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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辽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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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一觉醒来,我便不可思议地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睁开惺惺忪松的睡眼,我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地躺在一个陈旧不堪的外星球上,眼前的一切都是极其可怕的陌生。与家里惨白的墙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间陈旧的屋子四面的墙壁以及天棚,全部用废旧的报纸一层一层地裱糊起来,哇,长着大 子的赫鲁晓夫什么时候爬到了天棚上,正凶神恶煞地瞪着我,哼,我冲他扭了扭 尖,将目光挪移开他那个奇丑无比的大圆脑袋。

  我左右环顾起来,很快又有了新的发现:在东侧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年画,一位解放军叔叔正喜笑颜开地给一个幸福的胖娃娃理发,看着那可笑的姿式,我敢打赌,这位解放军叔叔的手艺,比起阿根叔来,强不了多少;西侧的墙壁亦有一幅年画,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衣衫蓝缕,高抬着性感的大肥腿,一只细嫩的脚尖竟然能够支撑住整个丰硕的身体,真是让我不敢想像。她激动不已地手抚着红旗,热泪盈眶。

  我又将目光向头置上挑了挑,头上油漆斑 的窗户是单层的、呈着讨厌的深蓝色,一块紧邻一块的长方形玻璃透射着朦朦胧胧的暗光,在单层木窗的最上方有一排长长的四方形小木格,裱糊着一层薄薄的白纸,有些地方已经被可恶的冷风撕裂开几道细窄的缝 ,嗖嗖嗖地狂灌着丝丝凉风。

  贴满废报纸的天棚上,孤零零的悬挂吊着一支昏暗的小灯泡。纸棚由中央开始缓缓向两侧低垂下来,在与方木格接合的地方,非常显眼的挂着一个小竹蓝,上面盖着一块洁净的花手绢。

  “咪——,”

  一支深黄色的,浑身布满虎皮似条纹的小花猫懒洋洋地爬起身来,悄悄地走到我的头置旁,无比机警地嗅闻着我的脑袋,那尖尖的,细长的触须,险些没剌到我的眼睛,我冲它友好地笑了笑,轻轻地伸出小手,小花猫身子一跃,非常灵巧地躲开我的抓摸,一对圆圆的大眼睛充满敌意地瞪着我。

  我冲它摆摆手,可是,小花猫根本不予理睬,它将眼睛微闭成一条迷缝,转身离我而去,安然地坐在土炕的尽头,有来道去地舔吮着毛茸茸的利爪,继尔,又用利爪不停地揉搓着可爱的小脸蛋。

  “哦,陆陆,你醒喽!”

  正当我漫无目标地东张西望着,姑姑悄悄地坐到土炕的木沿上,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我,一支细嫩的玉手热切抚摸着我的面庞,梳理着我的头发,看到我怔怔地望着小花猫,姑姑温柔地说道:“陆陆,小猫洗脸,一定会有客人来,嘻嘻,这不,我的大侄子,来奶奶家串门喽。这可是求之不得的贵客啊!”

  “哎哟,你睡醒啦?”

  听到姑姑的话音,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略微有些驼背的老妇人面带微笑,一双慈祥的眼睛里充溢着无尽的爱怜,和善地问我道:

  “大孙子,你饿了吧?”

  老妇人一边亲热地问候着,一边用她那结实的、生满硬茧的、比普通女人略显粗大的手掌轻轻地抓摸着我的脸庞。啊,奶奶,我依依稀稀地记得,眼前这位老妇人,就是我的奶奶。奶奶贪婪地抚摸啊、抚摸啊,直把我抚摸得好难为情,啊,好长时间没有人这么认真地抚摸过我啦,我的身体感觉着暖洋洋的。

  还没容我回答,一支馀温尚存的煮鸡蛋已经塞到我的手里:“吃吧,”奶奶非常自信地说道:“刚煮好的,还热乎着呢!”

  “嗨,这个老鳖犊子!”

  我握着温热的鸡蛋正在发楞,土炕的尽头,传来爷爷那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你倒是把鸡蛋皮给他剥掉哇,他咋吃呀?老鳖犊子!”

  “爷爷,”

  听到爷爷的话音,我扑楞一下跳起身来,握着热乎乎的煮鸡蛋,不顾一切地扑向了我亲爱的、我敬爱的老爷爷:“爷爷!”

  “嗷哟,挠哇!”

  爷爷张开干枯的双臂,一把将我搂抱住,因过于激动,他喊叫的声音都走了调,同时,瘦弱的病体剧烈地颤抖着:“嗷哟,嗷哟,嗷哟,……,大孙子,真挠哇,还记得爷爷呐!……”话没说完,一串混浊的老泪哗地涌出爷爷那暗淡无光的眼眶,爷爷即兴奋又伤感地抹了抹面庞。

  望着热泪纵横的爷爷,我心里好生纳闷:挠哇!挠哇!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呢?以前,在我家里,我也时常听爷爷念叨这两个字,从爷爷的口气和语调里,我似乎觉得这两个字应该是一种语气助词,用来强调一些什么。

  嗨,此刻,我没有心情去分析这两个字的确切含义,我搂着爷爷的脖子,非常委屈地向爷爷诉说道:“爷爷,爸爸打我了!”

  “嗯,挠哇,”

  爷爷立刻停止了抽泣,表情严肃地望着我:“真的?这个兔崽子,你等他回来的,爷爷一定好好地收拾收拾他,挠哇,……”

  “来,大孙子!奶奶给你剥鸡皮,”

  奶奶一边剥着鸡蛋皮,边指着身旁一位跟她几乎一样苍老的妇人对我说道:

  “她是你大姑,”

  “嗯,”

  我满脸疑惑地盯着老妇人,心中嘀咕道:怎么,她,也是我姑姑,一个看上去跟奶奶年岁不相上下的老妇人?老妇人似乎猜出了我的心事,她和蔼地冲我笑笑,慢声细语地说:“大侄子,大姑老喽,跟你奶奶一样,已经成老太婆喽!”

  “是啊,”

  姑姑抚着我的肩膀说道:“大侄,以后,你就叫她大姑,我,”

  姑姑指着她自己对我说:“你就叫我,二姑吧!”

  “妈哟,”

  在苍老的,与奶奶年数差不多的大姑身旁,坐着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女孩,一只小嫩手怔怔地指着我,喃喃地问大姑道:“妈哟,他,是谁啊?”

  “哦,”

  大姑介绍道:“他,是你大舅的儿子,你的表哥啊,”

  看到我望着小女孩发呆,二姑对我说道:“嘻嘻,她,是你大姑的老 女,你的表妹,小蒿子!”

  “嘿嘿,”

  我冲着表妹小蒿子笑了笑,觉得她的名字很可笑,小蒿子冲我挤了挤圆浑浑的大眼睛:“哟——,”

  “她,”

  我正与新结识的表妹小蒿子,面对面地挤眉弄眼着,奶奶轻轻地拽了拽我的手臂,我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在土炕下边,站着一个年龄与我相仿,个头稍稍高出我半头、脑袋后面梳着两条乌黑发辫的小女孩,奶奶指着她,对我说道:“大孙子,她,是你的老姑!”

  豁豁豁,我的老奶奶啊,你是不是搞错了?你真是老糊涂了,简直是糊涂透顶,不可救药。与你年纪差不多的老妇人,你让我叫她做大姑,这,也就罢了,我——,认了。可是,就她,如果我没猜,她很有可能还没有我姐姐的年龄大,这,也让我叫姑姑?还什么老姑、老姑的呐,嗨嗨,这是哪跟哪啊,唉,全乱了套。

  “大侄子,”

  还没等我开口,一直默默地站立在土炕边的小女孩,听完奶奶的介绍,突然欢快地张开手臂,热情地握住我的双手,同时,张开小嘴,叭嗒一声,在我的右脸上重重地吻了一口,然后,又一本正经地,非常得意地以一个长辈的口吻对我说道:“陆陆,叫我老姑,快叫我老姑啊,来,让老姑好好地希罕希罕你!”

  说完,她又重重地吻了一下我的左脸,顿时,一股股清香的、小女孩特有的气味,热滚滚地扑进我的 息,我贪婪地作了一阵深呼吸,随即抹了一把脸蛋上的口液,很不友好地嘀咕道:“不,”

  我拼命地摇晃着脑袋瓜,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位身材还没有姐姐高的,所谓的“老姑”,我突然发现,她的下颌有些与众不同,比普通的小女孩稍显长些:“不,不,你这么小,长得还没有我的姐姐高呢,我凭啥叫你姑姑啊,叫你大下巴还差不多!”

  “哈哈哈!”

  满屋子的人,顿时轰堂大笑起来,纷纷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这小子,好调皮!嘻嘻,”

  “真够机灵的,一见面就给老姑起了一个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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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发现,她们的话音以及语调,非常地特别,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总是自觉地或不自觉地拉着尖细的长声,尤其是她叫妈妈的时候,她们总是这么叫“妈哟——,妈哟——,”乍听起来,很是 扭。

  爷爷笑吟吟地拉着我小手:“大孙子啊,跟长辈可要有礼貌哦,怎么能给老姑随便起外号呢!”

  “这混小子,”

  奶奶佯怒地教训我:“嘿嘿,这混小子,怎么能这样讲话,她是奶奶和你爷爷的老 女,你当然得叫她老姑喽!”

  “那,那,”

  我依在爷爷的怀里,顽皮地说道:“那,我就叫她大下巴姑姑吧!”

  被我称谓大下巴姑姑的小女孩,受到我无端的羞辱,原本嫩白的脸蛋腾地红胀起来,满脸的笑容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一滴无比委屈的泪水,在秀美的眼眶里直打转转,她恶狠狠地瞪了瞪我,然后一把将我推开,转过身去擒着满眼的泪水飞速地跑出屋外。

  “哎呀,”

  咕咚,痛哭流涕的小女孩一头撞在一个正向屋里走来的小脚老太太的身上,老太太惊叫一声:“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菊子,你这是咋啦!”

  “看看吧,”

  爷爷耸了耸干瘦的双肩:“老姑生气了,老姑让你给气哭了!”

  “我渴,我渴,”

  我故意将话题引开:“我渴,我渴,……”

  “哦,”

  奶奶闻言,立刻迈起可笑的,脚面高高隆起的双脚,慌忙走出屋外,很快,她端着一支让我直想发笑的大木瓢,走到我的面前:“给,这是奶奶新打上来的水啊,快喝吧!”

  我接过大木瓢,仔细地审视一番,望着黝黑的瓢底,我迟疑起来,认为有些脏,然而,在奶奶亲热的目光之下,我还是张开嘴,勉强地喝了一小口。

  我咕噜一声,将清水咽进喉咙管里,立刻感受到一股难奈的苦涩,我吧嗒吧嗒一下嘴唇,望着仍旧一边指点着我,一边继续叽叽喳喳的人们,我突然觉得他们的语调,与清水那苦涩的味道,何其相似乃尔。

  哇,原来,常年喝什么样的水,说出来的话,便会不可避免地带着这种水的特殊味道。

  “五嫂哟,”

  刚才被小女孩险些撞倒在地的小脚老太太双手轻抚着病态的,严重浮肿的面庞,冲着奶奶嘟哝道:“五嫂哟,你看看,我是不是又胖了?”

  “还行,”

  奶奶安慰道:“还行,没有昨天严重!”

  “哦,这是谁家的孩子啊,长得这么漂亮啊!”

  听到奶奶的话,小脚老太太放下手来,她一回头,看见土炕上的我,便晃晃悠悠地走到炕沿前,手扶着炕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戴着小圆帽的脑袋非常可笑地哆嗦着:“好漂亮的孩子啊,细皮嫩肉的,”

  “我大孙子!”

  奶奶自豪地说道,脸上扬溢着无尚的幸福之色:“我大孙子,我大孙子,我大孙子,……”

  奶奶反覆嘀咕着,彷佛永远也嘀咕不够,末了,她终于收住口:“大孙子,她,是你范奶奶,咱们家的房客!”

  爷爷转过头,瞅了瞅窗外:“哎哟,日头都挺老高喽,我该打猪草去了!”

  说完,爷爷将身体挪到土炕边,他刚刚低头拽过布鞋,突然又痛苦万状的干咳起来,老迈的大姑说道:“爹,身体不舒服,就别去啦!”

  “没事,”

  爷爷坚持道:“不动弹动弹哪行啊,这么一大家子人,……”

  “爷爷,”

  我张着双手嚷嚷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打猪草!”

  “嘿嘿,小兔崽子,穿上鞋,走吧!”

  “大孙子,”

  奶奶劝阻道:“你刚坐了这么老远的火车,不累吗,歇歇吧!”

  “不累,我不累!”

  我尾随在爷爷的身后,走出屋子,当我迈过高近膝盖的门槛时,迎面而来的一个大树根立即引起我强烈的好奇心,我瞪着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大树根放置在黑漆漆的灶台旁,胡须般的根茎犹如章鱼的触角,毫无规则地四处伸展着,那奇形怪状的憨态,看得我心里暗暗发笑。

  大树根的上端研磨得又平又展,又光又滑,中央放着把寒光闪闪的大菜刀,还有几根半截绿葱。

  绕过硕大的树墩菜板,再次迈过一道高高的门槛,便来到奶奶家宽阔的院子里,回头望去,是一栋高大的、青砖灰瓦的排字房,往前瞅去,秋天红灿灿的阳光映照在硕果  的、略显黄枯的菜叶上,几棵枝繁叶茂、老态龙钟的大柳树在秋风的吹拂之下,大院的门口有一棵枝繁叶茂、老态龙钟的大柳树,柳枝随风飘舞,哗哗作响,似乎在默默地诉说着什么。

  大柳树的旁边,有一眼深不见底、竖立着一个奇特大辘轳的古井,井边有一块用整块的大石头凿岩而成的蓄水池,里面有几件尚待洗涤的衣物。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院门前缓缓流过,十数支可爱的小黄鸭呱呱呱地唱着欢快的歌曲,悠哉游哉地嬉戏着,我一步迈到由数块石板铺就的小桥上,冲着小黄鸭摆摆手,小黄鸭们呱呱呱地报以热切的问候:欢迎,欢迎,欢迎我们尊贵的小客人。

  走过石板桥,便是一望无№、苏缓迂回的沙石公路,路边伫立着一栋栋古朴的,青砖灰瓦的民宅,公路的两侧栽植着整 的大柳树,不知疲倦的鸟儿伫立在柳树枝头,叽叽喳喳地喋喋不休,时尔成群在从我的头上一掠而过,顽皮地挑逗着我:嘻嘻,来啊,来啊,来玩啊,这么高的大树,你能上来么?嘻嘻,你能抓住我么?

  “哎哟,”

  我和爷爷刚刚迈上公路,对面走过来一个抱着婴孩的矮小女人,爷爷对我说道:“大孙子,那是你三婶,这不,回娘家串门,回来了,三媳妇!”

  说着,爷爷冲着又矮又瘦的三婶喊道:“这是才车火车啊,”

  “哎,”

  三婶答应一声,看到躲在爷爷身后的我,立刻堆起了笑脸:“哎哟,这不是陆陆么?”

  “快说,”

  爷爷轻轻地推了我一把:“快叫,三婶好!”

  “三婶好!”

  “哎,好孩子!”

  草草告别了三婶,我站在公路边,放眼望过去,一片片无边的金黄色尽收眼底,刚刚被放到的玉米杆凄惨地悲泣着,一堆堆采摘下来的玉米穗,泛着黄橙橙的金光。

  薄薄的雾气弥漫着无边的大地,一群群劳作着的人们弓着脊背,好似朵朵云块,缓缓地,井然有序地飘向远方,渐渐地消失在薄雾之中。

  我跟在爷爷身后,踏着纷纷扬扬的玉米枯叶,迈过一道道根茬丛生的□沟,在雾气的尽头,奇迹般地出现一条高高的堤坝,爷爷转过身来,爱怜地问我道:

  “大孙子,累不累,能走动吧,要不要爷爷背你啊!”

  “不累,不累,爷爷,我不累!”

  “那好,”爷爷背着柳条筐,干枯的手指着眼前的堤坝,说道:“大孙子,到啦,前面就是辽河喽!”

  “冲啊!”

  爷爷和我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堤坝下,我鼓起最后的一丝气力,大吼一声,呼地冲上陡峭的土坡,爷爷笑合合地叮嘱着我:“哎哟,慢点,慢点,小心别摔下来哟!”

  “啊——,上来啦!”

  我一口气爬上堤坝,兴奋得手舞足蹈,爷爷掏出小手绢,轻轻地擦抹着我汗淋淋的额头,他指着脚下滔滔的河水,感慨万分地对我说道:“大孙子,这,就是辽河!”

  “哦,”

  我拉着爷爷的手,默默地伫立在高高的堤坝上,秋风徐徐袭来,热情有加地翻卷着我的发№,不拘小节地拥抱着我的身体,大大咧咧地吹拂着我的面庞。

  我理了理散乱的黑发,微微低垂下头,脚下茂密的草丛沙沙作响,充满深情地冲我摇头摆尾:来啦,你终于来啦,你知道么,你的根,在这里,在这条静静流淌着的辽河畔。

  凉意丝丝的秋风从我的身旁一闪而过,无情地冲击着脚下缓缓流淌着的辽河水,泛起微微的涟猗,伴随着呼啸而来的柳树枝声,奏响起一曲舒宛悠长、深遂如歌的行板,听得我胸襟荡漾,禁不住怆然欲泪:啊——,辽河,辽河,没有华丽艳美的容貌,没有矫揉造作的妩媚之态,你是那么的纯朴,你是那么的深沉,在油彩浓郁的秋色之中,无怨无悔地流向苍凉的远方,哗哗哗地、如泣如述地感叹着人世间的苍海桑田、悲欢离合、世态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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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啊——,”爷爷扶着我的肩膀,指着缓缓流淌着的辽河说道:“大孙子,往那边走,就是辽阳,……”

  “哦,”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爷爷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往这边走,就是鞍山!”

  “那,”

  我指了指辽河的正前方:“爷爷,往那呢?”

  “渖阳!”

  爷爷答道:“往那,是渖阳,再往北,就是边外了!”

  “边外?”

  我迷茫地望着爷爷,心里感到很是困惑:边外?什么是边外,在家里,我经常听大人提及:关内,关外的,我稀里糊涂地记得,我家住在关外!怎么,到了爷爷家,到了辽河边,又莫名其妙地弄出来个边外来:“边外,爷爷,什么是边外啊!”

  “就是,就是,”爷爷含糊其词地答道:“就是,就是,就是你们家那,你爸爸现在住的地方,就是边外,……”爷爷拽出雪亮的镰刀:“好啦,大孙子,你自己玩去吧,爷爷该割猪草了。”

  “大侄,”我正站在堤坝上,望着滔滔而去的辽河水,长久地发呆,默默地思忖着关内、关外、边外的具体界限,身后传来较为熟悉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被我羞辱得流下伤心泪水的老姑,她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上了堤坝,身后还跟着一条大黄狗,吐着腥红的长舌头,摇头晃脑地向我走来,当它走到我的脚边时,非常讨厌地低垂下脑袋瓜呼哧呼哧地嗅闻着我的鞋尖,吓得我本能地向后挪移着身子。

  老姑讨好般地踢了大黄狗一脚:“去——,一边玩去!”

  然后,她安慰我道:“大侄,别怕,大黄狗是在闻你的气味呐,以后,它就能记住你的气味,就把你当成自家人喽!”老姑拉起我的手:“走,咱们到河边玩去!”

  “小心,”

  由于河堤过于陡峭,脚下的草丛因茂密而变得极其光滑,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咕咚一声,滑倒在散发着郁郁浓香的草地上,老姑惊呼一声,死死地拽扯着我,结果,也一同翻倒在草地上,我们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咕碌碌地沿着陡坡快速地翻滚而下,最后,慢慢地停滞在空气清新的河床边,我恰好压在了老姑的身上。

  我咧着嘴呆呆地瞅着身下的老姑,老姑也瞪着眼睛木然地瞧了瞧我,继尔,彼此间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真好玩,真好玩!”我继续压迫在老姑的身上,感受着那份特殊的软绵,以及老姑那芬芳的气息,老姑呼呼地喘着粗气,情深意切地搂着我,我则色迷迷地将小嘴贴到她的面庞上,老姑乘势张开了珠唇,我们默默地亲吻起来,老姑那甘醇的口液,让我回味无穷,在这亲密的热吻中,我渐渐地喜欢起老姑。

  良久,我终于从老姑的身上爬起来,老姑似乎意犹未尽,她笑吟吟地坐在我的面前,像个小大人似地整理着我的衣 ,非常真诚地帮我系好散开的钮扣。

  “哎——,”

  老姑坐起身来,嗖地摘下一朵光彩耀目的小野花:“大侄,你知道这花叫啥名么?”

  “不知道!”我摇摇头。

  “马蹄花,这是马蹄花!你看,她的样子,像不像马蹄子啊?”

  “像,是有点像!”

  “菊子,”

  已经打完猪草的爷爷,背着沉甸甸的柳条筐走了过来:“老 女,别玩了,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家吧,大黑猪一定饿坏了!”

  “好喽,回家喽!”我和老姑手拉着手,欢快地跳下堤坝,我猛一抬头,突然发现,在距离堤坝的不远地方,有一片稀稀疏疏的小树林,我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不顾爷爷和老姑的阻拦,一头飞进小树林里。

  举目望去,寂静的树林散布着堆堆坟茔,在那些简陋的土堆前,歪歪扭扭地竖立着粗制滥造的石碑,上面非常随意地镌刻着缭草不堪的字迹:×××之墓,祖籍河北献县;××之墓,祖籍山东聊城;××之墓,祖籍山东诸城;……“大侄,快出来!”老姑站在小树林外,胆怯地喊道:“大侄,别往坟茔地里跑哇,里面有鬼!”

  “大孙子,”爷爷放下柳条筐,喘着粗气,追赶到小树林里,看到我在一块块石碑前发楞,爷爷拽了拽我的手臂:“走吧,大孙子,一个乱坟岗子,有什么好看的,走吧!”

  “爷爷,人死了,都埋在这里吗?”

  “是的,”爷爷非常肯定地答道:“我们这疙瘩的人,死了,都埋在这里,以后,爷爷死了,也得埋在这里!嘿嘿,这辽河边的所有人,谁也跑不了,折腾来,折腾去,早早晚晚,都得埋在这辽河边!大孙子,”

  说着说着,爷爷有些激动起来,他拉着我的手说道:“大孙子,到这来,”

  爷爷将我拽到两个小土堆前,他一边指着土堆前的石碑,一边按我的脑袋:“大孙子,快跪下,给你大太爷、二太爷,磕头!”

  咕咚——,平日里对我疼爱有加的爷爷,连抚摸我的时候,都不敢用太大的气力,对待我,彷佛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时时刻刻都是小心奕奕的,可是现在,在两座平平常常的小土堆前,爷爷突然猛一用力,逆发出一股我无法想像的力量,不容分说地将我按跪在两座小土堆前,我跪在两座土堆前,怔怔地看了看石碑上的字迹:张××之墓,祖籍山东莱州!

  “大伯,爹,”

  爷爷语音颤抖地说道:“你们的重孙子,给你磕头来啦,……,老张家后继有人了!”

  说着,爷爷开始按我的脑袋:“快啊,快啊,大孙子,给大太爷、二太爷,磕头!”

  咕咚—,咕咚—,咕咚—,在爷爷干干巴巴的手掌按压之下,我稀里糊涂,极不情愿地给两座小土堆磕了三个大响头,末了,爷爷爱怜地将我拽了起来,我仍旧望着两座小土堆,若有所思,可又说不清楚思忖了一些什么,听到爷爷的呼唤,我瞅了瞅两座小土堆前的石碑,又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脑门,问爷爷道:“爷爷,那,你死了以后,在你的石碑上,祖籍应该写哪里啊?”

  “哦,”

  听到我的问话,爷爷不假思索地答道:“哦,这,还用问么,祖籍:山东莱州!”

  “那,爷爷,以后,我呢?等我死了,石碑上,祖籍应该写哪里啊!”

  “嘿嘿,”

  爷爷禁不住地大笑起来,轻轻地掐了一把我的小脸蛋:“小兔崽子,可别胡说,你离死,还远着呢!再说啦,那个时候的事情,爷爷可就说不准喽!”

  “唉——,”爷爷重新背起沉重的柳条筐,感慨道:“人啊,就像眼前这庄稼一样,在这辽河边上,一茬一茬地生、生啊,又一茬一茬地死啊、死啊,生生死死,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呶,呶,”

  胆小如鼠的老姑闻言,拼命地摇晃着小脑袋瓜:“不,不,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怕死,我不想死!”

  “嘿嘿,”爷爷拍了拍老姑的脑袋瓜:“好的,好的,俺老 女不死,俺老女不死,总也不死,总活着!……”

  “汪,汪,汪,……”大黄狗不知什么时候提前溜回了家,此刻,正端坐在院门口,见我们且走且聊地走过来,它摇着尾巴,不停地冲我们汪汪着。

  “三叔,”还没走进院子,我便看见三叔手里夹烟卷,站在院子里,正笑吟吟地望着我,我喜出望外,像一支幸福的小燕子,欢快地飞进院子里:“三叔,三叔,”

  “哈,”三叔啪地丢掉烟蒂,双臂一张,非常轻松地将我抱了起来:“大侄子,我大侄子来喽!”

  “嘿嘿,”

  爷爷指着三叔身后一个年轻人说道:“大孙子,他,是你老叔!”

  年轻的老叔很是腼腆,冲我微微一笑,便低垂下头,抡起铁锄,忙活起来。

  “哽——,哽——,哽——,……”

  早已是饥肠漉漉的大黑猪,哼哼叽叽地尾随在爷爷的身后,拼命地高抬起肥实的大脑袋,伸出腥红的长舌头,企图拽扯住柳条筐里的嫩草。

  “哽——,哽——,哽——,……”

  哗啦——,爷爷身子稍稍向后一仰,哗啦一声,柳条筐滚落到了地上,大黑猪顿时乐得心花怒放,一头扑到嫩草堆上,哽哽哽地啃嚼起来。

  爷爷喘了口气,抹了抹汗水,坐在一条小木凳上,盯着大黑猪对我说道:“唉,真不容易啊,大孙子,养头猪真不容易啊,现在这光景,特别困难,人都吃不饱啊,猪就更没有什么好喂的啦,为了养这头猪,爷爷天天都要到辽河边打猪草,唉,细细想来,这头大黑猪也真够可怜,长这大了,还没吃到一粒苞米呐。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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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吱,吱,吱,叽,叽,叽!”

  头上传来阵阵清脆悦耳的鸟音,我循声望去,在奶奶家房后高高的山墙上,结挂着一个令我垂涎的大燕窝,几支可爱的小燕子悠然自得地进进出出、飞来飞去,我呼地站起身来,重新拽住长竹竿,准备一举捣毁小燕子的安乐窝,我双手握住长竹竿,屏住呼吸,竹竿渐渐地袭向燕窝,我正欲做出狠狠的一击,突然,一支有力的大手铁钳般地掐住我的手臂,我回头一看,是奶奶,她和蔼地对我说道:“大孙子,这可不行啊,小燕子搭个窝,多不容易啊,你怎么忍心捣掉它的家呐,大孙子,燕窝里还有一窝小燕子,你捣了它们的窝,它们住在哪里啊?”

  听到奶奶的话,我扔掉竹竿,抱住奶奶的大腿,反覆地央求着:“奶奶,奶奶,快给我抓小燕子,快给我抓小燕啊!”

  “大孙子,”

  奶奶永远都是耐心地解释着:“陆陆,小燕子,是不能抓的!”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道:“奶奶,小燕子为什么不能抓啊?”

  “抓小燕子,会闹眼睛的!”老姑从旁插言道:“小燕子可不能抓,抓小燕子,眼睛会瞎的!”

  “不,奶奶,老姑骗人,我才不信呐,奶奶,我要抓小燕子玩!”

  “大孙子,小燕子是绝对不能抓的,它们每年都来奶奶家串门,奶奶都认识它们啦,如果奶奶抓了它们,明年,它们再也不会来奶奶家串门啦,陆陆,你就站在院子里看吧,你看小燕子多好看啊,多漂亮啊!”

  “哼,”

  无论我怎样软磨硬泡,奶奶都毫不犹豫地坚持着她那绝对不能抓小燕子的基本原则,气得我眼冒金花,无名的怒火全部倾泄到无辜的大黑猪身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拎着长竹竿,满院子追赶着可怜的大黑猪,无情地抽打着它那肥硕的身体,大黑猪呼哧呼哧地狂奔着,无可奈何地哼哼着。

  “哈,”我终于将大黑猪堵在一处死角里,大黑猪嘴里冒着滚滚骚气,绝望地瞪着我,我嘻皮笑脸地伸出竹竿,在大黑猪的眼前挑衅般地摇晃着。

  “哽——,”情急之下,无处可逃的大黑猪索性一头撞开身旁的木板杖,咕咚一声,翻滚到院外的小溪里,辟哩叭啦地挣扎起来。

  “汪,汪,汪,”看到落水的大黑猪,大黄狗不知是可怜它,还是讥笑它,冲着它不停地汪汪着,我又将怨气转移到了大黄狗身上,长竹竿冲着大黄狗一通辟头盖脑的狂舞,把无辜的大黄狗抽打得嗷嗷嗷地哀 着,不顾一切地逃到公路上,然后,再也不敢返回来,它绝望地站立在公路上,瞅着被我掀翻的狗舍汪汪地哭泣起来。

  “嗷——,”我美滋滋地扔掉到长竹竿,看到在窗台上闲逛的虎皮猫,我一把拽住它的长尾巴,恼羞成怒的虎皮猫可不吃我这一套,它转过头来,嗷地吼叫一声,利爪毫不留情在我的手背上划出一道痛痒难当的血印。

  “哎呀,”老姑惊叫一声,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哎呀,这该死的猫,看把我大侄给挠的,”说完,老姑抓过一把烟灰:“来,抹上点烟灰,明天,就会好的!大侄,以后,可别缭猫逗狗的啦!”

  “菊子!”正在忙着烧饭的奶奶在屋子里喊老姑道:“菊子,快,给妈打瓶酱油去!”

  “哎,”

  老姑应声跑进屋子里,很快便拎着一支空瓶子,向后院走去,我也随尾在她的身后,当走到后院所的小角门时,老姑以大人般的口吻对我说道:“大侄,听姑姑的话,别出去,有人打你哦!老姑打酱油,马上就回来的,回来后,老姑带你玩!”

  我捂着被虎皮猫抓挠得隐隐作痛的小手,呆呆地站在后院的角门处,老姑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喂,”在小巷的斜对面,有十馀个年龄与我相差无几的小男孩,其中一个满脸抹着脏 涕的小男孩,手里握着一根自制的红缨枪,他得意地冲我挥舞着粗制滥造红缨枪:“喂,你是谁啊,我咋不认识你啊?”

  “陆陆!”我放开伤手,忘记了老姑的叮嘱,循声走了过去:“陆陆,我叫陆陆!”

  “你是老张家的啥人啊?以前,我咋没见到你啊?”脏 涕用查户口般的语气继续盘着,我答道:“我是奶奶的孙子!我刚来奶奶家不几天,……”

  “哈哈哈,”其他的小男孩子纵声大笑起来,以嘲弄般的目光,反覆地审视着我,脏 涕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喂,老张家的孙子,想不想跟我们一起玩啊?”

  “想,”我点点头。

  “那好,走吧!”

  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加入到这些小男孩的行列之中,将老姑的告诫,全然抛到了脑后,跟在脏 涕的身后,一溜烟地跑出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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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冲啊——,”

  脏 涕红缨枪一指,我们呼啦啦地冲出小巷,跑到了村口边,在我目力所及的正前方,突然闪现出一片波光鳞鳞的水面,“哇——,”我顿时兴奋起来,望着迷人的水面,我不由自主地跳跃起来:“太好了,太美了!”

  我非常自信地认为:这池塘,才是我的最爱;这池塘,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这池塘,是我精神上最佳的归宿。我不顾一切地跑到水边,激动不已地了望着开阔的水面。

  明媚的阳光照射着宽阔的水面,碧绿的水面反射着耀眼的鳞鳞波光,浸入心脾的徐风从那清澈得超乎想像的水面上轻轻掠过,泛起阵阵极有节奏感的滚滚波浪。

  我幸福地低下头去,水底米黄色的沙泥以及形态各异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水中欢快游动着的小鲫鱼尽收眼中;无数只可爱的小蝌蚪扭动着稚嫩的小尾巴,拼命地追逐他们的青蛙妈妈;懒懒散散的河蚌张开可怕的硬壳,艰难地搬动着笨拙的身体;狡猾的黑泥鳅躲在自掘的洞穴中,露出机灵的小脑袋,异常警觉地东张西望;一排毛茸茸的刚刚破壳而出十馀天的小黄鸭,娴熟地浮在水面上,叽叽喳喳地歌唱着。

  池塘的岸边生长着一片茂密的树林,和暖的微风吹拂着葱翠的枝叶,发出悦耳的哗哗声,好似一首温柔的小夜曲,幸福的小燕子不知疲倦地在林间飞来荡去,一面唱着优美的歌曲,一面给它们的小宝贝们寻觅着可口的食物;棕红色的大蜻蜓像是马力十足的直升飞机,在 腰深的嫩草葱中无所顾忌地横冲直撞。

  我解开裤带,将裤子丢在水边,信步走进池塘,我的双脚淌着凉丝丝的水面,溅起层层洁白的水花,一丝快意从脚掌传播而来,周身顿感清爽无比。

  在纯净的池水里,我欢快地与鱼儿赛跑,深绿色的大青蛙引导着它的儿女们,慌慌张张地给我让出一条通道,一对莫名其妙的圆眼睛,气鼓鼓地瞪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笨拙的河蚌立即将硬壳紧紧地收拢住,企图把自己伪装成一块黑色的鹅卵石,以躲避我的袭扰;黑泥鳅则毫不犹豫地一头钻进深不可测的洞穴里,再也没了踪影;可爱的小黄鸭对我则毫无敌意,我们早已相识,它们是奶奶用温暖的大手,一支一支地摸孵而出的,这些小淘气们无一例外地都是天生的游泳健将,在小池塘里跟我玩起水中捉迷藏的游戏。

  我悄悄地淌到小黄鸭们的身边,伸出手去试图抓住它们,机敏的小黄鸭们一头扎进深深的池水中,久久不肯露出头来:“哎呀,完啦,”我惊呼起来:“完啦,奶奶的小鸭子全都淹死啦!”

  “嗨,”一个小男孩嘀咕道:“没事,没事的,他们可淹不死,一会就上来啦!”

  小男孩的话音刚落,小鸭子们果然在距离我十馀米远的地方重新涌出水面,呱呱呱!呱呱呱!它们正在嘲笑我呢!

  啊,潜水!谁不会啊,我在家里曾跟孙逊在洗脸盆里比试过,每次他都必败无疑。小黄鸭们,你们仔细看好,今天,我给你们露一手。

  我呼地扯掉了上衣,身子一沉,咕咚一声,没入水中。咕嘟嘟,咕嘟嘟,池水毫不留情地灌进我的耳朵孔里, 孔里,我睁开眼睛,池水又向着我的眼眶里冲击过来,我惊恐地张开嘴巴想喊奶奶,池水则乘虚而入,立刻将我的嘴巴充塞得满满当当。

  我使出所用的力量往水面上挣扎,“啊嚏,啊嚏,啊嚏……”我站在水面上,拼命将嘴巴里、耳朵里、 孔里的池水喷射出去。

  呱呱呱!呱呱呱!看着我这般窘态,小黄鸭们更加起劲地讥笑我。

  我重整旗鼓,咕咚一声,沉入水中,再次冲向小黄鸭,突然,我的左腿感觉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哎呀!”,我一头翻倒在池水里,抬起左腿一瞧,不看则已,这一看,登时把我吓个半死:在我的左小腿上,附着一支足以令人昏厥的吸血虫,正拼命地向着皮肤深处恶狠狠地叮咬着,“啊,奶奶,奶奶!”我本能地惊叫起来,同时,大声哭泣起来。

  “别怕,别怕,别哭!”听到我的哭喊声,小男孩们纷纷跑到池水边,脏涕扔掉红缨枪,非常老道地脱下自己的布鞋,用坚硬的布鞋底,狠狠地击打着该死的吸血虫。

  “这是大蚂蟥,专门喝人血!”万恶的吸血虫终于被脏 涕的布鞋底制服,他喘着粗气,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道:“以后,可别随便下河啦!”

  “谢谢你,哥们!”我捂着鲜血淋漓的左腿,一脸感激地望着脏 涕:“谢谢你,救了我!”

  我的左腿,留下一块小孩嘴巴似的伤口,至今犹在。我难堪地站起身来,走出池水,披上衣服,一瘸一拐地走进池塘边的小树林里,我手扶着一棵大柳树,无意之间,抬头一看:“哇,鸟窝!”

  “端了它!”脏 涕举起红缨枪,无情地抛向鸟窝,我一把按住他的手:

  “别,别打鸟,奶奶说,打鸟不好!”

  “哼,”脏 涕根本置之不理,红缨枪嗖地飞向鸟窝,一阵可怜的嘶 之后,一支小鸟绝望地逃出坍塌下来的安乐窝,数枚晶莹的鸟蛋,辟哩叭啦地滚落到柳树下的草地上:“哈,鸟蛋,鸟蛋,快拣鸟蛋啊!”

  众男孩们哗地一声蜂拥而上,蹲在草地上你争我夺起来,我咬着指头,默默地望着他们。

  “叭——,”

  突然,耳边传来清脆的响声,我转过头去一看,立刻惊得目瞪口呆,一支青蛙正安祥地匍匐地路边,一个小男孩“叭——”的一声,一脚掌将其踩踏成一张薄片。

  “好狠啊,”我冲着他叹息道:“为什么这样狠啊,小青蛙又没有惹着你!”

  “哼,”小男孩则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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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的小男孩听到我的话, 子一哼,似乎故意向我示威,纷纷炫耀他们的残忍,只见其中一个小男孩扬起手中的弹弓,嗖地射向正在给孩子们觅食的小鸟;而另一个小男孩则拣起脏 涕的红缨枪,继续寻找鸟儿们苦心经营的巢穴;又一个小男孩做出让我更为惊赅的事情,他拎着 迹斑斑的铁条,将树林里一支支可怜的小青蛙戳成一串,用火灼烤;而脏 涕将大纱布抛进池水里,将尚未成熟的小蝌蚪一网打尽:“哇,拿回家,喂鸡去,……”

  这些小男孩们对待无辜的、弱小的动物,手段之残绘,简直令我目不忍睹,并叹为观止,尽管这些可怜的小生灵们,丝毫也没有妨碍到他们的玩耍和戏闹。

  我站在柳树下,怔怔地望着他们那残暴的举动,心里开始讨厌起他们来。

  “操你妈!”也不知为了什么,脏 涕与一个小男孩发生了争执,他挥舞着红缨枪,恶狠狠地冲向那个小男孩:“耗崽子,我操你妈,我揍死你!”

  “操你妈,”耗崽子丝毫也不示弱,他俯下身去,顺手拣起一条柳树枝,张牙舞爪地迎接着脏 涕的挑战。

  “哈,”众男孩无一人出面调停,纷纷围拢过来:“打啊,打啊,快打啊!”一个黑脸男孩子煞有介事地往身后推搡着众男孩:“闪开点,别崩身上血啊!”

  眼前这一切,让我哑口无言:这在美丽的池塘边,却大煞风景地上演出一幕又一幕丑剧:对待动物,他们丝毫也没有一点爱怜之心,欲将之斩尽杀绝而后快;对待同伴,也无 讲任何道理,一俟发生矛盾,由拳头来决定一切!这太可怕啦,这是最原始的,也是最野蛮的,当然,也是最有效的竞争方式。

  “揍他,揍死他!”这是他们的口头禅,同时,也是他们的座右 ,几句话不投机,必然拳脚相见,必定分出个你高我低。有战斗就会有牺牲,胜者王侯败者贼,王者产生于敢于玩命、好狠斗勇者之中。成年之后,我的这些新结识的小伙伴们,能成为王者的,简直寥若辰星,许多竞争者,要么残疾,要么丢掉性命,要么远逃他乡,与他们相比,我真可以非常自豪地称谓长寿之人!

  他们没有书,没有棋,更没有收音机,他们不 要这些破玩意,没有人讨论国家大事,这对他们毫无意义。搞恶作剧、虐杀动物、相互斗殴、恶毒谩骂,构成他们生活中的一切。

  渐渐地,这些人将嘲弄的目标,莫名其妙地转向了向我:“喂,我说,他还没有外号呐!”

  “是啊,应该送个外号给他啊!”

  “咱们这伙人里,哪有没外号的啊!”

  “可是,应该给他起个什么外号呐!”

  “……”

  “去,去,”听到他们的话,看到他们仔细地端祥着我,挖空心思地捉摸着送我一个比较贴切的外号,我顿时气便不打一处而来,我可不想忍受这无端的戏弄,转身便往奶奶家走去:“你们太坏了,我可不跟你们玩了!”

  “嘻嘻嘻,”众男孩不怀好意地冷笑着,将我围拢起来,你用柳条枝轻轻地抽打一下我的脊背,他用挂着焦糊的死青蛙的铁条捅捅我的脚掌,而脏 涕则握着红缨枪,横在我的面前:“想回家,没那么容易,”我真搞不明白,他刚才还奋不顾身地帮我打掉身上的吸血鬼,使我对他充满了好感和感激之情,可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现出一副十足的无赖之相:“敢不敢跟老子打一仗啊?”

  “哼,”面对脏 涕的挑衅,我感觉到自己突然受到他的传染,连自己都无法想像地粗野起来:“操你妈,有种的你别拿武器啊,咱们凭手打,老子不怕你!”我拍着胸脯,彷佛像个宁死不屈的烈士,与脏 涕叫起阵来。

  “哎呀,”脏 涕闻言,啪地扔掉红缨枪:“你挺横啊!”

  “揍他,”众男孩嚷嚷道:“他不是咱们这疙瘩的,揍他,他是外地人!可不能让外地人震住咱们啊!”

  “是啊,如果让外地人把咱们给欺侮住,咱们的面子可就丢没喽!”

  “揍他,”

  “对,大财子,二孩子,四权子,上啊,帮着三裤子啊,上啊,你们可都是姓卢的亲哥们啊,姓卢的,大家一起上,保准揍扁他!”

  “快,别让这小子跑掉,快点把他围起来啊!”

  “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大家散开点,小心崩身上血!”

  “……”

  “你们在干什么!”

  我被五六个姓卢的亲哥们团团包围住,你一拳、他一脚地向我发起猛烈的攻势,我顾了脑袋却顾不了屁股,在雨点般的拳头中,犹如困兽般地做着绝望的挣扎,突然,包围圈外响起了老姑那清脆、圆润的叫嚷声:“嗯,你们在干什么?

  为什么欺侮人,这么多人打一个人,真不要脸!”

  很快,一个又一个卢姓亲兄弟,被一支少女柔嫩的手掌推搡到一边:“滚开,一边凉快去,不许合伙打人,想打架就一个一个地单抠,一大群人打一个人,算什么能耐啊!”

  我停止无望的挣扎,呼呼地喘着粗气,转过脸来一看,嘿嘿,老姑擎着酱油瓶,气喘吁吁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好生感动。想起最初对老姑的不敬,我不禁惭愧起来,我坐在地上,久久地望着老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对老姑说些什么感激的话才好。

  老姑一个健步跃到我的身旁,一把拽住我那隐隐作痛的手臂:“大侄子,别怕,老姑来帮你,我看谁敢欺侮你,”

  豁豁,平日里,见到一条毛毛虫都要吓得屁滚尿流,光天化日,连辽河边的祖坟地都不敢进去的老姑。今天,在一群与她年龄相仿,但却如狼似虎的顽童面前,突然一扫往日之懦弱,握着嫩白的小拳头,咬牙切齿地吼叫起来:“喂,老卢家的人,你们家最他妈的不讲理,怎么,想欺侮我们老张家的后代,来吧,今天,姑奶奶跟你们较量较量!”

  “哼,”脏 涕揉了揉?麻的胳膊,带 着他的卢姓亲兄弟们,悻悻地走开了:“哼,好男不跟女斗,谁跟你打架啊,说出去让人家笑话!”

  “哦,你们还怕人家笑话啊,你们还有脸啊,那,你们合伙打人就不怕人家笑话吗,过来啊,打啊,我陪你们打!”

  “哼,不玩喽,回家吃饭喽!”卢姓亲兄弟冲着老姑做着种种可笑的鬼脸,然后,一哄而散。

  “大侄啊,你看你,……”老姑蹲下身来,一支手握着酱油瓶,另一支细白的小手,像个小大人似地整理着我那被众男孩拽扯得皱皱巴巴的衣服:“哎呀,真是的,怎么弄成这样啦,来,快点把这条袖子套上,嗨,完啦,你看,连扣子都打丢啦,走,快回家去,老姑给你找个扣子缝上!”说完,老姑将我拽了起来,像妈妈那样,握着我的手,走向奶奶家。

  帮我缝好纽扣之后,老姑非常自豪地拎过一支小花口袋,在我的眼前轻轻地摇了摇,立刻传来哗哗的响声:“走,老姑陪你玩!”

  老姑拽着我的手臂,走到柴草垛的后面,她哗啦一声,将一堆白森森、光溜溜的猪骨头倾倒在柴草上面,然后,坐到我的身旁,老姑拣起几块猪骨头,非常灵巧地摆弄起来,只见洁白的猪骨头在她的手心里上下翻飞,直看得我眼花缭乱,老姑渐渐停下手来,将猪骨头塞到我的手里:“大侄,你会不会玩啊?”

  “不会,我从来没有看过这玩意!”我摇了摇脑袋,老姑失望地望着我:

  “那,咱们玩点什么呐!”

  “嘿嘿,”看着眼前秀气灵灵的老姑,我突然想起与之亲吻时那滚滚而来的芳香,不禁色心顿起,小手淫迷地触碰着老姑的胯间。老姑见状,一脸惊讶地瞅了瞅我:“大侄,你,要干么?”

  “老姑,让我看看呗!”我悄声嘀咕道,非常讨好地叫了她一声老姑。

  一听到我亲切地叫她老姑,老姑幸福地微笑起来,看到老姑和善的笑容以及怯懦的神态,我色胆陡胀,小手索性插进老姑的裤子里,老姑本能地用双手按住了裤带,面色绯红,吱吱不不地嘀咕道:“大侄,这?”

  “老姑,老姑,老姑,”我拽住老姑的裤带,一口一声“老姑”地央求起来,听到我终于张开尊口,称她为“老姑”,老姑又是欣喜,又是自豪,她继续按着裤带,一对懦弱的眼睛久久地望着我,而我,则死死地扯着她的裤角:“老姑,老姑,让我看看呗,让我看看呗,”

  老姑终于下定了决心,只见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在我热辣辣的目光注视之下,红头胀脸地解开了裤带,我兴奋得再也不能自己,小手掌哧溜一声,便滑进老姑那神秘的胯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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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大孙子,大孙子呐!”院子里传来奶奶的喊声:“大孙子,菊子,菊子,吃饭喽!”

  “快,别摸啦!”听到奶奶的喊声,老姑慌慌张张地系上裤带,呼吸短促地跳出柴草垛:“妈——,我和大侄子在这呐!”

  一张方桌,放置在土炕中央,爷爷一家人围拢在桌旁,我咕咚一声跳上土炕,爷爷亲切地将我拽到他的身旁,我抓起一块热气升腾的玉米锅贴卡哧咬了一口,顿时感觉到又粗又涩,那苦溜溜、?兮兮的味道,简直无法与香喷喷的白面馒头相提并论。

  看到我久久不肯咽下口腔里的玉米面,又看到我眉头紧皱的窘态,奶奶默默地站起身来,摘下棚顶的小竹蓝,她小心奕奕地掀开花手绢,拽出一块小 干:

  “大孙子,吃这个吧!”我放下玉米锅贴,毫不客气地接过 干,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从第一顿饭开始,我便再也没有啃咀过第二口粗涩的玉米面,奶奶总是能够从她的小竹蓝里,魔术般地变幻出各种各样、非常可口的食物来:烙 、馒头、干、糖块、肉松、硷鸭蛋、……。

  奶奶拎着小竹蓝,得意洋洋地拿出几块 干递到我的手里,看到我香甜地咀嚼着,彷佛是奶奶自己也在幸福地咀嚼着,那慈祥的面庞,露出甜蜜蜜、美滋滋的微笑。

  发现了小竹蓝的秘密之后,我再也不啃咀嚼玉米面,而是频繁地向奶奶索要小竹蓝里面的食物。如此这般,未过三日,奶奶的魔术终于露了馅,小竹蓝彻底告馨,这可真让奶奶好生难堪,她不知所措、无可奈何地在屋里踱起步子。

  “老鳖犊子,你这么瞎转转有啥用啊,”看到奶奶的尴尬之相,爷爷没好气地嘀咕道:“还不去鸡窝那看看,看看还有没有鸡蛋啦?”爷爷的话使奶奶顿然省悟过来,她推开屋门满怀希望地奔向鸡窝。

  “大孙子,你吃饱了么?”奶奶亲热地问道,见我点了点头,奶奶抱起了我:“大孙子,吃饱了,就睡觉吧!”

  “妈——,”老姑问道:“妈哟,我大侄在哪存啊?”

  “存?”听到这个字,我又纳闷起来:存!这又是什么意思?老姑怎么把在哪里睡觉,说成了在哪里“存!”啊?

  “在我这。”奶奶一边帮我脱着衣服,一边答道。末了,奶奶又开始解她的包脚布,一挨奶奶将层层黑布翻解开,我看到一双极其滑稽的大脚掌,奶奶的双脚是那么的可笑,脚面高高地隆起,呈着极度扭曲的弓形,长硕的中趾不可思议地搭在姆趾上,如此一来,在其脚尖处,便形成一个让我哭笑不得的小包丘。

  我迷茫地问道:“奶奶,你的脚是怎么搞的啊,咋成了这样啊?”

  “嗨,”爷爷不屑地说道:“你的奶奶小时候不听话,她妈妈给她裹脚,她嫌痛,总是偷偷地解开,结果,慢慢地,便弄成了这副模样!”

  “哦,”我突然明白过来,像奶奶这般年纪的老妇人,都毫无例外地长着一双比孩童还要细短的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微微,如果刮起大风,可以非常轻松地将其掀翻在地。

  “奶奶,”望着奶奶那畸形的双脚,我突然想起一本小说里介绍过,旧社会的女人,不仅要裹小脚,并且,没有名字,嫁给谁就随谁的姓,什么王氏、李氏的,想到此,我笑嘻嘻地问奶奶道:“奶奶,你有名字么?”

  “没有,”奶奶坦然答道:“奶奶没有名字,只有姓,奶奶姓赵,赵钱孙李的赵!”

  “嘿嘿,”爷爷从旁提醒道:“老鳖犊子,瞅你这臭记性,你怎么没有名字,你忘了,土改的时候,你去分地,村长问你的名字,你说没有名字,村长不是临时给你起了一个赵永芝的名字么,……”

  “嗨,”奶奶则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这算什么名字啊,除了分地时用过一次,以后,就谁人没叫过这个名字,无论在家里,还是在生产队里,大家都叫我老张太太!”

  “奶奶,”我继续问道:“你念过书么?”

  “哼,”奶奶撇了撇嘴:“早头,哪有女孩子念书的,大人们都不让女孩子念书,女孩子早晚得嫁人,所以,是别人家的人,谁肯花钱供女孩子念书啊,大孙子,奶奶是个睁眼瞎,一个大字也不认得!”

  “谁说的!”爷爷补充道:“一个字不认识,那,你去城里做买卖的时候,上厕所,是怎么分辩出男女厕所的啊!”

  “哦,”奶奶苦笑道:“那两个字,我还认得,为了不上错厕所,我是硬憋出来的!一看到那两个字的形状,我便能分清哪个是男厕所,哪个是女厕所!”

  啪——,待全家人都接二连三地钻进了被窝,奶奶啪地关掉了小灯泡,屋子里顿时一片可怕的漆黑,我木然地依在奶奶的身旁,望着窗外明亮的圆月,我突然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妈妈的酥乳,以及温暖的胸怀:“妈妈,妈妈,妈妈,我要摸咂!”

  “哎哟,”奶奶无奈地嘀咕道:“孩子还是太小哇,离开妈妈就不行,孩子想妈妈了,这,这,可怎么办呐!来,大孙子,摸奶奶的咂吧,什么,奶奶的咂太瘪了,没有你妈妈的大?这,这……”

  “来,陆陆,”二姑掀起她的棉被:“来,到姑姑这来,来,摸姑姑的咂!”

  二姑轻轻地将我拽到她的怀抱里,撩起了衬衣,将一双散发着青春香气的乳房,拥到我的手里:“怎么样,姑姑的咂像不像你妈妈的啊,什么,像,嘻嘻,那,你就摸吧!”

  “哦,”旁边的奶奶 勤地整理着我的被角:“大孙子,盖好喽,别凉着哇!”

  我贪婪地抓摸着二姑的酥乳,困意渐渐袭来,身下的土炕也慢慢地滚热起来,早已习惯于睡木板床的我,无法适应这难耐的燥热,呼地蹬掉了棉被,露出赤裸裸的身体,奶奶轻轻地嘀咕一声,帮我重新压好棉被,在奶奶家度过的第一夜,我不停地蹬踹着棉被,奶奶则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帮我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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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早晨,我顿感周身乏力,凉气袭袭,我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被窝里,任凭奶奶和二姑如何呼唤,我就是懒得动一动,二姑掀起被角,细手刚刚触到我的身体,立刻惊呼起来:“哎呀,妈哟——,陆陆的身子咋这么热啊,都烫手哇,不好了,陆陆感冒了!”

  “唉,”奶奶唉息道:“一定是昨晚踹被,着凉了!快,给他穿上衣服,赶快去医院!”

  “不,”当奶奶将我背到医院,望着医生手中冷冰冰的大铁针,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金花,我立刻惊赅万状,拼命地挣扎着:“不,不,我不打针,我不打针!”

  “大孙子!”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糖球:“大孙子,听话,打一针,病就好喽!”

  可是,让奶奶遗憾的是,一针,并没有医好我的病,我的病情日益严重,奶奶只好天天背着我去医院打针,每次打针之前,奶奶总是要买一些糖果之类的小食品,向我施以一点点小恩小惠,作为我屁股挨扎的报酬。

  又是一个清晨,奶奶与往常一样,背着我去医院打针,看到路边的冰糕箱,我喃喃地嘀咕道:“奶奶,我要冰棍!我要冰棍!”

  “唉,”奶奶摸了摸口袋,突然让我失望地说道:“大孙子,奶奶没钱了!”

  “不,不,不么,奶奶,我要冰棍,我要冰棍!”

  “咦——,咦——,咦——,”我扒在奶奶的脊背上,不知好歹地嚷嚷着,两支手死死地抓拽着奶奶的衣 ,突然,我感觉到奶奶的身子微微地抖动起来,继尔,传来一阵阵痛哭声:“大孙子,奶奶不好,奶奶没有能耐,奶奶穷哇,奶奶连个冰棍都买不起了!咦——,咦——,咦——,……”

  听到奶奶的悲泣,我不再叫嚷,可怜巴巴地依到奶奶的脊背上:“奶奶,别哭了,我,不要冰棍了!”

  “咦——,咦——,咦——,……”听到我的话,奶奶更加伤感地抽泣起来:“奶奶没能耐,奶奶穷,奶奶没钱,咦——,咦——,咦——,……”

  “先生,”看到我久病不愈,情急之下,奶奶索性将我背到算命瞎子的家里,奶奶将我放到一块焦糊的苇席上,然后,诚慌诚恐地冲着算命瞎子询问道:

  “先生,请给我的大孙子掐算掐算,他的病怎么总也看不好哇?”

  “哦,”算命瞎子闻言,翻滚着没有眼珠的白眼眶,煞有介事地问奶奶道:

  “好的,把他的生日,时辰告诉我吧!”

  “嗯,”奶奶如实相告,算命瞎子低下头去,默默地点拨着干枯的手指头:

  “嗯,没有什么不吉利的啊,老张太太,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陆陆!”

  “嗨呀,”算命瞎子突然嚷嚷起来:“叫大喽,叫大喽,这孩子的名字叫大喽,名字叫大喽,可不好养啊,不是闹病,就是有灾,……”

  “那,怎么办啊?”奶奶恐惧地问道,算命瞎子像模像样地答道:“不要着急,老张太太,给孩子改个名字吧,”

  “好,好,”奶奶点头如捣蒜:“好,好,那,就请先生给我大孙子重新起个名字吧!”

  “这个么,”算命瞎子略微思忖了一下:“老张太太啊,这名字,用不着我起,你给孙子偷个名字,以后,就好养喽!”

  “偷?”

  “是的,我的意思是说,这孩子太孤,太娇,名字又没起好,不好养,你看谁家的孩子多,就偷他家孩子的名字,以后,保准不闹病,好养活!”

  “哦,”奶奶恍然大悟,犹如抓到一颗救命稻草:“谢谢先生,谢谢先生,”奶奶将小竹蓝放到土炕上,拿出四个混着一半玉米面,一半白面的热慢头:“先生,现在,大家都很困难,老张太太更穷,你是知道的,我没有钱,就给你几个馒头,垫垫肚子吧!”

  “没说的,没说的,”算命瞎子欣然接过热馒头:“这年头,谁也不好过,老张太太啊,现在风声很紧,到处破四旧、反迷信,我可是偷偷摸摸地做这生意的,你可别到处乱说,一定要帮我保密,否则,我又得挨斗啦!”

  “先生,你放心,我老张太太,嘴最严实,没用的话,从来不乱说!”

  “老张太太,”算命瞎子继续指点奶奶道:“给这孩子偷名字,最好偷亲戚家孩子的名字,那样,更好养!往后,什么病啊、灾的,都没有啦!”

  “谢谢,谢谢,”奶奶背起我,千恩万谢地走出门去,一路上,奶奶不停地嘟哝着:“偷个名字,偷谁家孩子的名字才好呐,啊,我想起来了,我起来啦,你大姑家孩子最多,有五个儿子。咱们就偷她家孩子的名字吧,嗯,对,咱就偷她家孩子的名字,吁——,老大,叫小威子,老二,叫小再子,老三,叫小胜子,老四,叫小力子,老五,叫小明子!大孙子,这五个名字,偷哪个才好呢?……,嗯,前面三个,都太大喽,只有老四,跟我大孙子的岁数差不多少,对,就偷老四的名字,大孙子,以后,你就叫小力子吧!”

  于是,在算命瞎子信口?黄的指点之下,有病乱投医的奶奶非常荒唐地给我窃取了四表哥的乳名,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改了乳字,而疾病当真就不可思议地,奇迹般地全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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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老鳖犊子!”病弱的爷爷死死地拽扯着奶奶,昏浊的眼眶里闪现着愠怒的目光:“老鳖犊子!你,又要冒险,是不?”

  “你放开我,”奶奶挎着装满鲜鸡蛋的小竹蓝,拼命地挣脱开爷爷干枯的手臂:“就你这胆子,还没有兔子大,什么也不敢干,难道,一家人等着饿死吗?

  你饿着就饿着吧,你也这个岁数了,土都埋到脖子根喽,可是,咱们的大孙子,怎么办,吃什么,也跟你一起挨饿吗?”

  “可,这是投机倒把啊,”爷爷无奈地摇晃着脑袋:“官家不让啊,一旦给管理所的人抓住,不仅要没收,还要揪斗、游街,扣工分的!”

  “哼,我不怕,”奶奶坚定地说道:“我不怕,我老张太太什么世面没见识过,伪满那咱,日本人邪乎不邪乎?我照样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做走私买卖,八路军厉害不厉害,我不也是绕过他们的封锁线,把大米背到进了辽阳城?哼,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这个世道,要想活着,就得拼命,不然,就只好等着饿死吧!”

  “唉,”望着奶奶微微弓起的脊背,蹒跚着一双畸形的大脚,挎着沉甸甸的小竹篮,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爷爷苦涩地咧了咧嘴:“唉,这个老鳖犊子啊!

  真是拿她没办法,可也是,”爷爷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唉,细细想来,这些年来,多亏老鳖犊子顶风冒险地四处飘荡,费劲巴离地挣点辛苦钱,一步一步地把孩子们拉扯大了,否则,若是换了我,天天这么穷守在家里,这一家人啊,早就饿瘪喽!”

  “爷爷,”我拉着爷爷的干手问道:“爷爷,奶奶这是干啥去啊?”

  “卖鸡蛋,”爷爷答道:“你奶奶做了一辈子买卖,而现在,官家不许老百姓做买卖,抓着,就狠狠地收拾你!可是,你奶奶天生就是这么个傻大胆,为了养家,为了 口,你奶奶经常出去冒险啊!”

  爷爷抚摸着我的肩膀:“力啊,大孙子,你奶奶为了让你能够吃上好吃的,这不,又冒险去了。”

  听到爷爷的话,我心里热乎乎的,我突然喜欢起奶奶:“奶奶,奶奶。”

  爷爷瞅了我一眼,深有感触地说道:“你奶奶啊,胆子要多大,有多大,早头,伪满的时候,日本人不许中国人吃大米、白面,抓住,就是经济犯,狠狠地收拾你,弄不好,就得出劳工,给日本修碉堡,最后,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可是,是人,哪有嘴不馋的啊,上顿下顿吃橡子面,把人吃的,肚子胀起老高,连屎都拉不下来,这还有好。所以,人们就偷偷地吃。你奶奶一看,这事有赚头,就偷偷地弄来麦子,磨成面,蒸馒头卖。我和你奶奶每天后半夜起来,偷偷地磨好面,蒸完一屉馒头,你奶奶将馒头装在柳条筐的最底层,上面垫上一层芦苇叶子,最上面,堆着猪草,天刚  亮的时候,便挑着柳条筐,佯装着打猪草的样子,沿着公路闲逛,那个时候,嘴馋的人,都明白这档子事,见你奶奶走过来,就拐弯抹角地问一问,如果是比较熟悉的人,你奶奶就告诉他们,我有馒头,想吃么?想吃,拿钱来。这在当时,可不闹着玩的啊!一旦逮住,是要蹲大狱的啊。”

  傍晚,奶奶挎着空空如也的小竹篮,风尘仆仆地迈进家门,爷爷装腔作势地讥讽道:“哎哟,老鳖犊子!你还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让管理所的给抓进去了呐!”

  “哼,老头子,”奶奶没有理睬爷爷,她将小竹蓝放到木柜上,然后,兴奋不已地跃上土炕,奶奶端坐在炕沿上,哗啦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乱纷纷的散币:“顺利,顺利,今个,头一天开张,就这么顺利,真没想到哇,老头子,这官家越不让干的事,钱赚得也就越是容易,你信不信,一个鸡蛋,能挣一分钱呐,嘿嘿。”

  奶奶笑嘻嘻地数点着:“哎呀,真没少挣,在生产队干一个月,才能挣几个工分啊,大孙子,”见我久久地盯她的面庞,奶奶放下手中的散币,自豪地掏出一块小纸包,递到我的手上,我一摸,还微微发热,奶奶亲切地展开小纸包,露出一个香气喷喷的白面烧 ,“吃吧,大孙子,还热乎着,这是奶奶用卖鸡蛋的钱,给你买的,明天,奶奶还卖鸡蛋去,挣了钱,还给你买火烧吃!”

  “嘿嘿,”我贪婪地啃了一口热乎乎的烧 ,心里一个劲地发笑:奶奶,真好玩,管烧 ,叫火烧!

  “呵呵,”爷爷继续讥讽道:“老鳖犊子!看把你臭美的,都快美出 涕泡来啦,今个,是什么日子,你知道么,今个,是星期天,官家休息,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了乖,等明天,官家上班了,你再去试试看,够你对付的!”

  “老头子,我不怕,什么风雨我没经历过,官家不就是抓我吗,不让我卖么,我就跟他们玩藏猫猫、摸瞎子,打游击,嘿嘿,这总比当年闯封锁线,轻松多了!”

  “奶奶,”我一边啃着烧 ,一边不解地问奶奶道:“奶奶,你闯过什么封锁线啊?”

  “哦,”奶奶接过二姑递过来的一块玉米锅贴,咬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口白菜汤,她一边咀嚼着,一边不无骄傲地讲述道:“那几年啊,国军和八路打开了锅,咱们家门前这条大道上,成天过兵,不是国军,就是八路,两家就像拉大锯似的,你来我往,我走你来。嘿嘿,这打来打去的,八路就把国军围在了辽阳城,这下可好,城里的粮食刷地就紧张起来,那个贵啊,就不用提了,我们城外的农民,看着这是挣钱的机会,便背着粮食偷偷地往城里溜,用粮食跟城里人换衣服什么的。”

  “哎呀,”我惊讶地望着奶奶:“奶奶,那要是让人家抓住,可怎么办啊?

  不得枪毙啊?”

  “嘿嘿,没事,那个时候,双方管得都不太严,两方面都睁一支眼,闭一支眼,看见偷运粮食的人,喊几声,放几枪,就拉倒了。奶奶一个女人家,跟着那帮大老爷们,一次又一次地闯封锁线,大老爷们能背一百斤,我也能背一百斤,一斤也不比他们少背。”

  “奶奶真有劲!”

  “唉,也不行啦,自从那阵子背粮之后,奶奶可累坏了,落下一个腰痛的毛病,现在,稍微干点吃劲的活,腰就痛。有一次,奶奶背完粮,拎着换来的衣服往回返,走到半路的时候,前边便辟哩叭啦地响起了枪,然后,轰轰轰地,大炮又响了起来,我们可吓坏了,全都趴在路基下,谁也不敢伸脑袋。”

  “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停止了咀嚼,怔怔地望着奶奶。

  奶奶顿了顿:“也不知道枪声响了有多久,当天完全黑下来以后,枪声和炮声才渐渐地小了一些,我们这帮人,又困、又饿、又乏,可是谁也不敢动一动,我一想,总这么扒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哇,我就站起来,沿着公路往前走,别的大老爷们一看,便一个接一个地跟了出来,我们走出几里路,突然发现前面有许多人影在晃动,我们走近一看,是八路,正在收拾地上的枪枝,抬伤号,埋死人。越往前走,死人、伤号越多,那个惨啊,被打碎脑壳的,被击穿心脏的,炸掉胳臂、腿的,还有的人,连脑袋都没有啦,唉,吓得我们都不敢细看啊。”

  “奶奶,谁和谁打啊!”

  “嗨,还能有谁啊,国军和八路呗,唉,都是中国人,这是何必呐,唉,死的、伤的都是年纪轻轻的、驴呱呱的漂亮小伙啊,真可惜啊,谁家的孩子,谁不痛心啊,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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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老姑插言补充道:“那场仗确实打死了好多、好多的人,现在,就在那个地方,建了一个烈士陵园,清明的时候,老师还 着我们到那里扫过墓呐,老师也给我们讲过这件事,……”

  “好喽,好喽,”爷爷摆了摆手:“老鳖犊子!就别提你那些光荣历史了,时间不早了,都睡觉吧!”

  为了赚点可怜的散币,给我买回可口的食品,年迈的奶奶不顾爷爷的劝阻,毅然挎起小竹篮,冒着被抓获、被揪斗的危险,做起了一桩大得不能再大的买卖:街头鸡蛋贸易。

  奶奶走家串户地收集鸡蛋,装满竹篮之后,奶奶便用手巾遮掩好,蹬上钢铁厂的通勤小火车,溜到附近的钢铁厂,与钢铁工人秘密地进行鸡蛋交易,每支鸡蛋赚取一点点根本不值一提的蝇头微利。

  在那个火热的年代里,这可是违法的事情,被政府斥责为:投机倒把,是要受到严厉打击的,必须坚决取缔的。

  交易好做,一手交钱,一手数点鸡蛋,而与政府周旋,却是一件让奶奶非常头痛的事情,奶奶必须一边尽力地兜售她的鲜鸡蛋,一边时时刻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与政府管理人员打埋伏,像小孩子似地与之捉迷藏。

  管理人员身着便衣,有时,甚至装扮成买鸡蛋的钢铁工人,奶奶不止一次地自投罗网,满满一竹蓝鸡蛋,悉数没收,口袋里的钞票,全部收缴,然后,被扔进学习班,眼泪汪汪地啃上几天硬梆梆的窝窝头。

  每天傍晚,我都和老姑倚着木窗,焦虑万分地盼望着奶奶能够平安回来。

  “妈妈今天不会出什么事吧?”老姑皱着眉头嘀咕道。

  “不会的,”我则信心十足地安慰老姑道:“不会的,奶奶很机灵,不会被他们逮住的!”

  哗啦一声,房门被人重重地推开,奶奶一脸疲倦地走进屋来,我和老姑不约而同地扑向奶奶:“妈——,”

  “奶奶,”

  “哈,”如果奶奶现出喜悦之色,那一定是顺利地卖光了鸡蛋,赚到了一点可怜的散币,此刻,奶奶会无比自豪地掏出成把的散币,一边数点着,一边美滋滋地讲述着这一天,非同寻常的经历,以及与管理人员巧妙周旋的、即可笑又惊险,且刺激的故事:“今天,哈,一个老家伙又逮住了我,他拽住我的竹蓝,正要掏证件让我看,我趁他稍一松手的机会,嗖地转过身去,拼命地跑开了,那个老家伙上了点岁数,腿脚不太利落,没有追上我,我一口气跑出住宅区,钻进了小胡同,嘿嘿,恰巧碰上一个大买主,一篮子鸡蛋都卖给了他,省了不少心啊!”

  然后,奶奶幸福地掏出一块热馒头,塞到我的手里:“大孙子,趁着热乎,赶快吃了吧!”

  如果奶奶进屋,空着双手,脸色黯淡,不用问,奶奶今天一定是又栽倒在管理人员的手上,好话说了一万句,终于没有把她扔进学习班。

  “妈,”老姑怯生生地望着绝望的奶奶,我拉着奶奶凉冰冰的大手掌:“奶奶,”

  “咦——,”奶奶突然涌出一串?涩的老泪:“大孙子,奶奶今天又给管理所的逮住了,鸡蛋都没收了,奶奶没能耐,钱都收缴了,没给大孙子买好吃的,咦——,”

  “妈,”二姑端来一碗热汤:“妈,别上火啦,今天没收了,明天,再想法挣回来,妈——,吃点饭吧!”

  “不,”奶奶推开热汤,连衣服也没脱,便钻进了被窝:“我不吃,我不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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