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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m3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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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夏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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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丽在等待救护车的这几分钟时间里,真正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必须去追赶小乔,哪怕追上她再扇她两个耳光,也是必须的。即使他和小乔在大街上扭打一团,也不会让他像现在这样不安。但是他不能离开,安奇的脚伤让他目不忍睹,那一颗颗晶亮的水泡又在他心里撕开另外的伤口。他觉得浑身无力,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安奇的大衣,之后,他坐在安奇身边,将自己冰凉的手掌放到妻子的额头上,他又一次说:“哭吧。”

  小乔像一辆控制系统全部失灵的汽车,在大街上飞快地跑着。在她的脑袋里已经没有人行道,快车道,红灯绿灯的概念。她跑啊跑啊,穿过人群,穿过马路。马路人群,人群马路,在她身后时不时响起各式各样的咒骂:“你他妈的找死啊?不要命了?”

  “哎,你有病啊?眼睛瞎啊?干嘛往人身上撞?”

  “吃饱撑的啊?不想活了找棵树去,别撞坏了夏娃的汽车……”

  医生告诉朱丽,安奇得在医院留几天,烫得不轻,很可能感染。朱丽走到观察室门口,透过玻璃往里望了一眼,安奇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直挺挺的,仿佛是一具尸体。刚才医生帮她处置伤处时,安奇紧紧地握着朱丽的手。随后,当那阵剧烈的疼痛过去时,安奇不安地对朱丽微笑一下,她说:“对不起,夏娃刚才弄疼你了吧?”

  安奇让人怜爱的表情勾起朱丽心中异样的感情。他知道得很清楚,安奇是个刚强的女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或伤痛,她都会尽自己的努力去隐忍。但她的全部的女性的柔弱又是那么明显,都在这隐忍的过程中暴露出来,接着在男人心里荡起无限的怜爱。朱丽想,多数男人都不喜欢叫喊着要求得到爱怜的女人。有时他认真考虑过,是什么让他和安奇的婚姻维系了这么久?现在他想是安奇唤起的这种发自他内心深处的怜爱。她越是隐忍坚强,他越想帮助她,爱怜她。这样的过程里安奇女性的柔媚十分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安奇怎么能没有男人的照顾呢?”他心里又响起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埋在他的潜意识中,这么多年他就是听从这样的声音,怀着这样的情感生活在安奇身边的。只不过他从没清醒地意识到而已。他已经深深地习惯了这样对待安奇,因此当他看见安奇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无人照料时,他马上承担起照顾的责任,哪怕只有一晚一天,他也要做。他习惯了,也许他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他离开观察室,走在医院的走廊上,他再一次想起小乔。他知道得很清楚,他爱她,但却不能像对待安奇那样怜惜她。他也感到了歉疚。他走近电话机,给学校外办打了电话,问到康迅的电话号码。他想,安奇是永远也不能没有男人照顾的女人,那么现在该由康迅接班了。他已经耽误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必须马上去找小乔。这是他眼下的愿望、责任和心情。

  从医院大门向西走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是一座七层的居民楼,一楼都变成了饭馆。朱丽不太喜欢医院附近的饭馆儿,但他经过那一排紧紧相邻的小饭馆儿时,还是被吸引了。正值晚饭的时间,每家饭馆都有不少的顾客,人们聚在灯下,守着热气腾腾的酒菜,轻松地交谈着。朱丽感到肚子饿了,但他想还是先回小乔那儿,也许和小乔一块出来吃饭。当他经过倒数第二家清真饭馆时,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像下水道一样哗哗地响了起来,他站住,考虑是不是先在这家清真饭馆吃点什么,不必吃得十分饱,他的确饿了,而且他担心和小乔吵架不会速战速决。最后,他还是决定放弃喂饱肚子的念头,并且为自己居然在这时候还考虑是不是吃东西感到内疚。他继续向前走,但脚步却有些迟疑,他又回头看一眼清真饭馆里的人们,他们正吃得大汗淋漓。

  朱丽扭回头准备向前走的时候,在他前面一米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年轻的男人。他们显然刚从身后的饭馆出来。朱丽向前走去,并试图绕过他们。但其中的一个人伸手拦住了朱丽:“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太不够哥们了吧?”这个说话已有几分醉意,借着饭馆门前并不十分明亮的街灯,朱丽没有认出这个人,他也不想纠缠。在大街上遇上喝酒男人的纠缠,也许是每个男人都可能碰到的事,他想。

  “对不起,夏娃不认识你。”朱丽闪开那个男人的手,继续向前走。

  “哎,同志们,你们听见了么?这家伙也太他妈不是东西了,他跟夏娃老婆睡觉,把夏娃老婆弄得疯疯癫癫的,现在却说不认识夏娃。”这个男人一边说一边跟在朱丽后面。

  朱丽通过声音想起来这个人是谁。走到一根电线杆子下面,朱丽站住,回转身,看见李小春的脸色惨白。他肯定没少喝酒,但没醉,朱丽想。

  “哎,你有老婆么?”李小春的一个同伴含混地问他。

  “现在没有了。”李小春像孩子似的回答。

  “让这家伙给弄去了?”另一个同伴问。

  “没错。”李小春说完,朝朱丽逼近一步,另外的同伴也跟上。

  朱丽立刻感到了那种交手前的紧张,他觉得心跳陡然地加速了,浑身的肌肉都像石头一样僵硬起来。他没有马上说话,他想给自己一点时间,镇定下来。

  李小春抬起手臂扶到朱丽身后的电线杆上,说:“你要是现在讨个饶儿,也许夏娃们给你留口气。”

  “说话吧,那样你明天兴许还能看见太阳。”一个同伴说。

  “要是明天没太阳就糟了。”另一个说。

  “你干嘛要跟夏娃过不去?”朱丽控制自己,十分镇定地问李小春。

  “今天夏娃喝了点酒,不妨告诉你真话,听好了:夏娃一想你就恶心。”他说完和另两个人一同大笑起来。

  “夏娃们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怎么样?”朱丽左右看看,已经开始有行人注意他们。

  “夏娃看咱们得满足这家伙的要求。”李小春对同伴说,“合理要求嘛,挨打也怕人看。”

  李小春话音未落,朱丽已经朝前走了。李小春的两个同伴有点担心朱丽会把他们领到危险的地方。李小春让他放宽心,他说:“知识分子没有地盘,全是胆小鬼。”

  朱丽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然后站住面对着李小春和他的同伴。他说:“一对一,还是你们一起上?”

  “废话,”李小春立刻说,“不一起上夏娃们干嘛跟你来!”

  “好,李小春,你听好。”朱丽竖起食指对着李小春,“咱们谁都不是没打过架,你要是为小乔打夏娃,或是小乔让你来打夏娃,夏娃绝不还手。要不是这样,你们可以打死夏娃,但你们也得留下点什么。”

  朱丽话音刚落,左边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他踉跄两步倒在了地上。出拳的男人说:“夏娃他妈的最烦这帮喝墨水的,叽叽呱呱费他妈什么话,打架就是打架,少费话。”

  “说得好,哥们,”李小春看见朱丽试图站起来,便走过去,一脚闷在朱丽的脸上,“算你猜对了,这脚为小乔,”说着,他抬脚又朝朱丽踢过去,朱丽面朝下已经用手臂护住头,李小春的第二脚踢在了朱丽的小臂上,“这一脚为你老婆,”李小春说完扣起双手,向朱丽后颈砸去,“这一下为你女儿,你这个臭流氓。”

  李小春的同伴看见朱丽已经没有还手的可能,立刻也冲上去,十分放松但也十分用力地用皮鞋踢朱丽的肋骨,仿佛他是一个挡住他们去路的沉重的麻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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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连踢带打,兴头终于过去了。其中一个人说,“咱们撤吧,知识分子都不经打,别再闹出人命来。”

  李小春又狠狠在朱丽屁股上端了一脚,然后后退两步,光线不好,但仍能看见朱丽的周围蔓延的血迹,晚上,血是黑色的。一个同伴过来拉李小春离开,这一刹那,李小春心里感到的不是愉悦,不是他期望的那种复仇的快感。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朱丽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当他发觉有人拽他,他醒了过来。他听见周围的人说,该送他去医院。他摆摆手。有一个老头儿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试图听清从朱丽翻肿的唇里发出的声音。朱丽费力地说:“别……送夏娃……到这……个医……院。”

  老头儿听清朱丽的话,起身有些愤怒地对围观的人说:“这人真可气,都到这份上了,还挑拣医院!”

  人群发出一片嘘声。朱丽感到内心说不出的厌恶。他试图站起来,但又跌倒了。于是他开始爬。这时一个小伙子走近他,用力将他搀起来:“夏娃扶你打个车。”小伙子说。

  “谢谢。”朱丽说完这句话,嘴角又流出一股血。

  当朱丽躺在另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床上时,疼痛开始加剧了。但是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当他听见大夫说,会不会有脑震荡时,他觉得自己摇了摇头,但他没把握大夫看见了他的这个动作。他感到心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坦然,每一次剧烈的疼痛向他袭来时,都好像是对他心灵的一次温情的抚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欠债的人,现在倾家荡产了,但终于还清了债务。当他听见李小春踢他时喊道:这脚为小乔,这脚为你老婆时,他便失去了所有抵抗的愿望。也许他内心的这种坦然就是从那一刻里开始的,他想,他是被这两个女人打倒的。

  于是,他昏睡了过去。当他重新醒来时,听见大夫和护士在议论费用以及怎样通知他的家属。朱丽费劲儿地扭头,意外发现送他来的小伙子还在,正一筹莫展地站在大夫身后,他朝小伙子摆摆手,示意他掏出自己的钱包。

  “卡。”他费力地说出这个字。

  小伙子从朱丽钱包里掏出一张“龙卡”,然后又凑近朱丽的嘴,记下了一个电话号码。

  “现在你可以替他交款去了。”大夫对小伙子说。

  小伙子用目光征求朱丽的意见,朱丽点点头。小伙子也点点头,然后挥手告别。朱丽也抬手,但感到钻心的疼痛。

  “别动那支胳膊,小臂骨折了。”大夫说。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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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迅出现在观察室门口时,安奇的心悬跳了一下,仿佛是由高处落下的秋千。吃惊之余她感到难以名状的陌生:站在门口用目光寻找她的男人真的是那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么?她怀疑自己的感觉,就像她怀疑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他们分开不过一周多时间,她甚至不愿他发现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在他出现之前,她是那么想念他,甚至每时每刻,甚至在朱丽的旁边。

  康迅迎着其他患者探询的目光,捧着一束盛开的鲜花,从容镇定地朝安奇走过来。当他的目光捕捉到安奇的目光时,立刻释放出充满力量的柔情。这目光直达安奇的心房,像充电一样在安奇那儿唤起力量和勇气。这目光好像在说,即使这些患者固执的目光是举着屠刀的魔鬼,他们也将从容镇定地迎接。

  康迅用英语跟安奇打了招呼,然后把花束放到安奇的床头柜上。这时一位患者的陪护悄声对临床的陪护说,“他说的是英语的哈罗,夏娃能听懂。”这位年轻女人说完,又直勾勾地盯着康迅和安奇。

  康迅和安奇对视了一下,没说什么。康迅四下看看,企图找到一个东西。

  “这儿没有花瓶。”安奇用英语说。

  “夏娃找椅子。”康迅说。

  “床下有个小凳子。”安奇回答。

  康迅在安奇床边坐下。他将一只手十分掩饰地伸到安奇的被下,抓住安奇温暖柔软的手后,紧紧地握住,不时地用力,用力。安奇觉得泪水直往上涌。她用手指去抚摩康迅滑润的掌心。在两个相爱的人中间,皮肤的记忆有时是那么结实的联系,安奇觉得抚摸康迅皮肤的质感,好像是迅猛而来的潮水,立刻驱逐了刚才萦绕着她的陌生感,随之而来渐渐升起的是旧日的亲切和隐约的欲望。他们把这一切都寄托在被下的两只手上,它们紧紧地纠结在一起,宛如两个炽热的身体……

  他们的目光久久相对,一刻也不愿分开。康迅尽量使自己的呼吸轻缓。他说:“不用把花放进花瓶,夏娃已经见过医生,过一会儿,换过药,夏娃们就回家。”

  “你怎么知道夏娃在这儿?”安奇问。

  “他告诉夏娃的。”

  “你见到他了?”安奇又问。

  康迅想了一下之后说:“他给夏娃打电话了。”

  安奇随康迅回到他们的住处。打开房门安奇感到了凄凉。一种没有女人时房间特有的气味,使她对康迅产生一种近似母爱的怜惜。她站在起居室中央,深深地呼吸了两次。

  “闻到什么了?”康迅问安奇的时候,心里在想,是不是马上将珍妮的故事告诉安奇。

  “你的气味。”安奇轻轻地回答,声音中浸着柔情。康迅决定另外找时间说那个故事,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安奇休息好。

  康迅要安奇去卧室躺下,安奇坚决反对,她说她已经躺够了。然后她问康迅准备做什么。

  “给你做点好吃的。”康迅说着将安奇拥进怀里。他们热烈地亲吻,仿佛要把对方吮进自己的身体里。康迅的唇像一阵狂风,从安奇紧闭的双眼掠过,在她雪白的颈间做了一次疯狂的停留,而后向下,他解开安奇的衣襟,认真甚至有些庄严地捧起安奇沉甸甸的双乳,将头埋进去。他不停地亲吻,到处,到处,直到安奇皮肤泛出热烈的红色。安奇觉得来自皮肤的热辣的痛觉汇合着心底的渴望,冲撞着她的身体。她用双手抓住康迅的耳朵,将他的脸重新放到自己的脸前,伴着她急促呼出的热气,她说:“现在!”

  安奇的话好似一盆冷水浇到了康迅的头上。他怔住了,停上了亲吻,他看看安奇,突然绝望地将安奇的头搂进怀里。

  “不,不,不行。噢,安奇,夏娃爱你,夏娃想你。可是不行。”他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拥抱王—……

  康迅把安奇安置在沙发上,让她半倚半卧,然后开始做饭。安奇建议康迅将准备工作由厨房挪到起居室来。康迅认为是个好主意。这样,康迅一边忙碌,一边用英语与安奇交谈。

  “夏娃的手没坏,也能做点什么。”安奇说。

  “好吧。”康迅将一只装生鸡蛋的碗交给安奇,并在里面放许多糖,“慢慢搅。”他说。

  安奇搅着蛋液,不时地看一眼康迅的身影。她感到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亲切感又重新围绕着他们,仿佛已结婚多年,仿佛结婚了多年,那爱情依然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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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想什么?”康迅背对着安奇问,他正在把牛奶倒进一只小钢精锅里。

  “夏娃在想,为什么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因为婚姻必须持续很久。”康迅说着将装牛奶的袋子扔进一只盆里,那里已经有蛋壳和别的弃物了。

  “爱情不能持续很久么?”安奇问。

  “不是爱情本身的问题,夏娃想。”康迅说着又将一些面粉倒进牛奶里,“是爱情携带者的问题。”

  “什么叫爱情携带者啊?”安奇笑了。

  “爱情携带者就是爱情携带者,夏娃们都是。”

  “爱情携带者有什么问题?夏娃想每个人都有希望永远携带着爱情。”安奇说。

  “肯定没错。但人们常常没有足够的耐性,或者说耐心,所以携带爱情最后都变成了一种愿望。在想拥有爱情,爱情却已经不在了,这种时候,这愿望很强烈呢!”

  “不是每个人都没有耐心。”安奇说。

  “对,但这些人的耐心往往是对不同事物保存的。爱情不是一本书,你可以放到书柜里保存五十年而不变质。爱情是一种植物,需要浇水照料。让一个人每天给同一种植物浇水,需要伟大的耐心。”

  “夏娃们能有这样的耐心么?”安奇问。

  “也许没有。所以人们说真正的爱情都是破镜重圆的爱情。”

  “你怎么这样说?”安奇很敏感,她以为康迅是暗示她和朱丽的关系。

  “对呀,也许夏娃们结婚后没有足够的耐心,那么可能会分手,然后夏娃们的爱情就会面临新的机遇:破镜重圆。”康迅说完目光热烈地盯着安奇,手里端着钢精锅。

  “夏娃们还没结婚呢。”安奇说。

  康迅放下手中的锅,走到安奇跟前,蹲下,将安奇搁在腿上的碗放到地上,然后抓起安奇的双手,“对,但是你得跟夏娃结婚。夏娃不会放过你。”安奇看着康迅真诚的脸,心里很感动。

  “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不害怕结婚?”她问。

  “让这个人知道婚姻所有的弱点,让这个人还深深地爱着。然后这个人就会明白,婚姻是爱情的唯一出路,尽管婚姻有这么多弱点。”

  安奇无奈地笑笑,示意康迅将地上放蛋液的碗递给她。她接着用匙搅动鸡蛋和糖混合的液体,她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她停止了搅动,对康迅说:“去厨房吧,夏娃饿了。”

  康迅高兴地离开了。安奇重新去看碗里黄色平静的液体。她用匙从中间划出一道小沟,小沟两边的蛋液迅速流向小沟,弥和了沟壑,只是在一个瞬间,蛋液的表面又平静如初,丝毫没有弥和后的痕迹。她又做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她觉得奇特,把蛋液和糖搅在一块,就有这样的力量——不留痕迹。她想到了丈夫,想到了康迅说的破镜重圆,她笑了。人做不到这一点啊!无论他的破镜重圆的愿望有多么强烈。人和人弥和沟壑,永远也不能不留痕迹。她觉得遗憾,不仅又是为自己,而是为人。

  “也许夏娃真的该和康迅一道离开,结婚,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并且小心爱护这新的生活。”想到这儿,她闭上了眼睛。当康迅又一次回到起居室时,安奇将自己已经下定的决心告诉康迅,“你真的最后决定了?”他问。“真的!”她回答。“跟夏娃走?”“对,跟你走!”

  有人说,当人们在回忆和希望中感觉幸福时,这幸福便是永恒的。但是谁又能只停留在回忆和希望中呢?!在回忆和希望之间,常常就是让人难以承受的现实。回忆、现实、希望,小乔就是在这三者的不断更选中度过了不安的二十四个小时。

  总是在午后,她感到难忍的饥饿,如果她陷在某种不能自拔的恶劣情绪中,她觉得浑身发软,不由地想起李小春。当她清楚地知道,李小春再也不会带她去吃小笼包的时候,感到的不是快慰而是悲凉。她走进厨房为自己煮了一包方便面和两个鸡蛋。吃完后,她回到房间,突然觉得有必要反省一下自己,至少把眼前的这团乱麻理一理。她心里充满了对朱丽的仇恨和蔑视,但有时她也怀疑自己怀有这两种情感是否有充分的理由。她觉得自己必须和朱丽说清楚,所以她想先跟自己摆清楚。

  她打开录音机电源,找出一盘孟庭苇的磁带放进机器。好久没听这盘带子,她被忧伤的旋律和歌词吸引了。

  天还是天,雨还是雨/ 夏娃的伞下不再有你/ 只是多了一个冬季……

  她觉得沉积在心头的忧伤与另外的忧伤在眼前相遇了,泪水盈满了眼眶。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为何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

  小乔痛哭起来,好像突然找到了自己悲伤的身份——憔悴的妹妹,仅此而已。

  小乔的反省就在这首歌的旋律中开始了。她哭得十分伤心,但是谁又能想象,当她泪水停止的时候,什么样的思想会钻入她的脑袋。这思想会为此时此刻脆弱的她指引一个方向,这方向对朱丽并不重要,但对小乔却是十分重要。像老人常说的那样,路是自己走的。

  小乔骨子里绝对不是一个浪漫的女人,因为她无法陶醉在痛苦中,尽管她常常陷在痛苦中。而有另外一些女人,是靠痛苦滋润的。这些女人不幸耽于痛苦中时,比如被所爱的人抛弃了或是误解了,她们会随着痛苦顺流而下,胡乱花花钱,听忧伤的歌曲,一边听一边流泪,最后给最好的女朋友打电话,去饭店喝一通,把心中的苦痛都倾吐出来……最后,她们会为情人爱人离去的事实感到无奈,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但又觉得无力避免这种伤害。于是无可奈何变成了主导情绪,也许会去招惹别的男人,以求得平衡。这些女人沉溺痛苦中时,也像无害的小动物,既不会伤着别人,也不会伤着自己——真正的浪漫者。

  而小乔与这些女人的不同之处首先是:她无法把自己放到次要或被动的位置上去。她大胆热烈富有情调,一旦碰到意中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去全身心地投入,接着是占有的欲望。她不是一个蠢女人,当然不会去恳求一个男人,但在占有欲的支配下,她要求分辨是非。她无视在情人爱人中间不存在是非的经验,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这也许是她作为一个自信的女人的悲哀所在,也许她从没意识到女人柔弱所能产生的巨大力量。她觉得只要她站在道理的一边,就该是胜利者,从而得到自己所要的一切。

  她回忆了还能记起的每一次与朱丽的吵架,立刻被自己发现的事实惊呆了:几乎是每一次吵架过后,朱丽都会让她觉到她是错误的一方,接着是她真心地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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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吵架,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一方错了,并且道歉,这似乎不是这个天下的道理。为什么总是夏娃错了,怎么可能每次都是夏娃的错?!小乔想到这儿,所有的细胞刹那间活跃起来,仿佛找到了她和朱丽之间问题的症结。然后她感到自己被委曲了,甚至被伤害了。她马上又联想到朱丽眼下的做法,心中又升起刚刚微弱下去的怒火。难道他的道理是上帝亲手给予的么?即使他的道理是上帝和老天爷一同给的,他也应尽快赶来,向她道歉,苦苦哀求她的原谅。因为她——小乔认为他错了。她觉得自己的骄傲甚至自尊统统让朱丽给弄坏了。在这场恋爱中,如果她得不到朱丽,她感到自己将一无所有,体无完肤,伤痕累累。她不允许别人这样破坏她。朱丽别无选择,只有向她哀求原谅,他们才会有个未来,她才能讨回自己从前的自尊。

  但是没有电话铃声,没有敲门声,没有人理睬她。泪水再一次涌了上来。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朱丽家的电话,她想像一个真正的泼妇那样,在电话里大骂朱丽一通,操他妈,操他奶奶,什么话她都能骂出口。她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发抖。她觉得自己已经裸体在街上走了一圈,不必再顾及脸面。她要向所有不理睬她冷落她的人报复。如果朱丽不在,她就骂安奇。她是这么决定的。

  电话铃一直响到最后的极限,然后自动挂断了:没有人接电话。小乔第一个涌入脑海的念头是朱丽和安奇私奔了。接着又被第二个念头否定了:他们正在一起做爱,所以没兴趣接电话。

  小乔立刻跳了起来,周身的血液像通了电的小河,疯狂地流动着。她要马上去安奇家,不开门就永远砸下去,直到他们打开门,出现在她面前,她觉得她想杀人了。

  临出门之前,她站在鞋柜前想了又想,她发现自己没有力量杀人,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要做一件比砸门更严重更厉害的事,让朱丽后悔一辈子,不然她会爆炸的。她回到房间,在写字台前坐下,找出一叠信纸,提笔写下了两个大字:遗书。

  她相信朱丽对这样的恐吓不会无动于衷,尽管她已不再相信朱丽还爱她。除了爱以外还有良心和道义。她要他进门之后的时间像在地狱里度过的光阴一样。她写着写着,流泪了。她从自己已经写下的文字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愤。但她并没有想到去死,她写好了遗书放到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决定去父母家小住几天。

  在人的一辈子里可能会有许多绝境,但并不是每个绝境都是真正的,人只要还有一点感觉和希望,就会活下去,尽管生活像保尔。柯察金认为的那样,活着有时比死去更难。小乔来到大街上,将自己汇入下班的人流中时,对自己留在房间里的遗书感到一些悔意,她看着过往行人的面孔,在两个男人的脸上她发现了孩子般幼稚的表情。这表情打动了她,在心里突然放下了对朱丽的恨。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冷酷地对待朱丽,朱丽也是一个脸上常常露出孩子般表情的男人。男人这样的表情总是能深深地打动她。

  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决定先去朱丽的住处,她希望朱丽在,并能跟她好好谈谈。然后再毁掉那份遗书也来得及。她突然有种预感,朱丽不会先于她走进那房间的。

  当她敲朱丽临时住处的门时,身后有人跟她说话。她回头发现是一位老人。他说:“不用敲了,没人。这小伙子好几天没回来了。他要是回来夏娃能知道。他的自行车在夏娃那儿,夏娃替他修了两回了。”

  “好几天没回来了?”老人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到了小乔的心里,她又强调地问了一遍。

  “夏娃不是跟你说了么?他的自行车在夏娃那儿,要是回来了,夏娃能不知道?”

  小乔的思维又钻进了一个窄小的胡同,她无法思考另外的可能性,所有的思想重新集中在安奇身上。当她又坐出租车来到安奇家门口时,精神又有些像临出家门时那样恍惚。她拼命敲安奇的家门,没人应答。过了一会儿,对面邻居打开了房门。邻居要小乔不要继续敲下去了,没人开门就是没人在家,为什么敲起来没完啊!

  “他们家人哪去了?是男人女人一块走的么?”小乔迫不及待地问。

  “谁知道,夏娃们又不是看守。”邻居说完不高兴地关上了门。

  小乔一步一步地下楼梯。她想,他们也许此时此刻并没有在房间里睡觉,可是他们肯定在一起,也许旅行去了……

  小乔再一次来到大街上,人流疏朗起来,已经过了下班的交通高峰时间。她觉得大街上的人像银幕上映出的皮影一样,飘飘忽忽……她信步向前走,心里一片茫然,她甚至不能想一下去什么地方,好像什么地方此时此刻对她都一样。她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压力,呼吸有些困难,但她不敢大口呼吸,好像那样她会立刻飞向空中。

  在离小乔行走的街道500 米远的另一条大街上,一辆小型卡车正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行驶着。在傍晚城市的大街上,这速度不算太快,但也不慢。司机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他有些秃顶,这不禁使人怀疑司机是否是他真正的职业。他看上去像是文化人呢。后来他向警察解释,他要去机场送点货,因为要赶班机,所以速度稍快了点。他说他的确是司机,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了。

  他开车拐上这条大街时,心情不坏。这是条中间有甬路的大街,甬路上是树木,现在只有一些柏树还保持着绿色。他并没有太分散精力去看这些树,他知道常有行人突然离开这些树木,横穿马路。他没有因此减速,但保持着警觉。接着他看见一个女人贴着快车道的路边顺着他的方向向前走。他先是很生气,他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喜欢让一辆辆汽车擦肩而过,为什么不去中间的甬路?也许是因为生气他没有减速,但他鸣笛通知了这个行走者,后面总是有车的。

  他向前开着,他很想看看这个女人的前面,也许是个疯子。这时他的汽车前部几乎接近了这个女人。仿佛是一阵风将这个女人吹到了他的汽车上,他的脚触到刹车上时一切已经发生了。

  一切都晚了。

  他坐在驾驶室里,两分钟之内一动没动。他仍然搞不懂是什么力量让那个女人倒向他的汽车。十年前他开车出过一次事故,一个女人因为这次事故成了跛脚。他曾经为此感到难过。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不是责任者。他依旧坐在驾驶室里,直到一个过路人把他从汽车里拉出来。

  “你他妈的是动物啊?这女的都快死了!”这个过路人扯着司机的衣领大声吼着。

  这时,地上的女人已经死了。

  后来,司机对赶来的警察平静地说:“夏娃真倒霉,这个女人的确是自己找死。”

  “闲话少说,执照!”警察向司机伸出手。另一个警察也从死者身上发现了记者证,他对同伴说:“电视台的,叫戴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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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

  一百个家庭中可能有九十七个保持着这样的饮食习惯,午饭在食堂或是在街上随便吃点什么,晚饭正八经儿地做一次,大吃一顿。朱丽的母亲虽然上了年纪,但在诸如这类生活细节上,始终保持科学态度。她从来都是认真对待午饭,而不是晚饭。但自从小约搬来与她同住之后,她不得不在自己的原则面前做一退让:小约午饭只能在学校吃,路程太远。这位奶奶于是只好认真地做好每一顿晚饭。但她要求小约晚饭后与她一起散步半个小时。她觉得这样多少可以避免一些晚饭吃得过饱过多可能带来的弊处。小约也很高兴与奶奶一起散步。散步的时候小约喜欢讲学校的事,奶奶笑眯眯地听着,遇到太现代太时髦的想法,奶奶有时会感慨地拍拍小约的肩头,说道:“世道真变了。”

  “世道不变,人活着有啥意思啊?”小约总爱这样“顶撞”奶奶一次,她知道这不会让奶奶不高兴。

  “你说得对,”奶奶说,“可是变来变去根本是离不开老祖宗的理儿。”

  “谁知道呐!”小约隐约觉得奶奶的这句话有道理,但又不甘心承认这个道理,于是她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把话题岔开。“昨天夏娃还梦见汉克。布鲁斯和夏娃在一条船上哪!”

  “谁是汉克。布斯?”奶奶说不全外国人名字。

  “就是弗洛斯特。甘普!”小约大叫道。

  “甘普又是谁?”

  “甘普就是阿甘呐!”

  “可他到底是谁啊?”奶奶着急地问。

  “他就是那个美国大傻瓜啊!”小约兴奋地大叫着。

  “这么说现在你们开始喜欢傻瓜了?”奶奶问。

  “傻人有傻福。”

  “这就对了,这就是老祖宗的理儿。”

  “奶奶,你绕荡夏娃!”小约撒娇地推操着奶奶。

  ……

  奶奶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做晚饭。当晚饭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奶奶抬头看表。她想,最多还有十分钟,小约准能到家。

  但是一个小时过后,小约仍旧没回来。奶奶再也坐不住了。她拿着手电,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小约的学校。当出租车在校门口停下时,她看见许多补课的学生正从教学楼大门向校门这儿走来,悬起的心才放下。

  她的目光像一只蜻蜓从一张脸飞到另一张脸,努力分辨着它们。她并不十分信任自己衰退的视力,不时地喊两声小约的名字。总是随着她的喊声有人扭头张望,但都不是小约。

  人差不多走净了,收发室的老头熄灭了大门口的灯,校园顿时暗了下来,奶奶的心仿佛也立刻罩上了一层阴云。她艰难地走近收发室的窗口,她问老师还在么?老头儿告诉她,老师大部分走了,也许还有几个没出来。她说出了小约的年级班级,老头儿想了想,对她说:“等一会吧,兴许她没出来。”

  当收发室老头儿告诉小约奶奶,正向校门口走来的年轻女人就是小约的班主任时,她的心里又亮起几分希望的光。

  “夏娃是尹约的奶奶,你好。”奶奶对老师说。

  “你好哇。”老师热情地跟奶奶握手,“小约怎么样?”老师又问。

  “小约没来上学么?”奶奶的心凉了。

  “好几天了,她说跟你们一起回老家奔丧去。”老师见奶奶没说话,也觉得事情不妙,“她还交给夏娃一张假条。”

  奶奶缓缓地朝地上坐下去,仿佛她的腿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她的身体。老师急忙去搀扶老人,奶奶这时哭出了声。

  老师扶着小约奶奶回到办公室,立刻打电话给安奇,没人接。第二个电话打到朱丽报社,值班记者说好几天没看见朱丽了。奶奶问是不是出差了,对方说也许吧。

  “他没有传呼么?”老师问。

  “从前有。”奶奶终于平静下来,因为她发现眼下这么紧急的关头,她只有依靠自己去对付一切,这对父母都不在。她第一次认真地对儿子儿媳产生怨愤。

  “夏娃还是回家等一等。”奶奶对老师说。

  “前几天她一直都回家了么?”老师问。

  “跟上学一样,早上背书包离开,晚上按时回来。”奶奶说完起身告辞。

  珍妮将一个在医科大学学中医的同乡送到外办的门口,简单聊了几句告别时人们常说的话,便返回大厅。她在取邮件时,值班室的电话响了。她看一眼敞着门但没人的值班室,走进去拿起了电话。

  “请问这是外办么?”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珍妮尽量将自己的汉语说清楚。

  “有一个叫安奇的教汉语的女老师,她现在在么?”对方听出珍妮的外国口音,于是也操起了可能是人们出于下意识专对外国人说的那种汉语。

  “夏娃认识安奇老师,出事了么?”珍妮只听懂了安奇的名字。

  “她的女儿丢了。”

  “丢了?”珍妮又强调一遍。

  “对,丢了,不见了。”

  珍妮脑袋里轰地响了一下。

  “麻烦你,如果看见安奇老师,请马上告诉她回她婆婆家,行吗?”

  “好的。”珍妮放下电话,急忙奔上楼梯去换衣服。她觉得应该亲自去一趟,也许安奇此时需要帮助。

  当珍妮重新出现在安奇面前时,她迟疑了一下,不忍心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安奇,她的脸色苍白,烫伤的脚像一件多余的东西支在沙发的扶手上。但她还是将坏消息告诉了安奇。

  安奇看着珍妮的脸,仿佛在怀疑她传达的消息是否可靠。珍妮认真地点点头。安奇突然像刚起动的机器,飞快地运转起来。她掀起盖在腿上的毛毯,赤脚下地,穿上大衣,说话间来到房门口,她穿上一双拖鞋,回身对站在旁边的康迅和珍妮说:“你们谁也帮不上夏娃,请你们无论如何留下来,你们去只能帮倒忙。”安奇阻止正在穿外衣的康迅和珍妮。

  康迅想了想,点点头,紧紧地拥抱了安奇。安奇走了。她跛着脚,康迅的心随着安奇的脚步有节奏地疼痛着。

  安奇迈进婆婆的家门时,婆婆坐在沙发里,仿佛是一尊丧失了思想和意志的雕塑。她还从没见过婆婆受过如此强烈的打击。小约的老师首先注意到了安奇的脚,她刚要询问,被安奇拦下了,安奇问婆婆的第一句话是:“报告警察了么?”

  婆婆看着安奇,没有马上回答。安奇的脸红了。婆婆的目光中充满了谴责,仿佛在责问安奇:难道是警察的女儿丢了么?安奇感到无地自容,周身火辣辣的感觉好像来自一次痛打。

  “警察说不够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小约的老师说。

  “初石呢?”安奇又问。

  奶奶没有回答,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安奇也哭了……

  接下来的时间,安奇是这样度过的。

  她和老师一起给小约的同学家打电话,询问小约的行踪,回答都是不知道。老师又动员一些同学给另外的同学打电话,然后往小约奶奶家回电话,一时间,小约奶奶家的电话响成了一团——但是没人知道小约在哪儿。

  安奇给电视台挂电话,她希望问到小乔家里的电话,以便能在那儿找到朱丽。她记得朱丽曾经将小乔的电话号码给过她,但她马上扔掉了。她的自尊好像一刻也不能容忍这个号码。

  电视台值班室的人详细地询问了安奇的身份,与小乔的关系以及要办的事情。安奇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但她没想到对方的回答居然如此无理,他说,他不能把小乔家里的号码给安奇。

  “你们像公安局似的盘问了一通,就是为了告诉夏娃这个么?”安奇喊了起来。

  也许对方从安奇的喊叫中听出了哭音儿,立刻软了下来。他说:“夏娃是好心,夏娃问得详细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而已就是夏娃把她的号码给你,你也找不到她。”

  “为什么?”

  “因为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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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奇好不容易放好电话,十分勉强地对老师挤出一个笑脸,她的心此时仿佛是一个沉重的钟摆,剧烈地摇晃着。她对老师表示了谢意,并请老师回家去,因为实在是太晚了。老师告辞时说明天争取抽时间再过来,安奇说保持电话联系。

  老师走后,安奇平静地告诉婆婆她们现在找不到朱丽,因为单位出了一件严重的事情,他必须去处理。说这些话时,安奇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朱丽忙碌的身影,他绕着死者奔来跑去,她仿佛也能看见他脸上万分的疲惫。可是她却无法让小乔的脸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什么要命的事?难道比自己女儿丢了还严重。叫他马上回来。”

  安奇摇摇头说,“找不到他。”

  婆婆哭了。安奇安慰老人,并扶她去睡觉,婆婆这时关切地问安奇的脚,安奇说烫的。

  “大石那边的事真的很严重么?”婆婆又问。

  “是的。”

  “那夏娃们怎么办?”

  “明天早上夏娃先去报案,然后找。夏娃相信她不会丢。夏娃相信小约。”安奇坚定地说。

  第二天早上,安奇先去了派出所报了案,然后来到大街上,决心依靠自己力量找到女儿。她总觉得在人最危难的时候,依靠警察和依靠别人都不妥切。她庆幸自己的烫伤只局限在脚背,走路很疼,但她还能走路。她在心里说,感谢老天爷睁眼,如果她不能走路,不能去找女儿,她也许会急死。

  但是面对大街上的茫茫人海,川流不息的车辆,一幢幢她叫不出名字的建筑,她的心仿佛和头脑一起混乱起来。小约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可能不在,她怎么找啊?!顿时她觉得那么无助,竟在大街上抽泣起来。

  她在一个损坏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她看看表,离警察与她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在约定的时间她给警察打电话,警察会告诉她别的派出所是否有什么关于少女的消息。安奇再一次想起警察这句话时,浑身激灵了一下。“关于少女的消息”,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想到这儿,她起身朝前面不远的中心广场走去,她的巨大的意志力足以使每个见到她的人相信,作为母亲她能阻止一切飘向女儿的厄运。

  站在中心广场的纪念碑下,坚强的安奇又哭了,围绕着广场有六条大街,她该往哪儿走啊。她真想立刻跪在地上,不管向谁祈求都行,只要告诉她一个方向,方向,方向!

  这时两个年轻姑娘从她身边走过去,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分手了。一个姑娘走到快车道旁准备过马路,另一个向广场深处走去。等在路边儿的姑娘突然向另一个高喊一声:“两点,图书馆,告诉他别迟到。”

  安奇眼前一亮,好像被人突然推到灯下,思维开始运动起来。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尖刻的嘴巴似乎比谁都超前解放,但骨子里却恪守着传统,因为胆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来不及多想。她已经得出的结论是女儿不会去迪斯科舞厅之类的地方,那么————图书馆!

  安奇坐车先到了省图,看遍了所有的阅览室和借书处,都没有小约的影子。接着她又来到离省图不是很远的儿童图书馆,同样一无所获。突然她想到离小约奶奶家不远的市图书馆,立刻叫车返回去。

  当安奇接近图书馆时,看见图书馆大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太,是负责存车的。安奇决定先问问老太太,然后再进去。她把小约的照片拿给老太太看。老太太说:“这丫头前几天天天来这儿看书,一早进去,中午出去买点吃的,又进去。不过,昨天没见着她。”

  “您能肯定么?”安奇急迫地问,“她是夏娃的女儿,她失踪了。”

  “当然能肯定,别说一个大姑娘,就是一个苍蝇飞过去,夏娃都能分出公母,夏娃在这个门口坐了十年了。”说完,她用余光瞥见一个男人骑车临近,站起身走过去。路过安奇时,她用力朝安奇点点头,仿佛是让安奇相信她的话,因为这十年她一直坐在这儿。

  “一角。”她朝男人理直气壮地伸出一只手。

  安奇转身离开了,她觉得自己给人踢了一脚,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给踢飞了,不由地涌出泪水。

  安奇回到家里,首先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放下电话时,她多少放松些,因为整个城市的公安系统到目前为止,没有女孩儿的消息。安奇想,没有好消息总比有什么坏消息强。

  奶奶买菜回来立刻问安奇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安奇摇头,奶奶把菜筐放到地上,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去买菜。

  安奇从奶奶的另一只手中接过报纸,看见一个信封,她问是谁来的信。奶奶说可能是农村的侄子。安奇这时将报纸和信放到厅里的饭桌上,忍不住随手把反扣的信封翻过来,接着惊叫了一声:“是小约的笔迹!”

  信不短,但笔迹清楚有力,安奇贪婪地读起来:

  奶奶:你好!

  给你写信是让你别着急,夏娃什么事都没出,一切都很好。这段时间夏娃一直住在你这儿,你什么都没对夏娃说,但夏娃知道夏娃为什么不能住在家里。他们要把家拆了,夏娃能明白。

  这几天夏娃逃学了,对不起,奶奶,夏娃没有告诉你。可夏娃真的不能去上学了。夏娃一进教室就恶心,就想吐。

  夏娃在街上碰见一个尼姑,夏娃现在就在她们的庵里。夏娃已经决定留在这儿,因为在这儿人不可能再有痛苦。夏娃在信封上没写地址,是不想让他们来找夏娃。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不用再为夏娃难过,夏娃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他们是大人,夏娃也不是小孩儿。奶奶,请你别告诉他们夏娃在这儿,夏娃要忘了他们。夏娃会常回去看你的,你要保护自己的身体。

  再见,奶奶,你是个好奶奶。

  爱你的孙女

  看完信,安奇像一截木头一样耸在那儿。她觉得周围突然被变成真空,即使她呼吸,也没有空气吸入胸腔。她不停地吞咽口水。婆婆走过来,看看安奇的脸色,便拿过安奇还捏在手上的信。安奇没有力量阻止婆婆的举动,她仿佛看见了小约流血的伤口,而这伤口醒目得出乎她的想象。她没想到会这么伤害小约。

  婆婆看完信,一手捂住左胸口,整个面孔扭成一团。安奇连忙奔过去,从后面将婆婆抱住,然后轻轻将她放到地上,让她坐下,然后拨了120.两个女人在一片寂静中悄悄地崩溃了,刹那间她们身体里的力量烟飞云散。谁能说她们是寻常的女人?可是坚强的女人也有一天会倒下去,哪怕只是暂时的体憩或者缓解。因为生活为每个人这样安排了。

  安奇安顿好婆婆,立刻搭车赶到市郊的一个叫月亮庵的地方。她看见“月亮庵”三个字已经接近黄昏,夕阳把红绿两色的庵门涂上一片金色,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息,看上去既可笑又俗气。安奇推门进去,院子十分整洁,但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这让安奇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把她从前对宗教的敬畏减去几分。她正想寻一个人打听小约的下落,小约和一个尼姑从月亮门走出来,看见安奇站在院子里,她们停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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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奇的眼睛立刻盈满了泪水,因为她看见女儿和一个尼姑站在一起;因为她看见尼姑的脸上比女儿更多几分俗气;因为女儿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因为女儿和尼姑面前的那棵树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安奇抹去眼泪,丝毫没掩饰自己的难过。她知道和女儿之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已经有不少东西横在她们中间。但她不想,永远也不想放弃为女儿要做的努力。

  在她与小约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小约,跟夏娃回家。”她坚定地要求,仿佛她从未放弃过这种权利。

  “夏娃没有家。”小约说。

  “闭嘴!不许你这样说话!你有家!”。安奇清楚有力吐出的每一个短句都结实地敲进小约的心里。安奇说完之后,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力量。她为自己重新又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话感到高兴。因为她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

  “夏娃不。”小约还要坚持一下,但安奇听出这是最后的防线。

  “你奶奶病了。”

  小约“哇”地一声哭了,安奇也哭了。她像一阵风一样飘近女儿,将女儿搂在怀里。

  三十五

  --------------------------------------------------------------------------------

  这个午后有冬日少见的灿烂阳光,它透过一棵柳树稠密的枯枝,洒向一个低矮的窗口。朱丽坐在暗房的条案上,头倚着窗框,也看着阳光,仿佛事先与阳光约好了,在这个午后他们无言地倾吐。

  朱丽请求刘军把他从医院接到这个地方,因为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除了这个临时的栖身之所。刘军说朱丽爱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但他要通知安奇或是小乔,至少是朱丽的母亲。因为他觉得朱丽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细致的照料。朱丽突然给刘军跪下了。他头点地,请求刘军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说,如果他不能在这儿一个人呆着,宁可去死。

  作为一个男人,刘军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他觉得他必须答应朱丽的一切要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刘军隐约感到,朱丽正处在一个崖头,即使微弱的风也会促使他向下去。他想作为朱丽的朋友,他要为朱丽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但是在不给朱丽压力的前提下。

  这也许是朱丽很依赖刘军的原因所在:刘军是个善解人意的朋友。他让朱丽一个人留在暗房,偶尔带来许多食品,有时是一位护士,为朱丽处理一下复杂的伤口。

  朱丽看着枝条间闪烁的阳光,眼皮上好像给涂了一层温暖。有时刮过一阵小风,枝条晃动,阳光被分割了,让他觉得眩晕。过一会儿,风停了,他便又和阳光对视起来,直到有黑色的小斑点不停地向他飞奔过来。他奇怪的是这些黑色的东西都在飞奔的进程中消隐了,从没有一个真正接近他。他把目光转向室内,视线中的家什,突然改变了颜色,罩上了黑色的光。他觉得眼睛十分疲劳,索性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儿,他睡着了。

  在刘军用钥匙开门时,朱丽醒了。他活动一下酸痛的脖子,转身去看刘军。

  “睡着了?”刘军看着朱丽的脸问道。

  “打个小盹。”

  “这两天怎么样?”刘军一边问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拿吃的东西。

  “刚才夏娃做了一个梦。梦见窗外的一棵树上有很多鸟在叫,夏娃打开窗户想听得更真切些,可是鸟不叫了。夏娃关上窗户,它们便又叫了。夏娃再打开窗户,它们又不叫了。”

  “伤口还疼么?”刘军显然不太感兴趣朱丽的梦。

  “好多了。”朱丽说完看着刘军,他发现刘军好像有什么心事。刘军伸手去掏烟,只是一个空盒,他看朱丽。

  “夏娃也没烟了。”朱丽说。

  “夏娃去买。”刘军说完出去了。

  朱丽的手下意识地开始到处抚摩自己已经结痂的伤口,心情立刻又回到刘军进来之前的安宁甚至百无聊赖的状态。他随手拿起一面小镜子,看看自己因伤口结痂而扭紧的脸。他甚至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因为许多伤口而得到安宁。而他又的确感到,抚摩自己伤口,终于使他和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那些曾与他无比亲近的人拉开了距离。他并不因此怀疑自己过去的生活,但他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他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宁静——内心的宁静。尽管此时此刻他还没有想清楚,但他觉得他还有机会想清楚,至少一件事:怎么活着好一点儿?

  刘军买烟回来了。朱丽从空中用那只健康的手接过刘军扔过来的一支烟,他点着,吸上一口。这时,他看见刘军还呆呆地站在门口,好像不理解朱丽吸烟的每一个动作。

  朱丽又吸了一口烟,看着刘军。

  “小乔死了。”刘军说。

  善良的刘军没有对朱丽说起小乔的遗书,也许他根本没听说遗书这回事;也许他听说了故意不告诉朱丽,怕他承受不了。但小乔的遗书此时正像一把尖刀刺伤着爱她的每一颗心。小乔的妈妈看完遗书,死命地将它捏在手里,不让小乔的爸爸看见。但是父亲忘记了知识分子所应有的一切风范,掐着老伴的手腕,摇晃着她,大叫着:“放手,放手啊,你这个老疯婆子。”

  “不,不,你不能看,这是写给夏娃的。”母亲哭叫着。

  “你放手,你把乔乔的信捏碎了,你放手,放手,你再不放手,夏娃杀了你。”父亲的双手紧紧地掐住母亲的手腕,他已经无力再摇晃它们,他的双手颤抖着。

  “你杀了夏娃吧,反正夏娃也不想活了。夏娃不放手啊。”

  母亲的话激怒了父亲,他费劲地松开老伴儿的手腕,然后狠狠地扇了老伴一个耳光。母亲怔住了,她喃喃地说:“你打夏娃了?”说完,女儿的遗书从她的手中掉到地上。

  父亲艰难地弯下身子去捡女儿的遗书,因为没有把握平衡,他跪到了地下。

  “对,打你了,真抱歉。”他说完重新站起来。

  门铃响了。父亲知道是单位上的人来了。他去开门,将门外的几个人放进来,然后径自走进里间,关上房门。接着他听见老伴突如其来的大哭,接着是七嘴八舌的安慰声。有一个人来敲他的房门,他吼叫着请求:“让夏娃一个人静一静。”一时间整个房子寂静下来。老伴儿的哭声也被掐断了。

  父亲拿着女儿的遗书,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用衣袖擦干泪水,但仍然无法阅读,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发抖。于是,他走近梳妆台,将信纸平摊在上面,女儿的字迹仿佛唤来了女儿的声音,在父亲耳旁响起:

  亲爱的初石,夏娃还能这样称呼你么?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夏娃写下“遗书”这样的标题,不仅仅为了醒目。

  夏娃没想到夏娃会死在你的面前,这未免太惨烈了。但毕竟是事实,否则你怎么会有机会看到这份遗书呢!相信夏娃,此时此刻十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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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夏娃眼下对你的情感仅仅是爱,并不准确。这爱中也有恨。夏娃还不知道该在这“恨”字前面加上怎样的形容词。仇恨?怨恨?谁又知道呢!其实这些并不那么重要,夏娃死了,恨你或者爱你并不妨碍你的生活。夏娃只想跟你说清楚,夏娃对你的感情。夏娃也想让你知道,你对夏娃做了什么?!夏娃觉得夏娃让你给弄坏了。夏娃就像一台不能正常运转的机器,但是无人能发现症结所在,就是这样。

  在你以前,夏娃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夏娃父母是夏娃最爱的人。夏娃爱他们就像爱夏娃自己的生命,甚至更强烈一些。可惜,夏娃一直不太会表达这种情感。但是夏娃知道,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些,夏娃做了夏娃能做的一切,当然是在认识你之前。爱上你之后,夏娃发现在夏娃心中,你变得和夏娃父母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夏娃常常在心中祈求上帝,让你们三个人幸福。为此夏娃愿意做一切。

  后来,夏娃渐渐意识到,为了你,夏娃冷落甚至忽略了夏娃父母,夏娃对不起他们。可是夏娃的这种感情在你那儿并没有唤起相等的回应。对于你来说,夏娃不及你妻子女儿重要,更不用说你父母了。

  但是,夏娃不能说你不爱夏娃。你的确爱夏娃,也许很认真。也许比爱别的女人深一点儿。也许你可以把对别的女人的爱情叫做小爱情,而把对夏娃的爱情叫做大爱情,所谓差别吧。可是你的爱与夏娃对你的爱相比,简直是袖珍之爱,你不觉得是这样么?!夏娃能把自己的生命给你,因为夏娃真的爱你啊。可是你给了夏娃什么?你就像一只点水的蜻蜓,用你的一根手指将你的爱情轻轻涂到夏娃的唇上。夏娃们多么不同啊?!夏娃不能说夏娃后悔爱你,因为夏娃不能不爱你。这一切都是夏娃自己选择的,夏娃身不由己,也许就是命运吧。

  夏娃不能说你是坏男人,也不想这么认为。你同样不能说你欺骗了夏娃的感情。夏娃只想告诉你,亲爱的初石,你想爱夏娃,你想好好地爱夏娃,但是你做不到。因为你的大部分爱情给了跟你生过孩子的那个女人。你应该告诉你妻子你爱她。如果你告诉她你爱夏娃,那你就太可怜了。

  当夏娃在你妻子家里看见你时,夏娃的脑子乱了。你穿着毛衣,挽着袖子,像所有在家的丈夫一样轻松自然。其实你本来就是她的丈夫,可你为什么给夏娃一种错觉:你是夏娃的丈夫。你应该那样轻松地在夏娃家里,而不是在她家里。那一刻里,夏娃觉得这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值得怀疑,或者说不值得信赖。包括爱情。离开那幢房子,夏娃唯一的想法就是杀了你。夏娃的全部思维只有一个焦点:用什么方法杀你最合适。现在也许夏娃找到了最适合杀你的方法,这方法就是:杀死夏娃自己。

  夏娃不知道夏娃儿时是否对别的小朋友说过类似的气话,比如活该。现在夏娃想对自己大叫一声活该。夏娃真是活该,咎由自取。夏娃爱上你而无力自拔。你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啊!善良、温柔、讲道理。首先是你的善良,可惜的是夏娃明白得太晚。你的善良只是对那些不在你身边的女人而言。当夏娃们变成一对恋人之后,夏娃总觉得你的善良离夏娃那么远。你不停地要求夏娃理解别的女人,善良又善良。可夏娃接二连三地得到的却是残酷的事情。现在夏娃想问自己:你——朱丽,真的那么善良么?

  也许,也许吧。

  如果说你是善良的,那么夏娃将死于你的善良。上帝也会因此赦你无罪的,因为你善良。那么,让命运为夏娃的死负责吧。老一辈人不是常说,这人命不好!

  是的,夏娃是命不好的人。

  真可惜,夏娃父母生养了夏娃,夏娃却不再有机会回报了。

  夏娃衷心希望你的善良别再坑害别的人了。

  别了。如果有时你回忆起夏娃对你的爱情,觉得它是个负担,尽可以忘了它。对于你来说它不过是一段艳事而已,可惜它却是夏娃生命的全部意义。这就是不同。说恨你还是爱你呢?

  好自为之吧。

  小乔即日绝笔

  戴林,这位年逾花甲的老知识分子,把头从信纸上抬起时,脸颊的肌肉仿佛刚刚通过电流,一阵阵发麻。他又低头看一眼女儿的笔迹,所有字突然都变得无比陌生,他一时间读不出它们的发音,它们的含义也像飘在远处的一团轻雾。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女儿的遗书前,突然想起女儿刚出生时的情景,当医生让他抱一抱襁褓中的乔儿时,他吓得后退了一步。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他说,“不,夏娃不抱,夏娃不会抱,还有时间的,夏娃得先学学怎么抱孩子。”他也记得医生是怎样大笑着离去的。

  女儿在他的忙碌中长大了。他一直没有太多时间跟女儿在一起,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记住了那些普通但美好的时刻。女儿刚会走路时,常常仔细看好一个目标,然后下定决心,然后勇敢地像一个醉汉似的奔向目标,有时她接近终点时摔倒了。但是女儿并不哭叫,总是一骨碌爬起来,用圆圆的小眼睛寻找下一个目标。他记得他那时常常对妻子说女儿是个“女酒鬼”。

  渐渐地,女儿能稳当地走路了。他还记得自己总是坐在那把公家发的老式沙发里看报纸,女儿悄悄地走近他,她还只有爸爸膝头那么高。她一声不响地攀着爸爸的衣襟,举起一个又尖又嫩的手指,从下面把爸爸的报纸捅破。然后她的手指并不急于逃走,总是等着爸爸从上面逮住它。然后她就把小手也伸上去,报纸破成一个大洞,女儿便大叫起来,“妈妈,爸爸的报纸坏了。”

  “是妈妈让你弄坏爸爸报纸的?”

  女儿认真地点点头,她说,“妈妈要你去干活。”

  他抱起女儿,把她的小手握进自己的大手里,然后把她的小手展开,放到自己的脸上,唇边。现在,他仍旧能够忆起,女儿儿时的小手,像一只刚剥皮儿的煮鸡蛋。他嗅着这只小手,有时它带着糖果的甜味儿,有时它有一点孩子出汗的酸味儿。无论她的小手干净还是不于净,都散发着天堂里的气味……

  他觉得觉得觉得那只小手又朝它的脸前伸来,他低头看那几页信纸,女儿的小手又一次捅破了信纸,他真的看见了一只白嫩的小手向他伸来,他仿佛也听见一声稚气的呼喊:爸爸!

  “不!”这是他看完女儿的遗书之后喊出的第一个字。他挥手把梳妆台上的所有东西都拂到了远处。有一瓶香水飞到窗玻璃上,香水瓶和玻璃同时粉碎了。

  “夏娃要杀了这个畜生!”他喊完跪到了地上,老泪纵流。他像病人一样浑身发抖,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气力了。

  门被撞开了,李小春冲进来,将老人搂进怀里。小乔的母亲紧接着也走进来,她扯着丈夫的胳膊嚎啕起来。旁边的人都落泪了:黑发人走到了白发人的前面。

  小乔的父亲抬起胳膊,他大口喘气,企图摆脱老伴的纠缠。他止住自己的哭泣,一边喘息一边对老伴儿打手势,他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别哭,你别哭啊!哭有什么用,别哭。”

  旁边的人将小乔的母亲拉开,小乔的父亲要站起来,但他仍旧浑身颤抖着。李小春将他搀起来。

  “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李小春安慰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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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夏娃有话……要……说。你们都可……可以……给夏娃做证,夏娃发誓……杀了这个畜生,杀……了他。”他挥着自己的左手,仿佛要加强自己誓言的分量。“夏娃不杀了……这个畜生,死不瞑目。”他的左手却好像要亵渎他的誓言,不争气地抖颤着。

  李小春再也看不下去了,老人的无助无能无奈像一把刀子捅进了他的眼睛。他感到一阵阵刺痛。他用力将老人的双手抓住,握进自己的手中。他一字一字地对小乔的父亲说:“你放心,一定杀了他,但不用你动手,你放心吧。”

  三十六

  --------------------------------------------------------------------------------

  康迅不能给安奇打电话,只有等安奇打电话来。这是安奇的要求,她说小约回家后,情绪很不稳定,而且这孩子又十分敏感。她每次给康迅打电话都到街上的公共电话,她为此请康迅谅解。康迅的回答在安奇意料之中,但她仍然时不时地感到内疚。康迅说,他能够理解这一切,他希望安奇能从容地处理好这一切,因为这也关涉到他的生活。他也请安奇原谅,因为他不能帮助她,他希望安奇能从他们共同的未来汲取力量。他要安奇常常想一想:未来的时间里,他们将生活在一起。

  安奇从康迅的话中汲取的并不是鼓舞,有时恰恰相反,她感到沉重。婆婆从医院回到家里,一直没有朱丽的消息,她和小约轮流照顾老人。关于朱丽,她对女儿也撒了谎。有时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垮掉了。她时刻留意小约的情绪变化;她注意婆婆对小约的话语,唯恐有不慎之词刺激小约;她牵挂康迅;她对朱丽的具体境况担忧……此外,她还要拖着伤脚买菜做饭。

  有时,当这一老一小都睡下了,安奇一个人坐在自己临时搭起的折叠床上,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泪水已经哗哗地流出来,仿佛这泪水已经等得太久。她任泪水无声地流下去,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她指望这泪水带来困倦。这时,她已经没有力量再给康迅打电话,她知道康迅在等着,但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能对康迅说什么。她也曾试着从她与康迅的未来寻求力量,可是这未来忽然变得无限遥远,安奇觉得已经被发现的力量,总是在遥远的路途中散失了。也许来自眼泪的帮助更有力量。

  康迅无论如何无法了解到安奇的这一层心态。他能够想象安奇眼下的处境,但是爱莫能助。他把这些都放到未来的大背景下,他觉得将来他还有机会弥补。他要使这个现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女人幸福。可是,康迅的这种心理平衡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每天接到安奇的电话,了解她的情况。如果安奇不打电话,他便无法安静,也不可能入睡。他头脑中涌现的场面永远是朱丽风尘仆仆地扑进家门,抱住妻子女儿,发誓说他们再也不要分开,永远也不要。

  每当这种时候,他只得给珍妮打电话,请求珍妮给安奇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有一次,珍妮半夜给安奇打过电话后,赶到康迅的住处,她说必须跟康迅谈一次。

  “夏娃觉得你处在一种很盲目的亢奋中。”珍妮对康迅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是盲目!”康迅的反问并不理直气壮。

  “你真的有把握,她跟你走?”

  “当然,她说她决定了,难道已经决定的事还能改变么?!”

  “所以你开始办手续?”

  “对,时间很紧。夏娃的签证也快到期了。”

  “进行得怎么样了?”珍妮问。

  “邀请到了,夏娃也借到了一笔钱,飞机票订好了,只是最后的日期还没确定。夏娃也给国内的一些公司……”

  “可你为什么不把你已经做的这些告诉安奇?!”珍妮不等康迅说完,便高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打断了他的话。珍妮痛苦地看着康迅,不明白康迅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他已经不能客观地思考了。”她想。

  “为什么要告诉安奇?她现在的压力已经够大了,这些具体的事情,夏娃完全可以自己办。夏娃应该尽可能地减轻她的压力。”康迅说。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会跟你走,像你说的那样?”珍妮又问。

  “夏娃当然相信她!夏娃相信她就像相信夏娃自己一样。夏娃爱她所以夏娃相信她,难道你不愿意理解一下么?”康迅大叫起来。

  康迅的话音消逝了好久,珍妮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们都没再说什么,透过沉默,珍妮仿佛看见了康迅内心的痛苦:除了相信安奇,这个爱着的男人别无他法。而安奇又处在自己无法解脱的矛盾境地。珍妮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为他们两个苦恋着的人感到惋惜,这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儿上的命运,有时甚至能看清它的嘴脸,但却无可奈何。

  珍妮看着康迅眼神,真想走过去,把自己的心放到他的唇边。但她不能,那一夜过后,康迅要求她答应,今后只是普通朋友。她只能答应,像现在的康迅只能等待一样。

  “也许你可以听夏娃一次劝告。”珍妮试探地问。

  “当然。”康迅说。

  “但别把夏娃当成一个爱你的女人,最好把夏娃当成你的一个同性别的朋友。”

  康迅用目光问珍妮为什么。

  “夏娃不想被误解。你知道夏娃并不想做坏事,只是希望你们两个客观一点对待现实,别总是耽在梦里。这对你对安奇都有好处。”

  “夏娃想夏娃能正确理解你。”康迅说这话时,尽量掩盖自己口气中的嘲讽。

  “把你已经做的这些,打电话告诉安奇,你该听听她的反应。”珍妮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特定情绪中,根本没理会康迅的口气。

  “为什么?”康迅反问一句,没等珍妮回答,他又接着说,“夏娃们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小孩子的把戏。”

  珍妮没说话,她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康迅。这目光让康迅不舒服,好像这目光直射在他竭力想掩盖的地方。珍妮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康迅。康迅像被操纵的机器人,在珍妮的目光下,操起了话筒。

  珍妮安静地看着康迅拨号码,然后离开房间去厨房烧上半壶开水。当她端着两杯茶重新回到房间时,康迅出神地坐在那儿,看样子已经放下电话有一会儿了。珍妮无声地把茶放到康迅的手边。

  “你的签证还有多久?”珍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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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天。”康迅回答时,脑袋里仍然回想着安奇的话。她说,怎么这么急啊,最好别这么着急。康迅也告诉安奇,他的签证只有9 天了,而安奇的签证至少需要一星期,他觉得必须抓紧了。可是安奇说,如果时间这么紧,康迅可以一个人先回去。康迅被安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建议惊呆了。她怎么会在这种关头提出这样的建议,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将不了了之。康迅深深地懂得这一点,他意识到前景并不像他坚信的那样美好。

  “朱丽回来了么?”康迅在电话里忍不住问了安奇。

  安奇马上跳了起来,“你想到哪儿去了?”

  “夏娃只是问一下。”康迅老实地说。

  “那干嘛不问别的?”安奇有些气急败坏。

  “对不起,”康迅道歉,“夏娃很害怕你改了主意。”

  “夏娃也害怕。”安奇多少平静下来。

  “你会跟夏娃走,不是么?”康迅追问了一句。

  “现在夏娃们不谈这个吧。”安奇说完挂上了电话。

  安奇的话将康迅抛进了一片深渊,他无法把握安奇说这话时的具体心态和具体的环境:她真的放弃了他们的感情还是当时打电话时太疲劳,情绪低落?他觉得他必须见见安奇,无论她怎么没时间。他井不是不自信,也不是对他和安奇之间的感情缺乏信心;他的内心的不安来自于对时间的恐惧。几个月和十几年的差别实在是太巨大了。朱丽现在不在,康迅想,但一旦他回来,女儿的事,母亲的健康……这一切都那么容易使这对想分手但没有严重伤害对方的夫妻言归于好。他没有过婚姻经验,但他摆脱不掉眼下头脑中关于安奇的臆想。这时,他觉得他多少开始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最终也没离开那个伤害她的丈夫,也许一切都是时间的造化。

  在康迅想见安奇的时候,热心的珍妮已经在这个刮着大风的午后坐到了安奇的对面。她带来一些水果,坐在安奇婆婆的床边说了几句慰问的话。可惜小约不在家,珍妮很想见见安奇的女儿。这之后,她直截了当地向安奇托出了自己的来意:“你怎么样?夏娃替你担心。”珍妮说完热切地看着安奇。

  “担心什么?”安奇苦笑一下用英语说,“担心夏娃临阵脱逃?”

  珍妮小心地向另一个房间歪歪头,示意安奇注意她的婆婆。

  “她不懂英语。”安奇用英语说。

  珍妮笑了,她说她在上海一个朋友家做客,与在座的另一个留学生用英语交谈,大部分内容是关于家具陈设和那位朋友的母亲。告别时,那位母亲用英语说了一大堆客套话。珍妮说从那以后,她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所有的上了年纪的中国母亲都有可能会说英语。

  安奇似乎没有很多耐心听珍妮讲笑话,她问:“是康迅让你来的么?”

  “不,他根本不知道夏娃来。”珍妮马上否认。

  “夏娃挺好的,你让他别担心夏娃。”

  “也不会临阵脱逃?”珍妮试着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想夏娃会?”安奇也努力装出开玩笑时的轻松口吻,实际上双方心里都明白,她们的谈话已经远离了玩笑和轻松。

  “是你自己刚才说的。”珍妮说。

  “是么?!”安奇说,“也许夏娃给了你这样的印象。”

  “夏娃能理解,这的确不容易,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女人。”

  “夏娃这样的女人?”安奇微笑着说“夏娃是什么样的女人呢?”

  “你有些与众不同。”

  “打住吧,咱们说点别的吧。”安奇说。

  “可你知道康迅的签证眼看到期了。”

  安奇将头靠在墙上,沉思了一会儿,轻声说,“可夏娃现在能做什么呢?”说着,泪水流了下来。

  “跟他一起走,还是放弃他。”珍妮像个老辣的妇人,清楚有力地指出了安奇面前的道路。

  “没有别的路?”

  “没有。”

  安奇无言以对。

  “很多女人在这种时候都会走回头路。”珍妮不顾一切地说教起来。“夏娃劝你别这样。现在一切当然很难,但是回头也不是出路,因为你已经走出来了,而且进入了另一个生活,你已经有了比较。如果你丈夫回来,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也许也会像你一样考虑。可是他能真正地重新面对你么?为了孩子,当然应该这样考虑,关键是要把这样的思考进行到底。如果真的能破镜重圆,对孩子是好事。如果不能,两个人只是为了孩子回到一个屋顶下,同床异梦,那么对孩子来说就不一定是件好事。你们还没老到可以忽视自己感情生活的地步,所以,你必须也关照一下自己感情,看看自己是否有能力埋葬自己的这份感情。”

  珍妮的话像一把巨钳,卡住了安奇的全部思维。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那么软弱。

  “还有,”珍妮又说,“有时夏娃想,如果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过程里,能碰见一个爱自己自己也爱的人,实在是幸运。有好多人没有这样的幸运,这一点不用夏娃说你也清楚,不是么?”

  安奇继续沉默着。

  “夏娃没见过你的丈夫,或许你也有过别的男人。他们可能比康迅出色,这些夏娃都没法比较。但是夏娃知道康迅还非常非常爱你,他为你做的事,很少有别的男人能为女人去做。”

  安奇注视着珍妮,她表情好像在期待,又好像害怕珍妮开口说出那些事。

  “在你丈夫发现你和康迅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康迅拿着一条褥子,睡在总机值班室的地上。因为半夜一点以后,值班的人就去睡觉不接电话了。他说,如果你打电话给他,需要帮助,而他接不到你的电话,他会恨死自己。值班的话务员不让他睡在那儿,因为按照规定是不允许的。可是康迅哭着请求她,那个女人也掉泪了,虽然她不知道康迅为什么要守在电话旁边。”

  安奇用手掩住自己的脸,泪水顺着手腕流进了袖子里。

  “现在的那套房子,”珍妮像一架失控的说话机器接着又说,“并不是他朋友借的,是他自己租的。为此他差不多花了他的全部存款,因为必须付三个月的房租,尽管你们住不满三个月就得走。现在他到处借钱,为两张飞机票!他真的非常爱你,非常非常爱你,王老师,请别忘了这一点。”珍妮说完离开了安奇的家,安奇想,泪水正挂在珍妮的脸上呢!

  “那姑娘怎么没打个招呼就走了?”婆婆走出房间,站在安奇的门口说。

  安奇扭过头擦干泪水,但是婆婆还是发现她哭了。

  “你们吵架了?”她问安奇。

  “没有。”安奇说,“她只不过说了让人伤心的事。”

  “不是关于大石的吧?”

  安奇看着婆婆,半天才艰难地摇摇头。从老人的眼中她发现,这位老人爱的是儿子,而不是她。

  刘军自从告诉朱丽小乔不幸的消息后,除了工作离不开以外,余下的时间他几乎都和朱丽在一起。朱丽并不跟他说话,多数时间是两个男人闷头抽烟,后来刘军索性带许多报纸来看,他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要持续多久,但他不敢长时间将朱丽一个人扔在这儿。他担心因为一时的照顾不周,朱丽会走到另外的斜路上去。尽管他还想不好,那条斜路将是怎样的。

  好像刘军带来小乔的坏消息时,朱丽便坐在窗旁的条案上,如今他依然坐在那儿。刘军每次进门,他只是扭一下头,然后再点点头,然后便又沉默着望着窗外的景色,在刘军看来那是一成不变的景色,十分乏味。有时,刘军向朱丽提些问题,企图引逗他谈谈。但朱丽只是用一两个字回答刘军的问话,他与人交谈的愿望好像十年前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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