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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情人之夫(上)
保罗和克莱拉去剧院后不久,一天他和几个朋友在五味酒家喝酒时正巧道伍斯进来了.克莱拉的丈夫正在渐渐发福,褐色眼睛上的眼皮也开始松弛了.他失去了往日那健康结实的肌肉,很明显他正走在下坡路.他和妈妈吵了一架后,就来到这下等酒店借酒浇愁.他的情妇因为另一个愿意娶她作老婆的人而抛弃了他.有天晚上他因酗酒斗殴而被拘留了一夜,而且他还被卷进一场不体面的赌博事件中.
保罗和他是死敌,然而两人之间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感,就好像两个人之间有时会产生的那种偷偷摸摸的亲近感.保罗常常想到巴克斯特.道伍斯,想接近他,和他成为朋友.他知道道伍斯也常常想到他,知道有某种力量正在把那个人推向他.
然而,这两个人除了怒目而视以外从未互相看过一眼.
保罗在乔丹厂是个高级雇员,由他请道伍斯喝杯酒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你想喝什么?"他问道伍斯.
"谁愿意和你这种混球一起喝酒!"道伍斯回答.
保罗轻蔑地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去,心里怒火万丈.
"贵族制度,"他继续说,"实际上是一种军事制度.拿德国来说吧,那儿有成千上万依靠军队而生存的贵族,他们穷得要命,生活死气沉沉,因此他们希望战争,他们把战争看作是继续生存下去的一个机会.战争之前,他们个个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战争一来,他们就是领袖和司令官.现在你们总可以明白了吧,就是那么回事--他们需要战争!"在酒店里,保罗并不是一个惹人喜爱的辩论家.他自高自大,脾气暴躁.他那种过于自信和武断的态度往往引起年纪较大的人的反感.大家都默默地听着,他说完了,没有人赞同他.
道伍斯大声冷笑着,打断了这个年轻人的口若悬河,问道:"这是你那天晚上在剧院里学来的吧?"保罗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于是他明白他和克莱拉一起走出剧院时被道伍斯看到了.
"哟,剧院是怎么回事?"保罗的一个同事问,他很高兴有机会挖苦一下这个年轻人,因为他已意识到这里面有文章.
"嗨,他穿着晚礼服在做花花公子!"道伍斯冷笑着,轻蔑地把脑袋朝保罗一扬.
"这话太玄了吧,"这个双方的朋友说,"她难道是婊子吗?""天呀,当然是啦!"道伍斯说.
"说呀,让我们都听听!"那个朋友喊道.
"你已经明白了."道伍斯说,"我想莫瑞尔心里更清楚.""哎呀,哪有这种事呢!"这人继续说道,"真的是个妓女吗?""妓女,我的天哪,当然是啦!""可你怎么知道的呢?""噢,"道伍斯说,"我认定,他已经跟那……一起过夜了."大家听后都嘲笑保罗.
"不过,她是谁啊?你认识她吗?"那个朋友问道.
"我想我是认识的."道伍斯说.
这句话又引起了大家的哄堂大笑.
"那就说出来听听吧."那个朋友说.
道伍斯摇摇头,喝了一大口啤酒.
"真怪,他自己却丝毫不露口风,"他说,"等会儿听他自己吹得了.""说吧,保罗."那个朋友说着,"不说不行,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招供吧.""招供什么?承认我偶然请了个朋友去剧院看戏吗?""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老兄,告诉我们她是谁."那个朋友说.
"她挺不错的."道伍斯说.
保罗被激怒了.道伍斯用手捋着他那金黄色的小胡子,哼哼地冷笑着.
"真让我吃惊……真有那么回事吗?"那个朋友说,"保罗,我真没有料到你还有这么一手.你认识她吗?巴克斯特?""好像有一点儿."他对其他的人挤挤眼睛.
"咳,行了,"保罗说,"我要走了!"那个朋友用手搭在他的肩头.
"这可不行."他说,"你甭想这么容易就走掉,我的朋友.你必须给我们把这事讲明白才行.""那么你们还是向道伍斯去打听吧."他说.
"你自己做的事嘛,没必要害怕,朋友."那个朋友纠缠着.
道伍斯在一旁插了句话,保罗恼羞成怒,把半杯啤酒全泼在他的脸上.
"啊!莫瑞尔先生!"店里的女招待惊叫着,按铃叫来了酒店的保安人员.
道伍斯啐了一口唾沫,冲向这个年轻人.此刻,一个卷着袖子,穿着紧身裤子的壮汉挺身而出.
"好啦,好啦!"他说着,用胸膛挡住了道伍斯.
"滚出去!"道伍斯叫道.
保罗面色苍白的把身子靠在酒柜的铜围栏上,瑟瑟发抖.他恨透了道伍斯,他诅咒他当场就该下地狱;可一看到那人前额上湿漉漉的头发,不禁又可怜起他来.
他没有动.
"滚出去,你--"道伍斯说.
"够了,道伍斯."酒店的女招待大叫道.
"走吧."酒巴的保安人员好言相劝着,"你最好还是走吧."随后,他有意贴近道伍斯,正好把道伍斯逼到了门口.
"一切都是那个小混帐挑起来的."道伍斯略带胆怯地指着保罗.莫瑞尔大喊.
"哎哟,道伍斯先生,你可真会胡诌."女招待说,"你要知道一直都是你在捣乱."保安人员依旧用胸膛顶着他,强迫他走出去,直到把他逼到大门外的台阶上,此时,道伍斯转过身来.
"好吧."他说着,对自己的敌手点了点头.
保罗不禁对道伍斯生出一种奇怪的怜悯之心,近乎于一种掺杂着强烈的愤恨的怜爱.五颜六色的店门被关上了,酒巴里一片寂静.
"那人真是自找苦吃!"女招待说.
"但是你眼睛里要是给人泼了一杯啤酒,总是件很糟的事情."那个朋友说.
"我告诉你,他干得太棒了."女招待说,"莫瑞尔先生,你还想再来一杯吗?"她询问着拿起了保罗的杯子.他点了点头.
"巴克斯特.道伍斯这人对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说.
"哼,他吗?"女招待说,"他呀,他是个多嘴多舌的人,这点得不到什么好处.如果你要魔鬼的话,就让我给你找个多嘴多舌的人得了.""喂,保罗,"那个朋友说道,"这段时间你还是小心为妙.""你千万不要给他机会找你的事就是了."女招待说.
"你会拳击吗?"一个朋友问.
"一点儿不会."他答道,脸色依旧苍白.
"我倒可以教你一两招."这个人说.
"谢谢啦,可我没有时间."保罗抽身想走.
"詹金斯先生,你陪他一起走."女招待对詹金斯先生挤挤眼,悄声说道.
那人点点头,拿起帽子说:"大家晚安."随即十分热心地跟在保罗身后,叫着:"等一会儿嘛,老兄,咱俩同路.""莫瑞尔先生不喜欢惹这种烦人的事情."女招待说,"你们等着看吧,以后他不会再上这儿来了,我很难过,他是个好伙伴.道伍斯想把他拒之门外,他的目的就是这个."保罗宁死也不愿意让母亲知道这个事,他强忍着羞辱及内疚的煎熬,心里痛苦极了.现在他生活中有好多事情不能告诉他母亲.他背着她过另一种生活--性生活.生活中的其他部分依然掌握在她手中.不过他觉得自己不得不向她隐瞒好些事情,可这使他很烦恼.母子之间现在相当沉默,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在这种沉默中保护自己,为自己辩解,因为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她的指责.因而,有时他很恨她,并且想摆脱她的束缚,他的生活要他自己从她那儿得到自由.然而生活宛如一个圆圈,总是能回到原来的起点.根本脱离不了这个圈子.她生了他,疼爱她,保护他.于是他又反过来把爱回报到她的身上,以致于他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离开她独立生活,真正地去爱另一个女人.在这段时间里,他不知不觉地抵制着母亲的影响,对她守口如瓶,他们之间有了距离.
克莱拉很幸福,深信保罗爱着自己,她感到自己终于得到了他.可是随之出乎意料的事情又发生了.保罗像开玩笑似的告诉了她与她丈夫之间的不愉快的争端.
她听后骤然变色,灰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就是他,一个粗俗的人,"她喊着,"他根本不配和体面的人来往.""可你却嫁给了他."他说.
他的提醒使得她愤愤不已.
"对,我是和他结了婚."她大喊道."可是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想他本来可能是个很好的人."他说.
"你认为是我把他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她尖叫着说.
"哎,不是,是他自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但是,他身上总有点东西……"克莱拉紧紧地盯着她的情人.他身上某种东西使她感到憎恶.那是一种对她进行超然的旁观评论的态度,一种使她女性的心灵不能接受的冷酷的神情.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她问.
"什么?""关于巴克斯特的事.""这没有必要吧?"他回答.
"我想,如果你非打他一顿不可,你会动手的."她说.
"不,我一点儿也没有动手的意思,这很滑稽.大多数男人生来就有种握紧拳头打架的本能,可我不是这样,我情愿用刀子、手枪或别的什么来打架.""那你最好随身带件家什."她说.
"噢,"他哈哈大笑道,"不,我不是个刺客.""可他会对你下手的.你不了解他.""好吧,"他说,"我们等着瞧吧.""你想任他去吗?""也许吧,如果我无能为力的话.""可是如果他杀死你呢?"她说.
"那我应感到难过,为他也为了我自己."克莱拉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真是气死我了."她大叫道.
"其实没有什么."他大笑道.
"但是你为什么这么傻呢,你不了解他.""也不想了解.""对,不过你总不会让那个人对你为所欲为吧.""你要我怎么办呢?"他大笑着答道.
"要是我,就拿一把左轮手枪."她说,"我肯定他是会铤而走险的.""我会把我自己的手指都炸掉的."他说.
"不会.不过你到底要不要枪?"她恳求道.
"不.""什么也不带?""不带.""那你任凭他去……?""不错.""你是个大傻瓜!""千真万确."她气得咬牙切齿.
"我真想好好教训你一顿!"她气得浑身发抖,大叫大嚷.
"为什么?""竟让他这种人随便摆弄你.""如果他赢了,你可以重新回到他身边去.""你想让我恨你吗?"她问.
"噢,我只是玩玩而已."他说.
"可你还说你爱我!"她低沉而愤怒地喊道.
"难道要我杀了他才能让你高兴吗?"他说,"但是如果我真杀了他,可以想象我永远也摆脱不了他的阴影.""你认为我是傻瓜吗?"她大叫着.
"一点也不.亲爱的,但是你并不理解我."两人都沉默了.
"但是你不应该冒险."她恳求着.
他耸耸肩膀,吟诵了一段诗:"君子坦荡荡,肝胆天可鉴,无需屠龙刀,何用封喉箭."她探究似的望着他.
"我希望我能理解你."她说.
"可惜没有什么可让你理解的."他大笑着.
他低垂着头,深思着.
他好几天没看见道伍斯.可一天早晨,当他从螺纹车间出来登楼梯时,差一点儿撞到这个魁伟的铁匠身上.
"真他妈的……!"道伍斯大叫.
"对不起!"保罗说着,擦身而过.
"对不起?"道伍斯冷笑着说.
保罗轻松地用口哨吹起了《让我跟姑娘们厮混》的曲子.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骗子!"他说.
保罗不理睬他.
"你会为那天晚上的事得到报应的."保罗走进角落里他的办公室,翻阅着帐册.
"快,告诉芬妮,我需要零九七号定货,快点!"他对打杂的小男孩说.
道伍斯高高的、煞神似的站在门口,瞅着这个年轻人的头顶.
"六加五等于十一,一加六等于七."保罗大声算着帐目.
"你听见了吗!"道伍斯说.
"五先令九便士!"他写下这个数字,"你说什么?"他说.
"我会让你明白是什么!"道伍斯说.
保罗继续大声算着帐目.
"你这个乌龟--你连正眼看我一眼都不敢!"保罗飞快地抓起了一把笨重的直尺.道伍斯被气得火冒三丈.
"不论你走到哪儿,你老老实实地等着我来教训你好啦.我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你,你这只小臭猪!""噢,好来!"保罗说.
听到这话,道伍斯迈着沉重的脚步从门廊走过来.碰巧这时传过来一声尖厉的哨子响,保罗急忙走到传声筒前.
"喂!"他叫了一声便竖身听着,"喂--是我!"他听着,笑了起来."我马上下来,刚才我这儿有个客人."道伍斯从他的口气听出他在和克莱拉讲话.他走上前去.
"你这个混蛋!"他说,"过两分钟再找你算帐!你认为我会容下你这个目中无人的混蛋吗?"仓库里的其他职员都抬起头来看着他,替保罗打杂的小男孩来了,手里拿着一些白色的物品.
"芬妮说如果你早一点告诉她的话,你昨天晚上就可能拿到了."他说.
"行了."保罗一边看着货样回答着,"发货吧."道伍斯尴尬、无助又气愤无比地站在那儿.莫瑞尔转过身来.
"请原谅再等一分钟."他对道伍斯说着,打算跑下楼去.
"天哪,我一定要拦住你!"道伍斯大喊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保罗迅速地转过身来.
"咳!不好了!"小男孩惊惺地大喊着.
托马斯.乔丹跑出了他那小玻璃房的办公室,朝这间屋子奔来.
"什么事,怎么了?"老头子嘶哑地叫着.
"我要教训一下这个小……,就这么回事."道伍斯气急败坏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托马斯.乔丹喝道.
"我的意思是."道伍斯说,可是心里火气已经上来了.
莫瑞尔正斜靠着柜台,面露愧色,微微地笑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托马斯.乔丹喝道.
"我也说不清楚."保罗说着,摇摇头,耸耸肩膀.
"说不清楚,说不清楚!"道伍斯大叫着,一边把他那张英俊、气恼的脸凑上来,一边握紧了拳头.
"你还有完没有?"老头子神气活现地大喊,"干你自己的活去,大清早的不要到这儿撒酒疯."道伍斯慢慢转过魁梧的身躯,面对着他:"撒酒疯!"他说,"谁喝醉了?你没有醉,我也没有醉.""你这一套我们早就领教过了."老头子大喝,"现在你给我滚,快!不要再呆在这儿了,你居然跑到这儿来吵闹."道伍斯低下头轻蔑地瞅着他的老板,双手不安地动着.这双手虽然又大又脏,可干起活来却很灵活.保罗想到这是克莱拉丈夫的双手,不由得心中生起一股仇恨.
"再不滚就赶你出去了!"托马斯.乔丹大喝.
"怎么,我看谁敢把我赶走?"道伍斯说,随之发出一阵阵的冷笑.
乔丹先生气得跳了起来,迈着大步走到道伍斯身边,挥舞着手臂赶着他,短小墩实的身体向前倾着,喊道:"滚,你给我滚出我的地盘去--滚!"他抓着道伍斯的胳膊扭着.
"去你的吧!"道伍斯说着,用胳膊肘一推,矮小墩实的老板被推得踉跄半晌,向后退去.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拉他一把,托马斯.乔丹已经撞到那扇又轻又薄的弹簧门上.门被弹开了,他摔下了五、六级台阶,摔进了芬妮的房间.大伙儿都被吓呆了.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男女职员都跑了出来.道伍斯站了一会儿,痛苦地望着这一切,转身走开了.
托马斯.乔丹受惊不小,摔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幸好别处没有受伤.但是他万分气恼,立刻解雇了道伍斯并告他殴打罪.
开庭审判时,保罗.莫瑞尔只好作为证人出庭作证.当问起引起纠葛的原因时,他说;"因为一天晚上我陪着道伍斯太太去剧院看戏时,被道伍斯碰上,他就借机侮辱我和她,以后我把啤酒泼在了他脸上,因此他想要报复.""争风吃醋."法官笑了笑.
法官告诉道伍斯说,他认为他是个卑鄙小人,案子就这样结束了.
"你把这场官司给搅黄了."乔丹先生对保罗厉声喝道.
"我想不是我给搅黄的."后者回答,"其实,你不是真的想治他的罪,是吗?""那你认为我打这个官司到底是为了什么?""好吧,"保罗说,"如果我说错了话,请你原谅."克莱拉也十分生气.
"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也牵扯进去呢?"她说.
"公开说出来总比被别人在背后议论强得多.""这样做毫无必要!"她大声说.
"我们的处境不会因此而变坏."他满不在乎地说.
"你也许不会的."她说.
"而你呢?"他问道.
"我根本不想让人提到自己.""对不起."他说.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他满不在乎地自语道:"她会消气的."果然,她的气消了.
他告诉了母亲乔丹先生摔倒及道伍斯被审的事.莫瑞尔太太紧紧地盯着他.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呢?"她问他.
"我认为他是个傻瓜."他说.
但是,无论怎样,他心里感到很不自在.
"你有没有想过,这事何时才能了结?"母亲问道.
"没有,"他回答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作为一个规则的确如此,可在有时候往往并不如此."母亲说.
"那么就需要人学会忍受."他说.
"渐渐地你会发现你自己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能忍受."她说.
他继续埋头搞起他的设计来.
"你有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她终于问道.
"什么意见?""关于你的还有整个事情的看法.""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对我的看法.她发疯似的爱着我,但爱得不深.""但是这要看你对她的感情有多深."他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母亲.
"不错,"他说,"你知道的,妈妈.我想我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因此我不能去爱.当她在我身边时,我的确是爱她的,有时候,仅仅当我把她看作一个女人时,我也迷恋她,但是一旦当她讲话或指责我时,我却常常不愿听她说下去.""可是她和米丽亚姆一样的通情达理.""也许是的.我爱她胜过爱米丽亚姆,可是,为什么她们都抓不住我的心呢?"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哀叹.母亲转过脸去,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屋子那头,神色安闲、严肃,似乎在克制着某种情感.
"但你不愿意同克莱拉结婚,对吗?"她说.
"是的,开始的时候或许我愿意,可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想同她或同任何人结婚呢?因为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对不起所爱的女人,妈妈.""怎么对不起她们呢?我的儿子.""我不知道."他绝望地继续地画着画.他触到了自己内心的痛处.
"至于结婚,"母亲说,"你还有好多时间考虑呢.""但是不行,妈妈.尽管我依然爱着克莱拉,也爱过米丽亚姆,可是要我同她们结婚并且把我自己完全交给她们,我做不到,我不能属于她们.她们似乎都想把我据为己有,可我不能把自己交给她们.""你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只要你活着我永远不会遇到合适的女人."他说.
她相当平静,现在她又开始感觉到精疲力尽了,好像她自己已经不中用了似的.
"我们等等看吧,孩子."她回答.
他感觉感情就像某些事情一样总绕着一个圈子转来转去,这几乎快把他弄疯了.
克莱拉的确是强烈地爱着他,而他在肉体上也同样爱恋着她.白天,他几乎已忘记了她.她和他在同一个厂里工作,可是他丝毫察觉不到.他很忙,因此她的存在与否是与他无关系的.而克莱拉在蜷线车间工作时,一直感觉他就在楼上,好像她一想起他就能感觉到他这个人的躯体跟她在一个厂房里.她每时每刻都期望着他从门里面走出来.可等他果真走出来时,却总是让她震惊不已.但是他常在那儿逗留很短的时间.对她又傲慢无礼,用公事公办的口吻给她下命令,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强耐性子,听从他的指令,总担心自己理解错了或是忘记了什么,可这对她的心太残酷了.她想抚摸一下他的胸膛.她对那件马甲里的胸膛了如指掌.她就想抚摸他的胸膛,但听到他用机械的嗓音对她发号施令,吩咐工作,她简直都要气得发狂了,她想要戳穿他的幌子,撕毁他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外衣,重新得到这个男人.可是她感到害怕,不敢这样做,还没等她来得及感觉一下他身上的温暖,他就走了;她的心又在备受煎熬.
保罗知道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她见不到他,她就会情绪低落而郁闷,因此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给了她.白天对她来说往往是一种苦难和折磨,可是黄昏夜晚对他俩来说却是幸福无比.两人总是默默地一起坐上几个小时,或者一起在黑暗中散步,谈上一两句没有意义的话.可是他总是握着她的手,她的胸脯和乳房温暖着他的心,这使他感到拥有了一切.
一天晚上,他们正沿着运河走下去,保罗心绪不宁.克莱拉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他.他只是一味地悄声吹着口哨.她倾听着,觉得她从他的哨声中得到的东西倒比从他的谈话中得到的多.他吹着一支悲伤怨怒的小调--这调子使她觉得他将不会再和她呆在一起.她继续默默无声地走着.他们走上吊桥.他坐在一个大桥墩上,看着水里歪歪的倒影.他离她好远.她也一直在沉思着.
"你会一直在乔丹厂待下去吗?"她问.
"不!"他不加思考地回答,"不会的,我要离开诺丁汉姆出国--很快.""出国!干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感觉心里很烦.""可是你去干什么?""我必须找份固定的设计工作,首先得把我的画卖掉,"他说"我正逐渐地铺开我的道路,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呢?""我不知道,只要我母亲还健在,我就不可能出去很久.""难道你离不开她?""时间长了不行."她望着黑乎乎的水面,皎洁明亮的星星倒映在水中.知道他将离开她当然是件十分痛苦的事,可是有他在身边同样也让她痛苦不堪.
"如果哪天你发了大财.你会干什么?"她问.
"在伦敦附近的某个地方与我母亲住在一幢漂亮的别墅里.""我明白了."两人沉默了好久.
"我依旧会来看你的,"他说,"我不知道,千万不要问我该做什么,我不知道."两人都沉默了.星星颤抖着,划破了水面.远处吹来一阵风,他忽然走到她跟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不要问我将来会怎样,"他痛苦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将来如何,现在和我在一起,好吗?"她用双臂抱住他.毕竟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她没有权利,甚至没有权利享用他现在所能给她的一切.他非常需要她,但当她用双臂搂着他时,他内心却十分痛苦.她拥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来抚慰他,她决不会让这幸福的时刻悄悄溜走,但愿时光在此刻能凝住.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好像想要说什么.
"克莱拉."他十分苦恼地说.
她热情地拥抱着他,双手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口.她不能忍受他声音里的这种苦楚,因为她心里感到十分害怕.他可以拥有她的一切--一切,可是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觉得她真的忍受不了.只想让他从她身上得到安慰--得到慰抚.她站立着,搂着他,抚摸他.他有些让她琢磨不透--有时简直不可思议,她要安慰他,她要让他在安抚中忘掉所有的一切.
他内心的折磨很快平静下来,又恢复了灵魂的安宁,他忘记了一切.但是,同时,克莱拉对于他也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黑暗中,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亲切温暖的女人,是他所热爱甚至所崇拜的某种事物.可是,那不是克莱拉.然而,她却完全委身于他了.他爱她的时候,他显示出的那种赤裸裸的贪婪和无法抑制的激情,包含着强烈、盲目和凶狠的原始野性的爱,使她觉得眼前这个时候简直有些恐怖.她知道,日常生活中他是多么单调、多么孤独,所以她觉得他投入她的怀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而她之所以接受他的爱并委身于他,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超越她和他自身的强烈的欲望.而她的灵魂却缺乏交流,她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他的需要,因为她爱他,即使他要离开她,她也会这么做.
红嘴鸥一直在田野间不停地啼叫.当他头脑清醒过来时,十分诧异于眼前的这一切,眼前黑暗中弯弯曲曲的可又充满了生命力的是什么?什么声音在说话?随之他意识到那是野草地,声音是红嘴鸥的叫声.而暖乎乎的是克莱拉呼吸的热气.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漆黑闪亮,可十分奇怪,好像是某种野性的生灵在偷望着他的生命,他对它们是那么陌生,然而又使他感到满足.他把脸埋在她的脖子上,心里感到害怕.她是什么呀?一个强大的、陌生的野性的生灵,一直与他在这漆黑的夜中同呼吸.这生命都远比他们自身强大得多,他被吓坏了.当它们相会时,它们也把野草茎的扎刺,红嘴鸥的叫声,星星的轨迹都带入相会的境界.
当他们站起身来,看见其他的情侣正偷偷地翻过对面材篱往下走去.看起来,他们在那儿相会是很自然的事了.因为,夜色笼罩着他们.
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他俩都变得异常平静.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恋情的巨大力量.就像亚当和夏娃失去他们的童贞后,意识到了将他们赶出伊甸园,投入人间伟大的白天和黑夜的那种巨大力量一样,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幼稚和迷们.
这对于他们俩都是一种启蒙和满足.这股巨大的生命浪潮使他们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使他们的心灵得到了安宁.如果这神奇力量能够征服他们,把他们与自己融为一体,让他们认识到自己在这股能掀起每片草叶,每棵大树、每种生物的巨大浪潮中是多么的渺小,那么他们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他们可以听任命运的安排.他们在对方身上都感受到了一种宁静.他们共同得到了一种明证.任何东西都不能消除它,什么力量也不能将它夺走.这差不多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信条.
但是,克莱拉并不满足于此.她知道有一种神秘伟大的力量存在着,它笼罩着她,可是它并不常常支持她.因为一到早晨,它就变得太不一样了.他们已经交欢过了,但是她仍然无法保持住这一刻.她想再次得到它,她想得到某种永恒的东西,她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它是什么.认为自己想要的就是他.可他已经靠不住了,他们之间以前存在的关系也许不会再发生了,他可能会离她而去,她没有得到他的心.
因此,她感到不满足.她显然已经尝试过,但是她没有抓到--一种--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一种她竭力想拥有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保罗内心充满了宁静,感到十分愉快,简直就像已经经受了情欲之火的洗礼静下心来了.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克莱拉,那因她而起的事,但却与她无关.他们彼此没有更加接近,只像是一种巨大的力量盲目地摆弄着他俩.
那天,克莱拉在厂里一看见保罗,她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似的.这是他的身体和额头,她心中的火越烧越旺,她不由地想抱住他.但是,那天早晨,他却异常平静和矜持,只顾着发号施令.她跟着他走进漆黑,阴沉的地下室,向他举起双臂.
他吻了她,火热的激情又开始在他身上燃烧起来.此时,门口来人了,于是他跑上楼去,她神情恍惚地走回车间.
后来这股欲火慢慢平息下来.他越来越感觉到他的那次经历,已超出了某个人的具体,也并非是克莱拉.他爱她,在强烈的激情之后,萌发了一种浓浓的柔情.
但是并不是她使得他的心灵得到了安宁.他一直想把她变成一种她不可能成为的东西.
克莱拉狂热地迷恋着保罗.她可能看到却不能抚摸他.在厂里,当他同她谈论了有关蜷线织品时,她就禁不住偷偷地抚摸他侧身.她跟随着他走出车间,进入地下室,只为了匆匆的一个吻.她那双始终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眼里满含着压抑不住的狂热.他怕她,生怕她在其他女人面前露出马脚来.她在用餐时间总是等着他,在拥抱他之后,才肯去吃饭.他感觉她好像已失去了自制力,简直成了他的累赘,对此保罗十分恼火.
"你总是想要亲吻,拥抱是为了什么呀?"他说,"做什么事都得有个时间概念嘛!"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目光里流露出愤恨.
"难道我一直想要吻你吗?"她说.
"总是这样,甚至在我去找你谈论工作时.我不想在工作时间谈情说爱,工作就是工作……""那爱是什么?"她问."难道爱还有专门规定的时间吗?""是的,工作以外的时间.""那你要根据乔丹先生工厂的下班时间来规定它啦?""不错,还要根据各种业务办完后的时间来定.""爱情只能在余暇时间才能有,对吗?""不错,而且不能总是--亲吻这种爱情.""那这就是你对爱情的所有看法吗?""这就足够了.""我很高兴你这样想."过后一段时间,她对他很冷淡--她恨他,在她对他冷淡、鄙视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坐卧不安,直到她重新原谅他才恢复了平静.但是,当他们重新和好时.他们没有丝毫更贴近的迹象.他吸引她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满足过她.
那年春天,他们一起去了海滨.在瑟德索浦附近的一家小别墅里租了房间,过着夫妻般的生活,雷渥斯太太有时跟他们一起去.
在诺丁汉姆城,人人都知道保罗.莫瑞尔和道伍斯太太有来往.可是,表面上什么也没发生,再加上克莱拉总是过着独居的生活,而保罗看上去又是如此单纯忠实,因此倒没招来多少闲话.
他喜爱林肯郡的海岸,而她喜爱大海.早上他们常常一起出去洗海水澡.灰蒙蒙的黎明,远处已有各种色彩的沼泽地,以及两岸长满了牧草的荒滩,都足以使他感到心旷神情.他们从木板桥走上公路,环顾四周那单调的漫无边际的平地,只见陆地比天空略微幽暗一些.沙丘外大海的声音很微弱.
他的内心因感受到了生活的冷酷而觉得无比充实.她爱此时的他,坚强而又孤独,双眼里闪烁着美丽的光彩.
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于是,他们俩开始赛跑,沿着公路一直跑回绿草地.她跑得很快,脸一会就通红了,裸露着脖子,两眼炯炯有神.他喜欢她,因为她体态如此丰腴,可动作又如此敏捷.他自己体态十分轻盈.她姿势优美地向前跑.两人渐渐暖和起来了,于是就手拉手往前走去.
一道曙光出现在天空中,苍白的月亮半悬在天边,向西沉去.朦胧的大地上,万物开始复苏.大叶的植物也变得明晰可见.他们穿过寒冷的沙丘中的一条小路,来到了海滩上.在曙光照耀下,漫长空旷的海滩在海水下呻吟着,远处的海洋变成一条长长的带白边的黑带.苍茫的大海上空渐渐红光微露.云彩立即被染成了红色,一片片分散开去.颜色渐渐地由绯红色变成棕红色,再由桔红变成暗金色,而太阳就在这一片金光中冉冉升起,顿时滚滚的波涛上被洒上了无数的碎金,好像有人走过海面,一边走,一边从身边的桶里不断地洒下许多金光.
细浪拍打着海岸发出沙沙的声音.海鸥则像一朵朵小浪花,在海浪上端来回盘旋,个头虽小,可叫声却分外响亮.远处的海岸绵延伸展,逐渐消失在这晨光之中.
芦苇丛生的沙丘,随着海滩的地势变为平地.他们的右边是马伯索浦.看上去显得很小.平坦的海岸上只有他们俩在尽情地观赏着浩瀚的大海、初升的朝阳,只有他们在忘我地倾听着海浪的轻声呻吟及海鸥的凄楚的鸣叫.
他们在沙丘中找到了一个温暖避风的洞穴,保罗站在里面凝望着大海.
"真美."他说.
"现在千万别变得多愁善感啊."她说.
看见他像个孤独的诗人似的伫立在那儿眺望着大海,她不禁被激怒了.他笑着.
她很快地脱掉了衣服.
"今天早上的海浪真美."她洋洋自得地说.
她的水性比他好.他懒散地站着,望着她.
"你不想去吗?"她说.
"一会儿过来."他答道.
她肩膀丰满、皮肤粉白柔嫩.一阵微风从海上吹来,吹拂着她的身子,撩乱了她的秀发.
晨曦中呈现出一片金色,明净而可爱,南北方层层的阴云似乎还在消散.克莱拉避开风头站着,一面盘绕着头发,一大片海草挺立在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后.
她瞥了一眼大海,又望望他,他的那双黑眼睛已望着她.她喜欢这双眼睛,却又不能理解它们.她用双臂抱住胸膊,退缩着,笑道:"噢,天真冷啊!"他向前倾俯吻了她,突然紧紧地搂住了她,又吻了一下,她站在那儿等待着.
他盯着她的眼睛,随后目光又移向了白色的海滩.
"那就去吧!"他轻声说.
她伸出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动情地吻着他.然后走开了,说着:"你来吗?""马上就来."她吃力地走在柔软的沙滩上.他站在沙丘上,望着苍茫茫的海岸环绕着她.她变得越来越小,小得失去了比例,仿佛是只大白鸟吃力地向前走着.
"还没有海滩上的一块白色的卵石大,也比不上沙滩上翻动着的一朵浪花."他自言自语道.
她似乎还在穿越巨大的喧闹的海岸.看着看着,她不见了踪影,眩目的阳光遮住了她的身影.继而他又看到她了,仅仅像一点白斑,伴随着阵阵涛声走在白色的海滩上.
"瞧,她多么渺小!"他自言自语说,"她就像消失在海滩上的一粒细沙--不过是随风飘动着的一个小小的白斑点.一个微小的白色浪花,在这晨曦中简直像不存在似的.可为什么她会这样吸引我呢?"这天早上没有一个人打扰他们.她已经下水去了.宽广的海滩,长着蓝色海草的沙丘及波光粼粼的海水都在闪闪发光,组成了这茫茫无垠的荒原.
"她到底是什么呀?"他心里想着."这儿是海滨的早晨,雄伟秀美,千古不变;那儿是她,整日自寻烦恼,永不满足,转瞬即逝就像浪花上的泡沫.她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代表着某种东西,就像浪花代表大海一样,可是她究竟是什么呢?
我所关心的其实不是她."接着,他被自己心里的这些无意识的思想惊呆了.好像他清清楚楚地全讲了出来,早晨的一切全都听见了似的.他匆忙脱掉衣服,赶紧跑下沙滩.克莱拉正张着望他.她扬着臂膀冲他招手,她的身子随着浪花时起时伏.他跳进细浪中,不一会儿,她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善游泳,不能在水里久呆.她洋洋自得地围着他嬉水,炫耀着她的泳装,惹得保罗妒意大发.阳光深深地映入水中.他们在海中笑了一阵,然后比赛着跑回沙丘.当他们气喘吁吁擦拭着身子,他望着她喘息不定的笑脸,发亮的肩膀和颤动着的乳房.当她擦干它们时,他害怕了,于是他又想:"她的确美丽得惊人,甚至比清晨和大海还要伟大.她是……?她是……?"他那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笑了一声停下擦拭.
"你在看什么呀?"她说.
"看你."他笑着回答.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会儿,他就吻着她那白白的起着鸡皮疙瘩的肩头,一边想着:"她是什么?她到底是什么?"这天早晨,她对他情意绵绵,可是他的吻中有着某种超然、坚定和原始的意味,就好像他只意识到自己的意愿,而根本没有想到她和他对自己的渴望.
白天,他外出写生.
他对她说:"你和你妈去苏顿吧,我这人太枯燥."她站在那儿望着他.他知道她想跟他一起去,但是他宁可一个人去.她在身边时,他总感觉到像是置身于牢笼之中,身上仿佛压着重负,好像连深深地透一口气都做不到似的.她察觉到他极想从她那儿得到自由.
晚上,他又回到她的身边.在黑暗中他们走下海滩,在一个沙丘的避风处坐了一会儿.
他们凝视着漆黑的大海,海上一丝光亮都没有.此时,她说:"你似乎只有在晚上才爱我--白天时根本就不爱我."他让冰凉的沙子漏过自己的指缝,对她的指责深感内疚.
"晚上由你任意支配,"他回答,"白天我想自己支配.""可是为什么呢?"她说,"为什么,甚至在现在,在我们这短短的假期中还要如此?""不知道.白天作爱会把我憋死的.""但是,我们没有必要总是作爱呀!"她说.
"当你和我在一起时,"他回答,"事情总是如此."她坐在那里心里感到十分痛楚.
"你想过要和我结婚吗?"他好奇地问.
"你想过娶我吗?"她答.
"想过,真的,我希望我们能有孩子."他慢慢地答道.
她低垂着头坐在那儿,手指拨弄着沙子.
"可你并不真想同巴克斯特离婚,是吗?"他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
"是的,"她十分慎重地回答,"不想离婚.""为什么?""我不知道.""你觉得自己属于他吗?""不,我没这样想.""那又为什么?""我认为他属于我."她回答.
他倾听着海风吹过漆黑的低声絮语的海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从来没想到过要属于我?"他说.
"想过,我的确是属于你的."她答道.
"不是的,"他说,"因为你并不想离婚."这是个他们永远解不开的结,所以只好由它去了.他们只将能获取的带走,其余的只好听之任之了.
"我认为你对巴克斯特很不好."有一次保罗说道.
他本以为克莱拉至少会像他母亲那样回答他:"管你自己的事去吧.不用多管闲事."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竟对他的话很认真.
"为什么?"她说.
"我猜想你把他当成了蓝铃,因此就把它栽在合适的花盆里,并照此来培植.
认定他是朵蓝铃,就决不肯承认他会是棵防风草.你容不下他.""可我从来没有把他当过蓝铃啊.""你把他想像成一种人,可他其实不是那种.女人都是这样,她们自以为自己知道什么东西对男人有好处,就一定要让他接受不可,一旦她得到了他,她就会一直给他那件她认为对他有好处的东西,而全然不管他是否在挨饿呢,或者在那里吹着口哨想他需要的东西.
"那你在干什么呢?"她问道.
"我在考虑我该吹个什么曲子."他笑道.
她非但没有扇他耳光,反而认真地考虑起他的话来.
"你认为我想把自以为对你有好处的东西给你吗?"她问.
"我希望如此.可是爱情应当给人一种自由感,而不是束缚,米丽亚姆使我觉得我像一头挂在柱子上的驴.我必须在她那块地里进食,其它哪儿都不行,简直叫人无法忍受.""那么你不愿意让一个女人做她喜欢做的事吗?""当然愿意啦.我要看到她真心爱我.如果她不爱我--好吧,我也不强留.""但愿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好……"克莱拉回答.
"那可真是个奇迹."他大笑.
随后俩人都默默无语,尽管他们脸上挂着笑容,可心里都在恨着对方.
"爱情就像一个占住茅坑不拉屎的人."他说.
"我们中谁占住茅坑不拉屎呢?"她问.
"噢,那还用问吗,当然是你啦."他们就这样进行着舌战.她知道自己压根儿没有完全得到他的心.她没有抓到他心中某个重要部位,也从来没有打算这样做,甚至从未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然而,他知道在某方面,她依旧以自己是道伍斯太太自居.她不爱道伍斯,而且从来没有爱过他.但是相信道伍斯爱她,至少依赖她.她对他了如指掌.可对保罗.莫瑞尔,她却没有这种感觉.她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年轻人的热望,这使她相当满足,消除了她对自己的疑虑和自卑.不论怎样,她的内心踏实多了,自信心也恢复了,她如今又昂首挺胸了.她已经得到了别人对她的确认,不过她相信自己的一生根本不属于保罗.莫瑞尔,也相信他的一生绝不属于她.他们终究会分离,而她的余生肯定会苦苦地思念他.但不管怎么说,她知道自己现在有了自信心.而他也几乎同样如此.他们各自通过对方经受了生活的洗礼.而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分离,无论他要去什么地方,她都不能跟随一同去了.他们早晚会分手的.即使他们结了婚,彼此海誓山盟,忠贞不渝,他还会离开她,独自外出,剩下她只能在他回家后才可以照料他.但是,这是不能的.人人都想有个可以并肩同行的伴侣.
克莱拉跟她母亲一起住到了马柏里广场.一天晚上,保罗和她正沿着伍德波罗路散步,迎面碰上了道伍斯.保罗觉得这个走近的男人的姿态有点熟悉,但他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只是以艺术家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人的身影.突然他哈哈笑了一声,转身冲着克莱拉,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着说:"我们肩并肩地行走,然而我的心却在伦敦跟一个假想的争论对手奥本在辩论,那么你在哪儿啊?"就在说话间,道伍斯走了过去,差点就碰到了莫瑞尔.年轻人抬眼看了一下,看见了一双深褐色的充满了恨意的眼睛,但它却显得相当的疲倦.
"是谁?"他问克莱拉.
"是巴克斯特."她答道.
保罗从她肩上拿下去手,回头望去.于是,他又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
道伍斯走路时依然昂首挺胸,健美的双肩向后摆着.但眼里却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神色,给人一种这样的印象:他不管碰见谁都想悄悄地走过而不引起别人注意,但又疑虑地想看看别人是如何看待他的.他那双手也似乎想藏起来.他穿着一身旧衣服,裤子膝部都磨破了,脖子上围着一块很脏的围巾,但帽子却挑衅般地歪扣在一只眼睛上.克莱拉看见他,心里深感内疚.但他脸上那疲倦绝望的神情又使她不禁恨起他来,因为他这副样子很让她伤心.
"他看上去像生活在阴影里."保罗说.
但他说话时语调中的怜悯伤了她,让她无法忍受.
"他粗俗的真面目显露出来了."她说.
"你恨他吗?"他说.
"你谈到,"她说,"谈到女人的残忍,我希望你也能知道男人在放纵他们那股兽性强蛮时的凶狠.他们简直不知道女人的死活.""我不知道?"他说.
"是的."她答道.
"我不知道你的死活?""你对我一无所知,"她有些痛苦地说--"对我!""还没有巴克斯特知道的多?"他问.
"也许没有."他对此很困惑,一筹莫展,因此有些生气.尽管他俩体验过了那种事,可她走在身边,却像个陌生人.
"但你却非常了解我."他说.
她没有回答.
"你对巴克斯特的了解和对我的了解是一样深吗?"他问.
"他不让我去了解他."她说.
"那我让你了解我了吗?""男人就是不让你去了解他们,他们不让你真正地接近他们."她说.
"我也没让你接近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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