂亮啊!"母亲大叫,一面用叉子轻蔑地指着克莱拉,"这--这看上去好象不是正经人的打扮.""我相信你是妒嫉,因为你不能这样出风头."他大笑着说.

  "我!如果我高兴的话,我可以穿着夜礼服跟任何人出去."母亲讥讽地回答.

  "可为什么你不愿意呢?"他坚持着问,"或者你已经穿过了?"长时间的沉默.雷渥斯太太在煎锅前翻弄着腌肉,他的心剧烈地跳着,生怕自己触犯了她.

  "我!"最后她尖叫道,"不我没有穿过!我做女佣时,只要哪个姑娘袒着肩膀一走出来,我就知道她是什么货色.""你是不是太正派,所以才不去参加这种六便士的舞会."克莱拉低垂着头坐着,她的双眼又黑又亮.雷渥斯太太从火上端下煎锅,然后站在他身边,把一片片腌肉放在他的盘子里.

  "这块不错!"她说.

  "别把最好的都给我!"他说.

  "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母亲答道.

  老太太的语调里有种挖苦似的轻浮意味,保罗明白她已息怒了.

  "你吃一点吧!"他对克莱拉说.

  她抬起灰色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副耻辱、孤寂的神情.

  "不了,谢谢!"她说.

  "你为什么不吃呢?"他不经意地问.

  他浑身热血沸腾像火烧似的.雷渥斯太太巨大的身体重又坐下,神态冷淡.他只好撇下克莱拉,专心对付她的母亲来.

  "他们说莎拉.伯恩哈特都五十岁了."他说.

  "五十!她都快六十岁了!"她不屑地回答.

  "不管怎样,"他说,"你从未想到过!她演得极出色,我到现在还想喝彩呢!""我倒愿意看看那个老不死的女人让我喝彩的情形!"雷渥斯太太说,"她现在到了该想想自己是不是老的时候了,不再是一个喊叫的卡塔马兰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卡塔马兰是马来亚使用的一种船."他说.

  "这是我的口头禅."她反驳道.

  "我母亲有时也这样,跟她讲多少次也没用.""我想她常扇你耳光吧."雷渥斯太太心情愉悦地说.

  "她的确想扇,她说她要扇的,所以我给她一个小板凳好让她站在上面.""这是你母亲最糟糕的地方."克莱拉说,"我母亲不论干什么从来都用不着小板凳之类的东西.""但是她往往用长家什也够不着那位小姐."雷渥斯太太冲着保罗反驳道.

  "我想她是不愿意让人用长家什去碰的."他大笑,"我想肯定是这样的.""我想把你们两个的头打裂,对你们也许倒有好处."她母亲突然大笑起来.

  "你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呢?"他说,"我又没有偷你的任何东西.""不错,不过我会留神看着你."这个老女人大笑道.

  晚餐很快结束了.雷渥斯太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保罗点上了支香烟,克莱拉上楼去寻了一套睡衣,把它放在火炉的围栏上烤着.

  "哎呀,我都已经忘记它们了!"雷渥斯太太说,"它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从我的抽屉里.""嗯!你给巴克斯特买的,可他不愿意穿,对吗?"--她哈哈大笑.

  "说他宁可不穿裤子睡觉."她转身对保罗亲呢地说,"他不愿意穿睡衣这类东西."年轻人坐在那儿吐着烟圈.

  "各人习惯不同嘛!"他笑着说.

  随后大家随便谈论了一会儿睡衣的好处.

  "我母亲就喜欢我穿着睡衣,"他说,"她说我穿了睡衣像个江湖小丑.""我想这套睡衣你穿了准合身."雷渥斯太太说.

  过了一会儿,他偷偷瞥了一眼嘀嘀嗒嗒作响的小闹钟,时间已经十二点了.

  "真有趣,"他说,"看完戏后总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睡.""该到睡觉时间了."雷渥斯太太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说.

  "你累吗?"他问克莱拉.

  "一点儿也不累."她回答着,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们来玩一盘克里贝奈牌游戏好吗?"他说.

  "我早忘记了怎么玩.""好吧,我再来教你.我们玩会儿克里贝奈牌好吗?雷渥斯太太?"他问.

  "随你们便,"她说,"不过时间真的很晚了.""玩两盘游戏我们就会困了."他回答.

  克莱拉拿出纸牌,当他洗牌时,她坐在那儿转动着她的结婚戒指.雷渥斯太太在洗碗间清洗着碗碟.随着时间的推移,保罗感到屋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十五个二,十五个四,十五个六,两个八……"钟敲了一点.游戏继续玩着.雷渥斯太太做好了睡觉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她锁上了门,灌满了水壶.保罗依旧在发牌记分.克莱拉的双臂和脖子使他着迷.他觉得他能看出她的乳沟.他舍不得离开她.她望着他的双手.感觉到随着这双手灵巧的运动,她的骨头都酥了.她离他这么近,他几乎能触摸到她似的.可是又差那么一点儿.他鼓起了勇气.他恨雷渥斯太太.她一直坐在那里,迷迷糊糊地几乎睡着了.但是她坚决固执地坐在椅子上.保罗瞅了一眼她,又瞥了瞥克莱拉,她遇到了他瞥来的目光,那两眼充满愤怒、嘲讽,还有无情的冷淡.她羞愧难当的目光给了他一个答复.不论怎样,保罗明白了,她和他是同一个想法.他继续打着牌.

  最后雷渥斯太太僵硬地站起身来,说道:"已经这么晚了,你们俩还不想上床睡觉吗?"保罗继续玩着牌没有回答.他恨透了她,几乎想杀了她.

  "再玩一会儿."他说.

  那老女人站起身来,倔强地走进洗碗间,拿回了给他点的蜡烛,她把蜡烛放在壁炉架上,然后重新坐下.他对她恨之入骨,于是他扔下了纸牌.

  "不玩了."他说,不过声音里依旧是愤愤的.

  克莱拉看到他的紧闭着的嘴,又瞅了她一眼.像是一种约定似的.她俯在纸牌上,咳嗽着想清清嗓子.

  "我很高兴你们终于打完了."雷渥斯太太说,"拿上你的东西."--她把烤的暖暖和和的睡衣塞到他的手里--"这是你的蜡烛.你的房间就在这一间上面,上面只有两间房,因此你不会找错的.好吧,晚安,希望你睡个好觉.""我准能睡个好觉,向来睡觉很好."他说.

  "是啊,像你这种年纪的人应当睡得很好."她答道.

  他向克莱拉道了声晚安就上楼去了.他每走一步,擦洗干净的白木楼梯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气呼呼地走了.两扇门正对着.他走进房间掩上门,但没有落闩.

  小屋里放着一张大床.克莱拉的几个发夹和发刷放在梳妆台上.她的衣服和裙子挂在墙角的一块布下.一张椅子上赫然放着一双长丝袜.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屋子.

  书架上放着他借给她的两本书.他脱下衣服叠好,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然后,他吹灭了蜡烛,躺下,还不到两分钟,几乎就要睡着了,突然,传来咔嚓一声--他被惊醒了,难受地翻来覆去,就好像什么东西突然咬了他一下,把他气疯了.他坐了起来,望着黑乎乎的屋子.他盘起双腿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听着,他听见在外面很远的地方有一只猫,接着听见她母亲的沉重又稳健的脚步声,还听见克莱拉清脆的嗓音.

  "帮我解一下衣服好吗?"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那母亲说:"喂!你还不睡吗?""不,现在还不呢."她镇静地回答.

  "噢,那好吧!如果你嫌时间还不够晚,就再待会儿吧.不过,我快睡着了的时候,可别吵醒我.""我一会儿就睡."克莱拉说.

  保罗随即听到她母亲慢吞吞地爬上楼梯.烛光透过他的门缝闪亮着,她的衣服擦过房门,他的心不停地跳着.随后,四周又陷入黑暗.他听见她的门闩喀喀响了一下,接着她不慌不忙地准备上床.过了许久,一切还是静悄悄的.他紧张地坐在床上,微微颤抖着.他的门开了一条缝.等克莱拉一上楼,他就拦住她.他等待着,周围一片死寂,钟敲了两个,接着他听到一阵轻轻的刮壁炉围栏的声音.此时,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浑身不停地发抖.他感到他非下楼去不可,否则他会没命的.

  他跳下床,站了一会儿,浑身抖个不停.然后径直向门奔去.他尽可能轻轻地走着.第一级楼梯发出开枪似的声音.他侧耳倾听,老妇人在床上翻了翻身,楼梯上一片漆黑.通向厨房的楼梯角门下透出一线光亮,他站了一会儿,接着又机械地朝下走去.每走一步,楼梯就发出一声嘎吱声.他的背部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生怕楼上的老女人忽然打开房门出现在他的后面.他在底下摸到了门,随着咔嗒一声巨响门闩被打开了.他走进厨房,砰地一声关上了身后的屋门,老妇人现在不敢来了.

  保罗呆呆地站在那儿:克莱拉跪在壁炉前地毯上的一堆白色的内衣上,背对着他取暖.她没有回头,只是蜷缩着身子坐在自己的脚跟上.那丰腴、美丽的背正对着他.她的脸掩藏着.她靠着火想自己暖和起来,壁炉一边是舒适的红色火光,另一侧是温暖的阴影.她的双臂有气无力地垂着.

  他哆嗦得厉害,牙关紧咬着,紧握着双拳,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于是,他朝她走去,手搭在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放在她的颏下,托起她的脸来.他的触摸使她全身不由地痉挛似的颤抖起来,一下,两下.她依然低着头.

  "对不起!"他喃喃说道,意识到自己的双手非常凉.

  随即她抬起头看着他,像个胆小的怕死鬼.

  "我的手太凉了."他咕哝着.

  "我喜欢."她闭上眼睛悄声说.

  她说话时的热气喷在他的嘴上.她用双臂抱着他的膝盖.他睡衣上的丝带贴着她摇来晃去,使她不禁一阵阵地战栗.他的身体渐渐地暖和起来,慢慢不再抖了.

  最后,他再也无法这样站下去了.他扶起了她,她把头埋进他的肩膀.他的双手无限温情地慢慢抚摸着她.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尽力想把自己掩藏起来.他紧紧地搂着她.最后,她终于抬起头来,一语不发,如怨如泣,似乎想要弄明白自己是否应该感到羞愧.

  他双眼乌黑,异常深遽平静.好像她的美和他对这种美的迷恋伤害了他的情感,使他感到无限的悲痛.他眼内含着一丝痛楚,悲凄地望着她,心里十分害怕.在她面前,他是那么谦卑.她热烈地吻着他的双眼,接着把他搂向自己.她把自己献了出来.他紧紧地搂抱着她.片刻之间两人的热情就如火如茶地燃起来.

  她站着,任凭他疼爱她,全身伴随着她的快乐而颤抖着.她本来受到损伤的自尊心得到了医治.她的心病也治愈了.她感到非常快乐,她又感到扬眉吐气,她的自尊心曾受过挫伤,她也一直备受鄙视,可现在她又恢复了快乐和自豪.

  她恢复了青春,唤发起诱人的魅力.

  他满面春风地望着她,两人相视而笑了,他把她默默地抱在胸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两个人还是直直地站立着紧紧地拥抱,亲吻,浑然一体,像一尊雕像.

  他的手指又去抚摸她.心思恍惚,神情不定,感到不满足.热浪又一阵阵地涌上心头,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你到我屋里来吧."他咕哝着.

  她望着他,摇摇头,闷闷不乐地噘着嘴巴眼睛里却热情洋溢.他定睛凝视着她.

  "来吧!"他说.

  她又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来呢?"他问.

  她依旧心事重重、悲悲切切地看着他,又摇摇头.他的眼神又变得冷酷起来,终于让步了.

  他回屋上床后,心里一直纳闷,为什么她拒绝坦然地与他投怀送抱,并让她母亲知道.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的关系可以确定了,而且她可以和他一起过夜,不必像现在那样,非得回到她母亲的床上去.

  这真不可思议,他实在不能理解.他很快沉沉睡去.

  早上一醒来,他就听见有人在跟他说话,睁眼一看,只见高大的雷渥斯太太,低着头严肃地看着他,手里端着一杯茶.

  "你想一直睡到世界末日吗?"她说.他顿时放声大笑.

  "现在应该是五点钟吧."他说.

  "啧,"她回答,"已经快七点半了.我给你端来一杯茶."他摸摸脸,把额前一绺乱发撩开,坐起身来.

  "怎么会睡到这么晚呢!"他喃喃地说.

  他因被别人叫醒而愤愤不已.她倒觉得这很有趣.她看见他露在绒布睡衣外的脖子白净圆润,像个姑娘的一样.他恼怒地抓着头发.

  "你抓头皮也没有用处,"她说,"抓头皮也不能抓早啊.咳,你要让我端着杯子一直站着等你多长时间?""哎哟,把杯子砸了!"他说.

  "你应该早点起床."老妇人说.

  他抬眼望着她,赖兮兮地放声大笑起来.

  "可我比你先上床."他说.

  "是的,我的天哪,你是比我先上床!"她大叫道.

  "你看,"他说着搅着杯里的茶,"你竟然把茶端到我的床边,我母亲准会认为这定能把我这一辈子给宠坏了.""难道她从来不端茶给你吗?"雷渥斯太太说.

  "如果让她做的话,那就像是树叶也要飞上天去了.""哎哟,看来我一直把家里人宠爱惯了!所以他们才会变得那么坏."老太太说.

  "你只有克莱拉这么一个亲人了,"他说,"雷渥斯老先生早就去世了.所以我觉得家里坏的人只有你一个.""我并不坏,只是我心肠很软而已."她走出卧室时说,"我只是糊涂罢了,千真万确!"克莱拉默默地吃着早饭,不过,那神气仿佛他已是她的人了.这使得他欣喜万状.很显然雷渥斯太太非常喜欢他,他干脆就谈起他的画来.

  "你这么辛苦劳碌地忙你的那些画,究竟有什么好处啊?"她母亲大声说,"我很想问个清楚,究竟有什么好处?你最好还是尽兴地玩乐吧!""哎,"保罗大叫道,"我去年靠我的画挣了三十个金币呢.""真的吗?这样看来,这件事倒真值得考虑考虑.可是跟你花在画画上的时间比一比,那可真算不了什么.""而且有人还借了我四英镑,那人说愿意付给我五个英镑,让我画他夫妇俩带着狗还有他们的乡下别墅.我给他们画了,画了些鸡、鸭,可没有画狗.他很恼火,因此我只能少收一英镑.我真烦腻画这些,我也不喜欢狗.画了这么一幅画,等他把那四英镑给我之后,我该怎么花呢?""噢!你知道自己怎么用这笔钱."雷渥斯太太说.

  "可是我想把这四英镑全部花光.咱们可以去海滨玩一两天,怎么样?""都有谁?""你,克莱拉和我.""什么,花你的钱!"她有些生气地大叫.

  "为什么不花?""你这样费力不讨好地过日子,早晚会因此吃苦头的!""只要我花得高兴就行了.你难道不愿赏光?""不是,由你们俩自己决定吧.""你愿意去了?"他惊奇地问道.

  "你甭管我愿不愿意去,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雷渥斯太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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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情人之夫(上)





        保罗和克莱拉去剧院后不久,一天他和几个朋友在五味酒家喝酒时正巧道伍斯进来了.克莱拉的丈夫正在渐渐发福,褐色眼睛上的眼皮也开始松弛了.他失去了往日那健康结实的肌肉,很明显他正走在下坡路.他和妈妈吵了一架后,就来到这下等酒店借酒浇愁.他的情妇因为另一个愿意娶她作老婆的人而抛弃了他.有天晚上他因酗酒斗殴而被拘留了一夜,而且他还被卷进一场不体面的赌博事件中.

  保罗和他是死敌,然而两人之间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感,就好像两个人之间有时会产生的那种偷偷摸摸的亲近感.保罗常常想到巴克斯特.道伍斯,想接近他,和他成为朋友.他知道道伍斯也常常想到他,知道有某种力量正在把那个人推向他.

  然而,这两个人除了怒目而视以外从未互相看过一眼.

  保罗在乔丹厂是个高级雇员,由他请道伍斯喝杯酒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你想喝什么?"他问道伍斯.

  "谁愿意和你这种混球一起喝酒!"道伍斯回答.

  保罗轻蔑地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去,心里怒火万丈.

  "贵族制度,"他继续说,"实际上是一种军事制度.拿德国来说吧,那儿有成千上万依靠军队而生存的贵族,他们穷得要命,生活死气沉沉,因此他们希望战争,他们把战争看作是继续生存下去的一个机会.战争之前,他们个个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战争一来,他们就是领袖和司令官.现在你们总可以明白了吧,就是那么回事--他们需要战争!"在酒店里,保罗并不是一个惹人喜爱的辩论家.他自高自大,脾气暴躁.他那种过于自信和武断的态度往往引起年纪较大的人的反感.大家都默默地听着,他说完了,没有人赞同他.

  道伍斯大声冷笑着,打断了这个年轻人的口若悬河,问道:"这是你那天晚上在剧院里学来的吧?"保罗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于是他明白他和克莱拉一起走出剧院时被道伍斯看到了.

  "哟,剧院是怎么回事?"保罗的一个同事问,他很高兴有机会挖苦一下这个年轻人,因为他已意识到这里面有文章.

  "嗨,他穿着晚礼服在做花花公子!"道伍斯冷笑着,轻蔑地把脑袋朝保罗一扬.

  "这话太玄了吧,"这个双方的朋友说,"她难道是婊子吗?""天呀,当然是啦!"道伍斯说.

  "说呀,让我们都听听!"那个朋友喊道.

  "你已经明白了."道伍斯说,"我想莫瑞尔心里更清楚.""哎呀,哪有这种事呢!"这人继续说道,"真的是个妓女吗?""妓女,我的天哪,当然是啦!""可你怎么知道的呢?""噢,"道伍斯说,"我认定,他已经跟那……一起过夜了."大家听后都嘲笑保罗.

  "不过,她是谁啊?你认识她吗?"那个朋友问道.

  "我想我是认识的."道伍斯说.

  这句话又引起了大家的哄堂大笑.

  "那就说出来听听吧."那个朋友说.

  道伍斯摇摇头,喝了一大口啤酒.

  "真怪,他自己却丝毫不露口风,"他说,"等会儿听他自己吹得了.""说吧,保罗."那个朋友说着,"不说不行,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招供吧.""招供什么?承认我偶然请了个朋友去剧院看戏吗?""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老兄,告诉我们她是谁."那个朋友说.

  "她挺不错的."道伍斯说.

  保罗被激怒了.道伍斯用手捋着他那金黄色的小胡子,哼哼地冷笑着.

  "真让我吃惊……真有那么回事吗?"那个朋友说,"保罗,我真没有料到你还有这么一手.你认识她吗?巴克斯特?""好像有一点儿."他对其他的人挤挤眼睛.

  "咳,行了,"保罗说,"我要走了!"那个朋友用手搭在他的肩头.

  "这可不行."他说,"你甭想这么容易就走掉,我的朋友.你必须给我们把这事讲明白才行.""那么你们还是向道伍斯去打听吧."他说.

  "你自己做的事嘛,没必要害怕,朋友."那个朋友纠缠着.

  道伍斯在一旁插了句话,保罗恼羞成怒,把半杯啤酒全泼在他的脸上.

  "啊!莫瑞尔先生!"店里的女招待惊叫着,按铃叫来了酒店的保安人员.

  道伍斯啐了一口唾沫,冲向这个年轻人.此刻,一个卷着袖子,穿着紧身裤子的壮汉挺身而出.

  "好啦,好啦!"他说着,用胸膛挡住了道伍斯.

  "滚出去!"道伍斯叫道.

  保罗面色苍白的把身子靠在酒柜的铜围栏上,瑟瑟发抖.他恨透了道伍斯,他诅咒他当场就该下地狱;可一看到那人前额上湿漉漉的头发,不禁又可怜起他来.

  他没有动.

  "滚出去,你--"道伍斯说.

  "够了,道伍斯."酒店的女招待大叫道.

  "走吧."酒巴的保安人员好言相劝着,"你最好还是走吧."随后,他有意贴近道伍斯,正好把道伍斯逼到了门口.

  "一切都是那个小混帐挑起来的."道伍斯略带胆怯地指着保罗.莫瑞尔大喊.

  "哎哟,道伍斯先生,你可真会胡诌."女招待说,"你要知道一直都是你在捣乱."保安人员依旧用胸膛顶着他,强迫他走出去,直到把他逼到大门外的台阶上,此时,道伍斯转过身来.

  "好吧."他说着,对自己的敌手点了点头.

  保罗不禁对道伍斯生出一种奇怪的怜悯之心,近乎于一种掺杂着强烈的愤恨的怜爱.五颜六色的店门被关上了,酒巴里一片寂静.

  "那人真是自找苦吃!"女招待说.

  "但是你眼睛里要是给人泼了一杯啤酒,总是件很糟的事情."那个朋友说.

  "我告诉你,他干得太棒了."女招待说,"莫瑞尔先生,你还想再来一杯吗?"她询问着拿起了保罗的杯子.他点了点头.

  "巴克斯特.道伍斯这人对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说.

  "哼,他吗?"女招待说,"他呀,他是个多嘴多舌的人,这点得不到什么好处.如果你要魔鬼的话,就让我给你找个多嘴多舌的人得了.""喂,保罗,"那个朋友说道,"这段时间你还是小心为妙.""你千万不要给他机会找你的事就是了."女招待说.

  "你会拳击吗?"一个朋友问.

  "一点儿不会."他答道,脸色依旧苍白.

  "我倒可以教你一两招."这个人说.

  "谢谢啦,可我没有时间."保罗抽身想走.

  "詹金斯先生,你陪他一起走."女招待对詹金斯先生挤挤眼,悄声说道.

  那人点点头,拿起帽子说:"大家晚安."随即十分热心地跟在保罗身后,叫着:"等一会儿嘛,老兄,咱俩同路.""莫瑞尔先生不喜欢惹这种烦人的事情."女招待说,"你们等着看吧,以后他不会再上这儿来了,我很难过,他是个好伙伴.道伍斯想把他拒之门外,他的目的就是这个."保罗宁死也不愿意让母亲知道这个事,他强忍着羞辱及内疚的煎熬,心里痛苦极了.现在他生活中有好多事情不能告诉他母亲.他背着她过另一种生活--性生活.生活中的其他部分依然掌握在她手中.不过他觉得自己不得不向她隐瞒好些事情,可这使他很烦恼.母子之间现在相当沉默,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在这种沉默中保护自己,为自己辩解,因为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她的指责.因而,有时他很恨她,并且想摆脱她的束缚,他的生活要他自己从她那儿得到自由.然而生活宛如一个圆圈,总是能回到原来的起点.根本脱离不了这个圈子.她生了他,疼爱她,保护他.于是他又反过来把爱回报到她的身上,以致于他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离开她独立生活,真正地去爱另一个女人.在这段时间里,他不知不觉地抵制着母亲的影响,对她守口如瓶,他们之间有了距离.

  克莱拉很幸福,深信保罗爱着自己,她感到自己终于得到了他.可是随之出乎意料的事情又发生了.保罗像开玩笑似的告诉了她与她丈夫之间的不愉快的争端.

  她听后骤然变色,灰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就是他,一个粗俗的人,"她喊着,"他根本不配和体面的人来往.""可你却嫁给了他."他说.

  他的提醒使得她愤愤不已.

  "对,我是和他结了婚."她大喊道."可是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想他本来可能是个很好的人."他说.

  "你认为是我把他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她尖叫着说.

  "哎,不是,是他自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但是,他身上总有点东西……"克莱拉紧紧地盯着她的情人.他身上某种东西使她感到憎恶.那是一种对她进行超然的旁观评论的态度,一种使她女性的心灵不能接受的冷酷的神情.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她问.

  "什么?""关于巴克斯特的事.""这没有必要吧?"他回答.

  "我想,如果你非打他一顿不可,你会动手的."她说.

  "不,我一点儿也没有动手的意思,这很滑稽.大多数男人生来就有种握紧拳头打架的本能,可我不是这样,我情愿用刀子、手枪或别的什么来打架.""那你最好随身带件家什."她说.

  "噢,"他哈哈大笑道,"不,我不是个刺客.""可他会对你下手的.你不了解他.""好吧,"他说,"我们等着瞧吧.""你想任他去吗?""也许吧,如果我无能为力的话.""可是如果他杀死你呢?"她说.

  "那我应感到难过,为他也为了我自己."克莱拉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真是气死我了."她大叫道.

  "其实没有什么."他大笑道.

  "但是你为什么这么傻呢,你不了解他.""也不想了解.""对,不过你总不会让那个人对你为所欲为吧.""你要我怎么办呢?"他大笑着答道.

  "要是我,就拿一把左轮手枪."她说,"我肯定他是会铤而走险的.""我会把我自己的手指都炸掉的."他说.

  "不会.不过你到底要不要枪?"她恳求道.

  "不.""什么也不带?""不带.""那你任凭他去……?""不错.""你是个大傻瓜!""千真万确."她气得咬牙切齿.

  "我真想好好教训你一顿!"她气得浑身发抖,大叫大嚷.

  "为什么?""竟让他这种人随便摆弄你.""如果他赢了,你可以重新回到他身边去.""你想让我恨你吗?"她问.

  "噢,我只是玩玩而已."他说.

  "可你还说你爱我!"她低沉而愤怒地喊道.

  "难道要我杀了他才能让你高兴吗?"他说,"但是如果我真杀了他,可以想象我永远也摆脱不了他的阴影.""你认为我是傻瓜吗?"她大叫着.

  "一点也不.亲爱的,但是你并不理解我."两人都沉默了.

  "但是你不应该冒险."她恳求着.

  他耸耸肩膀,吟诵了一段诗:"君子坦荡荡,肝胆天可鉴,无需屠龙刀,何用封喉箭."她探究似的望着他.

  "我希望我能理解你."她说.

  "可惜没有什么可让你理解的."他大笑着.

  他低垂着头,深思着.

  他好几天没看见道伍斯.可一天早晨,当他从螺纹车间出来登楼梯时,差一点儿撞到这个魁伟的铁匠身上.

  "真他妈的……!"道伍斯大叫.

  "对不起!"保罗说着,擦身而过.

  "对不起?"道伍斯冷笑着说.

  保罗轻松地用口哨吹起了《让我跟姑娘们厮混》的曲子.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骗子!"他说.

  保罗不理睬他.

  "你会为那天晚上的事得到报应的."保罗走进角落里他的办公室,翻阅着帐册.

  "快,告诉芬妮,我需要零九七号定货,快点!"他对打杂的小男孩说.

  道伍斯高高的、煞神似的站在门口,瞅着这个年轻人的头顶.

  "六加五等于十一,一加六等于七."保罗大声算着帐目.

  "你听见了吗!"道伍斯说.

  "五先令九便士!"他写下这个数字,"你说什么?"他说.

  "我会让你明白是什么!"道伍斯说.

  保罗继续大声算着帐目.

  "你这个乌龟--你连正眼看我一眼都不敢!"保罗飞快地抓起了一把笨重的直尺.道伍斯被气得火冒三丈.

  "不论你走到哪儿,你老老实实地等着我来教训你好啦.我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你,你这只小臭猪!""噢,好来!"保罗说.

  听到这话,道伍斯迈着沉重的脚步从门廊走过来.碰巧这时传过来一声尖厉的哨子响,保罗急忙走到传声筒前.

  "喂!"他叫了一声便竖身听着,"喂--是我!"他听着,笑了起来."我马上下来,刚才我这儿有个客人."道伍斯从他的口气听出他在和克莱拉讲话.他走上前去.

  "你这个混蛋!"他说,"过两分钟再找你算帐!你认为我会容下你这个目中无人的混蛋吗?"仓库里的其他职员都抬起头来看着他,替保罗打杂的小男孩来了,手里拿着一些白色的物品.

  "芬妮说如果你早一点告诉她的话,你昨天晚上就可能拿到了."他说.

  "行了."保罗一边看着货样回答着,"发货吧."道伍斯尴尬、无助又气愤无比地站在那儿.莫瑞尔转过身来.

  "请原谅再等一分钟."他对道伍斯说着,打算跑下楼去.

  "天哪,我一定要拦住你!"道伍斯大喊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保罗迅速地转过身来.

  "咳!不好了!"小男孩惊惺地大喊着.

  托马斯.乔丹跑出了他那小玻璃房的办公室,朝这间屋子奔来.

  "什么事,怎么了?"老头子嘶哑地叫着.

  "我要教训一下这个小……,就这么回事."道伍斯气急败坏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托马斯.乔丹喝道.

  "我的意思是."道伍斯说,可是心里火气已经上来了.

  莫瑞尔正斜靠着柜台,面露愧色,微微地笑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托马斯.乔丹喝道.

  "我也说不清楚."保罗说着,摇摇头,耸耸肩膀.

  "说不清楚,说不清楚!"道伍斯大叫着,一边把他那张英俊、气恼的脸凑上来,一边握紧了拳头.

  "你还有完没有?"老头子神气活现地大喊,"干你自己的活去,大清早的不要到这儿撒酒疯."道伍斯慢慢转过魁梧的身躯,面对着他:"撒酒疯!"他说,"谁喝醉了?你没有醉,我也没有醉.""你这一套我们早就领教过了."老头子大喝,"现在你给我滚,快!不要再呆在这儿了,你居然跑到这儿来吵闹."道伍斯低下头轻蔑地瞅着他的老板,双手不安地动着.这双手虽然又大又脏,可干起活来却很灵活.保罗想到这是克莱拉丈夫的双手,不由得心中生起一股仇恨.

  "再不滚就赶你出去了!"托马斯.乔丹大喝.

  "怎么,我看谁敢把我赶走?"道伍斯说,随之发出一阵阵的冷笑.

  乔丹先生气得跳了起来,迈着大步走到道伍斯身边,挥舞着手臂赶着他,短小墩实的身体向前倾着,喊道:"滚,你给我滚出我的地盘去--滚!"他抓着道伍斯的胳膊扭着.

  "去你的吧!"道伍斯说着,用胳膊肘一推,矮小墩实的老板被推得踉跄半晌,向后退去.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拉他一把,托马斯.乔丹已经撞到那扇又轻又薄的弹簧门上.门被弹开了,他摔下了五、六级台阶,摔进了芬妮的房间.大伙儿都被吓呆了.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男女职员都跑了出来.道伍斯站了一会儿,痛苦地望着这一切,转身走开了.

  托马斯.乔丹受惊不小,摔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幸好别处没有受伤.但是他万分气恼,立刻解雇了道伍斯并告他殴打罪.

  开庭审判时,保罗.莫瑞尔只好作为证人出庭作证.当问起引起纠葛的原因时,他说;"因为一天晚上我陪着道伍斯太太去剧院看戏时,被道伍斯碰上,他就借机侮辱我和她,以后我把啤酒泼在了他脸上,因此他想要报复.""争风吃醋."法官笑了笑.

  法官告诉道伍斯说,他认为他是个卑鄙小人,案子就这样结束了.

  "你把这场官司给搅黄了."乔丹先生对保罗厉声喝道.

  "我想不是我给搅黄的."后者回答,"其实,你不是真的想治他的罪,是吗?""那你认为我打这个官司到底是为了什么?""好吧,"保罗说,"如果我说错了话,请你原谅."克莱拉也十分生气.

  "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也牵扯进去呢?"她说.

  "公开说出来总比被别人在背后议论强得多.""这样做毫无必要!"她大声说.

  "我们的处境不会因此而变坏."他满不在乎地说.

  "你也许不会的."她说.

  "而你呢?"他问道.

  "我根本不想让人提到自己.""对不起."他说.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他满不在乎地自语道:"她会消气的."果然,她的气消了.

  他告诉了母亲乔丹先生摔倒及道伍斯被审的事.莫瑞尔太太紧紧地盯着他.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呢?"她问他.

  "我认为他是个傻瓜."他说.

  但是,无论怎样,他心里感到很不自在.

  "你有没有想过,这事何时才能了结?"母亲问道.

  "没有,"他回答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作为一个规则的确如此,可在有时候往往并不如此."母亲说.

  "那么就需要人学会忍受."他说.

  "渐渐地你会发现你自己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能忍受."她说.

  他继续埋头搞起他的设计来.

  "你有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她终于问道.

  "什么意见?""关于你的还有整个事情的看法.""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对我的看法.她发疯似的爱着我,但爱得不深.""但是这要看你对她的感情有多深."他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母亲.

  "不错,"他说,"你知道的,妈妈.我想我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因此我不能去爱.当她在我身边时,我的确是爱她的,有时候,仅仅当我把她看作一个女人时,我也迷恋她,但是一旦当她讲话或指责我时,我却常常不愿听她说下去.""可是她和米丽亚姆一样的通情达理.""也许是的.我爱她胜过爱米丽亚姆,可是,为什么她们都抓不住我的心呢?"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哀叹.母亲转过脸去,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屋子那头,神色安闲、严肃,似乎在克制着某种情感.

  "但你不愿意同克莱拉结婚,对吗?"她说.

  "是的,开始的时候或许我愿意,可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想同她或同任何人结婚呢?因为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对不起所爱的女人,妈妈.""怎么对不起她们呢?我的儿子.""我不知道."他绝望地继续地画着画.他触到了自己内心的痛处.

  "至于结婚,"母亲说,"你还有好多时间考虑呢.""但是不行,妈妈.尽管我依然爱着克莱拉,也爱过米丽亚姆,可是要我同她们结婚并且把我自己完全交给她们,我做不到,我不能属于她们.她们似乎都想把我据为己有,可我不能把自己交给她们.""你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只要你活着我永远不会遇到合适的女人."他说.

  她相当平静,现在她又开始感觉到精疲力尽了,好像她自己已经不中用了似的.

  "我们等等看吧,孩子."她回答.

  他感觉感情就像某些事情一样总绕着一个圈子转来转去,这几乎快把他弄疯了.

  克莱拉的确是强烈地爱着他,而他在肉体上也同样爱恋着她.白天,他几乎已忘记了她.她和他在同一个厂里工作,可是他丝毫察觉不到.他很忙,因此她的存在与否是与他无关系的.而克莱拉在蜷线车间工作时,一直感觉他就在楼上,好像她一想起他就能感觉到他这个人的躯体跟她在一个厂房里.她每时每刻都期望着他从门里面走出来.可等他果真走出来时,却总是让她震惊不已.但是他常在那儿逗留很短的时间.对她又傲慢无礼,用公事公办的口吻给她下命令,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强耐性子,听从他的指令,总担心自己理解错了或是忘记了什么,可这对她的心太残酷了.她想抚摸一下他的胸膛.她对那件马甲里的胸膛了如指掌.她就想抚摸他的胸膛,但听到他用机械的嗓音对她发号施令,吩咐工作,她简直都要气得发狂了,她想要戳穿他的幌子,撕毁他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外衣,重新得到这个男人.可是她感到害怕,不敢这样做,还没等她来得及感觉一下他身上的温暖,他就走了;她的心又在备受煎熬.

  保罗知道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她见不到他,她就会情绪低落而郁闷,因此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给了她.白天对她来说往往是一种苦难和折磨,可是黄昏夜晚对他俩来说却是幸福无比.两人总是默默地一起坐上几个小时,或者一起在黑暗中散步,谈上一两句没有意义的话.可是他总是握着她的手,她的胸脯和乳房温暖着他的心,这使他感到拥有了一切.

  一天晚上,他们正沿着运河走下去,保罗心绪不宁.克莱拉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他.他只是一味地悄声吹着口哨.她倾听着,觉得她从他的哨声中得到的东西倒比从他的谈话中得到的多.他吹着一支悲伤怨怒的小调--这调子使她觉得他将不会再和她呆在一起.她继续默默无声地走着.他们走上吊桥.他坐在一个大桥墩上,看着水里歪歪的倒影.他离她好远.她也一直在沉思着.

  "你会一直在乔丹厂待下去吗?"她问.

  "不!"他不加思考地回答,"不会的,我要离开诺丁汉姆出国--很快.""出国!干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感觉心里很烦.""可是你去干什么?""我必须找份固定的设计工作,首先得把我的画卖掉,"他说"我正逐渐地铺开我的道路,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呢?""我不知道,只要我母亲还健在,我就不可能出去很久.""难道你离不开她?""时间长了不行."她望着黑乎乎的水面,皎洁明亮的星星倒映在水中.知道他将离开她当然是件十分痛苦的事,可是有他在身边同样也让她痛苦不堪.

  "如果哪天你发了大财.你会干什么?"她问.

  "在伦敦附近的某个地方与我母亲住在一幢漂亮的别墅里.""我明白了."两人沉默了好久.

  "我依旧会来看你的,"他说,"我不知道,千万不要问我该做什么,我不知道."两人都沉默了.星星颤抖着,划破了水面.远处吹来一阵风,他忽然走到她跟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不要问我将来会怎样,"他痛苦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将来如何,现在和我在一起,好吗?"她用双臂抱住他.毕竟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她没有权利,甚至没有权利享用他现在所能给她的一切.他非常需要她,但当她用双臂搂着他时,他内心却十分痛苦.她拥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来抚慰他,她决不会让这幸福的时刻悄悄溜走,但愿时光在此刻能凝住.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好像想要说什么.

  "克莱拉."他十分苦恼地说.

  她热情地拥抱着他,双手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口.她不能忍受他声音里的这种苦楚,因为她心里感到十分害怕.他可以拥有她的一切--一切,可是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觉得她真的忍受不了.只想让他从她身上得到安慰--得到慰抚.她站立着,搂着他,抚摸他.他有些让她琢磨不透--有时简直不可思议,她要安慰他,她要让他在安抚中忘掉所有的一切.

  他内心的折磨很快平静下来,又恢复了灵魂的安宁,他忘记了一切.但是,同时,克莱拉对于他也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黑暗中,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亲切温暖的女人,是他所热爱甚至所崇拜的某种事物.可是,那不是克莱拉.然而,她却完全委身于他了.他爱她的时候,他显示出的那种赤裸裸的贪婪和无法抑制的激情,包含着强烈、盲目和凶狠的原始野性的爱,使她觉得眼前这个时候简直有些恐怖.她知道,日常生活中他是多么单调、多么孤独,所以她觉得他投入她的怀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而她之所以接受他的爱并委身于他,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超越她和他自身的强烈的欲望.而她的灵魂却缺乏交流,她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他的需要,因为她爱他,即使他要离开她,她也会这么做.

  红嘴鸥一直在田野间不停地啼叫.当他头脑清醒过来时,十分诧异于眼前的这一切,眼前黑暗中弯弯曲曲的可又充满了生命力的是什么?什么声音在说话?随之他意识到那是野草地,声音是红嘴鸥的叫声.而暖乎乎的是克莱拉呼吸的热气.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漆黑闪亮,可十分奇怪,好像是某种野性的生灵在偷望着他的生命,他对它们是那么陌生,然而又使他感到满足.他把脸埋在她的脖子上,心里感到害怕.她是什么呀?一个强大的、陌生的野性的生灵,一直与他在这漆黑的夜中同呼吸.这生命都远比他们自身强大得多,他被吓坏了.当它们相会时,它们也把野草茎的扎刺,红嘴鸥的叫声,星星的轨迹都带入相会的境界.

  当他们站起身来,看见其他的情侣正偷偷地翻过对面材篱往下走去.看起来,他们在那儿相会是很自然的事了.因为,夜色笼罩着他们.

  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他俩都变得异常平静.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恋情的巨大力量.就像亚当和夏娃失去他们的童贞后,意识到了将他们赶出伊甸园,投入人间伟大的白天和黑夜的那种巨大力量一样,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幼稚和迷们.

  这对于他们俩都是一种启蒙和满足.这股巨大的生命浪潮使他们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使他们的心灵得到了安宁.如果这神奇力量能够征服他们,把他们与自己融为一体,让他们认识到自己在这股能掀起每片草叶,每棵大树、每种生物的巨大浪潮中是多么的渺小,那么他们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他们可以听任命运的安排.他们在对方身上都感受到了一种宁静.他们共同得到了一种明证.任何东西都不能消除它,什么力量也不能将它夺走.这差不多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信条.

  但是,克莱拉并不满足于此.她知道有一种神秘伟大的力量存在着,它笼罩着她,可是它并不常常支持她.因为一到早晨,它就变得太不一样了.他们已经交欢过了,但是她仍然无法保持住这一刻.她想再次得到它,她想得到某种永恒的东西,她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它是什么.认为自己想要的就是他.可他已经靠不住了,他们之间以前存在的关系也许不会再发生了,他可能会离她而去,她没有得到他的心.

  因此,她感到不满足.她显然已经尝试过,但是她没有抓到--一种--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一种她竭力想拥有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保罗内心充满了宁静,感到十分愉快,简直就像已经经受了情欲之火的洗礼静下心来了.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克莱拉,那因她而起的事,但却与她无关.他们彼此没有更加接近,只像是一种巨大的力量盲目地摆弄着他俩.

  那天,克莱拉在厂里一看见保罗,她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似的.这是他的身体和额头,她心中的火越烧越旺,她不由地想抱住他.但是,那天早晨,他却异常平静和矜持,只顾着发号施令.她跟着他走进漆黑,阴沉的地下室,向他举起双臂.

  他吻了她,火热的激情又开始在他身上燃烧起来.此时,门口来人了,于是他跑上楼去,她神情恍惚地走回车间.

  后来这股欲火慢慢平息下来.他越来越感觉到他的那次经历,已超出了某个人的具体,也并非是克莱拉.他爱她,在强烈的激情之后,萌发了一种浓浓的柔情.

  但是并不是她使得他的心灵得到了安宁.他一直想把她变成一种她不可能成为的东西.

  克莱拉狂热地迷恋着保罗.她可能看到却不能抚摸他.在厂里,当他同她谈论了有关蜷线织品时,她就禁不住偷偷地抚摸他侧身.她跟随着他走出车间,进入地下室,只为了匆匆的一个吻.她那双始终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眼里满含着压抑不住的狂热.他怕她,生怕她在其他女人面前露出马脚来.她在用餐时间总是等着他,在拥抱他之后,才肯去吃饭.他感觉她好像已失去了自制力,简直成了他的累赘,对此保罗十分恼火.

  "你总是想要亲吻,拥抱是为了什么呀?"他说,"做什么事都得有个时间概念嘛!"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目光里流露出愤恨.

  "难道我一直想要吻你吗?"她说.

  "总是这样,甚至在我去找你谈论工作时.我不想在工作时间谈情说爱,工作就是工作……""那爱是什么?"她问."难道爱还有专门规定的时间吗?""是的,工作以外的时间.""那你要根据乔丹先生工厂的下班时间来规定它啦?""不错,还要根据各种业务办完后的时间来定.""爱情只能在余暇时间才能有,对吗?""不错,而且不能总是--亲吻这种爱情.""那这就是你对爱情的所有看法吗?""这就足够了.""我很高兴你这样想."过后一段时间,她对他很冷淡--她恨他,在她对他冷淡、鄙视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坐卧不安,直到她重新原谅他才恢复了平静.但是,当他们重新和好时.他们没有丝毫更贴近的迹象.他吸引她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满足过她.

  那年春天,他们一起去了海滨.在瑟德索浦附近的一家小别墅里租了房间,过着夫妻般的生活,雷渥斯太太有时跟他们一起去.

  在诺丁汉姆城,人人都知道保罗.莫瑞尔和道伍斯太太有来往.可是,表面上什么也没发生,再加上克莱拉总是过着独居的生活,而保罗看上去又是如此单纯忠实,因此倒没招来多少闲话.

  他喜爱林肯郡的海岸,而她喜爱大海.早上他们常常一起出去洗海水澡.灰蒙蒙的黎明,远处已有各种色彩的沼泽地,以及两岸长满了牧草的荒滩,都足以使他感到心旷神情.他们从木板桥走上公路,环顾四周那单调的漫无边际的平地,只见陆地比天空略微幽暗一些.沙丘外大海的声音很微弱.

  他的内心因感受到了生活的冷酷而觉得无比充实.她爱此时的他,坚强而又孤独,双眼里闪烁着美丽的光彩.

  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于是,他们俩开始赛跑,沿着公路一直跑回绿草地.她跑得很快,脸一会就通红了,裸露着脖子,两眼炯炯有神.他喜欢她,因为她体态如此丰腴,可动作又如此敏捷.他自己体态十分轻盈.她姿势优美地向前跑.两人渐渐暖和起来了,于是就手拉手往前走去.

  一道曙光出现在天空中,苍白的月亮半悬在天边,向西沉去.朦胧的大地上,万物开始复苏.大叶的植物也变得明晰可见.他们穿过寒冷的沙丘中的一条小路,来到了海滩上.在曙光照耀下,漫长空旷的海滩在海水下呻吟着,远处的海洋变成一条长长的带白边的黑带.苍茫的大海上空渐渐红光微露.云彩立即被染成了红色,一片片分散开去.颜色渐渐地由绯红色变成棕红色,再由桔红变成暗金色,而太阳就在这一片金光中冉冉升起,顿时滚滚的波涛上被洒上了无数的碎金,好像有人走过海面,一边走,一边从身边的桶里不断地洒下许多金光.

  细浪拍打着海岸发出沙沙的声音.海鸥则像一朵朵小浪花,在海浪上端来回盘旋,个头虽小,可叫声却分外响亮.远处的海岸绵延伸展,逐渐消失在这晨光之中.

  芦苇丛生的沙丘,随着海滩的地势变为平地.他们的右边是马伯索浦.看上去显得很小.平坦的海岸上只有他们俩在尽情地观赏着浩瀚的大海、初升的朝阳,只有他们在忘我地倾听着海浪的轻声呻吟及海鸥的凄楚的鸣叫.

  他们在沙丘中找到了一个温暖避风的洞穴,保罗站在里面凝望着大海.

  "真美."他说.

  "现在千万别变得多愁善感啊."她说.

  看见他像个孤独的诗人似的伫立在那儿眺望着大海,她不禁被激怒了.他笑着.

  她很快地脱掉了衣服.

  "今天早上的海浪真美."她洋洋自得地说.

  她的水性比他好.他懒散地站着,望着她.

  "你不想去吗?"她说.

  "一会儿过来."他答道.

  她肩膀丰满、皮肤粉白柔嫩.一阵微风从海上吹来,吹拂着她的身子,撩乱了她的秀发.

  晨曦中呈现出一片金色,明净而可爱,南北方层层的阴云似乎还在消散.克莱拉避开风头站着,一面盘绕着头发,一大片海草挺立在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后.

  她瞥了一眼大海,又望望他,他的那双黑眼睛已望着她.她喜欢这双眼睛,却又不能理解它们.她用双臂抱住胸膊,退缩着,笑道:"噢,天真冷啊!"他向前倾俯吻了她,突然紧紧地搂住了她,又吻了一下,她站在那儿等待着.

  他盯着她的眼睛,随后目光又移向了白色的海滩.

  "那就去吧!"他轻声说.

  她伸出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动情地吻着他.然后走开了,说着:"你来吗?""马上就来."她吃力地走在柔软的沙滩上.他站在沙丘上,望着苍茫茫的海岸环绕着她.她变得越来越小,小得失去了比例,仿佛是只大白鸟吃力地向前走着.

  "还没有海滩上的一块白色的卵石大,也比不上沙滩上翻动着的一朵浪花."他自言自语道.

  她似乎还在穿越巨大的喧闹的海岸.看着看着,她不见了踪影,眩目的阳光遮住了她的身影.继而他又看到她了,仅仅像一点白斑,伴随着阵阵涛声走在白色的海滩上.

  "瞧,她多么渺小!"他自言自语说,"她就像消失在海滩上的一粒细沙--不过是随风飘动着的一个小小的白斑点.一个微小的白色浪花,在这晨曦中简直像不存在似的.可为什么她会这样吸引我呢?"这天早上没有一个人打扰他们.她已经下水去了.宽广的海滩,长着蓝色海草的沙丘及波光粼粼的海水都在闪闪发光,组成了这茫茫无垠的荒原.

  "她到底是什么呀?"他心里想着."这儿是海滨的早晨,雄伟秀美,千古不变;那儿是她,整日自寻烦恼,永不满足,转瞬即逝就像浪花上的泡沫.她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代表着某种东西,就像浪花代表大海一样,可是她究竟是什么呢?

  我所关心的其实不是她."接着,他被自己心里的这些无意识的思想惊呆了.好像他清清楚楚地全讲了出来,早晨的一切全都听见了似的.他匆忙脱掉衣服,赶紧跑下沙滩.克莱拉正张着望他.她扬着臂膀冲他招手,她的身子随着浪花时起时伏.他跳进细浪中,不一会儿,她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善游泳,不能在水里久呆.她洋洋自得地围着他嬉水,炫耀着她的泳装,惹得保罗妒意大发.阳光深深地映入水中.他们在海中笑了一阵,然后比赛着跑回沙丘.当他们气喘吁吁擦拭着身子,他望着她喘息不定的笑脸,发亮的肩膀和颤动着的乳房.当她擦干它们时,他害怕了,于是他又想:"她的确美丽得惊人,甚至比清晨和大海还要伟大.她是……?她是……?"他那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笑了一声停下擦拭.

  "你在看什么呀?"她说.

  "看你."他笑着回答.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会儿,他就吻着她那白白的起着鸡皮疙瘩的肩头,一边想着:"她是什么?她到底是什么?"这天早晨,她对他情意绵绵,可是他的吻中有着某种超然、坚定和原始的意味,就好像他只意识到自己的意愿,而根本没有想到她和他对自己的渴望.

  白天,他外出写生.

  他对她说:"你和你妈去苏顿吧,我这人太枯燥."她站在那儿望着他.他知道她想跟他一起去,但是他宁可一个人去.她在身边时,他总感觉到像是置身于牢笼之中,身上仿佛压着重负,好像连深深地透一口气都做不到似的.她察觉到他极想从她那儿得到自由.

  晚上,他又回到她的身边.在黑暗中他们走下海滩,在一个沙丘的避风处坐了一会儿.

  他们凝视着漆黑的大海,海上一丝光亮都没有.此时,她说:"你似乎只有在晚上才爱我--白天时根本就不爱我."他让冰凉的沙子漏过自己的指缝,对她的指责深感内疚.

  "晚上由你任意支配,"他回答,"白天我想自己支配.""可是为什么呢?"她说,"为什么,甚至在现在,在我们这短短的假期中还要如此?""不知道.白天作爱会把我憋死的.""但是,我们没有必要总是作爱呀!"她说.

  "当你和我在一起时,"他回答,"事情总是如此."她坐在那里心里感到十分痛楚.

  "你想过要和我结婚吗?"他好奇地问.

  "你想过娶我吗?"她答.

  "想过,真的,我希望我们能有孩子."他慢慢地答道.

  她低垂着头坐在那儿,手指拨弄着沙子.

  "可你并不真想同巴克斯特离婚,是吗?"他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

  "是的,"她十分慎重地回答,"不想离婚.""为什么?""我不知道.""你觉得自己属于他吗?""不,我没这样想.""那又为什么?""我认为他属于我."她回答.

  他倾听着海风吹过漆黑的低声絮语的海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从来没想到过要属于我?"他说.

  "想过,我的确是属于你的."她答道.

  "不是的,"他说,"因为你并不想离婚."这是个他们永远解不开的结,所以只好由它去了.他们只将能获取的带走,其余的只好听之任之了.

  "我认为你对巴克斯特很不好."有一次保罗说道.

  他本以为克莱拉至少会像他母亲那样回答他:"管你自己的事去吧.不用多管闲事."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竟对他的话很认真.

  "为什么?"她说.

  "我猜想你把他当成了蓝铃,因此就把它栽在合适的花盆里,并照此来培植.

  认定他是朵蓝铃,就决不肯承认他会是棵防风草.你容不下他.""可我从来没有把他当过蓝铃啊.""你把他想像成一种人,可他其实不是那种.女人都是这样,她们自以为自己知道什么东西对男人有好处,就一定要让他接受不可,一旦她得到了他,她就会一直给他那件她认为对他有好处的东西,而全然不管他是否在挨饿呢,或者在那里吹着口哨想他需要的东西.

  "那你在干什么呢?"她问道.

  "我在考虑我该吹个什么曲子."他笑道.

  她非但没有扇他耳光,反而认真地考虑起他的话来.

  "你认为我想把自以为对你有好处的东西给你吗?"她问.

  "我希望如此.可是爱情应当给人一种自由感,而不是束缚,米丽亚姆使我觉得我像一头挂在柱子上的驴.我必须在她那块地里进食,其它哪儿都不行,简直叫人无法忍受.""那么你不愿意让一个女人做她喜欢做的事吗?""当然愿意啦.我要看到她真心爱我.如果她不爱我--好吧,我也不强留.""但愿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好……"克莱拉回答.

  "那可真是个奇迹."他大笑.

  随后俩人都默默无语,尽管他们脸上挂着笑容,可心里都在恨着对方.

  "爱情就像一个占住茅坑不拉屎的人."他说.

  "我们中谁占住茅坑不拉屎呢?"她问.

  "噢,那还用问吗,当然是你啦."他们就这样进行着舌战.她知道自己压根儿没有完全得到他的心.她没有抓到他心中某个重要部位,也从来没有打算这样做,甚至从未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然而,他知道在某方面,她依旧以自己是道伍斯太太自居.她不爱道伍斯,而且从来没有爱过他.但是相信道伍斯爱她,至少依赖她.她对他了如指掌.可对保罗.莫瑞尔,她却没有这种感觉.她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年轻人的热望,这使她相当满足,消除了她对自己的疑虑和自卑.不论怎样,她的内心踏实多了,自信心也恢复了,她如今又昂首挺胸了.她已经得到了别人对她的确认,不过她相信自己的一生根本不属于保罗.莫瑞尔,也相信他的一生绝不属于她.他们终究会分离,而她的余生肯定会苦苦地思念他.但不管怎么说,她知道自己现在有了自信心.而他也几乎同样如此.他们各自通过对方经受了生活的洗礼.而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分离,无论他要去什么地方,她都不能跟随一同去了.他们早晚会分手的.即使他们结了婚,彼此海誓山盟,忠贞不渝,他还会离开她,独自外出,剩下她只能在他回家后才可以照料他.但是,这是不能的.人人都想有个可以并肩同行的伴侣.

  克莱拉跟她母亲一起住到了马柏里广场.一天晚上,保罗和她正沿着伍德波罗路散步,迎面碰上了道伍斯.保罗觉得这个走近的男人的姿态有点熟悉,但他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只是以艺术家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人的身影.突然他哈哈笑了一声,转身冲着克莱拉,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着说:"我们肩并肩地行走,然而我的心却在伦敦跟一个假想的争论对手奥本在辩论,那么你在哪儿啊?"就在说话间,道伍斯走了过去,差点就碰到了莫瑞尔.年轻人抬眼看了一下,看见了一双深褐色的充满了恨意的眼睛,但它却显得相当的疲倦.

  "是谁?"他问克莱拉.

  "是巴克斯特."她答道.

  保罗从她肩上拿下去手,回头望去.于是,他又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

  道伍斯走路时依然昂首挺胸,健美的双肩向后摆着.但眼里却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神色,给人一种这样的印象:他不管碰见谁都想悄悄地走过而不引起别人注意,但又疑虑地想看看别人是如何看待他的.他那双手也似乎想藏起来.他穿着一身旧衣服,裤子膝部都磨破了,脖子上围着一块很脏的围巾,但帽子却挑衅般地歪扣在一只眼睛上.克莱拉看见他,心里深感内疚.但他脸上那疲倦绝望的神情又使她不禁恨起他来,因为他这副样子很让她伤心.

  "他看上去像生活在阴影里."保罗说.

  但他说话时语调中的怜悯伤了她,让她无法忍受.

  "他粗俗的真面目显露出来了."她说.

  "你恨他吗?"他说.

  "你谈到,"她说,"谈到女人的残忍,我希望你也能知道男人在放纵他们那股兽性强蛮时的凶狠.他们简直不知道女人的死活.""我不知道?"他说.

  "是的."她答道.

  "我不知道你的死活?""你对我一无所知,"她有些痛苦地说--"对我!""还没有巴克斯特知道的多?"他问.

  "也许没有."他对此很困惑,一筹莫展,因此有些生气.尽管他俩体验过了那种事,可她走在身边,却像个陌生人.

  "但你却非常了解我."他说.

  她没有回答.

  "你对巴克斯特的了解和对我的了解是一样深吗?"他问.

  "他不让我去了解他."她说.

  "那我让你了解我了吗?""男人就是不让你去了解他们,他们不让你真正地接近他们."她说.

  "我也没让你接近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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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下)





  "没有,"沉吟了半晌,她才答道."你从来就不想接近我,你不能摆脱你自己,你不能摆脱.巴克斯特在这方面还比你强一点."他边走边回味着这话.他很生气她竟然把巴克斯特看得比自己还好一点.

  "你现在抬高巴克斯特只是由于你现在无法抓住他了."他说.

  "不是,我只是看清了他和你不同的地方."他能感觉到她对他有些埋怨.

  一天晚上,正当他们穿过田野往家走时,她突然出乎他意料地问:"你觉得这件事值得吗--这个--这个性方面?""性爱行为的本身吗?""是的,你觉得对你来说有什么价值吗?""但是你怎么能把它分开来说呢?"他说,"这是一切的高潮部分.我们全部的亲密关系所达到的顶点就在于此.""对我可不是这样."她说.

  他不吭声了,心头涌过了一丝恨意.原来,她对他还是不满意的.即使在这方面,他本以为他们俩都彼此满足了.但是他却对她坚信不疑.

  "我觉得,"她慢慢地又接着说,"我好像并没有抓住你,你好像根本不在这儿,你好像要的并不是我--""那么我要的是谁?""是专供你享受的一种东西.这是一种美好的东西,我不敢想它.但你到底要的是我呢,还是这种东西?"他又有一种负疚的感觉了.难道他竟置克莱拉于不顾,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女人吗?他觉得这是一种无益的、繁琐细致的分析.

  "当我跟巴克斯特在一起的时候,我真正地拥有了他,那时我也的确感觉到他的整个身心都是我的."她说.

  "比我们现在还好吗?""是的,是的.以前较圆满一些.不过,我并不是说你给我的比他给我的少.""或者说我能够给你的.""是的,也许可以这么说.不过你从来没有把你自己给过我."保罗生气地皱着眉头.

  "如果我一旦开始向你求欢."他说,"我就像风中的落叶那样身不由己了.""因此你就完全不顾我了."她说.

  "因此你觉得这对你来说毫无价值了?"他问道,几乎懊恼万分.

  "有点价值,而且有些时候你让我神魂颠倒--飘飘然--我知道--而且--我为此还觉得你很了不起--不过--""不要老跟我说'不过'了."他说着,很快地吻着她,就像浑身燃了火似的.

  她顺着他,一声不吭.

  事情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通常他一开始求欢时,那股热情总是热不可挡,什么理智啊,灵魂啊,气质啊,统统被冲走了,就像特伦特的河水携着漩涡和泛起浪花,静悄悄地顺流而下.那些微不足道的缺陷,那些微妙的感觉,渐渐地消失了,连思想也被冲走了,一切都随着那股洪流滚滚东去.他成了一个没有头脑,只是被强烈本能欲望控制的人了.他那双手像动物一样不停地动着.四肢和身体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各自支配着自己的动作,一点也不受他的理智的支配.同他一样,那生命勃勃的寒星也似乎被赋予了强大的生命力.他和这些星星一样跳动着炽热的脉搏.眼前的羊齿植物也似乎受一种什么力量的鼓舞,枝叶笔挺.他也一样受着一种力量的鼓舞,身躯坚挺.仿佛和那些星星、那丛黑黑的杂草,以及克莱拉都被卷入了腾空而起的巨大火舌,就这么燃烧着她,也燃烧着草丛.一切都同他一起精神勃发地奋进着,一切又似乎同他一起庄严肃穆地静立不动.虽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汇入了一股生命的洪流中,可每样东西又似乎是静止的,这种奇妙的静止仿佛就是愉悦的最高境界.

  克莱拉也知道正是这种感觉把他挂在了她身边,因此她奉献出了所有的激情.

  然而,却常常让她失望.田野的叫声使他们常常并不能达到那种境界,渐渐地,他们作爱时的机械的努力损伤了其中的欢愉,即使有时出现这种美妙的时刻,也不是双方同时体验到个中妙趣,没有达到两人通身舒泰的满足,他经常任凭激情奔涌,无所顾及地独自冲向高潮,但他们都明白这种作爱是失败的,并非他俩所愿.他每次离开她时,心里明白那天晚上只是在他们之间加深了隔阂.他们之间的欢娱越来越机械化了,毫无那种奇妙的感觉.后来,他们逐渐采取一些新方法以期重新获取一些满足.他们会在附近的河边几乎有些危险的地方,以便让那里黑乎乎的河水就从他脸庞不远处流过,这给人一种小小的刺激.有时他们幽会在不断有人经过的镇外小路旁的篱笆下的洼地里.他们可以听见行人走近的脚步声,几乎感到脚步踩着地面时的震动,还能听到行人的说话声--一些奇怪无聊的不愿被别人听到的小事.

  事后,两人都觉得羞愧难当.这种事在他们之间造成了一定的距离.保罗开始有点儿看不起克莱拉,仿佛觉得她活该似的!

  一天晚上,他离开她,去了田野那边的戴布鲁克车站.那天天已经很黑了,虽说春天早已结束了,但还有些雪天的寒意.莫瑞尔由于时间紧迫,急匆匆地往前走去.他就在一个陡峭的洼地边上突然消失了,黑暗中可以看到那儿的房屋亮着昏黄的灯光.他走过台阶,快步走进田野的洼地.斯怀恩斯赫德农场的果树下,有一扇窗户发出温暖的光.保罗四周望了望,只见后面矗立在洼地边上的那片房屋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黑漆漆的一片,就像一只只猛兽,好奇地瞪着昏黄的眼睛注视着远处.

  他身后那片似乎很荒凉的城区在朦胧的夜色中闪闪发光.农场水塘边上的杨柳树下,好像有什么动物给惊动了.天色太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当他正要跨上另一级台阶时,突然看见一个黑影子正靠在那儿,对方闪开了.

  "晚上好!"他说.

  "晚上好!"莫瑞尔应了一声,也没有在意.

  "是保罗.莫瑞尔吧?"对方说.

  于是,他知道是道伍斯.对方挡住了他的去路.

  "终于让我逮着你了."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要误了火车了."保罗说.

  他丝毫看不清道伍斯的脸,但可以听到他说话时牙齿咬得格格响.

  "现在你可要尝尝我的厉害了."道伍斯说.

  保罗试着往前跨了一步,但对方先跨到了他面前.

  "你打算是把大衣脱了打架,"他说,"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儿挨打?"保罗简直怀疑他发疯了.

  "可是,"他说,"我不会打架.""那么好吧,"道伍斯答道.保罗还没摸清头脑呢,可脸上已经挨了一拳,打得他踉踉跄跄直往后退.

  夜幕已经完全落下.他扯下大衣和外套,闪过一拳,把大衣朝道伍斯挥去.道伍斯恶狠狠地咒骂着,只穿着衬衣的保罗警戒而狂怒.他觉得自己整个身躯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他不会打架,所以只能随机应变了.逐渐地他能分辨出对方的面孔了,尤其是看清了对方的衬衣前襟.道伍斯踩着了保罗的大衣,被绊了一下,接着他冲了上来.保罗的嘴巴流血了,他拼命去揍对方的嘴巴,他恨得憋足了劲.正当道伍斯冲过来时,他赶紧越过台阶,迅速出手,一拳打在他的嘴巴上,他快意得全身都在发抖.道伍斯啐了一口唾沫,慢慢地逼近.保罗胆怯了,他重新跨上台阶.

  突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拳,正击中他的耳朵,他无法招架,朝后倒了下去.他听见了道伍斯像头野兽在呼哧呼哧喘声,接着膝部又挨了一脚,痛得他天旋地转地爬起来,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正摆好架式等着他,一下子猛扑了过去,他只感觉到对方在乱踢乱打,可打在身上并不很痛.他像只野猫,紧紧地缠着这个身材比自己高大的人,最后,道伍斯摔倒了,这一下他可心慌意乱了,保罗也跟他一起倒下了,他完全出于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扼对方的脖子,道伍斯又气又痛,还没来得及挣扎,保罗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领带,指关节扼住了他的喉部.保罗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完全没有理智,也没有感觉,他那本来就很灵活很结实的身体正死死地压住对方正在不停地挣扎着的身子.他几乎没有一点意识了,完全是由身体的本能去杀死对方.

  他对此既无感觉也无理智.他紧紧地压住对方的身体,自己一面挪动着想达到扼死对手的目的,一方.面恰到好处地击退了对方的挣扎.他一声不响,全神贯注一点也没松劲,渐渐地他的指关节越扼越深.他感到对方的挣扎也越来越厉害,他的身子越来越收紧,像拧螺丝似的,渐渐的越来越用劲,似乎非要拧碎才会罢休.

  突然,他一下子松开了手,满心凉愕和恐惧.道伍斯此时已经屈服了.保罗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顿时感到身子涌过一阵疼痛.他手足无措,稀里糊涂,冷不防,道伍斯突然使劲动了一下,又开始挣扎起来了.保罗的两手本来正紧紧抓着对方的领带,此刻被对方一把扭开,于是保罗被狼狈地甩在一边.他能听见对方那可怕的喘息声,可他完全瘫在那儿了,迷迷糊糊地躺着,他感到自己又受到了对方的几下殴打,最后失去了知觉.

  道伍斯像一只野兽似的疼得直哼哼着,踢着趴在地上的对手.突然,不远处传来了凄厉的火车汽笛声.他吃惊地回过头去,疑惑地张望着.是什么来了吗?他看见火车的灯光从眼前闪过,觉得好像有人在走近.于是他急匆匆地穿过田野向诺丁汉姆方向逃去.他边跑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脚上某个地方,刚才隔着靴子曾踢中那小子的某根骨头.这一脚踢出的那可怕的声音似乎还在他脑畔回响,为了逃避这可怕的回响,他匆匆地逃离开了这个地方.

  保罗逐渐苏醒过来了.他明白自己在哪儿,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就是不想动弹.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小小的雪花飘落在他脸上搔得痒痒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该有多舒服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雪花不断地唤醒了本不想醒来的他.他终于想爬起来了.

  "我可不能就这样躺在这儿,"他说,"这是愚蠢的."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说过我要爬起来,"他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还不动弹?"不过还是过了好半天,他才强打起精神来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爬了起来.由于疼痛,他觉得头晕眼花,心里恶心得直想呕吐,不过头脑还很清醒.黑暗中,他蹒跚地找到了自己的衣服,然后穿上,把钮扣一直扣到了耳朵根上.然后又摸了半天,才找到帽子.他不知道脸上是否还在流血,就这样,他盲目地走着.每走一步都痛得让他想呕吐.他来到水池边洗了洗手和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不过有助于他恢复神志.他爬过小山去搭乘电车.他要回到母亲身边--他必须回到母亲身边--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本能的意志.他尽量掩住脸,痛苦不堪地挣扎着向前走去.

  他走着走着,地面仿佛在不断地倾斜.他觉得自己像飘在虚无缥缈中,直想呕吐.

  就这样,他终于走回了家,这一路就好像是一场恶梦.

  家里人全都睡了.他照了照镜子,只见脸色苍白,布满血痕,像一张死人的脸.

  他洗了把脸,就上床睡了,这一夜是在半梦半醒中度过的.早晨,他醒来时,发现母亲正望着自己.她那双蓝眼睛--正是他想看到的.她就在这儿,他又有她照看了.

  "不太厉害,妈妈,"他说,"这是巴克斯特.道伍斯打的.""告诉我伤着哪儿了."她平静地说.

  "我不知道---可能是肩膀伤了.妈妈,就说是骑自行车摔的."他的胳膊无法动弹.一会儿,小侍女米妮端着茶上了楼.

  "你妈妈差点儿把我的魂儿都吓掉了--她刚晕过去了."她说.

  他听后感到十分难过.母亲在照料着他.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

  "好了,现在一切都交给我来办吧."她平静地说.

  "好的,妈妈."她把被子给他盖好.

  "别再想这些事了,"她说--"赶紧睡吧,医生要到十一点才来."他的一边肩膀脱臼了.第二天,他又犯了急性支气管炎.母亲的脸色像死人似的苍白,人也显得消瘦.她总是坐在那儿,瞅一会儿他,再望一会天空.母子间对有些事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先提起.克莱拉来看望他.后来他对母亲说:"她让我厌烦,妈妈.""是啊!我希望她别来."莫瑞尔太太答道.

  又过了一天,米丽亚姆来了,可对他来说,她几乎像个陌生人.

  "你知道,妈妈,我根本不把她们当作一回事."他说.

  "孩子,我担心你不是这样."她忧伤地说.

  消息散开了,人人都知道保罗骑自行车出了事.虽然没多久,他又能去上班了,不过他常常感到恶心和烦恼.他到克莱拉那儿,但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对她视而不见.他无法工作.他和母亲似乎尽量躲避着对方,因为母子间有一种谁也不能容忍的秘密.他没意识这点,只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失去了平衡,仿佛就要彻底垮了.克莱拉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她觉察到他似乎对她毫不注意,仿佛她不存在似的,即使他去找她,他好象也对她视而不见,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在拼命地抓紧他,然而他却身在别处.这折磨得她好苦,所以她也开始折磨他,有一段时间,她曾一个月不和他亲近.保罗非常恨她,可却又身不由己地想去找她.

  他所有时间都和男人们在一起,一起去乔治酒家或白马酒家.他母亲病了,神情冷漠忧郁,沉默寡言.他担心会发生什么事,不敢看她.她的双眼似乎更阴暗了,脸色越来越苍白,可她仍然苦撑着操持家务.

  降灵节时,他说他要和朋友牛顿一起到黑潭市玩四天.牛顿身材高大,整天乐呵呵,爱吵吵闹闹.保罗劝说母亲应该去雪菲尔德的安妮那儿住上一个星期.换个环境说不定会对她有点好处.莫瑞尔太太找诺丁汉姆的一个妇科大夫就诊,医生说她心脏不好,消化不良.虽然她心里不太愿意去雪菲尔德,但她还是同意了,现在不论儿子让他干什么,她都会百依百顺.保罗说他第五天时去看她,在雪菲尔德,直要住到节日结束.大家都同意了.

  两个年轻人兴冲冲地动身去了黑潭市.保罗吻别莫瑞尔太太时,她相当精神.

  到了火车站,他立刻把一切都忘了.四天过得很清净--无忧无虑.两个年轻人在一起过得相当快乐.保罗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岁月的痕迹已从他身上消失殆尽--克莱拉也好,米丽亚姆也好,还是母亲也好,都不再让他心烦了.他给她们三人都写了信,而且给母亲写了几封很长的信,信写得生动有趣,母亲看了不禁大笑.年轻人一般都会在黑潭市过得很愉快,他也一样,过得非常痛快.不过,他心头总是萦绕着母亲的阴影.

  想到要去雪菲尔德和母亲一起住一阵子,保罗感到激动而快乐.牛顿打算陪他们母子俩一起过一天.他们乘的火车晚点了.两个年轻人叼着烟斗嘻嘻哈哈地笑闹着,挥舞着提包上了电车.保罗给母亲买了一条真正的花边领子.他想看看她带上这个领子的模样,这样他就可以逗逗她了.

  安妮住在一幢漂亮的房子里,还雇了一个小侍女,保罗兴冲冲地跨上台阶,他原以为母亲会在门厅里笑盈盈地等着他,哪知却是安妮来开的门.她似乎对他有些冷淡.他沮丧地站在门口.安妮让他吻了一下她的脸.

  "是的,她不大舒服.别打扰她.""她在床上吗?""是的."此时,他心里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阳光一下子全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阴影.他扔下包,跑上楼,迟疑了一下.他推开了门.母亲正坐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玫瑰色的旧晨衣,她看着他,仿佛有点自惭形秽,脸上带着谦卑的乞求的神情.

  保罗看见母亲脸灰白如死.

  "妈妈!"他叫道.

  "我以为你永远不来了呢."她高兴地回答他.

  他只是跪在床边,把脸埋在床单上,一边哭着一边说:"妈妈--妈妈--妈妈!"她伸出她那枯瘦的手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别哭,"她说,"别哭--没事儿."但他却感到自己的血都溶成了泪水,他痛苦而恐惧地哭着.

  "别--别再哭了."他母亲有些颤抖地说.

  她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他似乎没了知觉,只是哭着.泪水刺痛了他身上的每根神经纤维.突然间,他停止了哭泣,但仍然不敢从床单上抬起脸来.

  "你来晚了.去哪儿了?"母亲问.

  "火车晚点了."他把脸依然埋在床单里.

  "哦,那个讨厌的中央车站!牛顿来了吗?""来了.""我想你一定饿了.他们正等着你吃晚饭呢."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是什么病,妈妈?"他狠下心来问.

  她有意移开了目光说:"没什么,孩子,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肿瘤罢了.别担心,它在这儿--这肿块有--好长时间了."泪水又涌了上来.他的头脑很清楚,也很冷静,可是他的身体却在不停地哭.

  "在哪儿?"他问.

  她把手放在肋部.

  "在这儿.不过,你知道,他们可以除去肿瘤."他站在那里,像个孩子似的茫然无助.他想,病情也许真正的像母亲说的那样.

  是的,他安慰自己,病情的确不严重.可是他全身心都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坐在床边上,握住了她的手.上面戴着那只唯一的戒指--她的结婚戒指.

  "你什么时候感觉不舒服的?"他问.

  "昨天开始的."她听话地答道.

  "疼吗?""疼,可在家时时常疼得比这还厉害.我觉得安塞尔大夫有些大惊小怪.""你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出门."他说道.不过与其说这话是对她说的,倒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的.

  "好像出门和生病有什么联系似的!"她急忙回答了一声.

  他们沉默了片刻.

  "你快去吃饭吧,"她说,"你一定饿了.""你吃了吗?""吃了,我吃了一条鲜美的蝶,安妮对我很好."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他下楼去了,脸色苍白,神情紧张.牛顿坐在那儿,充满同情和愁苦.

  饭后,他去洗碗间帮安妮洗涮.小侍女出去干活了.

  "真是肿瘤吗?"他问.

  安妮又开始哭了起来.

  "她昨天疼得那样--我从没见过谁受过这样的罪!"她哭着说,"伦纳德发疯似的跑去请安塞尔大夫.她躺在床上时对我说:"安妮,来看看我肋部的这个肿块,我不知道这是怎样回事?'我一看,觉得自己都要晕过去了.保罗,千真万确,那是个有我两个拳头大的肿块.我说:"老天哪,妈妈,这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她说:"哦,孩子,已经长出来好久了.'我觉得我真该死,保罗,我真的该死.

  原来在家里时她已经痛了好几个月了,却没有人照料过她."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可突然又干涸了.

  "她常去诺丁汉姆的医生那儿看病--却从来没告诉过我."保罗说道.

  "要是我在家,"安妮说,"我会早就发现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行走在虚无缥缈中.下午,他去找了那个医生,一个精明可爱的人.

  "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他问.

  医生看了看这个年轻人,把两手叉在一起.

  "可能是肋膜里长着一个大肿瘤,"他慢慢地说,"这个我们可能有办法治好.""你们不能做手术吗?"保罗问.

  "那个部位不能做手术."医生答道.

  "你肯定吗?""当然."保罗沉思了片刻.

  "你肯定那是肿瘤吗?"他问,"为什么诺丁汉姆的詹姆逊医生从来没有发现它呢?她在他那儿已经就诊几个星期了.他诊断她是心脏不好,消化不良.""莫瑞尔太太从来没有向詹姆逊医生提起过这个肿块."大夫说.

  "你确知那是一个肿瘤吗?""不,我不敢肯定.""那还可能是什么呢?你问了我姐姐,家里是否有人得过癌症.会是癌吗?""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办呢?""我要跟詹姆逊医生会诊一下.""好吧.""你必须安排一下.他从诺丁汉姆来这儿的出诊费至少得十个基尼.""你希望他什么时候来?""今天晚上我会看你们,那时我们再商量吧."保罗咬着嘴唇走了.

  医生冲他笑了笑.

  "哦--去雪菲尔德!"他说着,指尖合拢在一起,笑眯眯说,"八个基尼,怎么样?""谢谢你!"保罗红着脸,站起身说,"你明天来吗?""明天--星期天?是的.你能告诉我下午火车的发车时间吗?""四点十五分中央车站有一趟车.""到你们家怎么走?要我走着去吗?"医生微笑着问.

  "有电车,"保罗说,"去西园的."医生在本子上记了下来.

  "谢谢你!"医生说着跟保罗握握手.

  接着,保罗回家去看了看父亲,现在米妮照顾着他.沃尔特.莫瑞尔现在头发已经白了很多.到家时,保罗看见他正在园子里挖土.他已经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父子俩握了握手.

  "嗨,孩子!你回来了?"父亲说.

  "是的,"儿子回答,"不过今天晚上我就得回去.""是吗,天哪!"莫瑞尔叫道,"你吃过饭没有?""没有呢.""你总是这样,"莫瑞尔说,"快来吧."父亲有些害怕儿子提及妻子.父子两人进了屋,保罗一声不吭地吃着饭.父亲双手全是泥巴,袖子卷着,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扶手椅子里,望着他.

  "喂,她咋样了?"终于,莫瑞尔小声问道.

  "可以坐起来,也能被抱着下楼喝茶了."保罗说.

  "真是上帝保佑啊!"莫瑞尔叫道,"我希望我们不久就能接她回来.诺丁汉姆的那个医生说了些什么?""他明天要去给她做检查.""啊呀,他真的要去吗!"那恐怕得用一大笔钱吧!""八个基尼!""八个基尼!"莫瑞尔几乎喘不过气来,"哦,咱们得想法弄钱去.""我能付得起."保罗说.

  父子俩沉默了片刻.

  "她希望你能跟米妮和睦相处."保罗说.

  "好的.我很好.我也希望她跟以前一样健康."莫瑞尔答道."只是米妮太滑头."他神情忧郁地坐在那里.

  "我三点半就得走了."保罗说.

  "辛苦了,孩子!八个基尼!你看她啥时候能好?""得看明天医生怎么说了."保罗说.

  莫瑞尔深深地叹了口气,屋子里显得异常的空寂.保罗感到他父亲苍老孤独,一副茫茫然有所失的样子.

  "下个星期你得去看看她,爸爸."他说.

  "我倒希望下个星期她已经回到家里了."莫瑞尔说.

  "如果她没回来,"保罗说:"那你就一定得去.""我不知道上哪儿去弄钱."莫瑞尔说.

  "我会写信告诉你医生说了些什么."保罗说.

  "可你的信文绉绉的,我看不懂."莫瑞尔说.

  "好吧,我写得简单些就是."要求莫瑞尔写回信可没什么用,因为他除了自己的姓名外几乎什么都不会写.

  医生来了.伦纳德认为有责任叫辆马车去接他.检查没用多久.安妮、亚瑟、保罗和伦纳德在客厅里焦急地等待着.两个医医生冲他笑了笑.

  "哦--去雪菲尔德!"他说着,指尖合拢在一起,笑眯眯说,"八个基尼,怎么样?""谢谢你!"保罗红着脸,站起身说,"你明天来吗?""明天--星期天?是的.你能告诉我下午火车的发车时间吗?""四点十五分中央车站有一趟车.""到你们家怎么走?要我走着去吗?"医生微笑着问.

  "有电车,"保罗说,"去西园的."医生在本子上记了下来.

  "谢谢你!"医生说着眼保罗握握手.

  接着,保罗回家去看了看父亲,现在米妮照顾着他、沃尔特.莫瑞尔现在头发已经白了很多.到家时,保罗看见他正在园子里挖土.他已经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父子俩握了握手.

  "嗨,孩子!你回来了?"父亲说.

  "是的,"儿子回答,"不过今天晚上我就得回去.""是吗,天哪!"莫瑞尔叫道,"你吃过饭没有?""没有呢.""你总是这样,"莫瑞尔说,"快来吧."父亲有些害怕儿子提及妻子.父子两人进了屋,保罗一声不吭地吃着饭.父亲双手全是泥巴,袖子卷着,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扶手椅子里,望着他.

  "喂,她咋样了?"终于,莫瑞尔小声问道.

  "可以坐起来,也能被抱着下楼喝茶了."保罗说.

  "真是上帝保佑啊!"莫瑞尔叫道,"我希望我们不久就能接她回来.诺丁汉姆的那个医生说了些什么?""他明天要去给她做检查.""啊呀,他真的要去吗!那恐怕得用一大笔钱吧!""八个基尼!""八个基尼!"莫瑞尔几乎喘不过气来,"哦,咱们得想法弄钱去.""我能付得起."保罗说.

  父子俩沉默了片刻.

  "她希望你能跟米妮和睦相处."保罗说.

  "好的.我很好.我也希望她跟以前一样健康."莫瑞尔答道."只是米妮太滑头."他神情忧郁地坐在那里.

  "我三点半就得走了."保罗说.

  "辛苦了,孩子!八个基尼!你看她啥时候能好?""得看明天医生怎么说了."保罗说.

  莫瑞尔深深地叹了口气,屋子里显得异常的空寂.保罗感到他父亲苍老孤独,一副茫茫然有所失的样子.

  "下个星期你得去看看她,爸爸."他说.

  "我倒希望下个星期她已经回到家里了."莫瑞尔说.

  "如果她没回来,"保罗说:"那你就一定得去.""我不知道上哪儿去弄钱."莫瑞尔说.

  "我会写信告诉你医生说了些什么."保罗说.

  "可你的信文绉绉的,我看不懂."莫瑞尔说.

  "好吧,我写得简单些就是."要求莫瑞尔写回信可没什么用,因为他除了自己的姓名外几乎什么都不会写.

  医生来了.伦纳德认为有责任叫辆马车去接他.检查没用多久.安妮、亚瑟、保罗和伦纳德在客厅里焦急地等待着.两个医生下楼了,保罗看了他们一眼,他从来就没报过什么希望,除非他自欺欺人.

  "可能是肿瘤,我们必须再观察一下."詹姆逊医生说.

  "如果是肿瘤的话,"安妮问,"你们能把它除掉吗?""也许可以."医生说.

  保罗把八个基尼放在桌子上,医生数了数,然后从钱包里掏出了一枚弗洛林放在桌上.

  "谢谢你!"他说,"莫瑞尔太太病得这么厉害我很遗憾,但我们必须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决定.""不能做手术吗?"保罗说.

  医生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即使能做,她的心脏也受不了.""她的心脏有危险吗?"保罗问.

  "是的,你们必须对她多加注意.""很危险吗?""不--哦--不,不!只是要当心."医生走了.

  保罗抱着母亲下了楼.她像个孩子直直地躺在那儿,当他下楼梯时,她用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我真害怕这讨厌的楼梯."她说.

  这话让他也害怕起来了.下次他要让伦纳德来干.他觉得自己几乎无力去抱她了.

  "医生认为只是一个肿瘤."安妮对母亲大声说,"他能把它取掉.""我早知道他能."莫瑞尔太太揶揄地说.

  保罗已经走出屋子时,她装着没有注意.他坐在厨房里抽着烟.后来他想把衣服上的一点白灰掸去.仔细一看,却是母亲的一根灰色的头发,竟有这么长!他把它拿起来,发丝就朝烟囱飘起.他一松手,长长的灰发就飘飘悠悠地进了黑乎乎的烟囱.

  第二天,在回去上班前,他来向母亲吻别.这时天色还早,房间里只有他们俩.

  "你用不着担心,孩子!"她说.

  "没有,妈妈.""别担心,不然就太傻了,你要自己多保重.""知道了."他答道,过了一会又说:"我下个星期六会再来的,要不要我把爸爸也带来?""我想他还是愿意来的."她回答道,"不管怎么样,只要他愿意来,你就让他来吧."他又吻了吻她,温柔地把她两鬓的发丝向后捋去,仿佛是他的情人.

  "你要迟到了吧?"她喃喃地说.

  "我马上就走."他轻轻回答道.

  他又坐了几分钟,把斑白的头发从她的鬓角捋开.

  "你的病不会再恶化吧,妈妈?""不会的,孩子.""真的吗?""真的,我保证,病情不会更厉害."他吻了吻她,拥抱了她一会儿才走了.在这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一路哭着向火车站跑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能想像得出她想他时那双蓝眼睛一定睁得又大又圆.

  下午,保罗和克莱拉一起去散步.他们坐在一片片开满蓝铃花的小树林里.他握着她的手.

  "你看着吧;"他对克莱拉说,"她不会康复了.""欧,你怎么知道!"克莱拉回答道.

  "我知道."他说.

  她情不自禁地把他搂进怀里.

  "想法忘了这件事吧,亲爱的,"她说,"努力忘掉它.""我会忘掉的."他回答道.

  她那温暖的胸脯就在跟前等待着他,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让他觉得舒服,他不由得伸出胳膊搂住她.但他还是忘不了母亲的事.他只是嘴上跟克莱拉随便聊着什么.情况总是这样.她一感到他的痛苦又涌上他的心头,忍不住大声冲他喊道:"别想了,保罗!别想了,亲爱的!"她把他紧紧贴在胸前,当他是孩子似的又哄又摇安慰着他.于是为了她,他暂且把烦恼抛到了一边,但等到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时,烦恼又重新回来了.干活时,他一直在无意识地哭泣,尽管他的头脑和双手都在不停地忙着,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这是他的血在哭泣.不管是跟克莱拉在一起还是跟白马酒家的那一伙男人在一起,他依然是那么孤独,只有他自己和心头的重负存在着.有时他也看会儿书.他不得不让脑子也忙碌起来.而且克莱拉也多少能占据他的一部分心思.

  星期六那天,沃尔特.莫瑞尔到雪菲尔德来了.他形只影单,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保罗奔上楼梯.

  "爸爸来了."他说着,吻了吻母亲.

  "他来了?"她有些疲倦地说.

  老矿工怯怯地走进了卧室.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亲爱的?"说着,他走上前去,胆怯地吻了她一下.

  "哦,还可以."她回答道.

  "我看得出."他说道.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然后用手帕擦起了眼泪.他就这么看着她,无依无靠的,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你过得挺好吧?"他妻子有气无力地问,好像跟他说话要费很大的劲似的.

  "是的."他答道,"不过你也知道,安妮做事总是磨磨蹭蹭的.""她能按时地把饭菜给你做好吧?"莫瑞尔太太问.

  "唉,有时候我还得对她大吼几句才行."他说.

  "是的,要是她没有做好,你是得吆喝几句才行.否则她总是把事情拖到最后关头才去做."她吩咐他几句,他坐在那儿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陌生人.在这个"陌生人"的面前,他又尴尬又自卑,而且手足无措,只想逃走.他想逃走,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种令人难堪的局面.可他又不得不留下,为的是给别人一个好点的印象.这种复杂的心情使他目前的境遇更加尴尬.他愁眉苦脸的,拳头紧捏着放在膝头上.他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实在太尴尬了.

  莫瑞尔太太在雪菲尔德住了两个月,她的病情没有多大变化.如果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到最后,病情更加恶化了.她想回家,因为安妮也要照料自己的孩子.她病情太严重--坐不了火车,因此他们从诺丁汉弄来了一辆汽车.在明媚的阳光下,她们坐着车回家.这时,正是八月,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在蔚蓝的天空下,他们都看得出她已经不行了,然而她却显得比过去几个星期都兴奋.一路上大家又说又笑.

  "安妮,"她叫道,"我看到有条国脚蛇从那块岩石上窜了过去."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敏锐,她还是那么充满活力.

  莫瑞尔知道她要回来,打开了大门正等着.大家都殷切地等待着她,几乎半条街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听见了汽车声,莫瑞尔太太面带笑容,回到了故里.

  "看,他们都出来看我了!"她说,"不过,我想换了我也会这样的.你好吗,马修斯太太?你好吗,哈里逊太太?"她们谁也没听见她说的话,不过她们看见她在微笑和点头.大家都说他们也看到了她脸上的死气.这可以算是这条街上的一件大事了.

  莫瑞尔想要把她抱进屋里,可是他太老了,亚瑟象抱孩子一般毫不费力地抱起了她.他们把她放在炉边一张低陷的大椅子里,那里原来放着她的摇椅.她让他们拿掉裹在身上的东西,坐下来喝了一杯白兰地,然后环顾着房间.

  "安妮,别以为我不喜欢你家."她说:,"不过,还是回到自己的家里好."莫瑞尔沙哑着嗓子附和说:"说得对,亲爱的,是这样的."那个挺有意思的小侍女米妮说:"你回来了我们真高兴."她隔窗望去,只见园子里开满了可爱的金黄色的向日葵.

  "那是我的向日葵啊!"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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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返朴归真(上)





        一天晚上,保罗去了雪菲尔德.安塞尔医生说:"顺便告诉你一声,我们这儿的传染病医院收了一个来自诺丁汉姆的病人--他叫道伍斯.他在这世上好像再没有亲人似的.""巴克斯特.道伍斯!"保罗惊叫了一声.

  "是他--依我看,他体质还不错,不过,最近有点小问题,你认识他吗?""他原来和我在一起干活.""真的吗?你了解他的情况吗?他就是情绪不好,闷闷不乐,要不然,他的病会比现在好得多.""我不太清楚他的家庭情况,只知道他跟妻子分居了.我想他可能因此而有些消沉.请你跟他谈谈我,好吗?就说我要去看他."第二次保罗见到安塞尔医生时,问:"道伍斯怎么样了?"安塞尔医生答道:"我对他说,'你认识诺丁汉姆的一个叫莫瑞尔的人吗?'而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想扑过来掐我的脖子似的.于是我说:"看来你知道这个姓,他叫保罗.莫瑞尔.'接着我又告诉他,你说你要去看他.他说,他想干什么,仿佛你是个警察.""那他说他愿意见我吗?"保罗问.

  "他什么也不肯说--是好,是坏,或无所谓,都没有说."医生回答道.

  "为什么呢?""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他一天到晚地郁郁不乐地躺在那儿,一句话都不说.""你觉得我可以去吗?"保罗问.

  "去吧!"自从打了那一架之后,这两个对手之间似乎越来越有些纠缠不清了.保罗对他总觉得有些内疚,他认为自己多少应该对他负点责任.处于眼下这种精神状态,他对灰心丧气、痛苦不堪的道伍斯怀有一种很深的亲切感.除此之外,这两个人是在赤裸裸的仇恨中相遇的,这本身就是一种结合力.不管怎么说,他们带着原始的本能已经较量过了.

  他拿着安塞尔医生的名片去了隔离病房,护士是一个健壮的爱尔兰妇女,领着他去了病房.

  "吉姆.克罗,有人来看你啦."她说.

  道伍斯大吃了一惊,咕哝着一下子翻转身来.

  "呃?""呱呱!"护士嘲弄地说,"他只会说'呱呱!'我带了一位先生来看你.现在说声'谢谢你',讲点礼貌."道伍斯抬起那对惊惶的黑眼睛,看着护士身边的保罗.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怀疑、仇恨和痛苦.保罗在这双不停的转溜的黑眼睛面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两人都怕再看到双方当初曾显露出的那副赤裸裸的本性.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你在这儿."保罗伸出手说.

  道伍斯呆板地握了握他的手.

  "因此,我想我应该来一趟."保罗继续说.

  道伍斯没有回答.他躺在那里瞪着两眼望着对面的墙壁.

  "说'呱呱'呀."护士嘲弄地说,"说'呱呱'呀,吉姆.克罗.""他在这儿过得好吗?"保罗问她.

  "哦,是的!他整天躺在那儿以为自己要死了."护士说,"吓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一定得跟人说说话才行."保罗笑着说.""就应该这样!"护士也笑起来,"这儿只有两个老头和一个老是哭哭啼啼的小孩,真讨厌!我倒真的很想听听吉姆.克罗的声音,可他却只会说'呱呱'!""你可真够惨的!"保罗说道.

  "可不是吗?"护士说.

  "我觉得我来得太巧了!"他笑道.

  "哦,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护士笑嘻嘻地说.

  一会儿,她就走开了,好让这两人单独在一起.道伍斯比以前瘦了,又和以前一样英俊了,但却缺少一点生气,就像医生说的那样,他郁郁寡欢地躺在那里,一点也不积极地争取康复.他似乎连心脏都懒得跳动一下.

  "你过得不太好吧?"保罗问.

  道伍斯突然看着他.

  "你在雪菲尔德干什么?"他问.

  "我母亲在物斯顿街我姐姐家里病倒.你来这儿干什么?"对方没有回答.

  "你在医院住了多久了?""我也记不清了."道伍斯勉强答道.

  他躺在那儿,直楞楞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似乎竭力想使自己相信这不是保罗.

  保罗感到心里又痛苦又愤怒.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你在这儿."他冷冷地说.

  道伍斯还是没有搭腔.

  "我知道伤寒症是很厉害的."保罗.莫瑞尔坚持说.

  忽然道伍斯问:"你来这儿干什么?""因为安塞尔医生说你在这儿一个人都不认识,是不是?""我在哪儿都没有认识的人."道伍斯说.

  "可是,"保罗说,"那是因为你不愿意结交."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打算尽快地把我母亲接回家去."保罗说.

  "她怎么啦?"道伍斯带着病人对病情特有的关切问道.

  "她得了癌症."又是一阵沉默.

  "不过我们还是想要把她接回家去."保罗说,"我们得想法弄一辆汽车."道伍斯躺在那儿想着什么.

  "你为什么不向托马斯.乔丹借呢?"道伍斯问.

  "他那辆车不够大."保罗答道.

  道伍斯躺在那里琢磨着,眼睛眨呀眨的.

  "那你可以问问杰克.皮金顿,他会借给你的.你认识他.""我想去租一辆."保罗说.

  "傻瓜才去租车呢."道伍斯说.

  这个病人由于瘦了,又恢复了原有的英俊.他的眼神看起来很疲惫,保罗心里深为他感到难过.

  "你在这儿找到工作了吗?"他问.

  "我来到这儿刚刚一两天就病了."道伍斯回答.

  "你应该进疗养院."保罗说.

  对方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我不打算进疗养院."他说.

  "我父亲在西素浦住过一所疗养院,他很喜欢那个地方.安塞尔医生会给你作介绍的."道伍斯躺在床上沉思着,很显然他已不敢再面对这个世界了.

  "现在的海滨想必很美了,"莫瑞尔说,"阳光照射在沙丘上,不远处翻滚着海浪."对方没有吭声.

  "天哪!"保罗叹道.他心里很痛苦,不愿意再劳神费舌,"等你知道你又能行走和游泳时,一切就好啦."道伍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这双黑眼睛害怕碰到世间上任何人的眼神.但是保罗语调中那种真正的痛苦和绝望给他一阵解脱感.

  "她病得很重吗?"他问.

  "她像一盏油灯快熬干了,"保罗回答,"不过精神很愉快--很有生气!"保罗咬住嘴唇.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

  "好啦,我要走了,"他说,"留给你这半个克朗.""我不要."道伍斯喃喃地说.

  莫瑞尔没有回答,只是把钱放在桌子上.

  "好啦."他说,"等我再回雪菲尔德时我会抽空来看你.说不定你愿意见见我的姐夫?他在派伊克罗夫斯特斯工作.""我不认识他."道伍斯说.

  "他人很好.让我叫他来好吗?他也许会带些报纸给你看."对方没有回答.保罗走了.道伍斯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股强莫瑞尔太太的病情渐渐恶化.起初他们还常常把她抱到楼下,有时甚至还抱到花园里去.她坐在背后用东西撑着的椅子上.她面带笑容,显得相当漂亮.金质的婚戒在她白皙的手上闪闪发光,头发也梳得十分光亮.她望着技缠叶绕的向日葵逐渐凋谢,迎来了盛放的菊花和大丽花.

  保罗和她彼此都感到害怕.他知道,她也自知,她快要死了.但是他们都竭力装出愉悦轻松的样子.每天早上,一起床他就穿着睡衣走进她的房间.

  "你睡着了吗?亲爱的?"他问.

  "睡着了."她回答说.

  "睡得不很好吧?""嗯,不太好."于是他知道了她一夜没有合眼.他看见被子下的手按着肋边的痛处.

  "很痛吗?"他问.

  "不,稍微有点痛,没事."她习惯性地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躺着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个姑娘,那双蓝眼睛一直望着他.但是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让他看了心痛.

  "今天天气很好."他说.

  "不错.""你想要到楼下去吗?""我考虑一下再说."说着,他就下楼给她端早餐去了.整整一天他都在惦记她.这漫长的痛楚使他忧烦欲狂.黄昏时赶回了家里,他先透过厨房的窗户往里看,她不在那儿;她没有下床.他径自跑到楼上,吻了吻她.他怀着恐惧的心情问:"你没有下床吗?亲爱的?""没有,"她说,吃了那吗啡,弄得我困死了.""可能他给你吃得太多了些."他说.

  "也许是的."她回答.

  他痛苦地坐在床边,她像小孩那样蜷缩着身子侧着躺着.夹杂着银丝的棕色头发技散在耳边.

  "头发弄成这样,你痒吗?"他说着轻轻地把她的头发撩开.

  "很痒."她答道.

  他的脸离她很近,她那双蓝眼睛对着他微笑着,就像姑娘的一样,让人感到温暖.笑容里充满了柔性,他看了不由得心悸,充满了恐惧、痛苦和爱怜.

  "你想把头发梳成小辫子吧?"他说,"躺着别动."他走到她身旁,仔细地梳松着她的头发,把它梳理开来.头发好像是棕灰色的细长的柔丝.她的头发靠在肩膀上.他一边轻柔地给她梳理头发,编成辫子,一边咬着嘴唇,感到一阵晕眩.一切看上去好像不是真的,令他无法理解.

  晚间,他常常在她的房间里工作,不时抬眼望望她,看到那双蓝眼睛总是盯着他.他俩目光相遇时,母亲就微微一笑.他又机械地继续工作,设计出一些不错的东西,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有时,他默默走进来,面色苍白,目光警觉灵敏,好似一个人事不知的醉鬼.

  他们都害怕彼此之间的那道纱幕被撕破.

  于是,她装作病情好转的模样,和他有说有笑,如果听到一些琐碎的新闻,就有意装作大惊小怪的样子.处于这种境地,在琐碎的小事上大做文章,就可以避免涉及这件大事.否则他们生命的支柱就会垮掉.他们对此感到害怕,因此他们才装出快快乐乐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时她躺着,他知道她正在回忆过去的一切.她的嘴逐渐地抿成一条缝,她的身体绷得直直的,以便她可以不发出任何痛苦的哭诉声静静地死去.他永远也忘不掉她那孤独顽强地咬紧牙关的样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周.有时,感觉好一点,她就谈论自己的丈夫,她现在还恨他,不肯原谅他,她不能忍受他在这个屋子里.

  一些最令她心酸的往事又涌上心头,它如此强烈,使她无法抑制,于是就讲给儿子听.

  保罗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毁灭.泪水常常突然夺眶而出.他奔向火车站,泪水洒在人行道上.他常常无法工作下去,手握笔却写不成字,只是坐着发愣.

  等他清醒过来,他感到阵阵恶心,四肢发抖.他从未问过这是什么原因,也从未努力去分析理解,只是闭着双眼一味地忍受着,任凭一切自然发展.

  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她想着疼痛,想着吗啡,想到明天,可从未想到过死亡.

  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她不得不屈从于死神,但是她绝不会向死神哀求,也不会和它称朋道友.她被盲目地捱到了死神的门口.日子一天天消逝,一阵好几个月过去了.

  阳光普照的下午,她有时好像很高兴.

  "我尽力去想那些好时光--我们去马伯素浦,罗宾汉海滩及香克村的时候,"她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看过那些美丽的地方,它们多美啊!我尽量去想那些事,不想别的."后来,有一次她整晚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一样.他们倔强地僵持着,一语不发.

  最后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靠在门口,他好像瘫痪似的,不能再走一步.他的意识丧失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狂潮在他心里翻滚着.他靠在那儿,默默承受着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晨,他们又都恢复了正常.尽管她的脸和身体在吗啡的作用下如同死灰,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重又喜气洋洋了.不过他常常不理睬她,尤其是安妮和亚瑟在家的时候.他不常与克莱拉见面,常常只是和男人们在一起.他敏锐活跃又可爱有生气,但是朋友们看到他面色苍白,眼睛里流露出黯淡的光泽,就对他产生了不信任感.有时他也去找克莱拉,但是她总是对他冷若冰霜.

  "我要你!"他简单地说.

  有时她会顺从,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每次他占有她时,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使她渴望从他身边逃开.她害怕这个男人,这个不再是她情人的男人,她感到在她这个认定的情人后面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恶魔,使她充满了恐惧.她开始对他怀有一种恐惧感,仿佛他是个罪犯,他需要她--占有她--这使她感到好像被死神抓在手里一般.她心惊胆战地躺着,可是除了死神没有人在身边爱抚她.她甚至恨他,随即心中又产生了阵阵的柔情,但是她不敢对他表示怜悯.

  道伍斯已经去了诺丁汉姆附近的西利上校疗养院.保罗有时去看望他,克莱拉倒很少去.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竟奇怪地与日俱增.道伍斯身体恢复得很慢,看上去还很虚弱.他几乎完全听任莫瑞尔来料理自己的一切.

  十一月初的一天,克莱拉提醒保罗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我差点忘记了."他说.

  "我想你全忘了."她回答.

  "没忘,我们去海滨度周末好吗?"他们出发了.那天天气又阴又冷,她等待着他对自己的温存及柔情,但他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他坐在火车车厢里,命的支柱就会垮掉.他们对此感到害怕,因此他们才装出快快乐乐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时她躺着,他知道她正在回忆过去的一切.她的嘴逐渐地抿成一条缝,她的身体绷得直直的,以便她可以不发出任何痛苦的哭诉声静静地死去.他永远也忘不掉她那孤独顽强地咬紧牙关的样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周.有时,感觉好一点,她就谈论自己的丈夫,她现在还恨他,不肯原谅他,她不能忍受他在这个屋子里.

  一些最令她心酸的往事又涌上心头,它如此强烈,使她无法抑制,于是就讲给儿子听.

  保罗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毁灭.泪水常常突然夺眶而出.他奔向火车站,泪水洒在人行道上.他常常无法工作下去,手握笔却写不成字,只是坐着发愣.

  等他清醒过来,他感到阵阵恶心,四肢发抖.他从未间过这是什么原因,也从未努力去分析理解,只是闭着双眼一味地忍受着,任凭一切自然发展.

  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她想着疼痛,想着吗啡,想到明天,可从未想到过死亡.

  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她不得不屈从于死神,但是她绝不会向死神哀求,也不会和它称朋道友.她被盲目地捱到了死神的门口.日子一天天消逝,一阵好几个月过去了.

  阳光普照的下午,她有时好像很高兴.

  "我尽力去想那些好时光--我们去马伯素浦,罗宾汉海滩及香克村的时候,"她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看过那些美丽的地方,它们多美啊!我尽量去想那些事,不想别的."后来,有一次她整晚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一样.他们倔强地僵持着,一语不发.

  最后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靠在门口,他好像瘫痪似的,不能再走一步.他的意识丧失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狂潮在他心里翻滚着.他靠在那儿,默默承受着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晨,他们又都恢复了正常.尽管她的脸和身体在吗啡的作用下如同死灰,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重又喜气洋洋了.不过他常常不理睬她,尤其是安妮和亚瑟在家的时候.他不常与克莱拉见面,常常只是和男人们在一起.他敏锐活跃又可爱有生气,但是朋友们看到他面色苍白,眼睛里流露出黯淡的光泽,就对他产生了不信任感.有时他也去找克莱拉,但是她总是对他冷若冰霜.

  "我要你!"他简单地说.

  有时她会顺从,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每次他占有她时,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使她渴望从他身边逃开.她害怕这个男人,这个不再是她情人的男人,她感到在她这个认定的情人后面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恶魔,使她充满了恐惧.她开始对他怀有一种恐惧感,仿佛他是个罪犯,他需要她--占有她--这使她感到好像被死神抓在手里一般.她心惊胆战地躺着,可是除了死神没有人在身边爱抚她.她甚至恨他,随即心中又产生了阵阵的柔情,但是她不敢对他表示怜悯.

  道伍斯已经去了诺丁汉姆附近的西利上校疗养院.保罗有时去看望他,克莱拉倒很少去.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竟奇怪地与日俱增.道伍斯身体恢复得很慢,看上去还很虚弱.他几乎完全听任莫瑞尔来料理自己的一切.

  十一月初的一天,克莱拉提醒保罗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我差点忘记了."他说.

  "我想你全忘了."她回答.

  "没忘,我们去海滨度周末好吗?"他们出发了.那天天气又阴又冷,她等待着他对自己的温存及柔情,但他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他坐在火车车厢里,向外呆望着.当她对他讲话时,他竟吃了一惊.他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周围的一切看上去好像都不存在似的.她走到他身边.

  "亲爱的,怎么啦?"她问.

  "没什么!"他说,"这些风车叶片看上去有多单调啊!"他坐着,握住她的手,既不说话也不思考.然而,握着她的手坐着倒是一种安慰.对此她感到失望和痛苦:他的心没和她在一起,她对他无足轻重.

  晚上,他们坐在沙丘上,望着黑沉沉的大海.

  "她绝不会屈服的."他轻轻地说.

  克莱拉的心一沉.

  "噢."克莱拉回答.

  "死有好多不同的情况.我父亲家里的人都很怕死,就像被人牵着脖子要送进屠宰场的牛,但是我母亲家的人却是被推着一寸寸走向死亡的.他们都是顽强的人,而且不应该死的.""噢."克莱拉说.

  "她不会死,也不能死.那天牧师伦肖先生到我们家.'想想!'他对她说,'你就要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你的父母,姐妹和你的儿子了.'可是她说:"没有他们,我生活了好久了,现在没有他们我也能过下去,我要的是活人,不是死者.'甚至现在她还是想活下去.""噢,多可怕!"克莱拉说着,她害怕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我,她是想和我呆在一起."他呆板地继续说,"她有这样的心愿,集体永远不会死去--永远!""别想它了!"克莱拉感道.

  "她很虔诚--现在很虔诚--但是这没有好处.她就简简单单地永不放弃.

  你知道吗,星期四我对她说,'妈妈,如果我不得不死,我就去死.我宁愿死去.'她厉声对我说:"你认为我不是如此吗?你以为你愿意死时你就能死吗?"他的声音哽咽了,但他没有哭,只是呆板地继续说下去.克莱拉很想逃走.她环顾四周,漆黑一片,潮声回响的海岸,黑沉沉地和天空一起朝她压了下来.她听得站起身来,想从他身旁离开,到有光亮和人影的地方去.他低垂着头坐着,一动不动.

  "我不想让她吃东西,"他说,"她知道这点.每当我问她,'你想吃什么吗?'她简直不敢说'是的'.她常说'我想喝一杯本吉尔汤,''汤只会使你更精神,'我对她说.'不错,'--她简直是在大喊--'但是我不吃东西就怫得发慌,我受不了.'于是我就去给她弄吃的.那是癌在咬她,让她受不了.我真希望她死去.""来吧!"克莱拉生硬地说,"我走了."他跟着她走下漆黑的海滩.他没有向她求欢.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而她也害怕他,厌恶他.

  他们在同样的恍惚中回到诺丁汉姆.他总是在忙,总是不停地做事,不停地奔走于朋友之间.

  星期一他去看了巴克斯特.道伍斯.道伍斯没精打采,面色苍白地站起身来,靠着一把椅子向保罗伸手问好.

  "你不应该站起来."保罗说.

  道伍斯重重地坐下,有些怀疑地打量着保罗.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说,"如果你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的话.""我想来."保罗说,"给你,我带来一些糖果."病人把糖果放在一边.

  "这个周末没有过好."莫瑞尔说.

  "你母亲怎么样了?"另一个问道.

  "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我以为她也许病情恶化了,因为你星期天没有来.""我去了斯基格涅斯,"保罗说,"我想换换环境."对方黑黑的双眼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不敢问,只好等待着保罗的信任,等待他讲出心里话.

  "我和克莱拉一起去的."保罗说.

  "我已经知道了."道伍斯轻轻地说.

  "那是以前就约好的."保罗说.

  "去就去了吧."道伍斯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明确地提及克莱拉.

  "哎,"莫瑞尔慢慢地说,"她讨厌我."道伍斯又看了他一眼.

  "从八月以来她就对我厌倦了."保罗重复了一遍.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呆在一起.保罗建议下一盘跳棋.他们就默默地玩着.

  "我妈死了以后我要到国外去."保罗说.

  "出国?"道伍斯重复道.

  "是的,我不在乎干什么工作."他们继续玩着,道伍斯渐渐占了上风.

  "我必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保罗说,"我觉得你也一样."他吃掉了道伍斯的一颗棋子.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另一位说.

  "听其自然吧."莫瑞尔说,"努力没有用处--至少--不,我不知道.给我奶糖吧."两个男人吃着糖又开始了另一盘棋赛.

  "你嘴上的伤疤怎么弄的?"道伍斯问道.

  保罗赶紧用手掩住双唇,眼睛望着花园.

  "我骑自行车时摔了一跤."他说.

  道伍斯移动棋子的手指不由得哆嗦着.

  "你那次不该嘲笑我."他说,声音很小.

  "什么时候?""那天在伍德波罗路上,当你和她走过我身边时--你用手搂着她的肩膀.""我压根儿没嘲笑你."保罗说.

  道伍斯的手一直捏着棋子.

  "你已经走过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你在那儿."莫瑞尔说.

  "我也是这样."他声音低低地说.

  保罗又拿了一块糖.

  "我平时嘻嘻哈哈,但我那天没嘲笑你."他说.

  两个人下完了棋.

  那天晚上,莫瑞尔为了找点事做,就从诺丁汉姆步行回家.布威尔矿上空被高炉火焰映得通红一片.乌云低低地像天花板似的笼罩着.当他走在这10公里的公路上时,感觉好像从黑沉沉的天地间一直走出了生活,但是路的尽头却总是母亲的那间病房.如果他就这样永远走下去,他最终可去的也只有那个去处.

  他快到家了,他竟不觉得累,或者说他不知道累是什么.当他穿过田野时,他看见她卧室窗口里红通通的火光在跳动.

  "她一死,"他心里想,"火也就熄灭了."他轻轻地脱下靴子,悄悄地爬上楼去.母亲的房门大开着.因为她依旧一个人睡.红通通的炉火照着楼梯口,他轻柔得像个影子偷偷地向门里张望.

  "保罗!"她轻声唤着.

  他的心好像又砰了.他走进去,坐在床边.

  "你回来得太晚了!"她咕哝着.

  "不算很晚."他说.

  "什么,现在几点了?"喃喃中流露出哀怨和无助.

  "十一点刚过."他撒谎.此时已经快一点了.

  "哦!"她说,"我以为已经很晚了."他知道在这漫长的黑夜中,她那无法言语的痛苦是不会消失的.

  "你睡不着吗,亲爱的?"他说.

  "是的,睡不着啊."她呜咽着说.

  "不要紧,小宝宝!"他低声说,"不要紧,我的爱.我在这儿陪你半个小时,亲爱的.这样也许会好一些."他坐在床边,用指头慢慢地有节奏地抚摸着她的眉心,合上她的眼睛,安抚着她,他用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他们能听到别的房间里传来的呼噜声.

  "现在去睡吧."她喃喃地说,她在他手指的抚摸和爱护下,静静地躺着.

  "你要睡了吗?"他问.

  "是的,我想是的.""你感觉好多了,是吗?我的小宝宝.""是的,好些了."她说,象个焦躁不安的孩子得到抚慰一样.

  日子依旧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他现在几乎不去克莱拉那儿了.但是他焦躁不安地到处寻求帮助,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他.米丽亚姆温存地给他来一封信,于是他去看她.她看见他面色苍白憔悴,黑色的眼睛透着忧郁哀愁,茫然的神情,心里不由得十分辛酸.怜悯之心顿生,她无法忍受这种感伤的折磨.

  "她怎么样了?"她问.

  "依旧那样--依然是老样子!"他说,"医生说她支持不了多久.可是我觉得她还挺得住.她能在家里过圣诞节的."米丽亚姆耸了耸肩,她把他拉向自己,紧紧地搂在胸前,她一遍遍地吻着他.

  他任她吻着,可是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折磨.她吻不去他的痛苦啊.它依然不受影响地继续存在着.她吻着他的脸,这激起了他的情火,可他的灵魂仍然在别处带着死的痛苦挣扎着.她不停地吻着他,抚摸着他的身体.最后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病了,于是他挣脱了她的怀抱.这不是他目前所需要的--他不要这个.而她却以为自己安抚了他,对他很有好处.

  十二月来临了.下了一点雪.现在他成天留在家中.他们家雇不起护士,只好让安妮回来照顾母亲,他们一直很喜欢的那个教区护士早晚各来一次.保罗和安妮承担了护理工作.晚上,当有朋友和他们在厨房里时,他们常常一块儿哈哈大笑,笑得浑身发抖,以此减轻内心的压力.保罗那么滑稽可笑,安妮又那么古里古怪,大家一直笑得流出了眼泪,还努力想压低声音.莫瑞尔太太独自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听着他们的笑声,痛苦中不由得多了些轻松感.

  随后保罗总是十分内疚,他忐忑不安地上了楼,来看看她是否听到了底下的笑声.

  "你想要喝点牛奶吗?"他问.

  "来一点儿吧."她可怜兮兮地回答.

  他决定在牛奶里掺点水,不让她得到太多的营养,尽管他仍然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她每天晚上用吗啡,她的心脏病不断发作.安妮睡在她的身边.清早姐姐一起床,保罗就进了屋.母亲在吗啡的作用下逐渐衰竭.一到清晨就面如死灰.她的眼神越来越阴郁,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早上醒来疲惫、疼痛往往加剧,她实在受不了.

  但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哭泣甚至没有抱怨.

  "今天早晨你多睡了一会儿,小宝贝."他会对她说.

  "是吗?"她心神烦燥,疲惫不堪地回答.

  "真的,现在已经快八点了."他站在那儿望着窗外.大地被白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满目凄凉.随即他为她把脉,脉搏忽强忽弱的.就像声音和它的回声一样.这是死神的预兆了.她知道了他的用意,就任他去把脉.

  有时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于是他们好像是达成了一项协定.他似乎也同意她去死了.但是她偏偏不愿死去,她不愿意.她的身体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她的眼神更加忧郁,充满了痛苦.

  "你难道不能给她用点药让她结束这一切吗?"他终于问医生.

  但是医生却摇了摇头.

  "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莫瑞尔先生."他说.

  保罗走回屋里.

  "我实在受不了啦,我们全都要疯了."安妮说.

  他们坐下来吃早餐.

  "我们吃早饭的功夫,你上楼去陪她一会儿吧,米妮."安妮说,可是米妮心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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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下)




  保罗踩着雪穿过田野和树林漫步而去.他看见白皑皑的雪地上留着兔子、小鸟的踪迹.他走了好几英里.袅袅如烟的晚霞中血红的夕阳正痛苦地缓缓沉落,似乎留恋着不肯离去.他心里想今天她大约要死去了.树林边有头驴子踏着雪朝着他走过来,脑袋挨着他,和他并排走着.他伸出胳膊搂住驴的脖子,用脸颊擦着驴耳朵.

  母亲默默不语,仍旧活着,嘴唇紧紧地闭着,只有她那对忧郁的眼睛还透出些生气.

  圣诞节快到了.雪下得更大了.保罗和安妮感到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可是她那对阴郁的眼睛依然有一点生气.莫瑞尔默默不语,心惊肉跳,尽量让别人不要记起他的存在.他有时走进病房,看看她,然后就茫然若失地退出来.

  她依然顽强地活着.出去闹罢工的矿工们已在圣诞节前的两星期陆续回来了.

  米妮端了杯牛奶上了楼.那已是矿工复工后第三天的事了.

  "工人们是不是一直在说手痒啊,米妮?"她用微弱烦躁又倔强的声音问.米妮吃惊地站在那儿.""我不知道,莫瑞尔太太."她回答道.

  "可是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手痒了."奄奄一息的老妇女疲惫地叹了口气,动了一下头说,"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星期可以有钱买些东西了."她一点儿小事也不放过.

  当男人们要回去上班时,她说:"你父亲下井用的东西要好好晒一晒,安妮.""你不用为这些费心了,亲爱的."安妮说.

  一天晚上,保罗和安妮在楼下独自呆着.护士在楼上.

  "她能活过圣诞节."安妮说.他们俩心里都充满了恐惧.

  "她活不过去的,"他冷酷地回答,"我要给她服吗啡.""哪种?"安妮说.

  "从雪菲尔德带来的那种全部都用上."保罗说.

  "唉--好吧!"安妮说.

  第二天,保罗在卧室里画画.母亲好像睡着了.他在画前轻轻地走来走去.突然她小声地哀求道:"保罗,别走来走去的."他回头一看,她脸上两只像黑气泡般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不走了,亲爱的."他温柔地说,心里好像又有一根弦啪地挣断了.

  那天晚上,他把所存的吗啡全都拿下了楼,小心翼翼地全都研成了粉末.

  "你在干什么?"安妮说.

  "我要把药放在她晚上喝的牛奶里."随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像是两个串通好搞恶作剧的孩子.尽管他们十分害怕,但头脑依旧是清醒的.

  那天晚上护士没有安顿莫瑞尔太太.保罗端着盛着热牛奶的杯子上了楼.那正好是九点钟.

  他把她从床上扶起来,把牛奶杯放在她的唇边,他真想以一死来解救她的痛苦.

  她呷了一口,就把杯子推开了.那乌黑疑虑的眼睛望着他.他也看着她.

  "噢,这奶真苦,保罗!"她说着,做了个小小的苦相.

  "这是医生让我给你服用的一种新安眠药."他说."他认为吃了这种药,早上就会精神些.""但愿如此."她说,样子像个孩子.

  她又喝了一些牛奶.

  "可是,这奶的味道真可怕!"他看到她纤弱的手指握着杯子,嘴唇微微翕动.

  "我知道--我尝过了."他说,"等会儿我再给你拿点儿纯牛奶喝.""我也这样想."她说完继续喝着药.她对他像个小孩似的十分温顺,他怀疑她也许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吃力地咽着牛奶,他看到她那瘦得可怜的脖子在蠕动.

  接着他跑下楼再取些纯牛奶.此时她已把药喝了个底朝天.

  "她喝了吗?"安妮轻声说.

  "喝了--她说味道很苦.""噢!"安妮笑着,咬住了下唇.

  "我告诉她这是种新药,牛奶在哪儿?"他们一起上了楼.

  "我很纳闷为什么护士没有来安顿我?"母亲抱怨着,像个孩子似的闷闷不乐.

  "她说要去听音乐会,亲爱的."安妮回答.

  "是吗?"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莫瑞尔太太大口喝着那纯牛奶.

  "安妮,刚才那药真苦!"她埋怨道.

  "是吗?亲爱的?噢,没关系."母亲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脉搏跳动得很不规律.

  "让我们来安顿你入睡吧,"安妮说,"也许护士会来得很晚.""唉,"母亲说--"那你们试试吧."他们翻开被子,保罗看见母亲穿着绒布睡衣象个小姑娘似的蜷成一团.他们很快铺好了半边床,把她移过去,又铺好另外半边,把她的睡衣拉直.盖住她那双小巧的脚,最后替她盖上被子.

  "睡吧,"保罗轻柔地抚摸着她说,"睡吧--现在你睡觉吧.""好啊,"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们把床铺得这么好."她几乎是高兴地加了一句.接着她蜷起身子,脸贴在手上,脑袋靠在肩膀上睡了.保罗把她那细长的灰发辫子放在她的肩上,吻了吻她.

  "你一会儿就睡着了,亲爱的."他说.

  "是的."她相信地回答,"晚安."他们熄了灯,一切静悄悄的.

  莫瑞尔已经上床睡觉.护士没有来,安妮和保罗十一点左右上楼来看了看她.

  她看上去跟平时吃了药一样睡着了,嘴唇半启.

  "我们要守夜吗?"保罗说.

  "我还是像平时那样躺在她身边睡吧."安妮说,"她可能会醒过来的.""好吧,如果有什么变化就叫我一声.""好的."他们在卧室的炉火前徘徊,感觉夜黑沉沉地,外面又是雪的世界,世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人孤单地活着.最后,保罗走进隔壁房间睡觉去了.

  他几乎马上就睡着了,不过常常醒来,随之又酣睡过去.突然,安妮的轻叫声把他惊醒了:"保罗,保罗!"他看见姐姐穿着睡衣站在黑暗中,一条长长的辫子拖在背后.

  "怎么啦?"他悄声问,随之坐了起来.

  "来看看她."他悄悄地下了床,病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母亲把脸枕在手上躺在那儿,蜷缩着身子睡着觉.但是她的嘴巴张着,呼吸声又响又嘶哑,像是在打鼾,呼吸间的间隔时间很大.

  "她要去了!"他悄声说.

  "是的."安妮说.

  "她像这样有多久了?""我刚醒来."安妮的身体缩在睡衣里,保罗用一条棕色的毛毯裹着身子.这里刚凌晨三点,他把火拨旺,然后,两人坐着等待着.她又吸了一口气,声响如打鼾--停了一会儿--然后才吐了出来.呼吸中间停了停,--停的时间很长.他们感到害怕了.

  随之打鼾般的声音又起了.保罗弯下腰凑近她看了看.

  "太吓人了."安妮低低地说.

  他点了点头,他们又无助地坐了下来.又传来打鼾般的大声的喘息声.他们的心在担惊害怕.又呼了出来,气又粗又长,呼吸声很不规律,中间隔不好久,声音响遍全屋.莫瑞尔在自己房间里沉睡着.保罗和安妮蜷缩着身体,纹丝不动地坐着.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屏气的时间特别长,让人难以忍受--之后又发出粗粗的呼气声.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保罗又弯下身子看了看她.

  "她会像这样持续下去的."他说.

  他们都沉默了.他望了望窗外,花园里的积雪依稀可见.

  "你到我床上去睡吧,"他对安妮说,"我来守夜.""不,"她说,"我陪你呆着.""我倒情愿你走开."他说.

  最后安妮悄悄地走出房间,他独自一人呆着.他用棕色的毛毯紧紧地裹着身子,蹲在母亲面前看着她.她下面的一排牙床骨凹陷着,看上去很吓人.他看着她,有时,他感觉这巨大的喘息声永远不会再响了,因为他实在不能忍受了--忍受不了这种等待.忽然那巨大的喘息声又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他轻手轻脚地添了火.

  一定不能惊醒她.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黑夜慢慢在阵阵喘息声中过去了.每当这声音响起,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在绞痛,最后他的感觉几乎麻木了.

  父亲起床了.保罗听见老矿工一边穿着袜子,一边打着呵欠.然后莫瑞尔穿着衬衣和袜子进了屋.

  "嘘!"保罗说.

  莫瑞尔站在那儿望了望,然后无助、恐惧地看了看儿子.

  "我是不是最好呆在家里?"他轻声说.

  "不用,上班去吧,她能熬到明天.""我看恐怕不行.""能行,上班去吧."莫瑞尔恐惧地看了看他,乖巧地走出房间.保罗看见他的袜带在腿边晃荡着.

  半个小时之后,保罗下楼.喝了杯茶,又上了楼.莫瑞尔穿着矿井上的工作服,又上来了.

  "我要去了."他说.

  "去吧."几分钟后,保罗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踩着坚实的雪地走远了.街上的矿工三三两两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去上班,他们互相打着招呼.那恐怖的长长的喘息声还在持续着--啼--啼--啼,过了好半天--才呵--呵--呵地呼了出来.远处的雪地里传来了炼铁厂的汽笛声,汽笛一声连一声,一会儿呜呜地响,一会儿嗡嗡地叫,声音有时又远又轻,有时很近,其中还夹杂着煤矿和其他工厂的鼓风机的响声.后来一切声音都沉寂了.他添上火,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沉寂--看上去她还是老样子.

  他推开百叶窗,向外张望着.天依旧是漆黑一片,或许有一丝光亮,也许那是雪地泛光的缘故.他合上百叶窗,穿好衣服,他的身体一直抖着,他拿起放在漱洗台上的那瓶白兰地喝了好几口.雪地渐渐地变蓝.他听见一辆轻便马车铛啷啷地沿街驶过来.是啊,已经七点钟了,天色已经蒙蒙亮.他听见有人在互相打招呼,一切都在苏醒.阴暗的曙光死气沉沉的、悄无声音地笼罩了雪地.不错,他能看见房屋了.他熄灭了煤气灯,屋里看上去依旧很黑,喘息声依然不停,不过他已经听惯.

  他看得见她了,她还是老样子,他不知道给她盖上厚被子是不是会使她的呼吸更困难些,以致那可怕的喘息能从此停止.他望了她一眼,那不是她--一点也不像她.

  如果给她盖了毛毯、厚衣服的话……房门蓦地被推开了,安妮走了进来,询问地望着她.

  "她还是那个样子."他镇定地说.

  他们悄悄地低语了一阵,随后他就下楼去吃早餐.此刻是七点四十分.没多大功夫安妮也下来了.

  "多吓人!她看上去实在太可怕了!"她惊恐地悄悄说道.

  保罗点点头.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安妮说.

  "喝点茶吧!"他说.

  他们又走上楼来,一会儿邻居们来了,害怕地问:"她怎么样了?"情形还是依旧.她躺在那儿,脸颊枕在手上,嘴巴张着,巨大恐怖的鼾声时有时无.

  十点钟,护士来了.她神情古怪、愁眉苦脸的.

  "护士,"保罗大叫,"她这样要拖多久呀?""不会了,莫瑞尔先生,"护士说,"没几天了."一阵沉默.

  "多可怕呀!"护士哭泣着说,"谁能想到她这么能挺?现在下楼去吧,莫瑞尔先生,先下楼去吧."最后,大约十一点钟,他下了楼坐在邻居家里.安妮也在楼下,护士和亚瑟在楼上.保罗手捧着头坐着.突然,安妮奔过院子,发疯似的大喊:"保罗--保罗--她去了!"一眨眼工夫,他就回到自己家跑上楼去.她蜷缩着身子躺着,静静地一动也不动,脸枕在手上,护士在擦她的嘴巴.他们全都退开了,他跪下,脸贴着她的脸,双臂搂住她.

  "亲爱的--亲爱的--噢亲爱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语,"亲爱的--噢,亲爱的!"随后他听到护士在身后边哭边说:"她这样更好,莫瑞尔先生,她这样更好."他从他母亲温暖的尸体上抬起头来,径直下了楼,开始擦靴子.有很多事要做,有信要写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医生来了,瞥了他一眼,叹息了一声.

  "唉--可怜的人儿啊!"他说完转身走开."好嗳,六点钟左右到诊所里来取死亡证明."父亲四点钟左右下班回了家.他沉默地拖着步子走进屋里坐下.米妮忙着给他准备晚餐.他疲惫地把黑黑的胳膊放在桌子上.饭菜有他喜欢吃的青萝卜.保罗不知道他是否已知道了这噩耗,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最后儿子说:"你注意到百叶窗放下了吗?"莫瑞尔抬头看了看.

  "没有,"他说,"怎么啦--她已经走了吗?""是的.""什么时候?""中午十二点左右.""!"矿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吃饭,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他默默地吃着他的萝卜.吃完饭他洗了洗,上楼来换衣服.她的房门关闭着.

  "你看见她了吗?"他下楼时,安妮问他.

  "没有."他说.

  一会儿工夫他出去了.安妮也走了.保罗找了殡仪馆、牧师、医生,还去了死亡登记处.

  要做的事很多,他回家时已快八点了.殡仪馆的人很快就来量了做棺材所需的尺寸.房间里除了她空无一人,保罗拿了一支蜡烛上了楼.

  原本暖暖和和了好久的房间,现在已经变得很冷.鲜花、瓶子、盘子、病房里的全部杂乱东西都给收拾走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她躺在床上,床单从脚尖向上延伸,就像是一片洁白起伏的雪原.她的躯体在床单下高高隆起,一切是那么宁静,她躺着像一个熟睡的少女.他拿着蜡烛,向她弯下腰.她躺着,像一位熟睡中的少女梦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似的,嘴巴微微张开着,好像在思虑着所受的痛苦.

  但是她的脸很年轻,她的额洁白明净,好像生活从未在上面留下痕迹似的.他又看了看她的眉毛和微微偏向一边的迷人的小鼻子.她又变得年轻了,只是梳理得很雅致的头发两侧夹杂着银发,她两条垂在肩旁的发辫里夹杂着银发和棕色的头发.她会醒过来,睁开眼睛的,她依然和他在一起.他弯下身子、热烈地吻着她,然而嘴唇感到的却是一片冰凉.他恐惧地咬了咬嘴唇,两眼望着她,感到他不能、绝不能让她离开.绝不!他把头发从她的鬓角捋开,那儿也是冰凉的.他看见她嘴唇紧闭,像是在纳闷自己所受的痛苦,于是他蹲在地板上,悄声对她说:"妈妈,妈妈!"殡仪馆的人来的时候,他仍然和她在一起.来的年轻人是他以前的同学,他们恭恭敬敬地有条不紊地默默搬动她.他们没有能看她一眼,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和安妮拼命地守护着她,不允许任何人来看她,因此把邻居都给得罪了.

  过了一会儿保罗出了门,在一个朋友家玩牌,直到半夜才回来.当他进屋时,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悲哀地说:"我认为你从此不再回来了,儿子.""我没有想到你会坐着等我."保罗说.

  父亲看起来很孤独.莫瑞尔原本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什么事都吓不倒他.保罗猛然意识到他害怕去睡觉,害怕一个人在屋里守着死者.他感到很难过.

  "我忘了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爸爸."他说.

  "你想吃点东西吗?"莫瑞尔问道.

  "不了.""坐在这儿--我给你煮了点儿热牛奶,喝下去吧,天可是够冷的."保罗喝了牛奶.

  过了一会儿,莫瑞尔上床睡觉去了.他匆匆地走过那紧闭着的房门,并让自己的房门敞开着.很快儿子也上了楼.他像往常一样进屋吻吻母亲并说声晚安,屋子里又冷又黑,保罗真希望他们能继续给她点着炉火.她依然做着年轻时的梦,她会感到冷的.

  "我亲爱的!"他悄声说,"我亲爱的妈妈!"他没有吻她,生怕她变得冰冷陌生.她睡得那么甜美,他感到欣慰.他轻轻关上她的房门,没有吵醒她,上床睡觉了.

  早晨,莫瑞尔听见安妮在楼下,保罗在楼梯口对面的屋里咳嗽,才鼓足了勇气.

  他打开她的房门,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黎明中他看到那隆起的白色身影.但是他不敢看她,又惊又伯的,他根本无法镇定下来,因此他又一次走出房间,离开了她,此后再也没看她一眼.他原本几个月没有看见过她了,因为他不敢去看.现在她看上去又像当年正值青春年华的妻子了.

  "你看到她了吗?"早饭后安妮突然问他.

  "是的."他说.

  "你不觉得她看上去很漂亮吗?""不错."一眨眼他就又出门去了.他似乎一直躲在一边逃避责任Q为了丧事,保罗四处奔波.在诺丁汉姆遇到了克莱拉,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里一起喝了茶,此时他们又十分兴奋了.看到他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伤心事,她感到如释重负.

  不久,亲戚们陆续前来参加葬礼,丧事变成了公众事情,儿女们都忙于应酬,也顾不上考虑个人的事情.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天气里,他们安葬了她.湿漉漉的泥土闪着亮光,白花都被淋湿了.安妮抓着保罗的胳膊,向前探着身子,她看见墓穴下威廉的棺材露出了乌黑的一角.橡木棺材被稳稳地放下去了.她去了.大雨倾泻在墓穴里.身着丧服的送葬的人们撑着雨水闪亮的伞纷纷离去了.冰冷的雨水倾泻着,墓地上空无一人.

  保罗回到家,忙着为客人端饮料.父亲同莫瑞尔太太娘家的亲戚,那些上等人坐在厨房里,一边哭着,一边说她是个多好的媳妇,他又怎样尽力为她做一切--一切事情.他拼命去为她奋斗,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

  她走了,但是他为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用白手绢擦着眼睛,他重复着自己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

  他就是这样想方设法忘掉她.就他个人来讲,他从未想到过她.他否认自己内心的一切真情实感.保罗恨他的父亲坐在那儿这样表达他的哀思,他知道他在公共场合准保也这样,因为莫瑞尔内心正进行着一场真正的悲剧.原来,他有时午睡醒后下楼来,面色苍白,浑身直打哆嗦.

  "我梦见了你妈妈."他轻声说.

  "是吗,爸爸?每次我梦见她,她总是和健壮时一样.我常常梦到她.这样似乎挺好,也挺自然,就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但是莫瑞尔却害怕地蹲在炉火前.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好像都在虚幻中,没有多大痛苦.其实也没有什么,也许还有一点轻松,简直像一个白夜.保罗焦躁地到处奔波.自从母亲病重以来,他有好几个月没有与克莱拉作爱了,事实上她对他十分淡漠.道伍斯难得见到她几面,但是两人依旧没有跨过横在两人中间的那段距离.这三人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道伍斯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圣诞节时他在斯基格涅斯的疗养院里,身体差不多快复原了.保罗到海滨去了几天,父亲在雪菲尔德和安妮住在一起.道伍斯住院期满,这天来到了保罗的寓所.两个男人,虽然他们之间还各有所保留,但看起来却像一对忠诚的朋友.道伍斯现在依赖莫瑞尔,他知道保罗和克莱拉实际上已经分手了.

  圣诞节后两天,保罗要回到诺丁汉姆去.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和道伍斯坐在炉火前抽烟.

  "你知道克莱拉明天要来吗?"他说.

  另一位瞥了他一眼.

  "是的,你告诉过我了."他回答.

  保罗喝尽了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

  "我告诉房东太太你妻子要来了."他说.

  "真的?"道伍斯说,颤抖着,但是他几乎完全服从了保罗.他不太灵便地站起身来,伸手来拿保罗的酒杯.

  "让我给你倒满."他说.

  保罗忙站起身:"你安静地坐着吧."他说.

  但是道伍斯继续调着酒,尽管那只手不停地哆嗦着.

  "你觉得行了就告诉我.""谢谢."另一位回答,"可是没有必要站起来啊.""活动一下对我有好处,小伙子."道伍斯回答."现在我感到自己恢复健康了.""你差不多康复了,你知道的呀.""不,当然啦."道伍斯说着冲他点点头.

  "莱恩说他能在雪菲尔德给你找个工作."道伍斯又瞅了他一眼,那双黑眼睛似乎对另一位所说的一切事情都表示同意.

  也许有点儿受他控制了.

  "很滑稽,"保罗说,"又重新开始了,我感觉比你还要麻烦呢.""怎么回事,小伙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像我在一个乱糟糟的洞里,又黑又可怕,没有任何出路.""我知道--我理解这种处境,"道伍斯点点头说,"不过你会发现一切都会好的."他疼爱地说.

  "我也这样想."保罗说.

  道伍斯无助似的磕了磕烟斗.

  "你没有像我那样作践自己吧."他说.

  保罗看着那个男人的手腕,那只苍白的握着烟斗杆的手正在磕着烟灰,好像他已经失去自信心.

  "你多人了?"保罗问.

  "三十九岁."道伍斯瞥了他一眼回答.

  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失败的感觉,几乎在恳求安全,求别人重新建造他这个人,给他以温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这引起保罗深深的不安.

  "你正值好年华,"保罗说,"看上去不像是失去了多少生气."另一位的棕色双眼突然发亮了.

  "元气没有伤,"他说,"还有精力."保罗抬起了头,哈哈大笑.

  "我们都还有很多精力足够让我们干一番事业的."他说.

  两个男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每个人都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那种迫切的热情.他们又喝起了自己杯里的威士忌.

  "不错,千真万确!"道伍斯气喘吁吁地说.

  一阵沉默.

  "我不明白,"保罗说,"你为什么不回到原来你离开的地方去呢?""什么……"道伍斯示意地说.

  "是的--重新组合起你原来的家庭."道伍斯遮住脸,摇了摇头.

  "行不通啊."他说着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讽刺似的微笑.

  "为什么?因为你不想要了吗?""也许是的."他们沉默地抽着烟.道伍斯叼着烟斗时露出了他的牙齿.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她了?"保罗问.

  道伍斯脸上现出嘲弄的神色,凝视着一幅画.

  "我也不知道."他说.

  烟雾袅袅腾起.

  "我相信她需要你."保罗说.

  "是真的?"另一位回答,口气轻柔而讥讽,有点不着边际.

  "真的,她从来没有真心和我好过--你总是在幕后作怪,这就是她不愿意离婚的原因."道伍斯继续嘲弄似的凝视着壁炉架上的那幅画.

  "女人们总是这样对待我,"保罗说,"她们拼命想得到我,可是她们不想属于我.而她一直是属于你的,我知道."男子汉的洋洋自得的气概又回到了道伍斯身上,他的牙齿露得更明显了.

  "也许我以前是个傻瓜吧."他说.

  "是个大傻瓜."保罗说.

  "但是,你那时比我这个大傻瓜更傻."道伍斯说.

  口气有点得意又有点恶意.

  "你这样认为吗?"保罗说.

  沉默了好长时间.

  "无论怎样,明天我就要走了."莫瑞尔说.

  "我明白了."道伍斯回答道.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了.互相残杀的本性又回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尽量回避着对方.

  他们同住一个卧室,临睡时,道伍斯有些奇怪,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他穿着衬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双腿.

  "你难道不冷吗?"莫瑞尔问道.

  "我在看这双腿."另一位回答.

  "腿怎么啦?看上去很好嘛!"保罗在床上回答.

  "看上去很好,可是它们有些水肿.""怎么回事?""过来看看."保罗不情愿地下了床走过去,只见那个男人相当漂亮的腿上长满了亮晶晶的暗金色的汗毛.

  "看这儿,"道伍斯指着自己的腿肚子说,"看下面的水.""哪儿?"保罗说.

  那个男人用手指尖按了按,腿上出现了好些小小的凹痕,慢慢地才复了原.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保罗说.

  "你摸摸."道伍斯说.

  保罗用手指摁了摁,果然又出现了些小小的凹痕.

  "姆!"他说.

  "很糟糕,不是吗?"道伍斯说.

  "为什么呀?这没有关系的.""腿上水肿,你就不能算一个男子汉.""我看不出有多大差别."莫瑞尔说,"我心脏还不太好."他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想我其他的部位都还很好."道伍斯说着关上了灯.

  第二天早晨,天下着雨.保罗收拾好了行李.大海灰蒙蒙、阴沉沉的,波涛汹涌.他似乎越来越想离开人世间了,这给他一种恶作剧的快乐感.

  两个男人来到车站.克莱拉下车后正顺着月台走了过来,她身体笔直,神态自若,身穿一件长大衣、戴着顶花呢帽.两个男人都恨她怎会如此镇静坦然.保罗在检票口和她握了握手.道伍斯斜靠在书摊上,冷冷地看着.因为下雨,他把黑大衣扣一直扣到下巴那儿,面色苍白,沉默中几乎带着一丝高贵的神色.他微微破着腿走上前来.

  "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太好."他说.

  "噢,我现在很好."三个人茫然地站着.她使两个男人犹豫着不敢接近她.

  "我们直接回寓所去呢,"保罗说,"还是去别的地方?""我们还是回寓所去吧."道伍斯说.

  保罗走在人行道的外侧,中间是道伍斯,最里面是克莱拉.他们彬彬有礼地交谈着.起居室面对着大海,海上灰蒙蒙的,波涛在不远处哗哗响着.

  莫瑞尔搬来一张大扶手椅.

  "坐下,老兄."他说.

  "我不想坐椅子.""坐下."莫瑞尔重复着.

  克莱拉脱下衣帽,放在长沙发上,表情带着一丝怨恨.她用手指理着头发,坐了下来,神情冷漠、镇静.保罗跑下楼去和房东太太讲话.

  "我想你冷了吧,"道伍斯对妻子说,"再靠近火边一些.""谢谢你,我很暖和."她回答.

  她望着窗外的雨和大海.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唉,房间明天到期,因此他想让我留下.他今晚回去.""那么你打算去雪菲尔德吗?""是的.""身子这样能干活吗?""我要开始工作了.""你真的找到工作了?""不错--星期一开始.""看起来你还不行.""为什么我不行?"她又向窗外望了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在雪菲尔德有寓所吗?""有"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窗玻璃让淌下的雨水弄得模糊不清.

  "你能应付得了吗?"她问.

  "我想能行.我总得工作呀!"保罗回来时,他们正好都沉默着.

  "我四点二十分就走."他进来时说.

  没有人回答.

  "你最好还是把靴子脱了,"他对克莱拉说,"那儿有我的一双拖鞋.""谢谢你."她说,"我的脚没湿."他把拖鞋放在她脚边,她理也没理.

  保罗坐下.两个男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带着绝望的神情.不过,道伍斯这时倒显得比较安心,仿佛一切都由天定.保罗则在强打精神.克莱拉心里暗暗想,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这么渺小卑鄙.他仿佛尽量想把自己缩小到最小的范围内.当他忙来忙去安排着和坐在那儿谈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有点虚伪和很不自然.她悄悄地观察着他,心里暗说:这个人反复无常.他有他的好处,他热情洋溢,当心情好时可以让她饱尝到浓厚的生命的乐趣.但现在他却渺小而卑鄙,他毫无稳定性可言.她的丈夫呢,则比他更有男性的自尊心.不管怎么样,她的丈夫总不会随波逐流的.她觉得保罗身上有种转瞬即逝的、飘飘忽忽的虚伪造作的东西,他永远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提供一个坚实可靠的立脚之地.尤其让她瞧不起的是他那竭力畏缩,使自己变得渺小的神情.她丈夫至少还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被打败了就屈服.

  可是保罗却绝不会承认自己被打败.他会东躲西藏、徘徊不定,让人越来越觉得他渺小.她瞧不起他,然而她却看着他而不是道伍斯.看起来,他们三个人的命运都系在他手里.她因此而恨他.

  她现在似乎对男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知道他们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怕他们了,自信心增强了.他们并不像她过去想象中的那种卑劣的自大狂,了解到这一点使她顿感欣慰.她明白了很多--她想要明白的几乎全都明白了.她的生活一直很不幸,现在也依然不幸,不过她还能忍受.总之,如果他走了,她也并不感到难过.

  他们吃了晚饭,一起围着炉火喝着酒吃着果仁.大家都嘻嘻哈哈地闲聊着.可克莱拉却意识到保罗正在退出这个三角关系,好让她仍旧自由地跟丈夫一起过日子,这让她很恼火.说到底,他是个卑鄙小人,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就把她打发回去.

  她记不得自己是否也曾得到过她想要的,而且在内心深处,也确实希望被打发回去.

  保罗觉得孤单而精疲力竭.过去,他母亲曾给他真正的做人的力量.他爱过她,实际上,过去是母子俩合力对付这个世界.现在她上了天堂,永远地给他留下一段人生的空白,他的生命正透过这撕破的面纱裂缝慢慢地飘走,仿佛是在被拖向死神.

  他希望有人能主动帮帮他,他害怕随着他那慈爱的母亲的死,自己也会靠近死神.

  面对这件大事,他对其他不太重要的东西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克莱拉是无法替代他去支撑这些的,她需要他,可是却并不理解他.他感觉她需要的是那种有成就的男人,而不是内心充满苦恼的真正的他.要接纳真正的他,她受不了,他也不敢给她.她对付不了他,这让他感到羞愧,一方面因为自己陷于困境,没有活下去的信心而感到羞愧,另一方面则因为没有人能收留他.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微不足道,于是他把自己越缩越小.他不想死,也不甘心屈服,可他也不怕死.如果没有人帮助他,他就一个人生活下去.

  道伍斯本来已经被迫走上了绝路,直到他害怕为止.他可以一直走到死亡边缘,躺在死亡线上,往死亡的深谷里张望.后来,他害怕了、胆怯了,不得不往回爬,像个接受施舍的乞丐.依克莱拉看来,这里面多少有几分崇高,至少他承认自己被打败了,不管怎么说,他希望自己被收回.为了他,她可以这样做.

  三点钟了.

  "我要乘四点二十那趟车."保罗又对克莱拉说,"你也那个时候走还是再晚一点?""我不知道."她说.

  "七点一刻时我要跟父亲在诺丁汉姆见面."他说.

  "那我晚点再去吧."她答道.

  道伍斯突然抽搐了起来,好像被人扭伤了一般.他望着大海,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角落里有几本书,"保罗说,"我已经看完了."大约四点钟时,他起身走了.

  "不久,我会再见你们的."他边握手边说.

  "希望这样."道伍斯说,"也许--有一天--我能把钱还给你,只要……""你等着瞧吧,我会来找你要的."保罗大笑起来,"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身无分文的.""哎--好吧……"道伍斯说.

  "再见."他对克莱拉说.

  "再见!"她说,朝他伸出手去.接着他又看了他最后一眼,默默不语,觉得有些羞愧.

  他走了.道伍斯和妻子重新坐了下来.

  "这种天气出门真糟糕."道伍斯说.

  "是的."她应了一声.

  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通,一直聊到了天黑.房东太太端来了菜.道伍斯像丈夫那样不等人说就把椅子拖到桌前.然后他谦恭地坐在那里等着,她则像妻子一样,理所当然地侍候起他来.

  喝完茶,已经快六点了.他走到窗前,外面漆黑一片,大海在咆哮着.

  "还在下雨."他说.

  "是吗?"她应道.

  "今天晚上你不走了吧?"他有些吞吞吐吐地问.

  她没有回答.他等待着.

  "这么大的雨,我是走不了."他说.

  "你想让我留下吗?"她问.

  他那抓着深色窗帘的手抖个不停.

  "是的."他说.

  他还是背对着她.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他松开窗帘,转过身来,犹犹豫豫地面对着她.她背着双手站在那儿,脸上带着那种忧郁而又迷茫的神情望着他.

  "你要我吗?巴克斯特?"他嘶哑地答道:"你想回到我身边吗?"她呜咽了一声,举起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拥到身边.他把脸俯在她肩上,紧紧地抱住了她.

  "让我回来吧."她心醉神迷地低声说:"让我回来吧!"她用手指理着他那细密的黑发,仿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把她楼得更紧了.

  "你还要我吗?"他语不成声地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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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孤魂逍遥



        克莱拉跟着她丈夫回到了雪菲尔德,从那以后,保罗就很少再见她.沃尔特.

  莫瑞尔也似乎就听任自己湮没在这痛苦之中,可他还要一如既往在痛苦中挣扎着活下去.连接父子俩人的纽带,只是彼此想到一定不能让对方陷入的确无法过下去的困境,再也没有别的感情了.由于家里再也没有人守着,父子俩都无法忍受家里的这种空旷寂寞,保罗索性搬到诺丁汉郡去住,莫瑞尔也住到贝斯伍德的一位朋友家去了.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仿佛一切都破碎崩溃了.他不能再画画.母亲临终那天他完成的那幅画成了他最后的作品--他对那幅画还比较欣赏.工作时也没有克莱拉陪伴.回家后,他再也不愿拿起画笔了.似乎母亲的死带走了他的一切.

  于是,他老是在城里四处瞎逛,跟他认识的人一起喝酒厮混.他厌倦了这种日子.他跟酒吧的女招待打情骂俏,无论碰见任何女人他都随便调笑几句,不过,他的眼神却总是那么忧郁和焦虑,好像在寻求着什么.

  一切都显得与往日不同,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人们似乎没有理由在大街上行走.房屋似乎没有理由在阳光下挤在一起,这些东西似乎没有理由占据空间,应该让世界就这么空着.朋友们跟他说话时,他听见声音,也能回答别人,可是他却不明白为什么说话时会发生那种嘈杂的声音.

  只有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在工厂拼命地干活时,他才恢复了本性.也只有干活时他才能真正地忘记一切,在那时,他仿佛没有意识,头脑里空空如也.

  但工作也有干完的时候,他很伤心,觉得万事万物都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第一场雪飘飘扬扬地下着,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他看见了那些小小的晶莹的雪片飞舞.这在过去,雪花会引起他最生动强烈的激情,但现在它们已经失去任何作用了.雪花刚飘下来就融化了,只剩下原来的空间.夜晚,高大朗亮的电车一路开来,他也觉得很奇怪,这些电车为什么老是这么不厌其烦地开来开去呢?他问这些高大的电车:"为什么不辞劳苦地往特伦特桥开去?"似乎它们并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存在.

  最起初的东西是夜里的那一片漆黑.在他眼里,黑暗是十全十美的,能够让人理解,也能让人安宁平静,他可以毫无忧虑的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忽然之间,他脚边的一张纸随风飘去,沿着人行道吹跑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笔直,两个拳头紧握着,心里煎熬着痛苦.似乎又看见母亲的病房,又看见母亲,又看见母亲的那双眼睛.他曾经不知不觉地跟母亲生活在一起,陪伴着她.这随冈飘零的纸片提醒他她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他曾经跟母亲相依相守.他希望时光永驻,这样他就可以又跟母亲在一起了.

  日子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了.可是在保罗看来,世界成了混沌一片,他简直分不清今天和昨天,这星期和上星期,此处与彼地,什么都分不清楚,什么都认不出来了.他常常整小时地出神,记不清自己做了些什么事.

  一天晚上,他回到住处时已经相当晚了.炉火奄奄一息,所有的人都睡了.他添了一点煤,朝桌子上看了一眼,决定不吃晚饭.于是,他就坐在扶手椅上,房里一片寂静.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那淡淡的烟袅袅地向烟囱飘去.突然,两只耗子心凉胆颤地钻了出来,吃着掉在地下的面包屑.他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这一切.教堂的钟声"当当"地响了两下.远远传来了货车在铁路上发出的刺耳的哐当哐当声.起初,货车也不远,依然在它们原来的地方.不过,他到底身处何方呢?

  时间不停地逝去.两只小耗子胆大起来,竟猖狂地在他拖鞋边蹿来蹿去.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他不想动,什么也不想,这样似乎过得轻松些,没有百事烦心.

  然而,他的意识又在不停地机械地活动着,时不时地促使他冒出这样的话.

  "我在干什么?"他在自我麻醉的恍惚状态下,自问自答.

  "在自杀."接着,一股模糊而有力的感觉立即告诉他,这样不对,一会儿之后,突然又问道:

  "为什么不对?"又没有回答,但他胸膛里却有一股火热的执着阻止他自寻绝路.

  街上传来一辆沉重的双轮马车当啷当啷驶过的声音,突然,电灯灭了,自动配电机的电表格嗒响了一声,他没有反应,就那么坐着直愣愣地望着前方.那两只耗子急匆匆地逃走了.黑沉沉的屋里只有炉火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

  接着,更加机械、更加清晰的内心的对白又开始了.

  "她死了.她一辈子挣扎着--全是为了什么呢?"这就是他绝望地想随她而去的原因.

  "你活着.""她没活着.""她活着--就在你心里."突然,他对这个思想负担感到厌倦.

  "你一定得为她而继续活下去."他内心说.

  不知什么东西,总让他觉得很别扭,仿佛让他无法振作起来.

  "你一定得把她的生活和她生前所做的一切继承下来,继续下去."可他并不想这么做,他想放弃这一切.

  "但你可以继续画画,"他的意志说,"或者你可以有个后代,这两者都是她所努力要做的.""画画又不是生活.""那就活下去吧.""跟谁结婚呢?"这个让他痛苦的问题又来了.

  "尽你最大的努力去找吧.""米丽亚姆?"不过他对这些没有信心.

  他突然站起身,上床去睡觉.走进卧室,他就关上房门,紧握拳头站在那儿.

  "妈妈,我亲爱的……"他开始说,似乎竭尽他心灵的全部力量.说着他又停下,不愿说下去.他不愿承认自己想去死,想去结果自己的生命;他不愿承认自己被生活打败了,也不愿承认死亡打败了他.他径直走上去睡觉,很快他便酣然入梦,梦境中无忧无虑.

  好几个礼拜就这样飞逝过去.他依旧孤独地生活着,内心犹豫不决,一会儿决意要去死,一会儿又想顽强地活.真正让他痛苦的是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话可说,自己不再是自己.有时他像疯子一般在大街上狂奔;有时候他的确疯了,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时隐时现,折腾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刚要了一杯酒,正站在酒馆里的酒柜前,突然,一切仿佛都向后退去,飘然离开了他,他远远地看见那酒吧女招待的脸,看见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什么的酒徒,看见红木酒柜上自己的酒杯.仿佛有一层什么东西横隔在他与这些之间,可望而不可及,他也不想接近这些,也没有心思再浅酌低饮.于是,他突然转身出去.站在门槛上,看着那华灯初照的大街,他觉得这一切仿佛与他格格不入,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大街上,路灯下,一切仍如既往的运行,可就是把他远远地隔开,使他望尘莫及.

  他觉得自己不能触摸到路灯柱子,即使能得也还是触摸不到.他能去哪里?他无处可去,既不能再回酒馆,也不能到前面什么地方去.他喘不上气来了.偌大的世界竟没有他的安身立命之处.他内心的压力越来越大,觉得自己要粉身碎骨了.

  "我可不能这样."他说着转过身来,到酒馆里一醉方休.有时,酒能让他感觉好受些,可有时酒也让他感觉更痛苦.他沿路跑着,永远坐立不安,东奔西颠,四处飘荡.他决心要去工作,可是他刚涂了几下,就又狠狠地扔下画笔,站起身匆匆地逃到俱乐部去了,在那儿打牌、打弹子,或者去一个能和酒吧女招待鬼混的地方,在他看来,那些女招待只不过跟他手里拿着的汲酒铜把手差不多.

  他愈来愈显得清瘦,下巴尖尖的.他从不敢从镜子里看自己的眼睛,也从不敢照镜子.他想要摆脱自己,可又没有什么东西好支撑攀附.绝望中,他想起了米丽亚姆,也许,也许……?

  星期天的晚上,他去了那个唯一神教派教堂,教徒们起立唱着第二支赞美诗时,保罗看见了站在他前面的米丽亚姆.她唱圣歌时,下唇圣光闪闪,她那副神情,仿佛彻悟尘世事理:人世没有快乐,寄希望于天国,她似乎把她所有的安慰和生活都寄托于了来世.一股对她强烈而温暖的感情不禁油然而生.她唱圣歌时全神贯注,仿佛一心向往着来世的神秘和慰藉.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她.他盼望着布道赶快结束,那样他就可以向她倾诉内心郁积的千言万语.

  米丽亚姆拥在人群中从他面前一哄而过,他几乎都触摸着她了.她也不知道他就在那儿,他可以看见她黑色卷发下那谦恭温顺的褐色的后颈.他要把自己交给她,她比他强大得多,他要依靠她.

  她盲目地在教堂外面那些善男信女中转悠着.她在人群中总是这么神情恍惚,不得其所.他走上前去,按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那双棕色眼睛恐惧得大睁着,当看清楚是他时,脸上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从她身边稍稍退开了一点.

  "我没想到……"她嗫嚅地说.

  "我也没想到."他说.

  他移开了眼神,他那突然燃起的希望火花又熄灭了.

  "你在城里干什么呢?"他问.

  "我在表姐安妮的家里.""噢,要呆很长时间吗?""不,就住到明天.""你必须得直接回家吗?"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脸隐到了帽檐的阴影里.

  "不,"她说,"不,没有那个必要."他转身走去,她伴他而行.他们穿行在那些善男信女中,圣玛利亚教堂的风琴还在飘出悠扬的乐声,黑鸦鸦的人群从亮着灯光的门口不断地涌出来,纷纷走下台阶.那巨大的彩色窗户在夜空中闪着光,教堂就像是一盏大灯笼.他们沿着石洞街走着,他租了辆车到特伦特桥去.

  "你最好和我一起吃晚饭,"他说,"然后我送你回去.""好吧."她答道,声音沙哑而低沉.

  在车上,他们没说几句话.特伦特河那黑沉沉的涌满两岸的河水在桥下旧泊地奔流着.克威克那面一片黑暗.他住在霍尔姆路,座落在荒凉的市郊,面临着河对岸那片草地,草地靠近思宁顿修道院和克威克森林陡坡.潮水已退去了.静静的河水和黑暗就在他们左侧,他们有些害怕,于是很快沿着屋舍院落的那一侧匆匆向前走去.

  晚饭摆好后,他把窗帘撩开,桌子上摆着一瓶鸢屋花和猩红色的秋牡丹.她冲着花俯下身去,一边用指头抚摸着花,一边问他说:"美不美?""美."他说,"你想喝点什么--咖啡?""好的,我喜欢喝咖啡."她说.

  "稍等片刻."他进了厨房.

  米丽亚姆脱下外衣,四周望了望.屋子陈设十分简朴,几乎没有家具.墙上挂着她、克莱拉还有安妮的像片.她去看画板想看看他最近在画些什么,上面只有几根毫无意义的线条.她又去看他在读什么书,很显然只在读一本普通的小说.书架上有几封安妮和亚瑟以及她不认识的人写来的信.她非常仔细地察看着那些凡是他接触过、或者跟他有一点点关系的东西.他们分开已经好久了,她要重新看看他,看看他的生活状况,看看他在做些什么.不过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了解到这些.这间屋子只能让她感到难过,使一切显得那么艰苦和不舒适.

  米丽亚姆正好奇地翻看他的速写本,保罗端着咖啡进屋了.

  "那里没什么新画,"他说,"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他放下茶盘,从她的肩头往下看着.她慢慢地一页页地翻着,仔细地察看着.

  当她停在一线速写上时,"呣!"他说."我都忘了,这张画怎么样,不错吧?""不错,"她说:"但我不太懂."他从她手里接过本子,一张张翻着看,不断地发出一种又惊又喜的声音.

  "这里面有些画还是不错的."他说.

  一很不错."她慎重地说.

  保罗又感到了她对他的画的欣赏.难道这是因为关心他吗?为什么总是当他把自己表现在画里时,她才流露出对他的欣赏?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晚饭.

  "我想问一下,"他说,"听说你好象自食其力了?""是的."她低头喝着咖啡.

  "干什么工作?""我只是到布鲁顿农学院去念三个月的书,将来也许会留在那儿当老师.""哦--我觉得这对你挺合适的!你总是想自立.""是的.""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上个星期才知道的.""可是我一个月前就听说了."他说.

  "是的,不过当时还没有确定.""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他说,"我原以为你会告诉我你的奋斗情况."她吃东西时显得拘谨而不自然,就好像她害怕公开地做他所熟悉的事情似的.

  "我想你一定很高兴吧."他说.

  "非常高兴.""是的--这不管怎么说是件好事啊."其实他心里相当失望.

  "我也觉得这事很了不起."她用那种傲慢的语调忿忿不平地说.

  他笑了两声.

  "为什么你对此不以为然?"她问.

  "哦,我可没对此不以为然.不过你以后就会明白的,自食其力只是人生的一部分罢了.""不,"她忍气吞声地说,"我可没这样认为.""我认为工作对一个男人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了,"他说,"虽然对我不是这样.不过女人工作是她生活的一种调剂,只使出一部分精力,真正最有意义的一部分生活却被掩盖起来了.""难道男人就能全心全意地工作了?"她问.

  "是的,实际上是这样.""女人只能使出不重要的那份精力工作?""是这样的."她气愤地睁大双眼望着他.

  "那么,"她说,"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让人感到耻辱.""是的,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他回答道.

  饭后,他们靠近炉边,保罗给米丽亚姆端来一把椅子,放在自己的对面,两人坐下.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衣服,这与她的深色皮肤和舒展的容貌非常相称,她那头卷发依然美丽而飘洒.不过,她的脸却显得老多了,那褐色的脖颈也瘦了少许,他觉得她比克莱拉还苍老.时光飞逝,转眼之间她的青春年华已不复存在,身上出现了一种呆板迟钝的神态.她坐在那儿深思了一会,然后抬起眼望着他.

  "你的一切怎么样?"她问.

  "还可以吧."他答道.

  她看着他,等待着.

  "不是吧?"她说,声音很低.

  她那双褐色的手紧张地抓住自己的膝盖,却仍旧显得不知所措,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他看见这双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接着他苦笑了.她又把手指放在两唇之间.

  他那细长黝黑、备受痛苦的身子静静地躺在椅子里.她突然从嘴边拿开手,看着他.

  "你跟克莱拉散了吗?""散了."他的身子像是被抛弃的废物一样横在椅子里.

  "你知道,"她说,"我想我们应该结婚."数月来,他第一次睁大眼睛,怀着敬意看着她.

  "为什么?"他说.

  "瞧,"她说,"你是在自暴自弃!你会生病,你会死的,而我却从来不知道--到那时就同我从来不认识你没什么两样.""那如果我们结婚呢?"他问.

  "起码,我可以阻止你自暴自弃,阻止你沦为一个像克莱拉那样的女人的牺牲品.""牺牲品?"他笑着重复了一遍.

  她默默地低下了头.他躺在那儿,又感到一阵绝望袭来.

  "我不太确信,"他慢吞吞地说,"结婚会带来多大的好处.""我只是为你着想."她答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不过--你这么爱我,你想把我放在你的口袋里,那我可会憋死的."她低下头,把手指噙在嘴里,心头涌起阵阵痛苦.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不知道--继续这样混下去吧,我想.也许不久我就要出国了."他语调中的那种绝望、孤注一掷的意味,使她不禁一下子跪倒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炉边地毯上.她就那么蜷缩着身子,仿佛被什么给压垮了,抬不起头来.他那双手无力地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她注意到了这双手,觉得他躺在那儿仿佛在听凭她的摆布,如果她能站起来,拉住他,拥抱他说:"你是我的."那么他就会投入她的怀抱.可是她敢这么做吗?她可以轻易地牺牲自己,大胆地表明自己的心迹吗?她注意到了他穿着深色衣服里的削瘦的身子,似乎一息尚存,瘫在她身边的椅子里.

  她不敢,她不敢伸出双臂搂住他,把他拉过来,说:"这是我的,这身体是我的,给我吧."然而她想这么做,她那天性的本能被唤醒了.可她仍旧跑在那里,不敢这么做.她也害怕他不让她这样做,担心这样做太过分.他的身子就像垃圾似的,躺在那儿.她知道她应该把它拉过来,宣称是自己的,宣称拥有对它的一切权利.

  可是--她能这么做吗?面对着他,面对着他内心那股求知的强烈欲望,她完全束手无策.她微仰着脸,两手颤抖.哀怨的眼神呀栗着,显得困惑茫然,突然,她向他露出了恳求的神情,他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他抓住她的双手,把她拉到身边,安慰着她.

  "你想要我,想嫁给我吗?"他低低地说.

  哦,为什么她不要他呢?她的心已经属于他.他为什么不要属于他的东西呢?

  她已经对他苦苦相思了这么久,他却一直不要她.现在他又来折磨她,这未免有些太过分.她向后仰着头,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睛.不,他冷酷无情,他要的是别的东西.她以全心全意的爱祈求他不要让她自己做出选择.她应付不了这事,也应付不了他,她也不知道究竟如何应付.可是这件事在煎熬着她,她觉得心快要碎了.

  "你想这样吗?"她非常认真地问.

  "不是非常想."他痛苦地回答.

  她把脸转向一边,然后庄重地站起身来,把他的头搂在怀里,温柔地摇晃着.

  然而,她还是没有得到他!所以她在抚慰着他,她把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这对她来说,是痛苦中带着甜蜜的自我牺牲.对他来说呢,这则是充满怨恨和痛苦的又一次失败.他无法忍受--她温暖的胸脯,像摇篮似的轻轻晃荡着他,却并不能分担他的负担和愁苦.他是多么想依靠她而得到心灵的宁静,可此刻这种伪装出来的宁静只能使他更加痛苦难耐.他把身子缩了回去.

  "难道我们不结婚就什么也干不了吗?"他问.

  他痛苦地努着嘴唇.她把小巧的手指放在嘴里.

  "是的,"她说,像丧钟低沉的声音,"是的,我想是这样的."两人的关系只有这样的结局了.她不能带着他,把他从责任的重负下解脱出来.

  她只能对他做出自我牺牲--天天都心甘情愿地自我牺牲.然而他却并不需要她这样.他渴望她抱住他,高兴而不容抗拒地说:"别这么烦躁不安,寻死觅活了,你是我的伴侣."可是她没有这种力量和勇气.再说她要的真是一个伴侣吗?她想要的也许是她心中的救世主吧?

  保罗想如果离开她,等于自己欺骗了她的生命,可是他也清楚,如果留下来陪伴她,像一个绝望者一样窒息内心的一切,那就等于放弃自己的生活.然而,他并不希望放弃自己的生活,把它献给她.

  米丽亚姆静静地坐在那里.保罗点燃一根烟,烟雾袅袅而上.他在思念母亲,忘记米丽亚姆的存在.突然,她看着他,内心又涌起阵阵痛苦的浪潮.看来,她的牺牲毫无价值.他冷漠地躺在那儿,对她漠不关心.突然,她又发现他缺乏信仰、浮躁易变.他会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毁了自己.很好,他应该那样!

  "我想我该走了."她温柔地说.

  从她的声调中,他听出她有些蔑视他.他一声不响地站起来.

  "我送送你."他答道.

  她站在镜子前用别针别上帽子.他竟然拒绝了她的牺牲,多么痛苦啊,真是苦不堪言!以后的日子如死了一般,仿佛前途的明灯全熄灭了.她低头看着花--桌上的花散发出一阵阵幽香,洋溢着春天气息的鸢屋花和猩红色的秋牡丹竟相斗艳.

  这些花的确像他一样.

  他摆出几分自信的神态,在屋子里默默而焦虑地快速踱着步.她知道她对付不了他,他会像黄鼠狼一样从她手里溜走.然而没有他,她的生活就只能僵死般再蹉跎下去.她沉思着,抚摸着花.

  "拿去吧!"他说着把花从花盆里取出来,拿起滴着水的花,冲进厨房.她等着,接过花,两人就一起出去.他对她说着话,可仿佛觉得死去一般.

  她就要离开他了.他们坐在车上时,她痛苦地依偎着他,而他却毫无反应.他要去哪儿?他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她无法忍受他在她心中留下的那种空虚的感觉.他如此愚蠢,如此自暴自弃,从来没有安宁过.现在他要去哪儿?他浪费了她的青春,他对此表示过关心吗?他没有信仰,只是关心自己眼前片刻的欢乐,除此他什么也满不在乎,也没有更深沉的思想.好了,她要等着瞧他会变成什么样子,等他折腾够了,会死心塌地地回到她的身边.

  他在她表姐家门口跟她握了握手,就离开了她.在他转过身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最后一线希望都失去了.他坐在车上,外面的城市顺着铁道沿伸开来,前方一片灯海迷朦.城郊以外是乡村,那些将发展为更多的城市的小镇,灯火点点--大海--黑夜--所有的一切!可偏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不管站在哪里,总是孑然一身.从他的胸膛,从他的嘴里,喷出一片茫茫无际的空虚,同样在他身后,在四面八方,也是一片无垠的空虚.街上的路人行色匆匆,却没有谁能消除他内心的那种空虚感.他们只是渺小的黑影,他能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但每个人影都沉浸在同样的黑夜,同样的沉寂中.他下了车,乡村中一片死寂.繁星在天空中闪闪,像河流一样伸向远处,苍穹在下.到处都是辽阔的空间、恐怖的黑夜,它只有在白昼会惊醒片刻,很快又回到黑夜,永恒的黑夜把世间万物都包罗在它的沉寂和活生生的昏暗中.这里的世界变得没有时间,只有空间.谁能说他母亲曾经拥有生命,而现在却命丧黄泉?她只是曾经到过的一个地方,现在又去了别处,如此而已.可是不管他母亲身在何方,他的灵魂都永远不能和她分开.如今她去了黑夜之中,而他仍然与她同在.母子俩人形影不离.然而,此刻他的身子,他的胸膛正靠着台阶的围栏上,他的双手也正抓着横木.这些多少还是实在之物.他在哪儿呢--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一堆腐肉立在那儿罢了,还不如洒落在田野间的一棵麦穗.他不堪忍受那无边无际的黑夜,似乎从四面八方向他这渺小的生命火花压来,想强迫扑灭它.不过,他尽管极为渺小,却不可被消灭.黑夜吞尽万物向周边伸展开去,超越了星星和太阳,星星和太阳只是几个寥寥可数的小亮点,在黑暗中恐惧得旋转不停,互相抱成一团,在一片仿佛能压倒一切的黑暗里,连星星和太阳都显得渺小和恐惧.这一切,包括他自己,全都是那么微不足道,几近于无,可又不是无.

  "妈妈!"他低声喊道,"妈妈!"茫茫人海中,只有她是他的精神支柱.如今她已经离开了,融进那一片夜色,他多么希望她能抚摸自己,把他带走.

  可是,不行,他不愿就这样屈服.他猛地转过身来,朝着城市那片繁华灿烂的金光走去.他紧握着拳头,嘴巴也紧抿着.他决不会随她而去,走上那条通向黑暗之路.他加快了步伐,朝着远处隐约有声、灯光辉煌的城市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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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呀,没看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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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的作品还是以“查泰来夫人的情人”最为出色,有“西方金瓶梅”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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