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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m3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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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夏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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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军是个十分老实的男人,他一筹莫展,但认真地面对作为朋友的义务,心里十分苦恼。他甚至希望朱丽能对他的频频来访表示一点礼节上的不安,哪怕他说一句,“别总往这儿跑了,不用担心夏娃,”或者,“你也很忙,总来看夏娃,让夏娃不好意思。”可是朱丽什么都没说,他就像这屋子里的一件家具一样,对刘军的到来和离去都毫无反应。

  “你想永远在这儿这样呆下去?”这一天,刘军打定主意让朱丽开口。

  朱丽只是叹了口气。

  “小乔的父亲住院了。”刘军本来想说小乔的父亲悲伤过度,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

  “你不想露面?”

  “都结束了。”朱丽轻声说。

  “夏娃知道都结束了。”刘军只是在第一个层次上理解了朱丽的话,所以他觉得朱丽未免太无情了。“人死了,但是有些东西是不能随着尸体一道消失的,你不能总躲在这儿,你……”

  “夏娃没躲,只是都结束了。”

  朱丽的话让刘军感到说不出的失望。他知道自己也常常胆怯,但这并不妨碍他蔑视别的男人的胆怯。

  “你得去看看,你也得回家啊!”刘军说。

  “现在不。”

  “可是……”

  “求求你,给夏娃时间。”朱丽的表情让刘军无法多看一眼,他真的在心底这样认为:朱丽变了,而且再也没有可能变回到原来的样子。就像一片瓦砾被击得粉碎,再也不能修补了。

  “别这么跟夏娃说话,夏娃受不了这个。”刘军痛苦地说,尽管他闭上了眼睛,朱丽脸上的哀怜依旧留在他的脑海中。

  “让夏娃再留几天。”

  “好吧。”刘军无奈地说。“听说,小乔的葬礼还没举行,夏娃想可能是因为她父亲住院推迟了。你肯定不会参加吧?”刘军试探地问。

  朱丽没有回答,他对刘军笑笑。刘军回忆一下,这还是小乔死后朱丽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这笑容十分可疑,嘲弄、憨傻、冷酷混在一起,让刘军第一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也许朱丽的神经不正常了。

  “你也不想回家看看?”刘军打出最后一张牌。“看看小约?”

  朱丽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到窗上,久久无言。刘军将自己的香烟放进夹克口袋,第一次没打招呼就走了。他想,他必须跟安奇谈谈,他已经无法再把朱丽这个包袱背在背上,因为朱丽的所作所为正在走出刘军的理解范畴。

  三十七

  --------------------------------------------------------------------------------

  这个初春的上午,刮着清冷的小北风,行人大都将大衣领子竖起,将头像鸟那样尽可能地缩进去。安奇随着人流缓慢地走着,她的风衣敞着,搭在胸前的围巾不时地随风摆动。她微扬着头,因为脚伤还没全好,她不能疾走,但看得出她渴望迎面的风再大些,直至心房。

  早上她决定去看康迅,这以后似乎每一寸皮肤都在散发她难以承受的燥热,内心对康迅深深的渴望苏醒了。她甚至没对婆婆和小约做一下解释,她只说一句,“夏娃出去一趟,小约你照顾奶奶。”

  安奇没坐出租车,而是登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没几个乘客,安奇捡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她觉得有必要缓解一下自己身体里不停跳跃着的激动。她还不习惯这异样而陌生的激动,就像不习惯穿色彩鲜艳的衣服一样。车窗外的街景像被卷起的画卷,迅速地消失着,而在安奇头脑中却杂乱无章地闪过另一些画面: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拉着手,踩着深秋的落叶,走过无人的街道;在他们还没这么老,还必须工作时,他们也会找出时间,一起坐到炉火边,读各自喜爱的书,每隔几页,康迅会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摩一下,就像现在他偶尔做的那样……

  如果她病了,康迅会无微不至地呵护她;如果她想家了,康迅会耐心地倾听她纷飞的思乡愁绪。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如果她失去他,她想,她可能还会遇见别的男人,也许才华横溢,也许十分能干,但绝不会再有人像康迅一样如此倾心于她,如此温柔。她相信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她也清楚未来都会有什么一样——对她而言,康迅只有一个。

  她没用钥匙开门,而是按了门铃。她希望门被打开之后,马上看见她渴望的面孔。但她并没有如愿,门被拉开的瞬间,她只看见康迅惊讶地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脸庞。她走进屋子,关好门。她试着将康迅的手从脸上挪开,她发现,康迅哽噎了。

  她脱下大衣,摘下围巾,轻轻地把康迅揽进怀里。康迅像个孩子似的依在她肩头,任泪水流进她的毛衣。安奇的眼泪也涌了出来。过一会儿,她将康迅的头轻轻扳起,双手托着他的面颊,两个人透过泪水的目光终于交织在一起。突然康迅像一头发狂的猛兽,不顾一切地紧紧地将安奇拥进怀里,仿佛可以因此不再理睬这个世界。

  他差不多是在狠狠地拥抱安奇,他的双臂不时地用力用力,直到安奇发出微微的吟哦。他转而去亲吻安奇,他的吮吸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安奇觉得自己就要被吃掉了。康迅无法停止的拥抱,让安奇紧贴在他胸膛的双乳胀痛,好像就要因为巨大的压力迸裂。她被康迅拥抱她时的巨大力量融化了:肉体在消失,筋骨在粉碎。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缕轻烟,溶进了康迅的血液。

  她不知道她怎么能离开这个男人!

  “现在夏娃们马上去办签证。”康迅喃喃地低语着。“然后再回到这儿来。夏娃都安排好了。”

  “好的,好的。”安奇心一横,好像看见自己正跃步迈进一个美丽的深渊。

  离开康迅住处的那个午后,大街显得有些空旷,它宛如一个孤寂的老人,期待着更多行人在它的目光下穿梭,彼此擦肩而过。安奇觉得这条眼下行人稀少的大街十分吻合她的心情,她想步行一段路程。

  已经去过领事馆,签证很快就会有消息,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康迅也订好了飞机票,眼下要做的好像只有整理行装。跟康迅在一起时,安奇有一种类似绝望的激动,因为新生活即将开始,因为几天后即将启程,她觉得曾经围绕着她的旧生活一下离得非常遥远。她躺在康迅怀里,纵情说了很多火热的愿望,她发现在内心深处,她是渴望改变的,而新的生活对她也具有巨大的诱惑。但她一来到这条大街上,刚刚还主宰着她的那种激动和不安,立刻平息下去,扑面而来的是她已经拥有的旧日生活。她就像一个独自生活的人,刚刚离开一个热闹的聚会,在寒冷漆黑的夜晚走向自己没有灯光的窗口,心里空荡荡的。

  她最先想到的是小约。她知道她必须马上跟小约谈这一切,但她没把握得到小约的理解,因此心里忐忑不安。自从在尼姑庵小约投进她的怀抱大哭以后,再没跟她表示过任何亲热。奶奶的病好些后,小约似乎恢复了更多的冷静。她常常一个人呆坐着,有一次安奇问她在想些什么,她说,她没想到尼姑那么俗气。

  “谁也躲不开世俗的生活。”安奇希望小约能够理解她话中的正确含义。

  “那可不一定,什么可能性没有呢!”小约说完看了安奇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评定安奇作为母亲是否有资格对她说出指导她生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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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约的目光让安奇感到说不出的陌生,她见过女儿任性、生气甚至生气时发狠的目光,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儿眼中的冷漠和理智。她决定让小约再在家里呆一段时间,不去上学。

  在这次简短的对话后不久,安奇发现小约在读凯鲁克亚的《在路上》,她大吃一惊。《在路上》作为嬉皮士文学的代表作品,她不觉得有什么内容不能接受,但小约在眼下的境况下读这本书,不能不使她担忧。她知道正面禁止是行不通的,但除了禁止和听之任之她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她妥协了,只是让小约读过之后跟她谈谈读后感。小约不置可否地哼哈一声,敷衍着安奇。安奇有种预感,这样的书眼下对小约可能起的教育作用,只是会让小约离她更远,让小约更冷漠地对待生活。久而久之,尝试另一种生活的愿望便会无法遏止地迸发,除了正常生活。安奇绝不希望女儿走上另外的生活道路。她觉得另外的都是歧途。

  安奇一边走一边想,最后她决定无论如何找到朱丽,请求他同意,让她一到国外安顿好,立刻接小约出去。她和康迅也是这么商量的。可是朱丽此时此刻又在哪儿啊?她多次试着找他,但没有结果。她甚至想报告公安局。

  又走到汽车站时,安奇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回到婆婆家,跟女儿谈康迅。回自己家她也不愿意,她能想见那将是怎样的旷凉,尤其是两个曾经在那儿有过温暖生活的人,会倍觉感伤的。最后她想到了“咖啡三角”,她给小约打了电话,让她直接去那儿见面。

  “这很浪漫啊,不过夏娃愿意去。”小约在电话里说。

  安奇提前来到了“咖啡三角”,当她看见小约从大门走进来时,多少有些吃惊:她从女儿的举止动作上看到了属于女人的风情。小约发现了母亲的座位,歪头闭眼从嘴角吹出一口气,掀动一缕腮边的头发。安奇觉得这个十分欧化的动作并不陌生,在电影中常见。一时间安奇觉得时间令人如此不可思议,在她——作为母亲——还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女儿已经长得太大了。

  “夏娃来了。”小约坐到安奇对面,四周看了看说。

  “以前来过这儿么?”安奇问。

  “来过。”小约毫不掩饰地回答。

  “来过?”安奇瞪大了眼睛,“夏娃怎么不知道?”

  “你从来没问过夏娃,再说这也没写不准未成年人入内。凡是会喝水的人都可以进来。”

  “跟谁一起来的?”

  “跟同学呗,你的口气越来越像一个职业警察。”

  “对不起,夏娃只是关心。”

  “关心过头,还不如不关心。夏娃已经长大了。”这时,服务员走过来问小约要点什么饮料,小约老练地说,“咖啡。”

  “你的确长大了。”安奇这句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思绪万千,但突然诞生一个新感觉:女儿的早熟也许是她和女儿互相理解的好机会。也许她可以坦诚地告诉小约关于她的一切,也许小约可以非常好地理解这已经发生的一切,并做出跟她一起走的决定。

  “夏娃想夏娃得跟你好好谈谈。”安奇说。

  “关于谁?”小约马上问。

  安奇没说什么,她用不理解的困惑的目光望着小约,小约马上补充说:“要是关于夏娃,大可不必好好谈谈。”

  “好吧,关于夏娃,关于你的母亲。”安奇妥协地对女儿说。

  “你出事了?”小约的问题刚一出口,的确引起了安奇的惊恐,她没想到小约会这样问她,随后她马上发现小约的提问并非发自成熟的内心,而是十分孩子气。于是,她放松地笑了,她说:“夏娃出事了。”

  母女俩都笑了,谈话的气氛也陡然缓和下来。但是安奇仍旧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她的处境。她看看女儿早熟和幼稚混杂的表情,心里一动,这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她已经有足够的人生经验,自己应该直接地不拐弯儿地说。想到这儿,安奇说:“你还记得夏娃曾经对你说过,夏娃和你爸已经决定分开,而且夏娃希望你能跟夏娃在一起。”

  小约看着母亲,久久无言。她的面庞仿佛被安奇的话罩上一层乌云。但安奇觉得除了继续说下去。没有别的办法。

  “夏娃不知道你爸是怎么打算的,夏娃想他的事应该跟你说,而不是由夏娃来说。”

  “他有别的女朋友?”小约打断安奇的话认真地问。

  “他有一天会告诉你的。”

  “你哪?”

  “是的,夏娃认识了一个老师,夏娃想跟他一起生活。”安奇颇为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小约怀疑地看着安奇,同时好像也准备听到更让她吃惊的消息。

  “他是……”

  “他是谁?”小约追问。

  “夏娃想你不认识他。”安奇低声地说,“他是个外籍老师,澳大利亚人。”

  小约半天一直无言地盯着安奇的脸,安奇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如果小约继续这样看她,她会倒下去的。

  “你想跟他出国?”小约终于说话了。

  “夏娃想夏娃爱上他了。夏娃希望你也能跟夏娃们一起生活。”安奇说。

  “你们?”小约说话时嘴角露出一丝讥讽。

  安奇无言以对,只好点点头。

  “你尽可以跟他去好了,夏娃和夏娃爸也能过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约说完眼里盈满泪水。但是安奇的泪水提前涌了出来。她伸手抓住女儿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用力紧握了一下,她觉得心快碎了。但是小约甩开了安奇的手,将手插进上衣口袋,尽量不使自己的眼泪流淌下来。

  “小约。”安奇轻声呼唤着。

  “你走吧,什么时候走都行,夏娃和夏娃爸开除你很容易。夏娃和夏娃爸能做一切,没问题。”小约说到这儿,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下来。小约起身离开“咖啡三角”,安奇紧紧地跟在后面。

  在大街上,安奇拖着尚未痊愈的双脚,尽力跟上快步疾走的小约。她不停地呼喊,要小约慢下来,但是小约越走越快。最后安奇只好大叫一声:“小约,你站住!”

  也许因为安奇还从未这么严厉地叫过小约,也许小约透过身旁的橱窗看到了安奇艰难的步履。也许,也许……总之,她站住了,等着安奇赶上来。

  安奇轻轻地将女儿揽进怀里,两个人都哭了,毫不顾忌街上行人猜测的目光。

  安奇和小约回到家时,情绪多少平静下来。安奇嘱咐小约,先不要对奶奶透露消息,因为她的病还没全好。小约答应了。五分钟后,刘军按响了安奇婆婆家的门铃。在门口,刘军简要地介绍了自己,特别强调了他是朱丽的好朋友,安奇却并没有因此对他热情一点,因她根本没听自己丈夫说起过一个叫刘军的好朋友。她坦白地告诉了刘军这一点,刘军没有说什么,但在心里吃惊不小,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朱丽竟没有对妻子说起他。刘军多少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朱丽会爱上别的女人,至少他不爱他的妻子。

  “夏娃们最好出去谈谈,夏娃有一些关于朱丽的消息。”刘军说。

  “他现在在哪儿?”安奇马上问。

  “这个夏娃不能说,但夏娃可以告诉你一些别的事情。”刘军说。

  安奇显然还在犹豫。刘军又说:“他和小乔的事夏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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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军的话让安奇相信了,她穿好大衣,跟婆婆小约乱说了一个借口,随刘军来到大街上,他们不能马上决定去哪儿,安奇只好说去“咖啡三角”。当他们又迈进“咖啡三角”的大门时,安奇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咖啡馆在她的生活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在这里她的命运转了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她却对此全然不知。她一心想知道的是朱丽怎么了?!

  刘军小心翼翼地讲了朱丽的近况。他之所以不想畅言,除了朱丽方面的原因(他没有告诉朱丽来找安奇的事),也担心安奇会承受不住,毕竟十几年的夫妻,况且无论怎样安奇不过是个女人。在非同寻常的情况下,往往是女人不能保持镇定。刘军在简要叙述的同时,做了一定的思想准备。他想安奇会拼命追问朱丽现在的地址,他决定暂时先不告诉。

  然而,就像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可能出现意外一样,刘军万万没想到,在他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之后,安奇竟然令人恐怖地沉默着。她既没追问地址,也没提别的问题。她双手握着咖啡杯,目光飘忽在不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脸上的表情淡漠极了,仿佛刘军讲的不过是发生在青铜时代的一件往事。

  “也许夏娃不该跟你说这些。”还是刘军打破了令人难受的沉默。表面上这是一句礼节性的探问,但却是刘军的心情,他很后悔擅自跑来找安奇谈这些,同时他也庆幸朱丽并不知道这一切。

  安奇只是瞥了一眼刘军,并没有说什么,好像刘军刚才说的话毫无意义。

  “其实夏娃原先的想法是……”刘军迟疑着,他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原先的想法已经难于出口了。他不了解安奇,但也没想到安奇是这么冷漠的女人。想到这儿,他心中涌出一股愤怒,本想隐藏起来的想法又脱口而出了,“夏娃原想也许只有你可以帮帮初石,小乔死了,初石真的需要帮助,夏娃担心他精神会垮下去。不过现在看,夏娃错了,夏娃不该来找你。现在夏娃什么都不说了,作为朋友,能为初石做的,夏娃都会做。只有一点,希望你能答应夏娃。”刘军说完注视着安奇,等待她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

  安奇慢慢地将目光转到刘军憨厚,缺几分。聪明的胖脸上,仿佛在说“夏娃什么都不能答应。”

  “请别把夏娃来找过你的这件事告诉朱丽,永远也别告诉。”刘军说完等着安奇的反应。

  可是安奇没有反应,她看着刘军,没有把目光挪开,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不停膨胀的心脏,越来越胀的心脏就要扼止她的呼吸了。

  “请原谅夏娃对你的打扰。”刘军站起来,再也不想多坐一分钟了。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安奇说完凄然一笑。一定是她的目光让刘军害怕了,他连“再见”都没说就走开了。

  “这一切的确是命中注定的。”安奇又对着刘军的背影说了一句。

  三十八

  --------------------------------------------------------------------------------

  贾山握着一瓶啤酒坐在沙发上,每当电话铃响起时,他便忍不住先笑一阵,然后再去接电话。不管是谁打来的电话,他都要先笑嘻嘻地解释一通这几天不去上班的原因:“休几天病假么,”他说,“谁能总是健康的,你说对不对?”他根本不在乎对方说什么,便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自己的身体得自己关照,你说对不对?”他喝一口啤酒,接着说,“行了,就这样吧,过两天夏娃去看你,你请夏娃喝酒。”

  似乎很难区分贾山现在是清醒的还是已经喝醉了。在他口齿还清楚的时候已经开始说酒话了。可是在他说酒话的时候却能分辨不同的人,因而采取不同的态度。比如刚才他照例在电话里胡说时,电话里响起一个严肃的声音:“你疯了,臭小子,跟夏娃胡说八道些什么?”

  “妈,你别来烦夏娃。”贾山说完挂断了电话。

  贾山觉得自己脸颊上的肌肉一阵阵发紧,他走近残缺了一个大角的穿衣镜前,发现自己咧着嘴笑着。“别笑了。”他在头脑里命令自己,可是嘴还是咧着。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将上下唇捏住,终于控制了无限蔓延的笑容。

  电话铃又响了,他的双唇立刻挣脱了手指的控制,像先前那样咧开了。他笑啊笑啊,差一点笑断肠子,他真的还是第一次感到电话铃这么好笑。

  他没去接电话,只是笑。电话铃越响他越笑。电话铃响了好久,好像来电话的人正悬吊在悬崖上,一只手勾着崖头的一角,另一只手握着响筒,放下电话就等于放弃生命一样。贾山在电话铃响过的遍数超过常规的时候,像猴子一样敏锐地抓起听筒。当听筒另一端传来声音时,他脸上的笑容又绽开了。

  “又吵架了?干嘛这么长时间才来接电话?”安奇焦虑的声音正迅速浸入贾山的意识,“吴曼呢?”

  “休几天病假么?”贾山出于习惯又说了病假。

  “吴曼病了?”安奇大喊一声,好像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这时,贾山分辨出安奇的声音,他的嬉笑陡然从脸上消失了。

  “她在产房呢,说不定这会儿已经生了个小兔崽子了。”

  “你疯了,还是你喝多了?”

  “夏娃没喝多。”

  “吴曼调产房工作了?可她是外科医生。到底怎么回事?”

  “她怀孕了。你现在满意了?”贾山说完又喝了一口啤酒。

  安奇没说话,心里已经明白,吴曼怀孕了,但却和贾山没关系。

  “她走了?”安奇小心地问。

  “走了,拎着皮包,背着铺盖卷走了。”贾山说完大笑起来,这笑声颤抖着传进安奇的耳朵,使安奇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冷。

  “嗨,贾山,你干嘛这么笑啊?”

  “因为这很好笑。”

  “你怎么会觉得这很好笑?!”

  “夏娃看见她的尾巴了。你知道么,夏娃看见她的尾巴了。夏娃告诉你,没有比看见一个女人的尾巴更好笑的事了。嗨,你也休几天病假吧,那样你也能看见尾巴,看见……”

  安奇不等贾山把话说完,便挂断了,她担心贾山会说看见她的尾巴。一方面她感到震惊,为吴曼如此果决地迈出的这一步,另一方面她也同情贾山,但她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同情苍白得像一张薄纸,软而无力。突然她想,同情是什么啊?同情因为无力而变得虚伪,同情是一种多么不值钱的廉价情感。她为自己眼下的处境里还能产生对别人的同情感到羞愧。

  她也能这样去同情朱丽么?她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帮助。吴曼走了,她唯一还能请求帮助的人只有珍妮。

  但是安奇没有去找珍妮,她跟婆婆说自己头疼,便将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了。她想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可是刘军的一只手又把她推向了一个纷乱的十字路口。刘军离开后,她好像刚从云中掉到地上,想起了一切:她没问朱丽现在在哪儿,尽管他已经脱离了危险,她不知道刘军的电话号码单位——总之,她无法和朱丽联系。离开咖啡馆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回到家中她渐渐平息了马上去寻找朱丽的念头,她想,老天爷眼下要她做的是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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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别人的帮助,甚至是指导,哪怕是关于她的私生活胡说八道几句也好。她害怕独自做出抉择,她宁愿将这选择的权力交给随便的一个陌生人,或者由扔一枚硬币决定。

  突然,她心底响起一个声音:“谁要你选择了?!是你的处境使你顺理成章地迈出了这一步。别忘了,你是个被抛弃的女人,这是最初的事实。现在情况变了,另一个女人去世了,你马上又意识到了自己从前承担过的责任,于是你难过,觉得自己必须重新选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责任感总是在你这儿唤起良知?在你被抛弃的时候,别人是否也感到对这婚姻的责任了么?如果别人又一次结婚,幸福地开始了新生活,如果你没遇见一个爱你而且你也能爱的人,老天会为你掉一滴眼泪么?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正确思维方法呢?何谓正确?对于女人来说,正确的思维方式是将自己也考虑进去,因为这社会为女人准备的东西常常很苦很不公平。”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安奇心底激动的声音,婆婆走了进来。她坐到安奇对面的椅子上,目光柔和地看着安奇,安奇不好意思地笑笑。

  “好些了么?”婆婆问。

  安奇点头,“小约呢?”

  “出去了。”婆婆说罢沉思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再一次把目光坚定地投向安奇。“小约都告诉夏娃了,所以夏娃想和你谈谈。”

  安奇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小约对奶奶的信任比对她的还多。她又一次觉得她深深地伤害了女儿的心,她们疏远了。

  “小约嘱咐夏娃不对你说。”婆婆试探地说,“她还是个孩子,所以,最好不让她知道咱们大人已经通气了。”

  安奇感动了,她觉得从未像现在这样尊重这位老人,因为她为别人着想。

  “要不是这么大的事,夏娃是不会把小约让夏娃保密的话说出去的,夏娃老了,但还没糊涂。”婆婆想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小约这孩子很懂事。有些事刚开始她反应不过来,过段时间她自己能转弯。你不用太担心孩子,最主要的是先为你自己考虑。”

  婆婆的话让安奇多少有些怀疑,她不知道婆婆是不是在讽刺她。但她看见婆婆诚挚的面孔,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你们两个人的事,前段时间大石跟夏娃露了两句。夏娃想,是大石先走了这一步,所以你怎么决定都是有道理的。这世道什么时候都是女人难活,你不用为大石多想,他自己的命他自己得受着。咱们两个人平时深谈的时候不多,但夏娃觉得依夏娃对你的了解,夏娃是该跟你聊聊的。夏娃担心你顾虑太多,耽误了自己,碰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不容易。你了解他吧,人肯定不错?”婆婆说着,对安奇笑笑。

  安奇点点头。

  “人好就行,这比别的都重要,你年纪也不轻了。行了,别的夏娃没啥再要说的了。如果你觉得有什么话跟大石不好说的,等他出差回来夏娃对他说。夏娃也是女人,夏娃能明白你,别想得太多,决定了就勇敢地向前走。”

  “妈!”安奇哭叫着扑进了婆婆的怀里,她觉得此时此刻她对这位老人的爱超过了对自己母亲,对自己爱人的爱。她感到婆婆对她怀有的这份情感因无私而变得无比动人。她为自己的婆婆感到由衷的骄傲,不是每个老妇人都能像她这样不平凡。

  当安奇又看见婆婆温厚的笑容时,觉得十分愧疚,她想婆婆有权知道他儿子的事。

  “妈,夏娃一直都瞒着你,对不起,夏娃担心你的身体。夏娃……”

  “别说这些,你不必什么事都向夏娃汇报的。”婆婆打断安奇的话。

  “不是夏娃的事,是初石的事。”

  “初石怎么了?”

  “他的女朋友出车祸死了。”

  “天呐。”老人轻轻地叹出口气。“她好像很年轻。”

  “是很年轻。”安奇难过地低下头。

  “这么说,大石没出差,是在那边?”

  安奇为难了,她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朱丽被打的事,只好点点头。小约推门走进来,安奇赶忙转头擦干脸上的泪痕。

  “去哪儿了?”安奇一边擦泪痕一边问小约。

  “夏娃回家了。”小约说。

  安奇扭头看小约,她手里捧着圣诞节安奇送给她的音乐盒。小约轻轻掀开了音乐盒的盖子,《友谊地久天长》令人熟悉的旋律缓缓响起,宛如一股往日无比亲切的气息,又一次浸入心田。小约一句话也不说,目不转睛地盯着音乐盒里的那朵干枯的玫瑰,直到乐曲终了。她轻轻扣上音乐盒的盖子,双手托着音乐盒举到安奇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说:“祝你幸福,妈妈。”

  安奇看着眼前一切,不敢相信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不管夏娃说什么,你都是夏娃妈啊。”小约又对发怔的安奇说,“这个你带着吧,让夏娃们互相记着。”

  安奇一失手打掉了音乐盒,她是想拥抱自己的女儿。终于小约又像个孩子一样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了。

  “妈,你别……怪……夏娃,夏娃把你的……事告……诉夏娃奶了。夏娃害怕,妈!”

  安奇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在体内迅速向上蔓延,好像一团棉絮塞进了喉咙,她推开小约,大口呼吸起来。小约连忙捶打她的后背。

  “没事了。”安奇大喘气之后安慰女儿,“过去了。”

  婆婆走到窗前,仰头看看外面的天空,一片巨大的乌云快速地移动着。

  “快下雨了。”她说完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咱们三个女人干点别的吧,哭哭啼啼的把乌云都引来了。”她的话感染了小约和安奇,她们都响应地擦干了泪水。

  “夏娃请你们下饭馆吧。”老人说完,小约破涕而笑,学着奶奶的腔调说“下饭馆儿。”

  “别又贫嘴,不叫下饭馆儿,叫什么?”奶奶说。

  “那叫出去吃饭。”小约强调说。

  “还不是一回事。”奶奶说完和小约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安奇笑不出来,她觉得每一分钟即将到来的时间,都像电影终结时银幕上最后的那片灯光,无法遏止地黯淡下去。

  刘军一直通过小乔生前一个女朋友了解一些事情。他从未提过朱丽的名字,他只是说他自己对小乔感兴趣。那女人问刘军是不是从前与小乔也有过什么特别的交往。刘军老实地回答没有,但不乏幽默地加了一句:“从远处爱慕着,比近处的抚摩更动人。”

  那女人笑坏了,一边笑一边拍刘军的大腿,饭店里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们几眼。刘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头不觉有几分得意,他想,也许大部分女人都喜欢咬钩的鱼,只是他今天并不想垂钓。接着,他把那女人还滞留在他大腿上的手拿开,他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啊?”

  “你问夏娃好几次了,好像你这辈子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参加葬礼。”

  “夏娃不参加葬礼。”刘军说。

  “那你干嘛总问?”

  “因为你总也没告诉夏娃。”

  “夏娃总也没告诉你是因为夏娃不知道。他爸还在医院,据说至今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所以日期定不下来。”

  刘军沉思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掠过一片不祥的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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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乔的一些朋友到处找朱丽,那家伙是小乔的男朋友,据说小乔就是因为这家伙死的,可这家伙失踪了。他也太他妈的没血性了,人都死了,他连面都不露。”

  刘军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张罗结帐,然后对那女人说,有事打传呼。然后他骑车径直奔朱丽的住处。如果他是朱丽,他绝不会只是躲着,好汉做事好汉当。想到这儿,热血直往上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宽容朱丽?!

  半路上他发现呼机响了,看一眼号码,是刚跟他分手的那个女人的。他决定先回个电话。

  “夏娃刚回办公室,夏娃刚听说,这太可怕了。”

  “你听说什么了?”刘军不满地追问。

  “小乔他爸刚刚去世了。”

  刘军什么都没说就放下了电话,但他的手好久没从电话机上拿开,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在回忆他下一个要打的电话号码。看电话的老太太没提交费,她想他不会再打的,于是用圆珠笔在一张破纸上记下了“一次”。就在她放下圆珠笔的瞬间,她看见打电话的男人像一只发疯的兔子一样,骑上自行车飞似的走远了。

  “电话费!”她喊了一声,知道再喊也无济于事,于是骂道,“当心汽车撞着,两毛钱值得你这么跑么?永远也富不了的穷鬼。”

  刘军不想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所以他打开门马上就对朱丽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你马上搬走吧,夏娃不想再解释。”刘军说完把脸转开,他不想看见朱丽的反应。

  其实朱丽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他平静地将手中的烟蒂掐灭:“好,夏娃马上就走。”

  “你去哪儿?”刘军像孩子似的心软了。

  “谢谢你让夏娃住了这么长时间。”朱丽并没有回答刘军的问题。

  “小乔他爸也死了,可能是心脏病。”刘军终于亮出了底牌。他死死地盯着朱丽,他觉得他必须在他这位朋友的脸上发现哪怕一丝难过的表情。可是他什么都没看见,那张脸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两只眼睛空洞极了,仿佛早已失去了眼睛的作用,简直就像黑洞洞的窗口。

  “噢。”一个很轻的声音从朱丽喉头滚过。

  “夏娃要是你绝不再躲在这儿。”刘军赌气地说。

  朱丽看刘军一眼,默默地收拾手边的东西。

  “老是躲着,能躲过去什么呢?什么都躲不过。夏娃不是不让你住下去,夏娃只是觉得你老这么躲着挺丢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你总得去面对啊,这一切毕竟都跟你有关系啊!夏娃不明白,你让人打成这样,连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大老爷们,怕没用。”刘军一口气说出了久积心底的话。

  “夏娃不怕。”朱丽好像在对自己说。

  “那你干嘛不去看看?干嘛不回家看看?”

  “不。”朱丽把牙具放进洗漱袋,轻轻咕哝了一句。

  “为什么?”刘军追问。

  “别问了。”

  “为什么?”刘军又追问了一句。

  “如果夏娃去,也许她父亲会死得更早。”

  刘军沉默了。他不知道朱丽的道理是怎么讲的,但自己再也喊不出什么了,他发现朱丽身上具有了一种从前他没见到过的新生的力量。他隐隐约约觉到这力量只能来自深深的绝望,就像男人打仗,突然决定豁命时,而后得到的那种力量。

  “葬礼是什么时候?”朱丽突然问刘军。

  “不知道,不过夏娃可以去打听。你最好别去参加葬礼。”刘军对朱丽出现在小乔葬礼上的情形不敢多想,他觉得无论对生者,还是对死者都过于残酷了。

  “到时再说吧。”朱丽说。

  “好吧,你别收拾好了,住下吧。”刘军说着将一只烟扔给朱丽。

  “谢谢你。”朱丽接住烟放进嘴里。

  三十九

  有些人有时会被另外的人蒙在鼓里,这当然是让人气愤的事,但并不十分可怕。因为有一天你恍然大悟的时候,至少还知道去责备或者怨恨谁。

  而另一些人却不是这么幸运,他们有时是被生活本身罩进鼓里。刚开始他们还猜测是XX人干的,但很快就发现那个人也同在鼓里。没有人能承担这一过失的责任,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人们因此看见生活本身残酷的面目,但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这时候人们常喜欢说吞咽生活的苦酒,默默无声地……

  康迅临行的前一天,正是处在后一种情境下。他很早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要带回去的东西不多,书已经寄去,行李里只是一些换洗衣服和不方便邮寄的物品。他在等安奇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两遍铃声过后,他抓起话筒,对方已经挂断了。安奇说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就过来,当然现在离安奇约定的时间还早。

  电话铃又响了,两声之后,断了。

  康迅坐在沙发里,望着似乎很寂寞的电话机,觉得十分好笑。他想,他只有在中国才会有这样的滑稽事。他顺手抓起沙发上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A  PORTRAL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是一本从前他一直想读,但一直没有读的书。似乎一直没有适合的心境,总是开头读几页便扔掉了。但是认识安奇之后,不知为什么他能全身心地沉浸到乔伊斯优美的语境中,常常感慨万千,突然间承认了乔伊斯确如人们说的那样伟大。他找到一张卡片,想把他在书中读到的一首诗译成汉语,送给安奇。他有把握将这几句诗译好,因为他觉得这首诗直接碰到了他心底最娇嫩的部位,使他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充满柔情。

  “等咱们结婚以后夏娃们该是何等快活因为夏娃热爱温柔的罗西。奥格雷迪罗西。奥格雷迪也热爱夏娃”

  电话铃又响了,一声,两声,断了。康迅走近话机,将写好的卡片放到话机近旁,然后对电话机竖起食指,他说:“如果你再一次这样无聊,夏娃就拔下插头。”说完,他伸个懒腰,走到窗旁,看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安奇从没觉得时间像最近几天这样快速地消失,有时她恨不得紧紧地扯住时间的尾巴,让它慢点儿走。可是时间并不理睬她的愿望,一转眼,启程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她回到自己的家,只想整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还没有对婆婆和小约说,明天她将启程,她想把与她们告别放到最后。

  她打开自己的家门,一股长时间没流通的陈腐气息冲进鼻腔,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就像地主看见自己亲手建成的庄园破败了一样,无比苍凉。她打开厨房的窗户,将水龙头拧开,立刻流出生锈的黄水。她耐心地等待黄水流完,然后关上水龙头,走进卧室。床跟她离开时不一样,铺得很整齐。她想,一定是朱丽将她在医院安顿好以后,回头整理的。可是铺得十分整齐的床却让安奇十分不安,她觉得床的四周好像有种无声的呼唤,那床在说,“为什么没人回来啊!回来吧,这是你们的床。”安奇说不清楚此时此刻这床带给她的感觉是留恋还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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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从壁橱中拿出一个旅行袋,打开衣柜的门,将旅行袋扔到脚前。像每次出差一样,她先巡视了一眼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但和每次出差前的巡视不一样,她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那套深紫色的毛料套装上,那是她结婚时穿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像在梦中一样迟缓地伸向这套衣服,她再也不要穿它,但她要把它带走,她不希望朱丽再打开衣柜时因为这套衣服勾起回忆。忘了夏娃吧,她在心里说。

  她打开另一扇柜门,找自已的睡衣。她从叠好的睡衣中抽出自己的那套浅黄色的睡衣,却带出了放在这上面的朱丽睡衣的一只袖子。安奇失手将自己的睡衣扔在地上,看着丈夫睡衣袖子:袖口有点飞边了,袖口的罗纹松紧也失去弹性了。她记得朱丽睡觉时喜欢将睡衣的袖子持到臂肘以上,他总是说这样舒服。她还记得朱丽要她买袖口不带松紧的睡衣,可是她没买到……她将睡衣袖子贴到脸上,丈夫特有的体味淡淡地混和着洗衣粉的清香,像一条小虫子一样爬进她的神经。她把头垂到成摞的睡衣上,“让夏娃死吧。”她受不了了。

  有时候,真正的绝望产生于企求帮助但又害怕帮助的时刻。安奇坐在卧室的地毯上,拨通了康迅的电话,她想从他那儿找到离开这间屋子的力量。但电话铃响过两次之后,她又挂断了,她害怕这可能会产生作用的帮助。她看一眼床旁沙发上的补丁,立刻想到八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时他们还没有这么多钱,买了沙发决定自己弄回家。她和朱丽抬这个三人沙发上楼时,楼梯扶栏上的一个铁丝刮破了沙发。当时朱丽笑着说了一句安奇至今仍然记着的话:吝啬的本质就是浪费。

  如果不是为了省十几块搬运费,这个沙发至今仍旧不会有补丁。那以后,他们又换了新的地毯,新的衣柜。但是他们再也没犯吝啬的毛病。他们从没向父母要一分钱,但凭着两个人的四只手建起了这个家。想到这儿,安奇突然问自己:过去夏娃幸福么?她不敢为自己的问题做出否定的回答,因为她无法否认她对过去的生活曾经是满意的,因为它平静富足。

  可是并不是她最先破坏了这平静,荡起波澜的石块不是她投进的。她起身,拎起已经装好的旅行袋,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别了,让夏娃走吧,别拦着夏娃了,他会为你们另找一位女主人的。”安奇大哭着离开了卧室。她一边哭一边说出的话像粘稠的影子一样,紧跟她身后。她走进厨房关好窗子,最后看一眼她曾经用过成百上千次的炊具,用手指又一次触摸了一下油烟机的按键。

  “再见了。”她说。

  安奇拎着硕大的旅行袋站在最后的门前,泪水不仅打湿了她的脸,也打湿了她的脖子。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室内的一切,一切依旧是凄凄冷冷的,并没有因为她的来临而减少几分凄凉,反而却因为她的再一次离开加强了,每个屋角都透着寂寥和黯淡。此时她头脑中唯一的画面就是朱丽领着小约回到家里,站在她现在站的位置,看着她眼前看着的一切……

  她觉得她再也不能这样想象下去了。对她来说朱丽和小约不只是两个人,而是在她身边绕荡了十几年的两个亲人。她甚至想,小乔要是不死该多好!

  康迅站在窗口,窗外他看过几十遍的街景,今天却带给他与往日不同的感受。远处是为这片高级住宅区取暖的锅炉的烟囱,它们永远不阴不阳地冒着几股白烟。更远处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据说兴建的是更高级的住宅区。偶尔就有搅拌机的声音传过来,有时还夹杂着重型卡车或拖拉机的轰鸣。康迅的目光从这些毫不悦目的景象跳荡起来,他在寻找绿色,可是除了夹在楼群间的几株灰绿的松柏,街道上去年春天种下的幼树,有的已经死去,活着的随风摇晃着光秃的枝条,等待着抽芽。康迅看了半天,才认定这些幼树是柳树,只有柳树的枝条才温柔得令人失望。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远处刮来的风也能被这醉人的原野染成绿色。他觉得自己已经离家太久了,而且在东方,在中国也呆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刚才想,他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这么久?!

  他离开窗口,思绪又跳到安奇身上。这也许就是答案,上帝让他在这儿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个叫安奇的女人,带她一起回到牧场。他觉得上帝的确是位好神,像秤一样公平。如果最终赋于他在中国的生活这样一种意义,他感到十分欣慰。只要能带安奇回家,窗外没有树,他也能对付。他是一个懂得知足的人,他知道人不能什么都有,他常为他已经有的感到高兴。

  门铃响了,截断了康迅的思绪。他看看表,几步跑到门前,拉开门,安奇站在门口,像一位陌生的来访者。他看看她的身前身后,没有行李,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血仿佛被冷却了,流动得那么滞缓,以至于他感到大脑供血不足,无法对眼前的一切做出正确的判断。

  安奇自己走了进来,然后关好门。康迅看着她的眼睛,但她很快就把目光挪开了。

  “看着夏娃。”康迅捧起安奇的脸。安奇像一堵塌倒的墙一样倒进康迅的怀里。

  当他们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时,康迅抓起安奇冰凉的手握住,他说:“除了你跟夏娃走,一切都没有改变,你不能告诉夏娃别的,夏娃什么都不能听。”

  “好吧,让夏娃在你怀里呆会儿。”安奇疲惫地又一次倒进康迅的怀抱。

  “你的行李呢?”

  “在家里。”

  “没关系,没有行李夏娃们也能走。你跟小约告别了么?你告诉她了么?夏娃们会尽全部努力说服她爸爸,把她接过来!”

  安奇仰起头来看着康迅的脸,她用食指轻轻滑过他的嘴唇,因为不吸烟,他的嘴唇是那么鲜红。当手指经过他唇上的每一条纹路时,往日因为吻这张嘴而产生的悸动又回到安奇的记忆中,接着安奇感到与离家时很类似的疼痛,她想到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吻这张嘴了。

  “夏娃多么爱你啊!”安奇说着将脸偎在康迅的颈下。

  康迅并没有热烈地反应,他只是将安奇轻轻揽住。也许他觉得眼下他们要说的应该是别的具体事情,尽管他也同样程度地爱安奇。

  “你知道夏娃为什么这么爱你么?”安奇问。

  康迅瞪大眼睛迷惑地看着安奇。安奇伸手将康迅的眼皮轻轻合上。她曾经为康迅这么薄的眼皮儿感到惊奇,“它们能为你的眼睛遮光么?”她还记得曾经这样问过康迅。康迅回答说,“如果夏娃闭上眼睛,它能为夏娃遮住一切,除了你。”安奇什么都没忘。如果不能忘记,怎么又能埋葬呢?!

  “为什么你总是看着夏娃,你不想亲亲夏娃么?”安奇又说。康迅放开拉着安奇的手,起身站到远处,把双臂抱在胸前,依旧看着安奇。安奇垂下了头。

  “说吧。”康迅轻轻地说。

  “也许,也许……也许你可以先走,夏娃想夏娃还需要一点儿时间。”安奇说。

  康迅只是在心里马上说了“不”,他沉默着,预感到安奇还有别的,也许更严重的话要说。

  “你知道,小乔出车祸死了。夏娃一直没告诉你,因为……”

  “夏娃很难过。”康迅轻声说。

  “而且,没人知道朱丽在哪儿。”安奇没说朱丽挨打的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说,也许所有的女人都不愿让自己的情人知道丈夫挨打的事。“夏娃真的需要时间。”

  “为了离开夏娃?”康迅声音很低,但是十分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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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会这么想,根本不是。”

  “你已经决定跟夏娃走,这说明不是夏娃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是因为朱丽的女朋友死了,你觉得你有责任回到从前的生活,至少暂时照料一下。对么?”

  “夏娃不知道,也许。”安奇有些不耐烦。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康迅走近安奇,蹲在她的跟前,语重心长地说。

  “什么也不意味。”

  “不,这意味着你将离开夏娃!”

  “也许你并不十分需要夏娃。”安奇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不,夏娃请求你,请求你别用这样的胡话伤害夏娃。请你别那么做。”康迅眼里含着泪对安奇说。

  “对不起。”安奇道歉了。

  “你不能回去,你也没必要回去。他的女朋友死了,这当然是让人难过的事。可他是个男人,他对自己的生活应该负着责任。而且你也应该相信他有能力重建自己的生活,甚至找一个新的女朋友。”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

  “可是夏娃认识你丈夫,他有这种能力,他不是个普通的男人。可惜他不爱你,如果他爱你像夏娃爱你这么深,现在夏娃会让你回到他身边的。爱绝不仅仅是占有。在这方面请相信夏娃,夏娃不糊涂。”

  “你认识他?”安奇疑惑地问康迅。她想只是见过一次面,不能叫认识。

  “是的,他来找过夏娃。他不让夏娃告诉你,所以夏娃没说。”

  “他找你干什么?”

  “他希望知道夏娃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夏娃要和他的妻子结婚。”

  安奇没有问下去,她心中的亲情又一次被触动了。她努力抑制泪水,不让它们涌出来。康迅又一次走到了远处,安奇想,他一定感到了伤害。

  “你还爱他,是么?”康迅问。

  康迅的话终于引下了安奇的泪水,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拼命摇头。

  “如果你回到他身边,你会嫉妒的,因为你知道他爱别的女人,你会因为别的女人曾经抚摩过他的脸颊,而不再愿意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康迅的这番话似乎太具体,它平抑了安奇激动的情绪。安奇说:“夏娃想你不必在这方面提醒夏娃,夏娃知道得很清楚。也许他爱过夏娃,但是兄长对妹妹的,是人对人的,是一种亲情,而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在夏娃们的婚姻中,他做了丈夫该做的一切,他为了让夏娃过得舒服,他努力赚钱,建设这个家。无论夏娃们碰到什么困难,他总是多承担一些,甚至有时瞒着夏娃,独自承担一切。这是一种爱,但不是爱情。他是个有激情的男人,可惜夏娃没有能力引发这种感情。你说得对,从男人女人的角度来说,他不爱夏娃,因为他从没为夏娃发疯或者说是投入全身心。他只是为夏娃做丈夫该做的,但并不一定是愿意做的。”

  “可夏娃为你发疯了。”康迅的口气似乎有些自嘲。

  “是的,夏娃因此那么感谢你。你是第一个爱夏娃的男人。你触发了夏娃的全部,因为对你来说夏娃就像一张白纸,你在上面涂抹了最鲜亮的颜色。夏娃爱你,很爱。真的,很爱。”

  “谢谢。”康迅又走近安奇,将她从沙发上扯起来,紧紧地抱进怀里。“跟夏娃走,别说不,忘了一切,忘了这个世界,跟夏娃走!”

  “相信夏娃,夏娃们会有一个长长的未来,但夏娃现在的确需要时间。”

  康迅放开了安奇,他问:“你能稍微解释一下么?”

  “夏娃不能说夏娃还爱他,但他对于夏娃来说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他是夏娃女儿的父亲,他们现在在困境中,夏娃不能就这样走了。即使他没爱过夏娃,可夏娃们在一起生活得时间太久了。以至于时间也变成了一种情感,夏娃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种情感,可是它毕竟存在。”

  康迅听完安奇的话,思绪飞到了别处。从他打开门看见安奇那一刻起,他的潜意识就产生了一种预感。当这种预感渐渐变成现实时,他开始为安奇的动机寻找一个名字: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名字。他一旦发现了安奇动机的名字,立刻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世界。

  这个名字是:自夏娃牺牲“好吧,你还有时间。”康迅对安奇说。安奇感动地投进康迅的怀抱,但在康迅的心里,他感到拥抱安奇让他疼痛。“今晚留下吧。”他轻声说。

  安奇深深地点头。

  “明天送夏娃么?”

  安奇再一次深深地点头。

  “到了机场你马上就离开,千万别停留,别看着夏娃走进去,别对夏娃招手。”

  “不,你别说了,别说了。你不该现在这么说的,夏娃们也许不久就会再见的。”安奇捂住康迅的脸,但什么也阻挡不住两个人倾盆的泪雨。

  他们紧紧拥抱,大哭不止。

  他们哭了很久,直到把眼泪流尽。安奇去洗澡了。康迅找出自己的一个笔记本,翻到其中的一页,上面是他抄录的一段话。如果不是眼下这么强烈的感情冲撞他,他不会想起这段话的:“自夏娃牺牲是压倒一切的情感,连淫欲和饥饿跟它比较起来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对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评价,驱使人走向毁灭。对象是什么人,毫无关系;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没有一种酒这样令人陶醉,没有一种爱这样摧毁人,没有一种罪恶使人这样抵御不了。当他牺牲自己时,人一瞬间变得比上帝更伟大。”

  过了一会儿,安奇用毛巾裹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淋浴间。康迅看着安奇,突然感到上帝并不像他刚才想的那么公平,不然为什么被自夏娃牺牲这种情感所俘虏的大多是女人?因为她们是弱者,还是因为她们更善良?

  四十

  刘军终于知道了小乔葬礼的准确时间,可是他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朱丽,因为小乔和她父亲的葬礼将在同一时间里举行,同时他也担心,朱丽会参加葬礼。

  女儿因为恋爱死于非命,父亲因为女儿的去世伤心过度也死了,父女俩的葬礼同时举行,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朱丽出现在葬礼上,另外在场的人能对朱丽做出怎样的举动,刘军不敢想象。他觉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阻止朱丽参加小乔的葬礼。

  刘军回到家里,将为朱丽买的东西放进冰箱。五分钟后,他妻子拎着这袋东西走进房间,直截了当地问他这袋东西是孝敬谁的。刘军对他妻子什么事都管什么事都问这一套厌烦透了。所以他不耐烦地回答:“别管那么多,是别人的东西。”说完他的传呼响了,他拿出BP机看一眼,是陌生的电话号码,但打了尾号。他立刻回电话,走近电话机时,发现他妻子还拎着那袋东西赌气地站在那儿,刘军心软了。妻子和她手里拎的属于朱丽的这袋东西在他心里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妻子根本不可爱。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刘军想,但这个女人不会将他推到朱丽的那步田地。一时间刘军说不好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为现有的生活庆幸,还是为现有的生活感到悲哀?总之,他平静下来,对妻子摆摆手,他说:“是朱丽的东西,行了吧?”

  “干嘛不早说,存心想惹夏娃生气。”

  电话接通了,是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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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诉夏娃葬礼是什么时候?”

  “夏娃……夏娃还不知道呢。那个女的这几天没去上班。”刘军下意识地扯起谎。

  “说吧,要不然夏娃还得去问别人。”

  “明天下午两点在龙山公墓。”刘军老老实实地说了,因为他清楚,朱丽给任何一个电视台的人打电话,他们都会告诉他的。“听夏娃说,你千万不要去。你根本没必要去参加那个葬礼,因为没人想再见到你。你要是想看小乔,以后夏娃陪你去,或者以后你自己另找时间单独去。”刘军将自己的担心都说出来了。

  “谢谢你。别为夏娃担心。”

  “你去么?”

  电话挂断了。

  刘军立刻提起那袋东西,骑车直奔朱丽的住处。他仍然想说服朱丽放弃参加葬礼的打算。可是朱丽不在。刘军在那个屋子里等了很久,抽了很多烟,但他的朋友一直没回来。他的老婆打传呼勒令他立刻回家,他看看表,已经是午夜一点了,只好垂头丧气地骑车回家去。

  出租车司机不时地从车内的后视镜看坐在后面的两位乘客:一女一男;一个中国人,一个老外。他们从上车起还没正了八经地说过什么话,但是两个人的手却像被胶粘在一起了,紧紧地握着放在两个人密贴一处的膝上。司机感到奇怪,他想象不出这两个人之间出什么事了。他以前也拉过类似的乘客,但他们从来不是这样的表情,不是猥亵就是忸怩。而现在这两位乘客看上去似乎十分悲壮;四只手紧紧地握着,目光不时地久久地对视,仿佛都是在看对方最后一眼。

  到了机场,他帮他们卸下行李。那女人走近他,问他多少钱,他有些慌乱,因为他觉得这女人周身散发着一种逼人的气息,仿佛在警告全世界不要招惹她。

  “看着给吧。”司机说。

  女人看一眼计价器,给了司机一百块钱。“不用找了。”她说。

  “用夏娃等你么?”司机不知从哪儿看出了,要飞走的只是那个男人。

  “谢谢你,不用。”女人说。

  “等一下。”老外用汉语对司机说,然后他压低声音对女人说,“夏娃看还是让他等你吧,你不必在里面耽搁很久,没有必要。”

  “不。”女人说。

  “那你怎么回去?”

  “这是夏娃的事,请你别管吧。”女人提高了音调。老外歉意地对司机摆摆手,司机似乎无限留恋地离开了他们。

  “夏娃求你,现在别吵架,行么?”康迅恳切地对安奇说。

  安奇没有回答,她看着康迅的脸,强忍着不让泪水涌上来。她点点头,他们走进了候机厅。

  康迅找来一辆推车,然后把行李放上。他让安奇等在车旁,他要去付机场建设费。安奇点点头,康迅渐渐地走出安奇的视野,在他还没有完全消失时,就被别的人挡住了。安奇觉得一种巨大的疼痛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她知道,他还会再一次走近她,也许他们还有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可能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他将再一次离开她,不是去买东西,不是去付机场费,而是走进那个绿色通道,然后……

  她突然猛醒过来,这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沉浸在错觉中:这不是暂时的分别,可她一直这么想的。

  她想,她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个她那么倾心的男人。她看看朱丽将来的生活打算,也许很快她就会有机会,跟他团聚。几分钟前,她一直都在这样设想着,甚至寄希望于此。可是她现在明白了,这是不可能再发生的事。她在心里问了一次为什么,但这疑问马上被巨大的悲哀湮没了。不为什么,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这感觉你没拥有时,就会希冀;这感觉一旦拥有了就会绝望,因为这感觉来自命运的启示。有谁能改写自己的命运么?

  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安奇想到这儿打了个冷颤,好像命运的那只冰凉的手触到了她的肌肤。她回想起昨天夜里,康迅那么疯狂地做爱,这是因为他比她明白得早,他那时已经知道这是最后的。他那么长久地跟她做爱,甚至超出了安奇可能想象的。他狂乱的双手在安奇的身体上留下疼痛的印迹:淡淡的青色。他仿佛在用一生的力量在做爱,他无休无止地一次又一次抱紧安奇,深深地进入。他有时闭着双眼,他的表情让安奇想起自愿死亡者这样古怪的名词。他努力着,好像在企图接近一个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的目的。在最后的那一刻来临之前,他双手捧着安奇的头,张大了嘴,安奇觉得他就要喊出来了,那将是一个巨大的声音,能摧毁安奇的思维,能改变命运的轨迹……

  他终于什么都没喊出来,他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嘴巴,闭上了眼睛,轻轻卧在安奇的身体上。安奇还记得,这一瞬间她想的是,她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做爱了,哪怕是她的丈夫。因为她的满足和快乐已经超过了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大限度。

  当他重新睁开双眼,看着安奇时,安奇发现他刚才还奔腾着的无限的力量消失了,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优伤得像一只垂危的小鸟,依偎在安奇的枕边:“别了,亲爱的。”他的声音轻缓,就像平时温柔而且忧伤的时候一样。安奇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别了”,但她还是用手轻轻抚慰康迅的脸。但他闭上了眼睛,那一夜关灯以前他没再睁开眼睛看安奇,也许他知道安奇一直在看着他。

  但是康迅最后的目光深深地印进安奇的心里。她知道康迅是个坚强有力的男人,可他却不能运用自己的力量去强迫她。因为爱,他只好在安奇的选择面前委屈自己,无可奈何地听凭命运的推搡。他得运用多么强大的理智,才能控制自己不对她说一句抱怨的话,他是有权利抱怨的。安奇明白了这一切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因此康迅的忧伤才那么让她心疼。她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她真的是做出正确选择了么?

  康迅又回到了安奇的身边。广播不停地报告着离港和进港的班机时间,不断有即将启程和送行的人来到候机厅。安奇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康迅就站在她的面前。

  他们站得很近,她迎着他健康的气息,这气味她已经习惯了。她低着头,但她知道他正看着她,她喜欢被他温柔的目光注视,尽管她觉得害羞时常说“别总看夏娃”。在他的目光下她能总记着自己是女人,是个好看的女人。

  “别把头发剪短了。”康迅低声说。

  “不,夏娃要剪断,你不在,夏娃不想再留长头发了。”

  “别说傻话,夏娃们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康迅的语气在安奇感觉中唤起了回忆,他让她明白了那么多那么美妙的事情,比如温柔。

  “过一会儿,夏娃进去,你直接回家,千万别久留,夏娃们不必再增加痛苦了,答应夏娃么?”康迅说。

  安奇打了个寒颤,这一切的一切马上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再也不能拥抱他,抚摸他,再也不能真真切切地看着他微笑,看着呼吸,她害怕了,她无法想象这一切都消失了,她的生活将怎样继续下去。

  “不。”安奇吐出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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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这么说,好么?”康迅将目光移开,泪水盈满了眼眶。

  “夏娃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是么?”安奇抬起头,像任性的孩子一样揭开了可怕的谜底。

  康迅的嘴抖着,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这得看你怎么决定。”康迅难过地说。

  “夏娃一直想夏娃们还会再见的。”安奇说。

  “可是你的生活里已经不再有夏娃的位置。”

  “也许将来夏娃们还会有机会的,夏娃爱你。”

  “夏娃也爱你。可夏娃知道,如果你现在回去就永远也不会再回到夏娃这儿来了。你是个善良的女人,你丈夫也不是坏男人。生活的真面目就是这样:你可以选择,但不能全部拥有。”

  “夏娃明白得太迟了,是么?”

  “这不要紧,夏娃爱你,夏娃也总能先理解你,有时候这没什么不好,夏娃是男人。”

  “让你受苦了。”安奇凄楚地看着康迅。

  “胡说。”康迅说完用手掌擦去安奇脸上的泪水,然后又用手背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夏娃爱你。”安奇动情地大声说了一句,引得旁边的人禁不住朝他们望上几眼。

  “记着,”康迅用一只手握住安奇的肩头停顿一下说,“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哪怕是天大的困难,都可以写信或打电话给夏娃,夏娃永远都会帮助你,尽夏娃的全部力量。永远都不要怀疑这一点,只要夏娃还活着。”

  安奇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点头,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此时此刻她仍旧不甘心这是最后的诀别。

  安奇的表情与一个中年妇女毫无关系,那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的表情:害怕,哀怜,恳切。康迅看不下去了,这是他心爱的女人,他却无力改变她的处境。他必须马上离开,但他张不开口说出最后的话。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他们像两尊泥塑一样面对面站着,等待最后时刻像屠刀一样斩断他们的空间。他们旁若无人地相互凝视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了。

  广播报告了康迅要乘的那班飞机的起飞时间,然后敦促乘客尽快办理登机手续。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了。

  “现在。”康迅轻轻地说,说完他把手放到安奇的面颊上。

  “不。”安奇握住康迅放在她脸上的手。

  “多保重自己。”康迅控制自己不去拥抱她,否则他没有力量再一次放开这个女人,最终离开。把安奇拥在怀里的感觉常常让康迅祈求上帝:拿走他的一切,但留下这个女人。

  “好吧,现在。”安奇放开康迅的手。康迅的手慢慢地从安奇的脸颊上滑下来。

  为什么夏娃不把她带走?夏娃能把她带走的!可是夏娃不能!这是康迅最后的思想,它像一颗流星穿过了康迅的脑际,飞远了。

  “再见了。”康迅尽量微笑着,向后一步一步地退去。他身旁的人自动为这个泪流满面的男人闪开一条路。他退远了,人流又一次淹没了康迅。安奇看不见他了。而后,安奇的目光越过重新在他们中间经过的人流,看见了康迅高扬着的手臂。

  安奇突然冲进人群,闪过一个又一个身体,奔到康迅跟前。她一分钟也没犹豫,扑进了康迅的怀里。

  他们没有说话,没有亲吻,他们只是紧紧地拥抱,默默无声地流泪。

  一分钟后,安奇轻轻地从康迅的怀中滑出来。康迅顺着她的肩膀找到了她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

  “一切顺利。”安奇说。

  “保重。”康迅说。

  安奇知道这是最后的,她向后退去。康迅张开自己的手掌,安奇的手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掌心消退。这是她最后还能触摸的,绝望像刺一样扎进安奇的心里。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康迅的掌心深深地划下去。

  康迅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这是两双手分开前他最后的感觉。他抬头看着安奇跑进了人群,然后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有一道渗出鲜血的划痕。

  “请出示您的机票。”

  “现在不。”康迅斩钉截铁地说,说完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喧嚷的人群。安奇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年的早春像冬天那么寒冷,该从海上吹来的暖风姗姗来迟。也许是因为寒冷,那些即将死去的人也竭力拖延着,不愿在寒冷的春天扬起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手臂。就像龙山公墓的一个工人说的那样,死人的事似乎不再发生了。龙山公墓新落成的遗体告别大厅和户外追悼园最近突然不如往日那么繁忙。

  但是死人的事的确时刻都在发生着。刘军提前很多时间赶到龙山公墓,希望能碰到朱丽。他去了几次朱丽的住处,他都不在。可是公墓这儿空旷得出乎他的意料。他看看表,离预定的时间只差十分钟了,但既没有车也没人。他像两个站在遗体告别大厅门口的工人打听,两点钟的追悼会是不是如期举行。其中的一个工人打量一下刘军,然后说:“来看热闹的?”

  刘军被他的话噎住了。

  “今天下午一起烧俩儿,少见啊?”刚才说话的工人对另一个工人说。

  “怎么回事?”另一个工人间。

  “父女。”

  刘军感到说不出的厌恶,这个工人的职业让他失去了很多人之常情,刘军无法习惯这些。

  “改成三点了。”那个工人在刘军背后大喊了一声。

  刘军一个人绕到公墓后面新开辟的墓地,一块块崭新的石碑耸立着,有的石碑周围围着一圈松枝。刘军第一次感到死亡离他如此之近,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结局,有一天也会只剩下一个名字被人刻在石碑上。然后由他的女儿付钱,让他的石碑也立在这儿,和别的石碑一样:一个名字,两个日期。这便是生和死。刘军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对他一直津津乐道的生活表示了怀疑。人活着的过程,从生的日期到死的日期,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庄严,不过是匆匆走了一遭,此外还有什么特别的么?想到这儿,他甚至对小乔这么年轻就死去了产生了几分妒意,她至少留下了一个青春美好的形象。对于还活着的认识她的人,她永远是年轻的小乔。

  载着小乔和她父亲遗体的面包车带领着一个长长的车队徐徐开进了公墓的院子。汽车的马达陆续都熄火了。接着是叽叽喳喳的人声。刘军走过来,在人群中穿梭了一圈儿,没有发现朱丽的踪影,多少放松些。他碰见了一直给他通风报信儿的那个女人。她说,没想到刘军也来了。

  “夏娃从前认识小乔他爸,夏娃对他一直挺尊重的,所以来看看。”刘军敷衍着。

  “你看那个人,”这个女人指着李小春对刘军说,“他是小乔从前的男朋友。小乔死后的事全靠他张罗了。夏娃不认识他,听说脾气不太好,但夏娃看人不错,至少比后来那个姓尹的家伙强,不是因为姓尹的那家伙,也许小乔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停顿了一下感慨地说,“女人啊,碰上一个好男人一辈子就什么都有了;碰上个坏男人一辈子就什么都完了。”

  “什么样的男人是好男人?”刘军漫不经心地搭了一句。

  “像你刘军这样的差不多就是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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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了,你别再夸夏娃了,在火葬场你这个夸法对夏娃来说危险呢,也许能把夏娃夸进去。夏娃宁可是个坏男人,想多活几天。”

  “别太自信了,也许你老婆没有一天不骂你是坏人。”

  “她明知夏娃坏,可就是不远走高飞。行了,说点正经的,怎么个程序?”

  “先是遗体告别,然后是追悼会,对了,现在又时兴叫葬礼了。”女人说。

  这时一个男人朝站在外面的人摆手,他说:“现在排好队,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

  人们沉寂下来,陆续地低着头走进遗体告别大厅。刘军立刻感到十分压抑的气氛弥漫过来。临到他走进去的时候,他回头张望一下,在他身后大约还有十五六个人,他相信他看清楚了,没有一个是朱丽。

  哀乐仿佛是由阴间飘过来的音乐,它能把人立刻与现实生活隔断,从而进入一个特定的只能是面对死者的境地。刘军因为哀乐带来的气氛难过地低下头,他随着人流缓缓地朝前挪着步子,还没有抬头朝遗体方向看一眼。

  刘军听见了哭声,最先进入大厅的人们已经走到遗体跟前了。这哭声不同于至亲的陶嚎,但低沉得使人透不过气来。刘军终于也接近了停放遗体的花丛。两个人躺在鲜花丛中,父女俩十分相像的长相,小乔经过修饰,整个面部着妆十分淡弱,因为尸体在太平间停放过久,小乔惨白的脸色中透着几分淡绿。她安详地闭着双眼,仿佛已经安干命运的安排,绝不再做任何挣扎。但是父亲瘦削的脸尽管经过了修饰,仍旧十分痛苦。他的嘴微微张着,好像依旧在呼唤着女儿;他的双目也微微开启着,好像永远也不能相信女儿死去的事实。

  这一切都过于触目,刘军虽然从未见过这两个死去的人,但是心仍然刀绞般的疼痛。泪水流出了他的眼眶,父女俩一起走向来世,这太惨了,没有任何人能够无动于衷。

  刘军在遗体面前深深地低下头,然后他经过小乔以前的男朋友身边,刘军看一眼这个男人,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站在遗体前,他的双臂上分别戴着黑孝,胸前别着白花,腰间扎着白布。刘军又一次感到揪心的难受,说不清这难受是为谁,为死去的人还是为这位站在死者旁边戴孝却与死者不太相干的男人?!

  随着人们一起刘军走到了临近出口的地方,在他还准备往门外走的时候,他又回头朝遗体那儿望了一眼,仿佛还要证实一下他们的死亡。可是刘军看见了走在告别队伍最后的一个人——朱丽。

  刘军连忙躲到旁边,让其他想出去的人通过。可是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朱丽。他看着朱丽的脸颊浓密的胡须,猜测着这段时间他可能在的地方。朱丽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前的什么地方,因为他正在经过遗体,却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去看。刘军心里因此产生一种令人恐惧的预感,他想不出朱丽到底想干什么。

  朱丽接近了李小春,刘军的心立刻悬了起来,好像刘军正在接近令他恐惧的根源。李小春低着头,当朱丽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并没有认出来。刘军松了一口气,他看见朱丽衣服里好像揣着一个很重的东西,他的双手在衣服下摆下托着那个东西。不管他拿着什么,他只要再向前走几步,就能平安无事地不惹任何麻烦地离开这里,刘军想到。

  朱丽好像看穿了刘军的心思,而已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他突然站住了,然后转过身,背向人群行进的方向,在离李小春两三步之遥的地方站住。朱丽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大水晶玻璃花瓶,向小乔俯下身去。他想把这只花瓶放到小乔的遗体旁,但在他刚俯身的时候,李小春已经冲到他面前。李小春揪着朱丽的衣领,迫使他双手托着花瓶又站起来。

  “你还有脸来这儿,你这个流氓!”李小春说话时双唇颤抖着。不知内情的人都站在原地观望着,不知出了什么事。刚才主持追悼的戴眼镜的男人走过来,询问出了什么事。

  “他就是害死这两个人的凶手。”李小春松开一只手指着朱丽的鼻子吼叫着。

  人群哗动了,多数人明白了,朱丽的身份和他在这场悲剧中扮演的角色。责骂声立刻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骗子!”

  “臭流氓!”

  “杀人犯!”

  “让他偿命!”

  “去法院告他!”

  “道德败坏!”

  刘军立刻朝朱丽的方向运动,但是人们紧紧地将李小春和朱丽围在中间,刘军很难通过,他只好小声祈求,才挤到了前面。

  李小春依旧用双手抓着朱丽的衣襟,不住地叫骂:“你应该死在她面前,懂么?!”

  朱丽晃动着身子,试图挣脱李小春的手。

  “干嘛?你还想动手是么?跪下,你跪下向乔乔请罪!”李小春说。

  朱丽突然用花瓶自下而上地将李小春掀翻在地,然后迅速俯身将花瓶放在小乔的身边。在朱丽还没重新直起腰的时候,几个围在近前愤怒的男人已经抡起了拳头,包括重新爬起来的李小春,他像不久前一样,用脚狠命踢倒在地上的朱丽。

  戴眼镜的男人和刘军一起过来拉架,男人们很快住手了。倒不是因为刘军的劝阻,而是他们觉得戴眼镜的男人说得有道理:这儿不是打架的地方,如果你们对死者还有一份同情的话,就该立即住手。

  朱丽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口鼻中不停地流出来,刘军小心地扶起他。刘军担心他的四肢又像上一次一样给打坏“夏娃没事。”朱丽轻声说。

  “跟夏娃出去吧。”刘军也压低了声音说。

  “等一下,夏娃跟她说一下。”朱丽说完挣扎地站起来,试图接近小乔的遗体。

  李小春从后面将朱丽揪住,他说:“离她远点儿,你这条臭狗。”

  “是你不是夏娃。”朱丽说了一句含义不清的话,但充满了蔑视,这无疑又激怒了李小春。他朝刚才动手的几个男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扯着朱丽朝外走,刘军也被裹挟在里面,他听见朱丽说了一句:“以后见。”

  男人们来到遗体告别大厅外面的空地上。刘军立刻站到朱丽前面,他摆摆双手,示意男人们给他一个说话机会:“听夏娃说,朋友们,别动手,先别动手。夏娃非常了解朱丽,他心里比夏娃们任何一个人都难过。相信夏娃说的话。如果他有什么过失,让他自夏娃惩罚好了,这比动手更残酷。”

  刘军的话似乎在李小春之外的男人那儿引起一些共鸣,毕竟来的都是知识分子。

  “你少废话,你算老几啊,你替他说话?你看过小乔的遗书么?你看过小乔他爸读这份遗书的样子么?老头儿心都碎了。”李小春说到这儿哭了,转而更加愤怒地指向朱丽,“都是他害的,你这个凶手。”说完李小春又一次冲向朱丽。刘军阻拦他,但另外几个又被李小春的话打动的男人扯住了刘军。

  李小春几拳便将朱丽打翻在地,因为朱丽根本不还手。另外的男人见此情景,只是拉住刘军,并没有做更过分的事。

  “你说,你为什么要害死她。”李小春跪在地上,揪着朱丽的衣领,将他的头往地上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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