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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梧桐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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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货到了黄河岸口,雇船前去,别人要走,半月二十日,  到黄家营。偏他们顺风顺水,七八天就到了清河县。风大歇船吃饭,斜对岸就是奶奶庙。到黄家营还有五里,憨道人忽要上岸大解,解了下来,那舡的跳板,被风大拖落水里,他恃自己轻便,往上一跳,扑通一声,落在河里,水顺风顺,不知飘到那里去了。後稍喊起来道:「客人落了水了!」叁拙跑到船头上乱叫捞人。船家道:「这般风水,只怕去了五十里了。」叁拙哭了一场,没奈何买了一口棺木,把他生时衣帽衣冠敛了,教水手沿河掘了块土,埋在那里了。做了羹饭,又哭了一场。
  
  次日就到黄家营,唤了只划船,扬州又换了只江船,把货盘到南京,找了书铺廊,一侦  褐行。其时正是腊月二十七八,人家过年的,  褐俱已买了,直到正月初十边,方  走动。瘤两叁个月,只卖得四分之一,叁拙打听苏川是聚处,打帐要捆了货,雇船载去,又想南京旧院里,听说名妓甚多,何不去快活一番。带了两个帮闲的,对了十两初会的礼,拣中了旧院後门卞赛,就定下了。
  
  此时正是崇祯末年,院里正有体面,十两初会,就做戏请他。一连住了五夜,叁拙嫌卞赛不会浪,爹爹哥哥,一句也不叫。後又送了十两,只说往苏州去,就告别了。讨完了些欠帐,五月端午过了,竟到下路来,投了阊门,一个山陕行里。此时炎天,每日不发市,偶然过客,或他州府县人买,只买杂用。七月半後,真的  走动了,山陕乡里游山,常常搭他一分。偶往观音山去。轿子到范家坟走走,叁拙看在眼里,打听得七八十间好房屋,只一坟丁看守,心里要谋他几十间做了静室,仍旧做和尚,就好创业了。腊月里因後面  褐到得少,又得价,又好卖,把货瘤一个光。剩得些  包  单,正月也都卖完了。其时已是顺治初年,他不说原是和尚,只说世界换了,如此出了家做个世外之人。打听范乡宦,去世已久,范夫人的兄弟是秀才,他蚶二十两礼,拜送了秀才,只说租他坟上二十馀间,做个静室,朝夕焚修。范夫人只道有道德的僧,如何不允。他自己手段高强,况一个和尚,搬在荒山,谁知他有许多银子,渐渐收了两叁个徒弟,雇了两叁个香火,请了几尊佛菩萨,成个规模了。范家族人,住在山里的,他送些好东西结识他。乡里穷人,他一两二两借了周济他。说起利息,只道但凭。後来五两十两,都肯借了,那一个不欢喜他。住了二叁年,那花山附近地方,若老小小妇人,除了不往来,不借贷的,也不知淫媾了多少,徒弟也越多了。
  
  一日闻得个大乡宦庄上,雇了佃户,各奏粮米,趁世界渐次太平,做赛会的神戏,高搭着戏台,在上做戏,叁拙带了个徒弟到台下看戏。他只为看妇人,戏是借景。立在戏台左偏,半本  完,只见放下个软梯来,一个标致旦,从上而下,失脚一跌,正跌在叁拙怀里。叁拙双手抱住,那旦回头,却是个和尚,道:「多谢!多谢!几乎跌下去,头也跌破了。」你道那旦是谁?原来就是王子嘉,他翰林主人,为清朝要他剃头,寻了自尽。一班戏树倒猢狲散了。王子嘉又在第一班戏里,依旧做了小旦,这日正是这班上台,王子嘉要留他在戏房吃酒,叁拙道:「我住在山里,要回去了。」王子嘉问了他号与住处,叁拙也问了号与住处,道:「就来奉拜。」拱拱手去了。一路想道:这样风流人儿,和他有了事,不输似妇人哩!」
  
  第叁日拿了上好黄熟香一  ,徽州川扇二把,问到王子嘉家来。王子嘉相见了,留他吃饭,问:「师父是禅教,是付应?」叁拙道:「也不禅教,也不付应。小弟原是少林寺出身,拳棒精熟,又能采战,和妇人弄一夜不  。」王子嘉吩咐里面,师父用荤的,又问道:「师父一夜不  ,可教得人的麽?」叁拙道:「那一件教不得,兄要学不打紧。」王子嘉道:「不瞒你说,前夜一个好弄的女人,被他缠住了,我去了五六次,次日几乎病起来。」叁拙道:「我做你个替身,弄他一弄,我自然谢你。」王子嘉道:「後日戏是小户人家,我可推病不去,约了那女人。後晚了你来,我同你去。」吃了饭别了。
  
  第叁日,叁拙又拿绫机细一疋,送与王子嘉,推了半晌  收了。直坐到晚,吃了晚酒,半更天,  同去。原来这家开行的,家主姓高,到邵伯买米去了,人家富,房子大,管门的与丫鬟,都是女人,一路已吩咐定的。子嘉来过一次,他也不管一个两个,竟领到房门口道:「来了!」王子嘉进房,就吹灭了灯。妇人已等久,脱衣睡了道:「你来得这样晚,可要我起来同吃些酒?」王子嘉道:「我吃过了。」推叁拙脱衣上床,腾身而上。这场大战,弄得个妇人死不得,活不得,哼哼的道:「你这般有本沙。且住一住!」把手一摸,失惊道:「啊呀,不是王子嘉,你是何人?」叁拙笑道:「只包管娘娘快活,且莫问你是何人,我是谁?」妇人道:「王子嘉那里去了?」王子嘉道:「我在这里,替身好麽?」妇人笑道:「不论好不好,也该谢谢媒。他大半夜,还不曾  ,你来也与你一遭儿。」王子嘉听得火动,已和丫鬟鬼混了一次,身子倦了,没奈何只得上床,大家混帐了一会。天  亮,王子嘉先去了,留叁拙住了叁夜。妇人快心满意,送他两锭银子。叁拙道:「我银子尽有。」不肯收,妇人毫件绉纱贴肉衫子,与他道:「贴身亲热,再期後会。」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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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一个是小户多情债主 一个是大家薄幸替身
  
  世上人心真个歹,牵鬼街头卖;
  
  哄了白尚书,瞒过陈员外,汉锺离见了通不睬。
  
  没嘴萌芦就地滚,好歹休相问;
  
  化  扮戏文,纸做盛钱囤,陈搏华山间打盹。
  
  秋花正开秋酿美,多少风流会;
  
  休做看财奴,枉着金银累,死到黄泉  是悔。
  
  胜水名山和我好,每日相顽笑;
  
  人情上苑花,世事襄阳炮,霎时间虚飘飘都过了。
  
  《左四阕调寄 清江引》
  
  话说叁拙自别了大同刁女,到了南方。旧院小娘,不中他意。花山住了,虽奸骗了偌多妇女,都不过村  别样娇,消闲遣兴罢了,没有什麽趣味。遇了王子嘉,领到凤凰桥人家,住了叁夜,不但美丽,又且风骚,  晓得了闺阁有妙人,裙带有妙趣。日日夜夜思想,拚用些燥脾银子,下些精细工夫,且在枫桥一带,弄上几个好妇人,不枉了人生一世。
  
  一日,打从市里行走,见个门里,走出二十四五的後生,後面似家人,背着被囊,往西去。门里一个年小美貌妇人,高声嘱咐道:「南京完了正事,快快回来,不要使我在家悬望。」说罢,见叁拙立住了脚,竟进去了。叁拙袖中,取出木鱼,慢慢走进门去,敲着木鱼,说着北音,高声叫道,「施主老爷,化我一顿斋。」叫了几声,只见一个十五六岁小  ,走出来道:「家主公不在家,没人打发。就是家主公在家,只好一合米,或是一个钱,也不肯化斋与你的。别家去罢!」叁拙又说着南音道;「小官,我不是化斋的。」袖中取出大块银子,约有八九钱,道:「这银子送你买果子吃,有事央及你。我是仙人,昨日佛菩萨吩咐我道:『你家主公南京去了,我该与你家娘娘有缘。』只央你与我说声,允不允,不在乎你。」小  道:「你真个是仙人,我不信?」正说着,妇人走在屏风後,你一句我一句,不知怎样扭捏,被他挨身入马,住了一夜。妇人不肯放他,一连住了五六夜。妇人还不肯放,叁拙却得趣抽身,只说去去再来,告别回去。晓得王子嘉来过一遭,又约这日要来。叁拙知他要传授采战,心里想道:「不教他无此理,尽情教了他,不显我的本沙。」
  
  午牌时分,王子嘉一乘轿子,果然来了。带十两银子,一疋机纱送他,要他教采战。叁拙收了纱,辞了银子,甜言美语,只说须是亲试,  易学会。王子嘉住了两叁日,骗他做了男风,又只把粗浅的教了他,也就不得就  了。王子嘉怕班里恼,再叁告别。叁拙道:「已会了五六分了,入细工夫,慢慢的再与你讲。」正是:
  
  逢人且信叁分话,谁肯全抛一片心。
  
  且话叁拙,只教王子嘉一半工夫,又日日去奸骗婆娘,也不计其数,一车子羊毛笔,也写不尽。一日,在小巷里小解,两边都是大人家风火墙,并没人家,只巷里头有一人家,远远见一个女人,伸出头来,往外探望。叁拙见那妇人有些丰韵,他就叁步拿来两步行,赶到他门首。那女人见一个和尚赶来,往里面急走。叁拙见巷里家里,没个人影,大着胆,竟赶进去,把那女人抱住。口里低低叫道:「我的娘娘救命!」女人推又推不开,口里嚷道:「青天白日,好好人家,这和尚好大胆!」叁拙公然亲嘴,摸奶起来。女人急得哭道:「天下有这样奇事,可惜冷巷里,没人走动,捉住贼秃,打他个半死便好。」叁拙道:「我抬了娘娘这一回,就打死也甘心的。我如今死也不去的了,定要娘娘救命。」女人哭住了,倒笑起来道:「有这样蛮法的就是我家主晚间  回,难道我青天白日,陌陌生生就与你没廉耻。」叁拙口里,只是「娘娘救命,娘娘救命」,把手已插入下面,着实得趣了。女人没法可处,问道:「你是那里和尚?」一拙道:「我是范家坟的叁拙,整夜弄也不浅的。」妇人原是水性,听了这话,就动了心。关了门,被他大弄了。原来他丈夫在北寺前,替人家做店官,每日天亮就去,日落回家,除非卧病,没一日不去的。若下午落起大雨来,还有日住在主家哩。叁拙自遇了这女人,极说得来,他奸骗何止一二百妇女,只这女人,直到访拿的时节,两个私下还走动,也倒费了百金在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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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在一家门首经过,听见门里有人道:「这一定是叁拙和尚。」叁拙抬头一看,却是个女人,独自站着,头梳的光光的,脸搽得白白的,嘴抹得红红的,手儿尖尖的,脚儿小小的,衣衫穿得齐齐整整的,像个跷蹊的货。叁拙大着胆,竟走近前道:「娘娘叫我做什麽?」女人一头走,一头说:「我不理你。」叁拙随後跟进去,到了第叁进,女人回头又说:「我不理你。」第叁进是卧房了,并没一个别人,女人又说:「我不理你。」叁拙一把搂住,女人又说:「我不理你。」叁拙紧紧抱着亲嘴,把手去摸他的两奶。女人又笑道:「我只是不理你。」叁拙知他是千肯万肯了。扯落他裤子,揿到床上。女人连声道:「我不理你,我不理你。」叁拙忙把那话儿插入洞中,大弄起来。女人啊呀连声道:「我只是不理你。」叁拙弄了一个时辰,怕人来,到底不像,放下了女人,扒起身来,女人又道:「我到底不理你。」叁拙问道:「娘娘你家贵姓?」女人道:「不理你。」叁拙只得道:「我去了。」女人又说:「不理你。」叁拙大笑出门,一路想着,人说我闻有这笑话,不想亲见这等样女人。正是:
  
  世间无难事,只怕老面皮。
  
  再说叁拙传了王子嘉一半采战法儿,毕竟比前不同了。迟有一更天,方能够走  ,也就使女人快活。又在第一班的戏子里,做一个承揽戏的。有什麽不兴头,开行开店人家,凡是做戏,个个奉承他。不消说起,就是大官宦财主,大贵的乡宦,若是见了他,笑脸平开。怎得水性妇人,不传眉递眼,想着手时,与他鬼混。有个经纪人家,曾做了本戏,姑嫂两个都看上了王子嘉。他姑嫂平日过得极好,你我有私事,各不相瞒,姑娘嫁了出去,因为夫妻双回门,故此摆戏酒。不期王子嘉见  子里,有美貌妇人,指手划脚,他越逞精神。这两个女人悄悄约了他某月某日,当家的往沐阳宜兴一带买货去,有十日不回。夜间准备候他来,都是贴身丫鬟传话。王子嘉想道:「姑嫂两个约我,我一身难充两役,不如再拉了叁拙,一则总承他个女子,二则面试他本事,好再央他教全了。」
  
  到了这日,果然约了叁拙来,掌灯时节,把叁拙一顶满帽戴了,都投身入去。王子嘉说明了两个在此,姑娘有不肯的意思,阿嫂道:「既来之则安之,难道打发一个去,就张扬开去,不好意思了。」且同坐吃些酒,拈了阄罢。谁拈了,王子嘉就是他同睡,此时各争。这王子嘉,酒罢上床,阿嫂也不拈阄了,竟让王子嘉与女娘。你道为何不争了?他久闻叁拙的名,听说是那叁拙,他就取才不取貌了。叁拙弄这阿嫂不歇不  ,十分满意。王子嘉弄这姑娘,只管  ,只管歇,止好一更的长久,姑娘也算快活的了。但见叁拙这般鏖战,阿嫂异样风骚,心里动火,低低与阿嫂说,要留那叁拙几夜,大家尽一尽兴。王子嘉应戏要去,叁拙无事便留,一连四夜,真个是百战不休,姑嫂两个,做梦也不指望这般快活,叁拙许他再来,  放他去了。王子嘉面见叁拙一夜不  ,又到山中,再叁请教,又只教得他运气法,却也不能通身运到,运到腰里,就住了。蛇游洞,柳穿鱼,那些粗浅的,教他几样,鸡啄食,猢狲偷桃,那些深细工夫,不肯传授。王子嘉也就疏远他了。
  
  这年叁月间,嘉兴平湖,嘉善几处地方,慕这第一班的名,邀他们去做戏,台戏堂戏都是十两一本。先凑银子,兑了百两安家,众人  去。平湖一个大乡宦,摆八日寿酒,也要他们去做。这乡宦极肯娶妾,娶了一个,睡了一年半年,又娶了一个。把那个就置之高阁了。家中有十七个妾,如守寡一般,夫人劝他,把不用的,打发了几个罢,他又不肯。因此个个怨他,王子嘉在他家做了五六日戏,不知如何,被那众妾里面,有两叁个缠上了,漏了风声,被那乡宦叫家人捉住,打个半死。还说送官惩治,班 再叁央求,  免送官,也不做戏,也不找帐了。况打坏了小旦,就是别家要做,也少旦做不得了。只得雇了船,狼狈而归。平日他继父陈优管班,正旦王人喜,常常劝诫他道:「你若不改过自新,毕竟出乖露丑。」他口里感谢好话,女人来缠他,他又去了。平湖回来,正旦王人喜,禀压班主人道:「王小旦戏好,班里人个个与他相好,并没口面。
  
  只是有这桩不好处,虽是人来缠他,他一听好言,不能改过自新。在平湖如此如此。」那乡宦远道:「看老爷面,又众人拜求,  免送官。不揿住行头,大家体面,都不好看,不如打发他出了班,另寻个小旦罢。」那压班主人,原是极正经,不肯生事的,便吩咐:「就逐他出班,压班银叁十两,我也不要他还了,快快另寻好旦,不可误事!」人都道:「这样好班,一个月叁十本戏,趁好大钱。他又轿子出入,十分得意了,没福受用,做出事来。」那知他不以为意,反道:「我如今不做戏了,只串戏做清客,大官府门下,走动走动,通些关节,南北两京,都好做事,可不强似做戏子麽!」那知正是他的死运到了。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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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贞妇淫秃认是好姻缘 痴娼狂那知是真孽障
  
  诗曰:
  
  芳露垂垂碧瓦凉,芙蓉别馆漫焚香;
  
  琅风千扇吹冰谷,宝雾重檐悬夜光。
  
  当夕蟾蜍来未已,叁秋珠  饱初僵;
  
  更深漏转无人见,坐待明河下绣床。
  
  话说叁拙见王子嘉不与他亲近了,心里恨他,要设法去偷他老婆,塞他的嘴。常见他出门去了,假意去寻他。那知王子嘉的结发,是小人家女儿,粗丑老实,连丈夫也久度之高阁的了。每常只如走使妇人,不许出房寸步,叁拙一肚皮偷他的呆念,忽见了厥脸,问知是他,惊得飞走。走出门来,立在半塘桥边,忽见一个尼姑,风流跌宕,有六七分颜色,从半塘寺里走出来。叁拙想道:「这样个尼姑,却从僧房出来,是不怕和尚的了。」况桥边没人走动,也就迎住作揖道:「女菩萨何往?」尼姑答礼不迭道:「师父是何寺院?」叁拙道:「我是花山范家坟,叁拙和尚。」尼姑笑道:「久仰久仰,失瞻了。」叁拙道:「既如此,不须打话,缓步请行,到荒山去走走。」尼姑道:「改日奉拜。」叁拙道:「不但我不该放了你,你也不该放了我。女师父叫轿子到荒山,原也不雅,我有熟轿夫,抬了就走,岂不更妙!」尼姑道:「只说兄妹,想也不妨,也罢。你先去西新桥等我,我自己叫小舡就来。」叁拙道:「不可哄我。」尼姑道:「见食不抢,一世不表,人闻大名,决不当面错过。」叁拙飞也似先往西新桥去,唤了两乘熟轿夫,呆呆立等。只见尼姑果然来了,还了船钱,一径上桥同行。
  
  路上也有人指着笑笑儿,却都是认得叁拙的,不敢则声。到了山里,早有极盛肴饶,极甜叁白,两个饱啖,一同等不得到夜,大战一番。弄得尼姑痴痴迷迷,道:「是从来未经的。若是寡妇,经你的手,定要嫁你了。」连住了四日,没早没晚,缠着叁拙要弄。叁拙只说要下山一两日,怕他住了不去。问他:「姓甚,住何处!」尼姑道:「我姓张,先夫姓王,十七岁嫁了他,十九岁就做了寡妇。人问我道:『你这小年纪,嫁了麽?』我说:『我不嫁。』那人又道:『你这小年纪,如何守得寡?』我说:『我也不守寡。』因此做了尼姑,活动活动。各处尼姑庵里,轮流住住。六房庄边,那庵里住得多些,所谓随处为家。你没处寻我,我来寻你容易。」又道:「我有一件好事,总承你,你上了手,不许忘了我。下津桥马鞍滨地方,有个半大不小人家,一位内眷,生得胜过昭君,赛过西施。他家主公,原是秀才,在日我尝到他家化缘。这内春日里也和老公搂抱而睡,毕竟是个极贪杯的了。秀才已死了两年,不知他和人有事没事,等我去勾引他,和你弄弄,不怕他不魂杀。」叁拙道:「妙!妙!全仗你女苏秦。」就进去取了十两银子,也不说为什麽,只说:「送你买件衣服,我已吩咐徒弟,叫一乘送到寒山。寺的轿子在门首等了,过目再乞光降。耳听好消息。」尼姑谢了一声,上轿去了。
  
  到了次日,尼姑就往马鞍滨口寡妇家来。寡妇道:「王师父许久不见。」尼姑道:「我在花山范家坟住了几日。」寡妇实不知叁拙在范家坟,并不问起。坐了一会儿,尼姑说起:「我不枉了在世,不瞒娘娘说。近日范家坟叁拙那里几乎快活杀了。」原来这寡妇,性极贞静,外面极和婉,再不冲撞人半句。便道:「王师父不要说荤话。」尼姑道:「人说不吃天鹅肉,不知其妙。我蒙你抬举,特来通你知道,好作商量。」寡妇道:「王师父你莫非疯颠了,你去罢!」尼姑道:「娘娘,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要错过了。他说要见娘娘哩!」寡妇道:「你自和他鬼混,不关我事,我也没你这老面皮。」这是骂尼姑的话,尼姑却认做不好应承,假意如此,笑嘻嘻的去了。寡妇道:「茶也不吃,我也不送你了。」尼姑不晓得他从来和婉,只道他心里肯了。竟去约叁拙日子,叁拙不知就里,欣欣以为实然。
  
  寡妇一日吃了午饭,忽见尼姑又来,因前日恼他,未免过於冷淡了。便笑迎道:「前日怠慢了你。」尼姑越发道是好话,公然突出句话,不照一些前後道:「娘娘,叁拙师父约後日来见娘娘,教我先来说声。」寡妇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也不回话,竟跑到床上朝里睡了。正是:
  
  酒逢知己千锺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尼姑只道他心上肯了,不好口里出言,也不冉计个确信,只说得一句:「娘娘我去了,後日下午来。」往门外洋洋走了。寡妇翻转身来,只见丫鬟正走进房。寡妇道:「不想秃娼根,这样可恶!骂他一顿便好。他去了麽?」丫鬟道:「不像冲撞娘娘的,他欢天喜地走了。」寡妇道:「若如此说,他明日还不识窍,定要来的。」正说着,只见他兄弟小秀才,跑进房来道:「姐姐为何日里睡着?」寡妇忙起相迎,把尼姑这一段话,如此如此,细说了一遍。小秀才道:「等我明日来,把这男女两个秃驴,打个臭死。」寡妇道:「说那叁拙,会少林拳棒的,那里打得他倒?」小秀才道:「我明日邀十来个好打手来,不打紧!」寡妇留小兄弟吃了饭,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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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小秀才邀了马鞍滨山塘上,共十二叁个有体面的打手,先在自己家里,留下两个同到阿姊这边来,各各在近邻店门首,暗暗埋伏。申牌时候,只见尼姑在前,和尚在後,从西首远远来了。小秀才步入中堂,尼姑跳跳跃跃,竟走进来,小秀才少年性气,骂道:「秃淫妇这般可恶!」劈脸打将过去。尼姑见不是对头,往外就跑。叁拙已进了门,外面十多人蜂拥而至,金刚箍  尺,一齐打来。叫道:「不要放走了叁拙这贼秃。」叁拙见势头凶狠,不往外反往内,中堂的墙高,一径轻入後天井,把身子往上一耸,如飞鸟一般,跳上墙去,飞也似打从邻舍屋上,往西走了。小秀才和一班人出门赶去,但见他如履平地,到空场头,又一跳如脱兔一般,不知去向了。那尼姑打从人丛袒逃躲,也被後面两个打了几拳,负痛而去。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雪,恶人自有恶人磨。
  
  小秀才同两位在行的,去投了里排四邻,要去告状。一个老成里长道:「令姊丈与小弟相处,极是好人。令姊寡居贞洁,谁不知道,今日之事,又不曾有玷,告状反为不美。这贼秃在枫桥、凤凰桥、滴水桥一带地方,奸淫恶迹,擢发难数,渐渐到这地方上来了,待他别家做出来,小弟做呈子头,兄做中证,那时摆布他方可何难?」小秀才依言,留众人在酒馆,吃了一回酒,大家散了。
  
  那知叁拙,心还不死,只道:「寡妇原有他的心,毕竟丫鬟们走了风,他兄弟知道了,做了这事。不知那寡妇在里面,如何不快活,如何想我哩!」
  
  一日,走到一个旧相识妇人家,打听消息。这妇人就住在寡妇西首,往来已两年了,叁拙每每得趣抽身,极是薄情。为何这妇人独久,只为妇人虽已叁十六七,貌亦平常,却有个女儿已十四五岁了,甚是美丽,指望等他二叁年,要他娘做脚,故此往来长久了。叁拙还未说及寡妇的事,妇人先开口道:「这一向你为何不来,我家女儿,今已十七岁,正待冬里成亲,不峭婿急症死了,女儿做了望门寡,又是寡桩厌事。」叁拙道:「待我蓄了发,娶了他罢。财礼五十两,冬里成亲,你夫妻二人是我丈人丈母了,竟是我养,又好常常叙旧,若你夫妻肯,今日先下定十两。」妇人听见说了十两银子,屁股上都是笑脸了。道:「我做了主,我家主公是凭我的。倒是女儿,也得他心上肯便好,你拿银子来,等我去与他说看。」叁拙把一封银子,递与妇人道:「今日就和他会会儿,我明日带二两,与你买疋细。」妇人拿了银子,走到隔房女儿那里,如此如此,说了一遍。女儿道:「我要嫁,嫁个好人,决不打和尚的。」妇人道:「我儿,你笑我了。」把银子放在他袖里,道:「等他自家说。」竟走了去。看他光景,是叫叁拙用力强奸的意思。女儿慌了,把身子问出房门外,叁拙走来,竟要罗皂,他跑到门首,大喊叫道:「地方四邻救命!叁拙和尚强奸黄花闺女哩!」正是申牌时候,走拢人来。顷刻有二叁十人,叁拙夺路跑了。前日劝小秀才的那个里长,走来勒了女儿口词道:「我是现年替你递公里,不打紧。」
  
  次日约小秀才做知证,具呈吴县,差人捉叁拙。叁拙央了分上,又买上买下,不上一百两,买捺住了。里长道:「抚按都是不要钱,有风力的官,况按院正在行事,明日去进公里,难道也捺住了。」又有人次来二拙耳朵里,十分慌了。打听得按院一个老师,作寓在王子嘉家里,只得去寻王子嘉商量。一连寻了六次,再寻不着,原来王子嘉在京,倚着现任大僚的势,拐了妓女刘美回家,在苏州看戈阳腔正旦章观的戏。两个看上了,章观要嫁他,刘美闹吵了几场。王子嘉把刘美送与将去的武官,武官又转送一个按院衙门人,王子嘉平日恶处,刘美一一都说了。章观又曾与按院衙门一个人相好,正要嫁娶,如今又嫁王子嘉,是夺那人心爱的肉了。两个媪妇,明明是催命鬼,也是前世孽障。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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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御史私行轿夫漏风声 老僧多嘴淫孽难藏影
  
  诗曰:
  
  秋声入夜夜多寒,落叶风中面面残;
  
  无奈官清招谤易,可知宦拙免参难。
  
  正怜去後长垂泪,不分行时便失欢;
  
  即此淫风能砥柱,颂声起处万民叹。
  
  话说各州府县,有那衙蠹光棍,为恶百端的。常有好官,不由所属听信下役,自己人访严拿,毙之杖下,如前朝祁御史、新朝秦御史。人人感激,个个畏怕。若论有关风化,奸淫不悛的,也与凶人一体重处,惟有前朝祁御史、新朝李御史。况李御史所处时候,比祁御史更难。前朝独御史更觉威严,一出衙门,家家避匿,鸡犬不闻,相沿体统如此。新朝初任,有一两个做好人的御史,不但同下僚游山饮酒,和尚亦与衔杯,戏子亦同掷色,还有唤戏子到衙门,欢呼痛饮的哩。朝廷处了两个,张御史就严肃了。秦御史大振风纪,不假声色,但把和尚、戏子都看做无恶可行的,不甚关心。李御史偏道:「君子里有恶人,小人里有君子。代天子行事,在这地方做一场官,纵不能遍访贤能,荐之天子;必须察尽好恶,救此兆民。假如和尚,岂没几个高僧,修行辨道,岂没几个包揽词讼,串通衙蠹的,比俗人还狠。又岂没几个贪酒好淫,败坏清规的,比俗人更毒。假如戏子本是贱役,安敢为非,只是倚仗势宦,奢侈放恣,其害尚小,有那行奸卖俏,引诱妇女,玷辱闺门的。我出京时,就有一大僚,痛恨一优,托我处他,若不犯在我手里罢了。」再一访问,除了淫恶,也是扶持风教一桩大事,如此存心,却在纪纲  振,顽民未革时候,岂不更难也。
  
  顺治十叁年六月到任,未到任之前,已先各府私刎一番。下马之後,十分爱民,只是衙门人役,毫不假借。刎半年事,凡是做访的衙门人,与打行讼师,平昔着名的,也拿得尽情,或军或徒。知会了张抚院,再无滞狱。准的状词,发了府县,不许久淹。就如亲眼见的,亲耳闻的,府县也不敢欺他。
  
  有一个交结衙役,包揽词讼的二和尚,也不住山,也不住寺,以管闲事为生涯。李御史拿下打了几十板,问徒发驿去了,人人称快。新朝极作兴戏子,李御史只有抚院请他,他请抚院,照了旧规,点几出戏做,除此再不用这班人。
  
  二月初旬,放告,忽见枫桥地方,有里邻连名呈子,为淫僧强奸幼女事,僧名叁拙。李御史心中大怒,若果有这事,大伤风化。若没有这事,刁不可长。且不批发,必须私行细访,方不致冤枉。
  
  过了几日,悄悄带了一书一皂,扮做山东枣子客人,打着山东乡谈往枫桥,一路先体访一番,就寻个饭店歇了。次日从西新桥,直到观音山脚下,天色尚早,不见烧香的来,独自一个,茶馆里买壶茶吃了。问起叁拙,店家道:「是有财势的和尚,不住在这里,住在花山范家坟相近,我也不知详细,总来不是好和尚。客人莫去拜他。」李御史不言语,走了出来。只见远远叁四乘轿子来了,虽是布轿,却开着  子的,前面叁个年小女人,後面一个年老婆子,都是华服。一个轿夫,口里说:「娘娘,你们烧了香,不消吃老和尚茶点了,快到叁师父那里去,自然有盛馔留你,总承我们早吃些。若是住在那里,明日早来接。」轿内女人道:「且到那里看。」李御史想道:「这话跷蹊,女人如何住在山里僧房?」紧紧跟了他前去。山门都下了轿,老少四个女人,一齐上殿烧香,那八个轿夫,门槛上,石基上,散散的坐着。李御史也坐拢来,问路上和女人说话的,道:「朋友在山里抬轿的麽?」那人道:「正是。」李御史道:「每一乘多少辛苦钱?」那人道:「到这里烧香,不过一钱二叁分,若人忙时节,也只待一钱五六分。」李御史道:「方  听见说花山叁师父那里,一定多些了。」那人笑道:「这是不论价的了。不瞒老客说,花山范家坟来了个叁师父,是个光头财主。相交的女人极多,我们抬的,是他老相识了。抬到那里,凭他们顽耍几时,吃了他酒饭,叁师父每乘与我们五钱。若过了一夜,次日早来接了,又吃他酒饭,又加五钱细丝银子,一分也不少的。」李御史道:「方  有一老叁少,难道都是他相识?」那人道:「老的不知是娘是婆,这不算数,只叁位娘娘。叁师父自己一个也够快活了。况他如今收了徒弟,约有二叁十人,怕没几个会弄的。」李御史道:「咱去游玩得的麽?」那人道:「当时范提学在日,与民同乐,你便去得。如今他只留女人,不留男人,去也不招接你。」说言未了,四个女人下殿来,上了轿,往西南转湾去了,李御史步上殿来。参拜了观音大士,站起身来,一个老和尚,捧个化缘疏簿叫道:「阿弥陀佛。大殿上少瓦,求施主老爷布施些,无量功德。」李御史教取过笔来,写在疏簿上道:「山东李,香金叁钱。」又道:「小  在後就来,即当现送。」老和尚道:「爷走山东,蔑麽宝货?」李御史道:「卖枣子。」老和尚道:「有船在山下麽,可要备素饭?」李御史道:「这也使得,香金外,再补饭金叁钱。」老和尚高叫徒弟,快收拾素饭。说言未了,烧香的纷纷进来,後面一个小後生,同着一个少年女子,一个捧香纸的家僮,也上殿来。老和尚慌慌张张,走去点香点烛,拜规也去展展。那後生和女子双双拜了四拜,女子跪着,後生起身,取了签筒,又跪下去,求了一签,两个  起来。老和尚恭恭敬敬,去作了後生一揖道:「王相公失迎了。」那後生讨了签,教和尚详一详。老和尚看了签,道:「什麽用的?」後生道:「这娘娘要嫁我,成不成?成了好不好?你详一详。」老和尚道:「难得成!成了也有损失。」签道:「有物不周全,须防损半边,不周全,就有损失了。」後道:「家乡烟火里,祈福始安然。保福一保福,就安然了,前不好,後来好。」後生道:「这和尚一派胡诌,这娘娘财礼二百两罢了。我连娘娘的,已凑足二百两,封好在那里了。只等待行礼。大阿哥张相公、尤相公有工夫,一两日里交与龟子,就过门了。若说别样事情,我两京大老就是阁老尚书都察院大堂,都与他相知,那抚按临出京,都有人吩咐他,府县官还怕我,当道府官不好,要奉承我几分,难道我怕龟子?」老和尚就道:「我失言,里面请坐。」後生也不回言,洋洋竟同一个女人下殿去了。老和尚又慌慌张张跟着送他,他头也不回上轿去了。正是:
  
  败翎鹦鹉不如鸡,得志狐狸强似虎。
  
  老和尚进来气喘喘,邀李御史客堂用饭。李御史随就同他入去,坐了。问:「这後生是谁?」老和尚道:「爷是山东,自然不认得他,这是有名的王子嘉。」李御史道:「他是什麽人,你称他相公?」老和尚道:「是便是戏子出身,有个缘故。明朝只府县吏员,为说叁考满了,可以选个仓官、巡检、浒墅关书办,部里有名册,这两样人,称个相公;一班皂快,也有称相公的。戏子只称师傅;清客只称官人;如今戏子称阿爹,清客称相公了。这王子嘉原是小旦,行奸卖俏,偷得妇人多了。在平湖被乡宦打逐,本班主人大怒,难免送官,逐出了班。他因而随着几个老串戏,自己也附在这夥里面,南京北京,在大官府门下,说事过钱,做了个大通家。苦不奉承相公,把我光头一顿打,那里伸冤。」李御史道:「他奸骗妇人,为何新察院那里没人告他?」老和尚道:「他偷的都是有体面人家,不是乡宦,定是富家,只得隐瞒了。不比花山叁拙和尚,偷了整几百妇人,不是银子买奸,定是用势强奸,如今现有里排邻比,告在吴县正堂。他用了百两银子,买上买下,就压住了。」李御史道:「告在都爷那里,新察院那里,难道也压住了?」老和尚道:「爷,你请些素酒,我慢慢和你讲,若要正法,除非上司亲提审实了,一顿板子,立刻打死,发与问官,就是清官。大分上压下来,少不得一个枷号问徒,又逃网去了。」李御史道:「如今那一个官好?」老和尚道:「贫僧也不柿山,闻得抚按老爷都好,都是爱民的官府,苏州百姓造化,都遇着这样好官府。察院老爷在松江常熟,各处行事,打死恶人,眉也不皱一皱,阿弥陀佛。就是活阎王一般。」李御史笑了笑儿,回头见一书一皂,立在背後。吩咐封五钱,叁钱香金,二钱饭金,不消外对了。书皂一齐应道:「嗄!」老和尚道:「爷北方其有规矩,管家就如答应官府一般。」李御史怕人知觉,就抽身走了。一书一皂,称了五钱,当面送了。已有小快船,在山下伺候,连夜回衙门去了。未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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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不苛二女藏羞徙他郡 法无轻贷两孽入重泉
  
  诗曰:
  
  生憎云汉惯牵愁,横放天河隔女牛;
  
  得月曾怀千里梦,分风自散一林秋。
  
  文章不共沧桑变,诗卷还容天地收;
  
  幸有清廉能砥柱,狂澜此後不须忧。
  
  话说叁拙这  ,自从两个妇女,弄出事来,惊得飞跑,也就把偷妇人的心肠,灰了一半,思想还俗娶妻。但不便在苏州做事,又不知何处更好,坐在家里,等一个不落发姓吴的徒弟来。他惯走江湖,与他商议。你道姓吴的是谁?原来半年前,有个洞庭山姓吴的,久走江湖,也曾学些少林拳棒,不肯让人,因闻了叁拙的所为。一日天色傍晚,走到静室门前,声声要借宿一宵,徒弟们说:「我家长老,再不留生客的。」姓吴的道:「女人留惯的,男子就不留了麽,我偏要住一夜。」门里转出叁拙来道:「兄要我留,也须好言好语,为何降着人做?」姓吴道:「晓得你少林出身,就与你跌一交,也不怕你。」叁拙笑道:「老兄若你赢了我,我不但留你住,还要拜你为师,倘我赢了你,你却如何?」姓吴道:「我终身认你为师,决不食言。」果然二人上了手,却彼叁拙下了钩子,姓吴的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叁拙忙来扶了道:「得罪!得罪!」这日就作了相知,二人却都是江湖上人,极说得来,叁拙留他在家里住了,也常常回家去几日,又来山里几日。叁拙有心事,必然和他商量。
  
  这一日,姓吴来了,坐定就说起一梦:「昨夜梦见察院摆了独桌,在闹市里,请老师吃酒,我想老师又不参禅讲经,做出名的禅僧,如何察院请你,况是闹市里的独桌,此梦甚是不祥。」叁拙说起要还俗的话,正待你来商量去处。姓吴的劝他急走,切不可稽迟,万一事发,措手不及,就没人用得力了。叁拙看着名山胜景,大厦高堂,割舍不得,意欲留几个徒弟,在内看守。姓吴道:「不妙!在他们身上要你,越来牵缠不了。」如此捱迟了几日。
  
  那知按院到衙门,就把公呈批了,发与本府署印二府,密拿叁拙。二府见了这帖,签点几名能事鹰捕,几名干事民快,连夜往花山范家坟来。叁拙正收拾银两,打帐次日同姓吴的往松江朱家角买布,扮作布商,往临清一带地方去,或赶郑州的集。日已停午,忽闻有总捕厅差人,要见叁师父。叁拙慌了,逃又逃不得,躲又躲不及,忽然差人鹰捕,蜂拥而入,已到面前,道:「本府老爷要你哩!」一个为头差人,扯着就走。叁拙道:「且请用了饭去。」众人都道:「老爷坐在堂上,立等回话,快去!快去!」姓吴的在旁道:「就是众位差使钱,少不得要奉。」众人道:「叁拙飞檐走脊的人,我们好好服侍事他走。」叁拙向姓吴道:「你取了些使用来,到官免不得用刑,还要求照管哩!」大众拥着叁拙出门,有四五个,只推老爷吩咐:「房里有奇怪物件,取几件去。」搜出女袄叁四件,梳子、篦子、刷子、  子、露花油,都取了去。在柜中银子也随身取些,随後赶上。一口气直到府前,官未坐堂。姓吴的拉众人到酒店上坐了,吃酒吃饭,打发了二十两差使钱,人多还不够分。里排四邻,妇人女子,又另是差人都唤到了。不多时,二府升堂,一干人犯带到。二府略叫里邻问了几句,又叫女儿问了几句,把叁拙夹了一夹棍,打了四十毛板,发了监,妇人女儿发了  ,连夜把口词审语写了申文,与那梳子、  子等件,第二日申解察院。察院坐堂解进,先叫叁拙上去,问道:「你和尚住在山里,要梳子何用?」叁拙道:「是小的未披剃时存下的。」察院道:「刷子哩?」叁拙又道:「未披剃时存下的。」察院道:「和尚要露花油何用?」叁拙道:「一个施主带在那里用,见油香得好,与他讨的。」察院道:「奴才胡说!我问你叁件女袄,也是施主与你的麽?」叁拙叩头道;「小的该死。」察院喝道:「你还想活麽?」喝令打了六十板。仍旧府监监了,唤里排四邻吩咐道:「女儿贞洁,本该上本旌表,只是其母不良,他不能规谏,叫不得贤女。姑饶其母,释放宁家。这恶僧罪大如天,也不只这一案,你们也不须来伺候了。」
  
  众人谢了出去,妇人在前,女儿在後,街上孩子们拍手笑道:「婆娘打和尚的呵呵。」里排道:「小官们不要罗皂,因为黄花女儿不肯,察院也称赞他哩!」到了家里,女儿哭向父亲道:「亏了列位里邻呈子上,不带爹的名字,又亏青天察院,也不牵连问及,如今为我,连娘也饶了。羞人答答,这里住不得了,他州外府去,还好做人。」父亲道:「小姨娘,嫁在嘉兴城里,搬到那里去再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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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里邻等家,父亲走去谢了,随即先去,通知小姨,连夜雇船搬了去了。正是:
  
  纵教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叁拙在监里,亏了姓吴的替他拿银钱使用,还不受苦,凭他养棒疮,调理身子。第叁日午後,又是察院发一名犯人下来,却是王子嘉。叁拙问他:「何故你也为事?」王子嘉道:「那里说起,有一个察院老师,京里一位相知,荐在我家作寓,有个城东财主,只为待人刻薄了,被众告发。他道有银子,买房子生利,并非生事诈人,怕察院不以监生待他,即加刑责,不过求宽的意思,央那老师说情,情已允了,谢已收了,人已去了,闻说里面有人怪我,察院如拿访一般,捉我去。一夹棍叁十大板,听他口气,恰像京里有大僚怪我,先放了火的。骂我道:『奴才!你玷辱人闺门,淫媾人妇女,罪恶贯盈了,还辩什麽?』你道裤裆里事,一个上司也管起来。」叁拙道:「我也为裤裆里事,监在这里哩!」王子嘉道:「你是和尚,原不该偷婆娘。我是婆娘偷我,也加个罪名,不服!不服!」
  
  过了两日,忽然听见察院吩咐县里,做了几十面立枷,两个也有些慌了。王子嘉道:「章观不进监看我一看,写字去骂他。」有挂枝儿为证:
  
  写情书写不尽,我冤魂帐;
  
  直直的,写几句,教他细细详。
  
  我死期已在十分上,早早来还得见,也算与你厚一场。
  
  若是几日里来迟也,切莫要身後将咱想。
  
  次日章观,只得到监里来望望,尚未叙话,忽传察院唤叁拙。王子嘉道:「若叁师父放了,我便有些生机。」叁拙随了府差候察院开门带进,察院不发一语,丢下十六根签来,喝打八十。叁拙禀道:「老爷容叁拙禀明一句话,就打死也不敢怨。说叁拙强奸幼女,奸尚未成。两朝律上,并不致死,还求老爷宽恩。」察院道:「我今月某日,私行到山,一老叁少妇人,到你山里来,轿夫亲口说,一乘女轿五钱。住了一夜,早起来接,又是五钱。又说叁师父只怕有一二百女人,受用过了,难道你还不该死!死有馀辜了。」叁拙道:「若如此说,老爷把个风流帽子,赏了叁拙,叁拙含笑入九泉了。」察院喝道:「着实打!」打了八十板,死而复苏,上了立枷,吩咐枷在阊门示众。唤人抬到黄鹂坊桥,又死而复苏。只为上司旨意,仍令抬到阊门门下,枷了半日,黄昏气绝了,不在话下。
  
  且说王子嘉为有旧刑厅一案,在衙蠹名下有他过付名字,他就借景生情,书房用了手脚,申文察院,请发人去。又用了分上,暂保在外一日。收拾行李,一到家里,宾朋毕集。有的道:「江宁去了,直等按台去後回来,就见了身了。」有的道:「事完就回家躲着,又不是对头官司,有人出首,那个知道?」有的道:「毕竟且住江宁,我们替你看光景,  为上策。」这些话,又有细作打听,吹入上官耳朵里了。起更後察院传出批文来,批道:「王子嘉另案结。」本府忙拘王子嘉,仍旧发了监。
  
  是夜,王子嘉得了一梦,梦见叁拙笑盈盈走来道:「王兄,我在阊门等你,你快些来。」忽然惊觉浑身冷汗,细思此梦不佳,大哭起来。监里人问了缘故,道:「兄不必虑!这叫做心记梦。事虽相近,僧俗不同。若把你与叁拙一样发落,前日一总提出去了。如何又剩下了你,况另案结叁字,还是未定之词。」王子嘉听了谢了。
  
  辰牌时候,察院放炮开门,忽见府差跑了下来道:「察院要王子嘉,快走!快走!」王子嘉这惊不小,一路哭了去。见了察院,磕头大哭道:「老爷饶了小的狗命,小的出去,做个好人。」察院道:「你出去,怎麽样做好人?」王子嘉道:「小的平日恶行,尽情改了。连妻子也不要,往杭州灵隐天竺,出家做和尚,老爷就如放生一般。」察院道:「打死了叁拙,又添你一个叁拙了。杭州清净法界,安你这叁拙不得,你说放生,假如禽鱼,无害於人,人便放生。你如何教我放你,扯下去打!」也丢下十六根签,打了八十,上了立枷,枷在阊门示众。王子嘉比叁拙,反觉硬峥,抬到阊门,还向人说:「我王子嘉是风流罪名,值得一死。」第叁日辰刻死了。未知後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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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鬼声自笑终当共泣 魅影人谴更伏天刑
  
  不寒不暖,无风无雨,秋色平分佳节;
  
  桂花蕊放夜凉生,小楼上朱  高揭。
  
  多愁多病,闲忧闲闷,绿鬓纷纷成雪;
  
  平生不作负心人,忍辜负连宵明月。
  
  《左调 寄鹊桥仙》
  
  提笔时,正值中秋将至,壮士尚且悲秋,何况老子。拈此一词,做个引头,这回说到叁拙、王子嘉,钟呜漏尽,酒阑人散的话,冷淡不好,浓艳不好,扯不得长,裁不得短,认不得真,调不得谎,招不得怨,撇不得情,丢不得前,留不得後,须是有收有放,有照有应,有承接,有结束,  不是时手,胡乱捉笔的。
  
  话说叁拙、王子嘉,几日里,被铁面御史相继枷死。虽然死了,还要报了官,直等官教领去烧埋,  许或亲或友,收拾抬去。叁拙  首,直至第四日,天气已热,五分臭烂了,往来的莫不掩鼻而过。姓吴的和几个光头徒弟,得了察院发落,到县递了领状,预先买下一口棺木,催人抬入一只水荒船,不知载往何处去了。初入殓时,一个光头徒弟,    哝哝,向姓吴道:「师父在监里,吩咐下来,把四五百两好银子,都是你收拾进城,不知你寄顿何处?就是衙门使用,监里使用,买棺入殓使用,也用得有数。难道你一人独得?」姓吴道:「师父身  未曾安厝,大事完了,少不得有个道理。包你大家,好好散夥。」
  
  这等看起来,叁拙自道:「是能事的豪杰,江湖上好汉。」他父亲送他西天寺,既不肯安心做和尚,交结了憨道人,往五台山学本事。又学采战,亏了师太无能,收留了他,临逃难时,连憨道人,共拿了常住七百两银子,及至买了绒褐等货。憨道人又堕水身亡,赀本尽归他手,料这银子作祟,不能出家终身,何不还了俗娶了妻,作起人家来。有这一身拳棒本事,再学些弓马,也可在离乱时节,图做个武职出身;再若不能,也可於江湖上做个  褐商人,自由自在,何苦一心一念,做这奸骗勾当。直到这个田地,父亲哥哥,不得见了。西天寺本师,不必说起。五台山师太无能,本师心无,何等样有恩於你,也不得见了。憨道人葬处,不得再酹酒哭奠了。有情的刁女,不得再通音问了。迢迢乡井,不得归了。来路的山山水水风风月月,不得再游览了。就如奸骗的许多妇人,也没一个立在门前,见他气断,可不是一场春梦,只说比春梦还短哩。
  
  王子嘉死在本乡本土,还有老婆和戏婆章观,看他入殓。况兼死了一日,第二日官发放了,就是家属领  ,并不一毫臭烂。棺木抬在城下,两个妇人和几个认亲认眷的,做了羹饭,大家哭了一场,  抬下舡去,少不得寻块坟地埋了。只是他花花荡荡,财去财来,也不曾做什麽大人家。兴头时节,吴江有一班牛鼻头、骡耳朵,或认表兄表弟,或认堂弟堂侄,都来亲近他。到此间见他势败了,远道他必有积蓄,借放心不下为名,定要分他的东西。章观原是戏婆,自然守不住。众人逼迫不过,不上半月,借了府前张相公一百两银子,还了他家,赎了身去,依旧入了班,做了旦。老着脸上场,奴家如何,官人如何,摇唇卷舌,去扮戏了。夜里依旧有人嫖他,被人搂着,弄一个无了无休了。
  
  当时那些深闺处子,绣阁佳人,或整夜欢娱,或半宵恩爱,搂在怀中,傥在身上,娇娇媚媚,    婷婷,自道是不世奇逢。一生乐事,那知反不如做梦的好。梦里来梦里去,梦里尤云  雨,梦里雨散云消,并没有一毫祸患。如今那些处子佳人,也还不知阊门路里,枷死了一个旧日风标哩。这两个淫孽,因不是病死的,没有鬼卒勾摄,魂灵飘飘扬扬,只在死的这块地方,牵缠不去。连守门兵丁,夜里也不敢自出官厅,附近邻居,也不夜里出来解手,常常鬼叫,使人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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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有个阊门外姓胡的,与人打官司,在府前听审,掌灯时审起,官府问得细,逐个中证问到,因此二更天  问完,尽皆发放。姓胡赢了官司,心中快活,不觉长久。只道还未放静街炮,带了个家人,忙忙跑到阊门来。不但家家闭户,城门已关闭久了,听听更鼓,已冉更,心里想道:「虽亲识在城中的,也不便叁更半夜敲门借住。今夜不冷不热,天色如水,看看靠小巷卖铜器店,门首有一带地板,又新又洁净,着实好坐使。」叫声:「小  ,我们夜深了,敲门借住不便,这阊门关得早,开得早,鸡叫就开了,我们在这地板上坐坐,等开城门出去罢。」姓胡的就坐在地板前一带,家人缩了脚,在他背後坐下。姓胡的跑了这些路,不觉也打盹睡着了。忽然梦里听得人大声叹气惊醒了,仔细一听,那城门边一个人道:「老王你偷了一二百婆娘,值得一死。我连良家妓者,总算起来,不及你一半。况你是偷妇人,我是妇人偷我,如何我与你一般处死,难道是有公道的?」又一个人道:「呵!呵!呵!其实我比你快活,记得枫桥一个妇人,生得七八分波俏,先和我约了。他丈夫跟着米行主人,往溧阳一带买米,他家里并没别人,我等不得夜,日里闪将进去,关上了门,把妇人下衣脱光了。也不管日光照着,就把他揿在床沿上,提起两只尖尖小脚儿,我两只贼眼,看定他阴门,把我那话儿插入,一进一退,箭箭射他红心,弄得他花心淫水直泻,滚热的流在我那话儿上,直教我浑身通泰,你道我可快活。直弄到日落衔山,邻舍女人敲门,问有火没有,只得起身。把我藏在床後,开门回他没火,  做些晚饭吃了。又弄到天亮,实是有趣得紧。」那个人道:「这不过小户人家妇女,不足为奇。」这个人又道:「你道这是小户人家,前日多蒙你叫我做替身,在凤凰桥那家,你便躲了差,我却得了趣。我  上手,见他浪得紧,我用七纵七擒之法,他却不容人做主,把花心迎住了龟头,凭我用蛇游洞,燕穿  ,直到狠做。用鸡啄食,他只是不怕。这是第一个能征惯战的了。他流的浪水,可也五日夜有一二油  ,我采战的老手,也被他弄丢了一遭。你道可快活。」那个人道:「这还亏我招承你。」这个人道:「多谢!多谢!你看风清月朗,苦中得乐,也把你的快活,说一二件儿,死又死了,且大家燥脾胃。」那个人道:「我如今已大半忘了,只去年春间,一个现任大僚,写封荐书,荐在东省乡宦那家,求他青目。我到彼处,把书投进,乡宦随请相见,原来这乡宦,极喜看昆腔戏的,一见如故,留在家里。我凑他的趣,唱曲不消说起,里面取几件女衣裙出来,扮了几出独脚旦的戏,须要顽耍。竟留在内书房歇了。那知他有新寡的小姐,住在家里,可不像此路人,不但一貌如花,又且通文识字,这州里有卓文君之称。他见了我几出戏,魂灵儿已落在我身上了。千方百计,弄我进去,成了好事。瞧他睡情,也是从来未有的,娇声媚态,万纵千随。不要说别的,只这不上叁寸的小脚儿,勾紧在我腰边,就该魂死了。我亏你教我的战法,虽不十全,想也与平常人不同,睡了几夜。他道:『若不遇亲亲,怎知脐下这些子,有这样快活。』那知可口味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不晓得如何?被他父亲知觉了。每常同我吃饭吃酒,掷色取乐,竟吩咐两个书僮,如把我软监在书房里,自己往五里外一个庄上去了。内外门禁,不消说十分严紧。闻得已写了一封书,打发人送与荐我的大僚,不知书里如何?说我的不好。只等回书,像似要处置我了。小姐知了风声,十分忧惧。就是小姐的房,乡宦虽不明言,已移往靠後一层十间楼去了。幸得奶奶极爱小姐的,每日去看女儿两叁遭。一日奶奶没事,坐在女儿楼上,小姐带哭说道:『娘,我不好了,你须救我一救。』奶奶道:『我儿,你原不该做这事,如今怎样救你呢?』小姐道:『听说京里回书一转,就要处置姓王的了,若处置死了姓王的,孩儿岂容独活。况爹爹平日极怕娘的,不讨了娘口里的话,不敢带新姨往庄上去。这遭说也不说,公然竟带新姨去了。新姨与我极厚,料必解劝。是不是娘也不怕了,大是可忧。孩儿的意思,求娘做了主,放了姓王的逃去,便没对证,孩儿就得活了。』奶奶想了想道:『这计较倒也好。连夜照内府法儿,熏一只鹅、两只鸡、一块肉,明日下午,差管书房的大小  ,送往庄上,自然赶不回来了。小小  没帐的,要放姓王的逃走,就容易了。』依了此法,第二日黄昏将尽,奶奶出来查门,悄悄放我闪将进去,各门  下了锁,好个爱女的夫人,又放我和小姐叙一叙别。四更  从楼後跳下去,好赶出城。小姐把自己四五百金,金银首饰与我拿回,我道:『孱弱身子,那里拿得起?』只拣小金锭和散碎银子,约有百两束在腰里。我带的小  ,因翰林留我一两月,打发他回家说声。故此,只孤单独自,一个破囊,一条被,小姐把布做了软梯,放我下去。我身上的金银沉重,心上又慌张,在软梯上,失脚一跌,跌在地上,幸喜是沙土,毫不伤损。小姐在楼上见了,大哭道:『我的人嗄!你若是跌死了,咱也跳下来,和你同死。』你道这句话,可不使人心碎。我不走正路,反打从汶上县、济河县,问路而归。咳!咳!我的小姐,我如今死了,你知也不知?」说罢!放声大哭起来。这个人道:「王哥,你死在家乡,有什麽苦?我父亲哥哥不得见面,叁千里路,渺渺孤魂,又带着枷,再不能回乡了。」也放声大哭起来,惊得那姓胡的,满身冷汗。道:「啐!啐!啐!有鬼!有鬼!我不怕。」那鬼就寂然无声了。
  
  姓胡的正待推醒家人,好做伴儿。半明不暗中,忽见城头那条路,五六人飞走下来,到城门口立住了,叫:「叁拙、王子嘉,你枷号一月的限满了。土地司叫来放了他两人的枷,本司解你们从县解府,转解阎罗殿去。」顿时像打开枷的,像是叁拙道:「为何阴司也要枷一月?」鬼差道:「阳官批是一月,须要依他。」鬼道:「我们如今,阴府有罪没罪?」鬼差道:「土地爷说你该问斩罪哩!」鬼道:「杀了人便做鬼,杀了鬼可还做人。」鬼差道:「胡说!阴府的斩罪,不比阳间。只杀一次,变猪、变羊、变鸡、鹅、鸭,该杀几次变几番,杀罪完了,请旨定夺。就是斩罪,也有轻重不等。」鬼哭道:「苦恼,苦恼。」像是王子嘉道:「我比叁拙不同,不知可轻些?」鬼差道:「闻得你是人来诱你,该问徒罪。」鬼道:「阳间徒罪,或是纳赎,或是摆站,不知阴府如何?」鬼差道:「你还不明白,也有不同处。阳间只一年、二年、叁年,阴府变马、变驴、变骡,或五年、十年、二叁十年,跎完了限期,这就投胎变人去了。」鬼欢喜道:「还好!还好!」鬼差道:「五更了,快走!快走!」姓胡的只听得息息索索,像是牵了二鬼,往城头上去了。慌慌张张,推醒了家人,倒往东首,走过了二十馀家,喘息定了,另在一家地板上,坐了一会。鸡叫叁次,人  行走,听得城门开了,急走回家,一夜不睡。又吃了一惊,竟大病起来,烧纸服药,睡了一个月,方  起得床。把这些听见的话,细细说与人知道,也就遍传开去了。是真是假,将信将疑,老子正值悲秋,因谱二孽,遣笔消闷,附此说鬼,窃比东坡,还有馀波。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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