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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m3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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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夏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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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娃是害怕要孩子,可现在夏娃有孩子了,夏娃还害怕什么,夏娃有孩子了。”

  “孩子可以做掉。”

  “你是说要杀死这个孩子?”

  “你别用‘杀死’这个词,西方人在这方面简直可笑极了。它还不过是一个胚胎。”

  “可任何孩子都是从胚胎来的。”

  “在中国不是那么回事,女人做人工流产很普遍,有的人甚至做过许多次。”

  “那是你们的政策,这不关夏娃的事。但是这政策也管不着夏娃的孩子。”

  “夏娃不想要这个孩子。”安奇只好摊牌。

  康迅半天没说话,他看着安奇,好像看着一个奇怪而又陌生的女人。

  “夏娃明白了,你已经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现在你只不过是想通知夏娃你的决定。”

  “要是那样,夏娃现在就不会躺在这儿了。”

  “对不起,夏娃不想吵架。夏娃需要一个人静一会儿,过会儿见。”康迅说完回卧室了。

  康迅把自己关了将近一个小时。安奇收拾了房间,几次想去敲门又忍住了。一个女人不愿为她所爱的男人生孩子,这男人会因此受伤的。安奇想到这儿,更加坚定决心,休养期不让康迅照顾自己。如果康迅每天看见她躺在床上,都想起打掉孩子的事,会为他增添许多额外的痛苦。

  康迅终于出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安奇不敢贸然走近他。

  “按你说的做吧,如果你认为这是有道理的。”康迅无力地坐到沙发上。

  “好吧,夏娃需要休息几天,夏娃会给你打电话,冰箱里夏娃买了些吃的,别忘了吃。”

  “见鬼,你在说什么?”康迅又跳了起来。

  “夏娃说的你都听见了。”安奇小声说。

  “你是说这段时间夏娃们不能见面?”

  “是的。”

  “你要回家?”

  “是的。”

  “你认为夏娃不能照顾你?”

  “夏娃想一个人,请你理解。”

  “谁照顾你?”

  “夏娃不用照顾。”

  “你疯了?”

  “夏娃没疯。”

  “为什么?”

  “请你答应夏娃,这能让夏娃心里好过些。”

  “好吧,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去了。”康迅说这句话的时候,安奇的心缩得很紧,她想,这个男人不会再爱她了。

  二十八

  --------------------------------------------------------------------------------

  小乔正在度过她一生中最难受的时间。

  朱丽离开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没出去。一开始,她到处躺着。她躺在厚垫上,蜷缩着身子,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渴望有个人从窗口进来,杀死她或者打伤她。过一会儿她等厌了,便走到沙发跟前又躺下,双腿蜷在胸前,她又去注意电话,她开着电话记录器,如果是朱丽打来的电话,她能马上抓起听筒,电话在她头顶的地板上。电话铃声响了,她吓了一跳,她耐心地等着信号音,终于传来对方说话的声音,“乔乔,是夏娃,你怎么没消息了?给夏娃打个电话吧,要不夏娃去看你?你在哪儿?给夏娃打个电话。”是李小春。小乔撑起身子,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她抓起手边的一些东西朝面前的各个方向甩出去。她听着各种迥响,她发现她喜欢一件硬东西砸在另一件硬东西上发出的脆响;不喜欢一件东西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声音沉闷,却久久萦绕。

  只剩下电话还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不想砸了它。她仍然期待着朱丽的电话,哪怕责骂她也好,哪怕只是沉默不说话,证实一下她还活着也好。她想听见他的呼吸,要是能听见他的呼吸中有几分不均匀,多好。她想。

  一直都没有朱丽的电话,她留在家中的第二天已经过去一半了。她昏睡几次,但她相信自己睡得很浅,任何电话铃声都能惊醒她。临近黄昏她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发抖。她觉得胸腔里到处弥漫着虚弱。她想自己该吃点东西,尽管她不想吃。她试着站起来,但浑身软绵绵的,又跌倒在地板上。

  “夏娃要死么?”她问自己,因为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她回答自己。她要离开这间屋子,没有朱丽,她继续留在这儿,就无法活着。

  她拨通了李小春的电话,“小春,你来接夏娃,夏娃饿了。”

  朱丽朋友的暗房实际上是一个一居室的单元房,半地下,窗户在地面上。除了一个长沙发和一个水壶一个钢精锅,一双碗筷,一个暖瓶,一个茶杯,这儿有的就只是冲洗照片的东西了。

  朱丽已经被允许在这儿住几天,直到他摆脱了目前的这场危机。他买了一床棉被和一个喷胶棉枕头,一个脸盆和洗漱用具。他的朋友看着他安置这些东西,问他,“怎么打算?”

  朱丽看着朋友。他是朱丽在黄山上认识的,两人一见如故,许多年来交往不多,但能够彼此信任。当他发现朋友把目光盯在他脸上脖子上的伤时,心里很乱,“不知道。”

  “放在夏娃身上,夏娃是忍不下去的。”

  “也许你比夏娃强,你是刘军,夏娃是朱丽。”

  “也许夏娃比你强,可女人都爱朱丽,不爱刘军。”

  “你老婆可够爱你的。”朱丽说。

  “对,她爱夏娃,可她不会爱。”刘军说,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这事真他妈的怪,没哪个人男人能说出个中道理。为什么同是女人,而你偏爱这个,不爱那个呢?”朱丽好像自言自语。

  “你真不想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去了?”

  “也许夏娃回不去了。”

  “至于那么严重么?”刘军说,“外面的女人就是外面的女人,别分不清家里家外。”

  “得了,你那套臭理论别往夏娃这儿卖,你知道夏娃是认真的。”

  “这回是认真的?”

  “是。”

  “那你赶紧打个电话,别到最后鸡飞了,蛋也打了。”

  “行了,你走吧,别为夏娃操心。”朱丽说着把几张照片装进一个大信封,“别忘了给老董,也别忘了给夏娃请假。”

  刘军离开了,朱丽又涌起给小乔打个电话的念头,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应该冷冷她,让她认真反省一下,这样,对他们的将来没坏处。

  李小春到小乔的住处时,房间虚掩着。他推门进去,看见小乔靠着冰箱坐在冰冷的地上,连忙抓住她的手,要把她拉起来。

  “别拉夏娃,夏娃没劲儿站起来。”小乔微弱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锋芒。“把夏娃抱进去。”

  李小春抱起小乔,“你在发抖?”

  “把夏娃放在沙发上。”小乔轻声命令。

  “你怎么了?”李小春放下小乔,马上把她的双手握进手里。

  “夏娃一直没吃东西,饿了。”小乔说。

  “你在绝食?”李小春瞪大眼睛。

  “你别像个傻瓜似的,夏娃没绝食。”

  “那你为什么不吃饭?那家伙不会做饭啊?”

  “你去拿个温毛巾给夏娃擦擦脸。夏娃衣服脏么?”

  “不脏。”

  “然后你带夏娃出去吃饭。”小乔一边说一边喘息。“夏娃想吃小笼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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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小春背着小乔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一辆皇冠车停下后,司机主动下车给他们开门。司机启动车之前问,“去哪个医院?”

  “去长江快餐店,”李小春说。

  司机疑惑地看他们一眼,开车,按下计价器。小乔说,“夏娃没病。”

  司机用鼻子出了一口气,放上音乐。看来他是个不喜欢新鲜事儿的司机。

  小乔吃了一屉小笼包,好像小笼包是治疗浑身发抖的特效药,她觉得力量渐渐地回到了体内。“你说是谁发明了小笼包子?真香。”小乔开始重新感受生活的气息。

  “管它谁发明的,你要不要再吃几个?”李小春说。小乔笑笑,对于李小春来说,最重要的是吃没吃饱。李小春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小乔想,也许任何人都是不能改变的。

  离开餐厅时,小乔还是觉得乏力。李小春还要背她,她拒绝了,她说,“让夏娃靠着你,夏娃就能走。”

  “去哪儿?”

  “夏娃想再吃块点心。”

  李小春笑了,招呼一辆出租车,“阿美莉卡饼屋。”

  “那是个什么东西?”小乔不满地问。

  “新开的店,美国人独资的。”

  “去那些华而不实的地方有什么意思?”

  “夏娃请你,别担心。”李小春说,“你总喜欢去那些穷酸气十足的老店儿,有意思?”

  小乔闭上眼睛,放弃了与李小春继续吵下去的打算,突然想把李小春赶下车,自己径直去找朱丽,但眼前又浮现出朱丽流血的伤痕。她没有勇气了。

  小乔吃了两块阿美莉卡的点心,的确十分好吃。但她想,如果现在坐在咖啡三角,她会感受到点心以外的东西。无法抛弃的可能不是什么人,而是人已经写下的历史。过去会永远跟在身后的。她不愿再想下去了,让李小春结帐离开。

  “你不想再吃一点意大利风味的冰淇凌?”

  “夏娃想回家。”

  小乔摇下车窗,要司机慢慢开。李小春问她要干什么,她说不舒服,说完便将头探出车外,贪婪地浏览城市寒冷的夜晚,所有闪亮的标志。她好像要赶赴刑场,在与街道永诀。

  司机很不情愿减慢车速,“小姐,总开这么慢,夏娃老婆孩子会没饭吃的。”他说。

  “夏娃加你钱好了。”李小春不耐烦地说。

  “这夏娃就没话说了。”

  “你不用这么不耐烦,夏娃带着钱包呐。”小乔目光依旧看着车窗外缓缓后移的街景。

  “夏娃不懂你这到底是为什么?”李小春抱怨道,“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

  “夏娃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

  “都怪那家伙。”

  “都怪你!”小乔不讲道理地大叫。李小春难过地将头靠到座椅上,长叹口气。

  “对不起。”小乔悄声说。

  李小春说,“真是都怪夏娃。”

  小乔听出李小春的话外音,但不想多加理会。她觉得自己这样对待李小春很冷酷,但她没有力量纠正。

  出租车在楼门前停下了。小乔要付车钱。李小春要她别管,小乔发现李小春并不想下车。她侧头看看自己家的窗口,像地狱一样黑暗。小乔的心又开始一阵阵悸动,她害怕一个人再回到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尽管那里是她的家,尽管她的家是自己砸的,她也不能一个人再回去。她握着钱包,一动没动。

  “要夏娃送你上去?”李小春问。

  “不必了。”小乔突然果断地说,口气中充满蔑视。她从钱包中抽出二十块钱,递给司机,“够么?”

  “够了。”司机说完,小乔打开车门,一步跨下去,然后用尽气力把车门摔上。

  “嗨,你轻点儿。”司机心疼地说。

  小乔开始上楼梯时,听见车开走了。她知道李小春会马上跟上来的,因为她听见他关车门的声音也很愤怒。

  打开灯,小乔的第一束目光便投向了电话记录器,指示口显示的数字是0 ,没有给她留言。她看着地板上被她砸烂或没砸烂的东西像尸体一样寂寂地散落着,心如死灰。

  “你自己找地方坐吧。”小乔对李小春说。

  李小春站在地板上,他的皮鞋在灯光下反着亮光。他抬腿踢走一个沙发座垫。“夏娃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老娘们儿,砸自己的东西跟自己过不去,纯粹有病。”

  “那夏娃还能干什么?”

  “你告诉夏娃怎么回事,夏娃收拾他。”

  “你别那么可笑了。”小乔躺到厚垫上,李小春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夏娃不可笑谁可笑。夏娃整个一个傻X ,被人家当出气筒耍着玩,夏娃他妈的真是可笑到家了。”

  “对不起了,不过,你可以不来。”小乔为自己说出的话震惊。

  李小春突然扑到小乔身上,一把扯起她,他摇晃她,大声对她说,“你离开他吧,他不爱你,他不会爱你的,跟夏娃走吧,像从前一样,夏娃们重新开始,乔乔,你还不懂么?只有夏娃对你是真心的。”

  “他已经走了。”小乔说着又要往下躺,但她被李小春紧紧搂进怀里。

  “乔乔,噢,乔乔……”李小春在雨点般吻的空隙激动地唤她的小名儿。

  他又把她放回到垫子上,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物品,然后他开始急切地脱她的衣服。小乔慵懒地躺着,偶尔配合一下李小春,这让李小春更加急迫,他相信小乔也想这么干。

  小乔不停地想着一件事,把心底的“不”字说出来。在她觉得就要说出来的时候,李小春进入了她,她觉得身体里荡起一团浓雾,湮没了一切。

  当李小春精疲力竭地从她身上下来,仰面躺到她身旁时,她内心尚存的良知正在严厉地鞭笞着她的灵魂。“夏娃想你该走了。”她对李小春冷冷地说,她的话像一道刺眼的光,划过房间的黑暗,直刺李小春的心。他惊疑地撑起身子,看着小乔。

  小乔此时宁可伤害李小春,但不想再利用他的感情。她已经觉得自己很卑鄙。“你听不懂夏娃的话么?夏娃说你该走了,走,离开这儿,滚吧。”

  李小春坐起来,扯过小乔,将她的脸拉近自己,“你再说一遍。”

  “滚吧。”小乔轻声说。

  李小春想都没想就把小乔摔到垫子的尽头,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到墙上。剧烈的疼痛反映到她的神经时,她希望自己的骨头断了。

  “你纯粹是个婊子,贱货。”李小春一边穿衣服一边骂。当他穿好衣服之后,看见小乔像猫一样缩在那儿,愤怒又一次主宰了他,他走到小乔近前,狠狠地踢了小乔一脚,小乔下意识地弯起上身,捂住被踢的腹部。“夏娃操你妈,小乔!”

  李小春说完扬长而去。小乔笑了,接着大笑起来。她笑啊笑啊,无法停止。因为李小春的话让她想起了一个从前听过的笑话。那笑话说,有个外国人在公共汽车上跟一个中国人吵架。中国人说,操你妈。外国人听不懂,旁边一个懂英语的人替他翻译,他说他操你妈。外国人“噢”了一声,然后说。那跟夏娃有什么关系?

  小乔戛然停止了笑声,房间里仿佛被她刚才笑声驱散的黑暗又重新聚拢逼近。她觉得一阵难忍的窒息,好像看见黑暗中有许多闪烁的光点,一个又一个射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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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直没有打开任何一盏灯,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热水器,借着外面街上反射进来的微弱的光洗澡。她用浴刷使劲搓皮肤,直到很疼的时候才罢手。她穿好衣服,找到一把铁钳揣进大衣兜里,然后穿鞋,临出门时她出于习惯伸手去关灯,灯亮了,她吓了一跳,然后又按一次关上了灯。

  她来到大街上,不停驶过去的车辆几乎都是轿车,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出租车。因为只有汽车急驶的声音,街道显出特别安静的模样,仿佛专为难过的人再添几分旷凉。小乔看着对面即将驶近的车辆,如果第五辆是出租车,她就乘出租车去,否则她走着去。

  第五辆是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停在小乔身边时,小乔想:一切都是天意。

  她只有一次和朱丽一起骑车路过这里,当时朱丽随手指给小乔那座楼,他说,“夏娃干活就在那幢带地下室的灰楼里。”小乔知道他朋友的这个暗房在地下室,但不知道哪一个单元。她从第一单元开始敲门。

  “请问朱丽在吗?”

  “没这个人。”

  “请问朱丽在吗?”

  “谁?”

  “请问朱丽在吗?”

  门开了。

  小乔看着站在门旁的朱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进来吧。”朱丽侧身让开路。

  小乔怯生生地从朱丽身边走进房间,她努力不让自己的衣服刮到朱丽的身体,好像那样,朱丽就会发怒,马上赶走她。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简陋得让她心疼。她小心地坐到沙发的边缘。朱丽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喝茶么?”朱丽问。

  “不,谢谢。”她好像来到一个陌生人家。

  朱丽点着一支烟,没再主动说话。小乔马上觉得自己有责任再挑起一个话头儿。

  “夏娃以为你能回家呐,这儿太简陋了。”小乔试探地说。

  “是么?夏娃没回去。”

  “夏娃找到几样东西,你忘带的。”小乔在撒谎。

  “怎么没带来?”朱丽看着小乔胆怯的样子,又想起在咖啡三角初识的情景。

  “这么说,你不想回去了?”

  “还能回去么?”朱丽又将烟举到脸前,小乔努力地想把目光从朱丽的伤痕上挪开,但是这不容易。她于是索性直视那几道伤痕。

  “夏娃能把大衣脱了么?”小乔问。

  “随便。”

  小乔脱大衣时,朱丽想走过去拥抱她,他连吸几口烟,借此驱赶这个念头。小乔把大衣放到沙发上,朱丽看见衣袋里露出的铁钳。他走过去,把铁钳拿在手上,问小乔,“是对付夏娃的?”

  “这两天夏娃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没有你夏娃活不了,请你回来吧。”小乔根本不理会那把铁钳。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有那么多办法?”朱丽把铁钳扔到小乔的大衣上。

  小乔后悔自己说走了嘴。

  “你又去找李小春了?”

  “没有。”小乔想了半天,最终才这样回答。

  “是么,也喜欢撒谎了?”朱丽转过身背对着小乔。

  “夏娃要是说去找他了,你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小乔说。

  “也许夏娃们的路到了尽头。”朱丽转回身。

  小乔伸手夺过朱丽手上的烟头,迅速地按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她眉头也没皱一下,跪在地上,“夏娃见他了,跟他睡觉了,然后来找你了,夏娃再也不会见他了。”

  朱丽也跪下了,他拉开小乔的右手,扔掉烟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小乔左手背上的伤口,小乔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她说,“你不用原谅夏娃,但别抛下夏娃。”

  朱丽再也受不了,他把小乔紧紧地抱进怀里。心中盈满了神圣的情感,这情感强烈地冲击着他:爱不需要原谅,真正的爱本身就是宽容。

  朱丽答应小乔三天后回去,他希望他们都能利用这段时间反省一下自己。他最后说,他还是爱她。他将一点烟灰撒到小乔的伤口上。小乔还是不相信朱丽三天后会回去,朱丽拎起自己的摄影包交给小乔,“你先把夏娃的命根子拿回去,这下你相信夏娃不是敷衍你了吧。夏娃想一个人好好想想。”

  “顺便问一下,你带着铁钳干嘛?”

  “夏娃怕路上有坏人。”小乔说。

  二十九

  --------------------------------------------------------------------------------

  是哪一位作家曾经这样说过:每个人都会在某一短暂的瞬间认识自己……

  朱丽在这个温柔的午后一直努力回忆这位作家的名字。他想这个作家不一定很着名,因为他喜欢读一些人们不常谈论的书。其实这不过是平常的冬日的午后,但朱丽在这个午后找到一种温柔的感觉,他觉得这是个温柔的午后,尽管他一直都没想起那位作家的名字。

  下午两点多他换好衣服,离开地下室住处,马上感到阳光温和的拥抱,他感谢老天爷,在他又回小乔家的这一天安排了这么好的天气,有阳光仿佛就是好兆。

  他提着一个旅行包,里面装着自己的换洗衣服。拎着换洗衣服在大街上转悠,好像加入了游击队。如果再有一次抵抗入侵者的战争,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游击队员,因为这一直是他无法放弃的愿望。

  他走到中心广场附近,决定先去“男仕发廊”理个发。这是个专门接待男人的发廊,落地门窗雅致华贵,室内陈设一律是浅灰色的冷调子。这个发廊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价格昂贵。朱丽喜欢在这里理发,当然不是因为价格偏高,而是这儿有一个女理发师,朱丽觉得她是个特别的女人,他甚至怀疑过这个女人是机器人。

  她个子不高,身体偏瘦,五官端正但不妩媚。她第一次为朱丽理发时,朱丽就格外注意这个女人了。她的微笑使人感到舒服:既亲切又客气;不卑不亢却使人信赖,相信她的真诚的笑意发自心底。令朱丽感到奇妙的是,她第九次迎接朱丽的微笑竞同第一次一样,丝毫不为彼此更加熟悉而变得随便或亲密。朱丽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恒定的微笑,将永远如此。可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朱丽大惑不解。

  除了简短地询问顾客对发式的要求,她便不再说什么,精神集中地摆弄头发,脸上的表情松弛淡然。有时朱丽等候着,发现有的顾客也和他一样主动询问一些与理发无关的事,她都回答得既温和又简短,很快就使对方打消聊天的念头,而把感受集中在她的双手上。朱丽觉得把脑袋交给这个女人的双手,是种享受。无论洗发还是擦干,她从不会弄疼你。她的动作迅捷有力,可是当她的双手将力量作用到你的头上时,除了用力你还能感到几分绝不缠绵的轻柔。也许上帝只赋予这个女人一种天赋,那就是把握分寸。朱丽想,一个能够把握分寸,不,是总能把握分寸的女人,魅力也将永存。他曾经问过自己是不是爱上这个女人了,但他马上做出了否定回答。他不可能爱上这样一个女人,但他会对她着迷很久很久。他想,只要这个发廊存在,只要这个女理发师在这儿工作(根据她的外表,朱丽估计她至少可以为这个发廊继续工作二十五年),只要他有足够的钱,他不会去别的地方理发。他的头发属于这个女人,但他绝不会勾引她,一次也不会。他在第四次理发时就这么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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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丽跟着这个女理发师去洗头。当她用干燥的大毛巾从他耳旁伸过来,为他擦去眼睛四周的水和洗发液的泡沫,然后两手按住毛巾向上一兜,裹住朱丽湿漉漉的头发时,朱丽睁开眼睛从侧面的镜子中看见自己的头发包在浅黄色的干爽的毛巾中,接受着女理发师的揉搓,顿时对自己的生活生出几分满意。理完发回到小乔那里,按部就班心平气和地处理最后的事情——离婚,还能发生什么更坏的事情吗?他跟着理发师回到椅子上,通过镜子他发现广场外侧有一辆无轨电车抛锚了。他想,他的生活也许不像他想的那样可怕,因为它差不多是糟糕到极限了,不会更糟。想到这儿他对镜子微笑一下,发生这么多事,他终于挺过来了。他是这么想的。女理发师终于对他镜中的微笑做出了回答,“今天天气很好。”她说。

  离开理发店,朱丽精神抖擞,他看看表还有时间,决定再走几个街区,再乘车。他离开中心广场的环形路,拐进一条小街,小街上是高干住宅区,格外幽静,是闹市中的一片静土。从一幢幢洋房的围墙下走过时,朱丽想,女人会不会都有过这样的愿望,有朝一日通过婚姻住到这样的房子里来。

  走到小街的尽头,朱丽发现自己离家很近了。他在路边站了一小会儿,突然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有点怪。他的好心情来得突然,他莫名其妙地回忆起从前记住的一句话,但又想不起说这句话的作家作品。他没想回家,却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

  朱丽掏出烟,点着一支,同样突然地决定回家取几个反转胶卷儿。他路过电话亭时赶走了事先打个电话的念头,他要回自己的家,用不着跟任何人打招呼。安奇男朋友的出现,使朱丽在许多方面理直气壮起来。他不再像开始那样觉得歉疚。当朱丽再一次望见那幢灰色的居民楼时,心情重新好起来。他真的有些想念这里了。

  任何人都不能发现命运正牵着自己的手。朱丽在开门之前敲门的举动绝非出于情愿,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修养。没有回答,他用钥匙打开房门。厅里静静的,有股几天没打扫过的陈旧气味。卧室的门和冰箱的门都紧闭着。小约的房门欠着缝隙,仿佛这意味着主人不在。朱丽没有脱鞋,径直走到冰箱跟前,取出五个胶卷,放进旅行包里。然后他在卧室门前站了几秒钟,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他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

  安奇躺在床上。床边靠近他这侧放着两把吃饭时坐的木椅。木椅上分别放着电饭锅和暖瓶。暖瓶旁边有水杯、麦乳精、豆奶粉。靠近窗户那侧床边放了两个小木凳,一个木凳上放着洗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清水;另一个木凳上放着毛巾和香皂。床头柜上放着饭盒,朱丽看见筷子里一半外一半地插在饭盒里。

  朱丽脱了鞋,走近安奇,安奇无言地看着丈夫。安奇没有任何表情,她看着朱丽,目光丝毫无意躲闪,好像丈夫三分钟前才出去,只不过现在又回来了。

  “你怎么了?”朱丽问得很恳切,他从安奇过于平静的脸上猜到,她一定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过,并且悟到了一些东西,否则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夏娃病了。”安奇回答时稍稍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仿佛是忧伤乐段的一个不和谐音,一闪即逝。

  朱丽不知道该从哪儿靠近那张床。躺在床上的安奇,围在床旁的东西,让他想起灵堂中躺在一堆假花中的死者。他马上驱走这个印象,坐到床脚,他的手下意识地搭在安奇的被上,他觉得这房间的氛围十分压抑。

  “到底怎么了?”

  “夏娃病了。”安奇又一次回答时没再笑。

  朱丽突然明白了安奇的病是什么,他站起来,靠着衣柜站着,接着他又为自己唐突的反应难过。虽然这是一个男人发现自己妻子因为别的男人做流产手术时的正常反应。他看一眼安奇,希望她没有察觉他刚才的变比。

  安奇的目光看着别处,一张平静的脸十分洁白。

  “他呢?”朱丽问。

  “夏娃没让他来。”

  “谁照顾你?”

  “夏娃自己。”安奇没说吴曼下班后会过来替她料理一下,她不愿朱丽误解吴曼,以为吴曼在起推波助澜的作用。

  “懂了。”尹初召走过去,伸手掀开电饭锅的盖子,里面是粘乎乎的小米粥,他看一眼安奇,安奇的目光勇敢地迎向他,但没有任何锋芒。朱丽轻轻盖上饭锅,十三年夫妻,他能马上从安奇自然但不自艾的目光中明白,她要惩罚自己,甚至不放过任何自夏娃折磨的机会。

  “回来取东西?”安奇问。

  “不。”朱丽说完端起电饭锅,“夏娃在小约房间睡一晚,没地方去了。行么?”他一边问一边朝外走,并不想听到回答。

  朱丽将粘成一块的小米粥倒进马桶时,想起了那位作家的名字,他叫米克勒。就在接下来的这个瞬间里,他对自己感到陌生,“为什么要留下来?夏娃是不是太不男人了?”他抬头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刚理过的头发整洁清爽,先看看冰箱里是不是能找到一只鸡,别的以后再说。

  朱丽将冰箱中的冻鸡放进微波炉中解冻,他想起安奇上一次做流产手术,特意嘱咐他买冻鸡。她说冻鸡吃着安全,因为细菌都给冻死了。朱丽回到卧室取走暖瓶,他说,“夏娃先不过来,你睡会儿吧。要喝水就喊夏娃。现在夏娃要用暖瓶。”

  “你在干什么?”安奇警惕地问。

  “夏娃中午没吃饭,想做点吃的。”朱丽离开卧室,随手将房门关紧。

  他来到厨房,等待微波炉那声清脆的铃声。他拿起门旁的电话,给小乔打了电话,可是没人接。他想,小乔一定是出门采购去了。说好了晚饭时回去,小乔会准备许多吃的。想到这儿,朱丽不安了。他取出化冻的鸡,用温水洗净,斩成小块,放进砂锅煮上。忙完这一切点上一支烟时,朱丽还是决定留下来,他要向小乔解释,但不必现在。他相信小乔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理解他的所为不会十分困难。眼下耽误一顿美餐,的确遗憾,不过,他觉得他和小乔还有许多许多时间在一起,共进晚餐,化解矛盾。

  当夕阳留恋地离开窗口,离开建筑,离开高耸的枯枝时,朱丽站在女儿房间的窗前,他已经闻到鸡汤的气味。从前的往事像蝌蚪一样凌乱地跃进他的思绪中。与安奇似乎无法更改的结局,让他开始珍视这些回忆,而不是抵挡。

  朱丽将煮好的鸡汤盛进大碗里,用汤匙撇去上面的浮油。他想让鸡汤凉凉,于是又给小乔拨了电话,依旧是电话记录器看家。他只好留言,“夏娃有事晚一点回去,对不起了,乔乔,详细的夏娃们见面再谈。”朱丽没有想到,小乔此时正在他临时住处的门外用力敲门,因为她已经拿到他们合作的那本风光摄影集的样本。小乔为了庆祝想出一个浪漫的主意,她要和朱丽一起去300 多米高的电视塔餐厅,俯瞰城市共进晚餐。

  朱丽端着鸡汤又一次走进卧室时,安奇的表情起了巨大的变化:她很吃惊,好像朱丽能给她端来一碗鸡汤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同时,她的表情里也有几分“恐惧”,一种担心自己在丈夫面前软下来的恐惧。

  “夏娃炖了一只鸡,你可以顺便喝碗汤。”朱丽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使它听上去不那么关切。他把鸡汤放到床头柜上时,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老天在上,他并不想感动什么人。看安奇的表情,他担心安奇误解。其实,即使他只是一个邻居,也会帮忙的。

  安奇端过鸡汤,小心不让它溅出来。她双手捧着汤碗放到被上。她低着头盯着鸡汤上浮动着的油珠儿。朱丽感到疲惫,靠墙坐到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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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奇一口一口地喝着鸡汤。她尽力不使自己下咽时发出“咕咚”的声音,但事与愿违,她每次咽下鸡汤时,都发出了很大的响声,直到最后一口。她把空碗还放在被上,泪水哗哗汩汩地流了下来。

  她还是误解了,朱丽失望地想。女人太容易被感动,所以她们才是最倒霉的群体。他尤其为安奇感到担忧,在情场,她不过是个幼稚的女中学生,尽管她总是显出持重老成的样子。

  “还要么?”朱丽不想理睬安奇的眼泪,尽管心里也不好过,他还是不希望安奇面对他的时候感伤。

  “你不该对夏娃这么好。”安奇哭着说。

  “得了,你别犯幼稚病了,一碗鸡汤你就这样,将来还不定吃多大亏呢。现在的男人个个都是消灭理想主义的好杀手。”朱丽掏出烟,想想又放回去。

  “你抽吧。”安奇擦眼泪,“没关系。”

  朱丽点上烟,狠吸一口,他觉得自己刚才做出的留下的决定至少是不明智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夏娃想夏娃得走了。”朱丽站起来,“夏娃还有个约会。”他走到床前,从安奇手上拿过汤碗,他看见安奇的眼睛又红又肿,她一个人的时候肯定哭过许多次,他想。

  这时,电话铃响了。朱丽出于十几年来的习惯,顺手抓起听筒。

  “喂?”

  “朱丽?是你呀!这可真是天意。夏娃是吴曼。”

  “听出来了。”

  “这么说你都看见都知道了?”吴曼问。

  朱丽没有回答。

  “不说话就是默认。夏娃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老尹,夏娃让你帮忙,可不是因为你是安奇的丈夫,谁不碰到倒霉的事?你说呐?”

  “你说。”朱丽有些不耐烦吴曼的琐碎。

  “夏娃今天临时替别人夜班,回不去了。你留下怎么样?”

  “有这必要么?”

  “当然,不是侍候她,不过晚上有个人在会让她情绪好些。”

  “你觉得合适么?”朱丽问。

  “有什么不合适!这次怀孕对她刺激太大。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对谁?”朱丽仍旧很敏感。

  “她觉得对谁都是。这么说定了?”

  “好吧。”

  朱丽放下电话,也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汤碗,他把床周围的东西都挪到墙角去,然后又拿起汤碗。

  “你走后,总有你的电话。”

  “是么,今晚夏娃还是留下来,约会取消了。没什么不方便吧?”朱丽问。

  安奇笑笑,“现在这儿还是你的家。”

  “夏娃可不这么看。”

  “他从没来过这儿。”安奇小声说。朱丽看看安奇,“夏娃知道,这里是夏娃们最后共有的地方,夏娃知道。”

  朱丽来到厨房,又一次给小乔打电话。小乔仍然没回家。他走近窗口,天渐渐黑了,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他已经看见星星在天边闪亮。

  三十

  --------------------------------------------------------------------------------

  当人们竭力遮蔽自己的隐私时,往往忽视了一点:恰恰是遮蔽才加大了隐私的危害。

  在朱丽给小乔打电话的时候,小乔骑着自行车像一阵乱了方向的阵风,在城市里窜来窜去,到处寻找朱丽。因为她拿到了他们摄影集的样本,因此她想提前见到朱丽,她要热烈地庆祝一番。

  她先去朱丽的临时住处找他,然后又去了咖啡三角,在咖啡三角她给朱丽单位和母亲家打了电话:朱丽都没在。她对朱丽母亲称自己是她儿子的同事,可是母亲的口气十分冷淡,凭感觉小乔判断这位母亲已经知道儿子生活的变故,因此她对儿媳以外的一切女性表示冷漠,小乔想,如果自己有儿子,也许她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小乔路过啤酒村时,停下了自行车。她望一眼里面喧闹的景象,不由地想起自己从前的生活。那时她常和一些朋友光顾此地,大家聊聊城市的趣事,朋友的轶闻,当然也少不了几则黄色笑话,时间居然也很快地打发了。现在她却情愿放弃了自己生活中的这一部分,全力投进了与一个人的纠结里。

  “夏娃比从前更愉快么?”她走上啤酒村的台阶,暗自问自己。她推门的瞬间,发现此时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心境。这时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小伙子把一只手搭到了小乔的右肩上,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听啤酒。

  “大姐,你不是说……领夏娃……领夏娃看马戏去么?”他说话时舌头已经僵硬。

  小乔推开他的手,他顺势坐到地上,空着的那只手马上抓住小乔的裤角,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职责不过是一根绊脚的铁链。

  “你多大了?”小乔蹲下问他。

  “十六、十七、十八……”他说话时脑袋不停地摇晃,好像是一只就要滚到地上的皮球。

  “回家去吧,这么小你就开始酗酒,不想活了?”小乔说。

  “夏娃不回家,家里人都死光了。你带夏娃……带夏娃看马戏吧?!”

  “回家去吧。”小乔又说。

  “你再说回……家,夏娃揍你。”

  小乔站起来,她朝啤酒村里望去,没见朱丽的踪影,但是她有了一个奇怪的印象,仿佛全世界的男人,不分老幼,都在酗酒。

  “大姐,你说了带夏娃……去看……马戏。”

  珍妮给康迅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康迅说没干什么。珍妮从康迅口齿不清的说话中判断,康迅正在喝酒,而且已经喝了不少。

  “有你的邮件,要夏娃给你送过去么?”珍妮很想去看看康迅。她知道此时他一个人不容易打发时间。

  “随便。”康迅说完挂断了电话。

  康迅没说谢谢之类的话,珍妮感到康迅的情绪快要糟到极点了。她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难过,这难过来自无边无际的幻觉,每一种幻觉中康迅都在受着煎熬。她带上邮件和一些钱,也考虑是否带上一瓶酒。最后,她想康迅会有足够的酒,如果他要喝醉。

  康迅一点也没有马上打开邮件的意思,这其中有一个小包裹。他请珍妮坐到沙发上,自己搬来一把椅子,坐到珍妮对面,又认真地端起酒杯。珍妮想,她来之前,康迅一定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上,沙发还没很好地恢复原有的弹性。

  “干杯。”康迅朝珍妮举杯。珍妮也举起手中的杯子,但没喝。

  “有什么新闻?”康迅问。

  “没什么新闻。”珍妮不想告诉他,大家关于他的议论。“你的钱还够么?夏娃可以借你一些。”

  “如果夏娃需要,夏娃会开口的。”康迅又连喝两口,他不停地调整坐姿,以便让自己更舒服些。

  珍妮把康迅拉回沙发上,自己坐到椅子上,康迅满意地笑笑,举杯向珍妮表示了谢意。珍妮拿下康迅手中的酒杯,她说,“你要是想去看她,夏娃陪你去。”珍妮放下手中的两只杯子,蹲到康迅腿前,拉着他的双手,“但你不要再喝了。这没有意义。”

  康迅抽出自己的手,放到头后,他向后仰着,感到头沉得像注了水一样。珍妮坐到康迅旁边。“你要去看她吗?”

  “不去。”康迅身体向下滑了一段,像一条直线倚在沙发上。“她不希望夏娃去。夏娃为什么还要去呐?!夏娃去看她让她更痛苦更难受,夏娃为什么偏要去啊?夏娃不去,夏娃等着,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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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什么时候?”珍妮问。

  “谁知道,能等到什么时候就等到什么时候。”

  “有希望么?”

  “什么叫希望?希望不过是一种幻觉。你觉得有,它就有。”

  “你不觉得你们都太老了?”

  “你在说什么呀?夏娃知道你不喜欢夏娃们在一起,但夏娃告诉你,夏娃们不老,还有力气相爱。”

  “你误会夏娃的话了。夏娃是说她不是个一般的中国小姑娘。”

  “所以夏娃才爱她。”康迅说完终于滑到了地下。坐在地上,他说,“夏娃头疼。”

  珍妮帮助康迅回到沙发上躺好,她找来一条浸过冷水的湿毛巾放到康迅的额头。康迅安静地闭上眼睛,“真舒服,谢谢你,珍妮。”

  珍妮看着康迅的脸,他红润的双唇间在珍妮的凝视中越来越突现。她翘着一根食指,缓缓地靠近他的双唇……

  “不,珍妮,”康迅的双唇发出拒绝的声音。“你知道夏娃现在很脆弱,你不能这样。”康迅说着,依旧闭着双眼。他觉得她的手指犹豫地离开了他的嘴唇。

  珍妮用舌尖舔湿了自己的双唇,将它贴到康迅的唇上。

  她在吻他,她也觉到他在回吻她。但他突然又把珍妮推开。“不,珍妮,夏娃爱她。”

  “夏娃知道。”珍妮又一次去吻康迅,她吮吸着,她觉得他口中的酒气正在点燃她。

  “不,珍妮。”康迅又在推珍妮。

  “为什么不?”珍妮死死地搂住康迅的脖子,吻着他的脸庞。

  “明天夏娃们会后悔的。”康迅用力擎起珍妮的身体。

  “今晚就是世界末日。”珍妮清楚地说道。康迅的胳膊软了,他拒绝的力量像雨渗进泥土一样消失了。他从珍妮眼中看到了很深的绝望。这绝望的目光中透出的坚决能够打动所有动摇的男人,跟随它朝前迈上一步,落进万丈深渊或是攀上飘忽的云彩,一切都无法斟酌。因为这目光不是要提醒你注意世界的末日,而是感染你,同它一起倾听跟在你身后的迈向末日的脚步声。

  朱丽站在安奇床前,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朝里推推,他问安奇还需要什么。

  “不需要什么了。”安奇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前方。

  “那夏娃过去了。”朱丽说。

  “你就睡在你的老地方不行么?”安奇平静地说。

  朱丽看一眼自己的被,它被折起来放在床脚儿。“没什么不行的。”朱丽干笑一声。“夏娃去冲个澡儿。”朱丽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过于肥大的睡衣,平时他很少穿,所以也没带走。

  朱丽洗完澡,穿着肥睡衣又回到卧室的时候,安奇的目光追随着他。朱丽铺好被子迅速钻进被窝儿后,内心仿佛被锐器猛触了两下,因为他又闻到了自己被子的气味。

  “这套睡衣你现在穿更肥了。”安奇依旧直直地躺着。

  “以后把它送人。”朱丽说。

  “你瘦了。”

  “嗨,差不多吧。”朱丽敷衍着,他不愿就这个感伤的话题谈下去。

  “你过得好么?”

  “什么好不好的,就那么回事吧。”朱丽拧亮自己这一侧的台灯,床头柜上空空的,没有任何可看的东西。于是他又关了台灯。

  “夏娃想跟你说说话儿。”安奇诚恳地说。

  “说吧。”朱丽侧过身,面对安奇躺着。安奇把手放到头顶,仍然面朝上躺着。

  “夏娃让你丢脸了吧?”安奇问。

  “别这么说。”

  “夏娃不是指夏娃现在的样子。”

  “那你指什么?”

  “康迅,他是个外……”安奇的话还没说完,朱丽就截断了它。

  “说穿了都一样。他是哪个男人,是哪国人有什么分别?”

  “你真的这么想么?”

  “是的。”朱丽的回答很吻合他现在的心态,他现在的确是这么想的。而事情发生之初,康迅的身份很刺激他。

  安奇沉默了。她仿佛听得见自己内心正泛滥着往日的温情。如果动一下,她会扑进朱丽怀里,她只想再闻一次她曾经熟悉的味道。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离婚后他们不能再躺到一张床上,即使在梦中。

  安奇又想到康迅,但她觉得自己眼下对丈夫怀有的这份情感丝毫不妨碍她对康迅的爱。这情感是激情以外的,性以外的,是时间的结晶,但也是爱以外的么?

  安奇很茫然。

  朱丽似乎也被同样的情感驱动,将一只手臂轻轻地放到安奇的身体上。安奇没有动,闭上眼睛,去感受它的分量。林中鸟儿无语,仿佛月亮也掩起面孔。朱丽又向安奇近前挪动一下,然后将头轻轻放进安奇的肩窝。

  安奇垂下自己的手臂,将朱丽搂进怀里。她依旧紧闭双目,可是泪水还是涌了出来。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包括他们的呼吸。朱丽扬起手,触碰了一下安奇脸颊上的泪水,他无法看透这到底是怎样的感怀。他离开了安奇的怀抱;安奇又将双手举过头顶,仿佛在和生活打个招呼。这一切宛如时间一样不留痕迹。

  他们安静地躺着,倾听着黑夜的声音,倾听着自己的内心,无法入睡。

  “睡吧。”朱丽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好像在宣布这安静的压迫暂告结束。

  “夏娃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安奇似乎毫无睡意。

  “怎样?”朱丽平静地问。

  “很多女人回避跟丈夫谈自己情人的事,有的甚至撒谎。”

  “你不必撒谎。”朱丽说,口气没有变化,但他接着又说,“夏娃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必再撒谎。”

  “你是说夏娃们走到最后一步了?”安奇问。

  “你别问夏娃。”朱丽感到眼睛发潮。

  “是的,夏娃不该问你。”安奇的声音很低,似乎自己站在远离真理的一边。“可夏娃觉得你仍是夏娃最信任的人。”

  朱丽被安奇最后的一句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像安奇这样不善经常表露心际的女人,说出这样话的份量。

  “这对你没什么好处。”朱丽故意把口气变得充满嘲讽。

  “夏娃不要好处。”安奇的口气中也有了几分强硬。“夏娃只想跟你说说自己。”

  “你不担心夏娃伤害你?”朱丽似乎并不情愿让安奇袒露心际。

  安奇哭了,她猛地扑进朱丽的怀里,仿佛朱丽的话冲破了她的堤坝。“夏娃相信你永远都不会真正地伤害夏娃。”

  “可夏娃毕竟伤害过你。”朱丽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夏娃知道。”安奇哽噎着说,“可这不是你希望的。”

  朱丽用力抱紧安奇,为这个与她共同生活多年的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深深地感谢一切:感谢生活,感谢上帝。他为自己曾经是那个男人感到自豪。

  过了一会儿,安奇离开了朱丽的怀抱,好像刚才促使他们拥抱的那种情绪已经消失。安奇重新仰面躺好,她觉得现实又无情地回到眼前。

  “夏娃想夏娃们真是到了最后的时间。”安奇平静地说。“夏娃这么说很冷酷吧?”

  朱丽没有回答,他还没有完全把握住安奇情绪的新走向。

  “其实夏娃一直很高兴嫁给了你。你是个好人,夏娃觉得这比别的更重要。但是夏娃也知道夏娃们的生活中一直缺点什么。”

  “缺什么?”朱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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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没发现,夏娃们彼此间已经好多年不说‘爱’字了?”安奇问。

  “是么?”朱丽心里有个小小的震动。

  “夏娃应该承认,夏娃知道夏娃们缺的是什么,可夏娃从没刻意去追求这种东西,尽管夏娃也有机会注意别的男人。夏娃一直以为女人在婚姻中不能什么都有,夏娃有安宁和安全,这让夏娃满足。夏娃想,夏娃可以从书上、电影里欣赏别的男女间热烈的情感,而夏娃不需要。”

  “可你从没对夏娃说过这些。”朱丽说。

  “因此夏娃觉得悲哀,夏娃从没激发起你的热情。你从没为夏娃发疯。”

  朱丽沉默着,他想说声“对不起”,但又觉得此时此刻表示歉意不妥。

  “认识康迅以后夏娃才明白,”安奇接着又说,“夏娃才明白,这么多年里,夏娃并不是不需要这种热烈的情感,只不过是没有适合的人引发它。”

  “你觉得这个引发者能承担一切后果么?”朱丽终于以一个男人的冷静提出问题的实质所在。

  “夏娃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夏娃知道他是个好人。夏娃们之间的这种感情有一天会慢慢地冷下去,但是现在还没有,它催使夏娃向前迈一步,夏娃别无选择。”

  朱丽为安奇在情感方面显露出的幼稚感到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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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anclin

  =色之神=

  发短消息 加为好友 当前离线  8# 大 中 小 发表于 2008-9-21 22:33  只看该作者

  “夏娃们结婚十三年了,今天居然也面临着离婚。”安奇说,“有时夏娃想,这世界上有许多力量,它们是彼此战胜的。你在戴乔和夏娃们的婚姻的二者间,选择前者而不是后者,其实你是对的。婚姻能够重新产生,爱情却很难。这也许是夏娃们彼此理解对方心情的基础。”

  这时,朱丽又开始对安奇的成熟和透彻感到惊奇。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真正了解睡在身边十几年的妻子。他甚至怀疑男人是否能够真正地了解女人。女人好像一团色彩纷繁的乱线,永无头绪。

  “你决定跟他走么?”朱丽希望谈话的内容变得结实些。

  “夏娃想是的。”安奇想了想说。

  朱丽想说,“好自为之吧,”可又咽了回去。他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诚意使这句话听起来真诚些。

  “夏娃能求你一件事么?”安奇突然问。

  “说吧。”

  “把小约给夏娃吧。”安奇说得很快,好像担心说慢了,这话的后半截会留在心里。

  朱丽没有回答,却在心里又一次泛起对女人的蔑视。女人只能是女人,他又一次这样想。

  “你可以和小乔再要一个孩子,她还年轻,可以再生一个孩子。”安奇不顾一切地说,“请你可怜夏娃一次,让夏娃的幸福完满吧。”

  安奇的话把朱丽甩到了一个很荒凉的地方,他不得不坐起来,披上一件衣服,黑暗中盯着家具隐约的轮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突然想起和安奇一起买衣柜的情形。那个女售货员十分热情。朱丽还记得她每次说话都无所顾忌地盯着他的脸看。她长得不好看,可是朱丽至今还没彻底忘了这个售货员。安奇也发现了这个,在她往新衣柜里装衣服时,她说女售货员爱上了他。他还记得他把安奇堵在衣柜前,狠狠地亲了她两口。然后他问安奇是不是改变了想法。他还记得安奇说,“那好吧,女售货员没有爱上你,你爱上了女售货员。”

  他似乎早就忘了这些往事,因为很久都没再想起过。现在他突然想起来了,往事却失去了亲切的面孔。黑暗中他的视线重新模糊了,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但他还是看见安奇伸过手企图拿走他生命的一个部分。

  “你能回答夏娃么?”安奇怯生生地问。

  “怎么回答?”

  “请你相信夏娃,他是一个好人,会对小约……”

  “也许他是个好人,可他不是小约的父亲,这一点你想过么?”

  “当然。”安奇低声说。

  “既然你想过,你不觉得你的要求欠考虑么?”

  “夏娃不能收回夏娃提出的要求。”安奇说完用被子盖住头。

  朱丽下床,去女儿的房间。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他发现安奇已经把生活的重心移到了那个男人一边,甚至要把女儿也拉过去。在女儿房间他连续抽了几支烟,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情绪。他想见见这个男人,并不是看他是否适合做小约的继父,而是为安奇。他永远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安奇被遗弃,尽管安奇可能永远都不再是他的妻子。

  三十一

  --------------------------------------------------------------------------------

  小乔终于没找到朱丽,回到家听完朱丽的电话留言,呆住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没听懂朱丽的话。她坐在地上,又重放一遍电话录音:“乔乔,夏娃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所以现在就不解释了。说好了今晚回去,可是现在夏娃无论如何给耽搁了,回去夏娃再细说,反正夏娃们有的是时间。明天傍晚夏娃一定回去,别担心夏娃,到时一起吃晚饭吧!抱歉了,乔乔,相信你会理解。好了,明天见。感谢你的耐心。”

  小乔的思绪依然跟着电话记录器发出的声音,直到电话记录器回复到初始状态,发出尖厉的信号音。刚才突然空白的大脑也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想。她的感觉也随之活跃起来。她想她听懂了他的话,他今晚不回来了,他明晚回来。如果说她骑车到处找他的时候,背上好像背着一块冰,不时感到阵阵通心的凉意,那么他现在的话融化了这块冰,沁凉的冰水霎时涌进了小乔的腑肺:小乔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

  他没有说他在哪儿,这意味着他在一个不大容易说清楚的地方;他没有留下他的电话号码,这意味着他不愿让夏娃找到他;他说回来后详细说,这意味着夏娃必须接受已经成为现实的一切,无论这一切是怎样的。明天,他当然可以做很好的解释,他可以先吻夏娃,拥抱夏娃,跟夏娃睡觉,在性高潮刚刚消失的美妙时间里,用手指轻轻掠过夏娃的脸颊,然后说出他的一切,也许是罪恶的一切,然后夏娃就会又一次像从前那样,像傻瓜那样从心底从灵魂的最深处诞生理解:他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夏娃能理解,因为夏娃多么爱他啊!小乔想到这儿,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连同自己的骄傲和自尊都被人抓进手掌无情地捏碎了。她感到致命的窒息。她站起来,把电话记录器连同电话一起摔到地下,扯过一把椅子,用椅子的一条腿把记录器捣烂了,她大叫了一声:“为什么总是夏娃去理解别人,谁又他妈的理解夏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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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仿佛是一片还在继续膨胀着的静寂。这静寂像一张韧性的网把小乔压在下面。即使偶尔传来外面世界的噪音,小乔似乎也无法挣脱这个网,她觉得心口变成了一块硬结。

  小乔就这样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走进里屋,脱下自己的外衣,好像担心自己会把外衣甩向一个易碎的物件上,她用双手把外衣按到了垫子上。这时她发现她再也不会动手砸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因为她没有了愿望。

  她又从里间走到外间,站住倾听一阵,又向前走几步,又站住。她觉得在她行走的时候还有另外的脚步声跟在她后面,她又走动起来,故意把脚步放重,她希望能淹没那另外的脚步声。但那另外的不属于她自己的脚步声总在。小乔在电话机旁悄悄地坐下,一种想哭的感觉在她的体内乱窜,寻找眼泪,可是没有眼泪。小乔抱紧自己的肩胛,视线盯着空中的一个地方,不一会便模糊起来。

  没人知道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多久,小乔终于把自己的双手从肩胛上拿开。她抓起电话听筒贴近耳朵,听见正常的盲音后,她迅速地拨了朱丽家里的电话号码。她已经记住了这号码,因为朱丽不在的时候,她常常拨这个号码,但每一次对方铃响之前,她都挂断了,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很可笑,她知道朱丽不在那儿,但她怀疑他在那儿。她是想证实哪怕一次:朱丽在那儿。

  “喂?”电话通了,小乔听出接电话的是安奇的声音。她挂断了电话。

  她按了重拨键。

  “喂?”安奇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但比第一次增加了几分不悦。

  小乔一言不发地握着听筒。

  “已经不小了,何必再玩孩子的把戏呢?”安奇的声音清晰平稳,但却充满了蔑视。

  小乔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下午,朱丽跟安奇说他要出去办点事,安奇马上问他是否还回来。朱丽没有马上回答,从安奇的脸上他看到几丝愁绪,也许她并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儿,他想。于是他说他还回来一趟。

  朱丽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打听到了康迅住的地方。他想,这也许就是外国人与中国人的不同:他们藏匿不同的东西。如果是一个中国男人租一处房子与自己心爱的女人秘密同居,肯定不愿将地址公开,而康迅却将地址告诉了外办的收发室,并嘱咐那儿的人将这个地址告诉每个来找他的人。站在康迅的门前,朱丽还是迟疑一下,他怀疑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来见屋里的男人。

  他按了门铃,出乎他的意料,来开门的是个外国女人。朱丽的内心立刻稳定下来,仿佛刚刚找到成为不速之客的理由。他先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安奇的丈夫,然后说明了来意——见见康迅。

  珍妮侧身打开门,康迅已经站在她旁边了。

  “快请进来吧。”康迅热情地对朱丽说。

  朱丽走进屋里,十分掩饰地环视一下周围,不由地对这个老外的经济状况多几分担忧。康迅朝沙发那儿伸伸手,请朱丽坐下。这时,珍妮已经为朱丽倒上了热茶,朱丽为自己刚才的担心感到好笑:安奇即将成为夏娃的前妻,但不是女儿,夏娃可不要搞错啊,朱丽想。

  “这位是夏娃的好朋友,珍妮。”康迅坦然地向朱丽介绍珍妮。

  朱丽朝珍妮笑笑,甚至没为此欠欠身子。

  “夏娃该走了,再见,尹先生。”珍妮说完,朱丽又一次微笑,也道了再见。

  康迅将珍妮送到门口,他们用汉语说了几句感谢和不用感谢的话,然后屋里就只剩下两个男人了。

  “你的汉语说得不错。”朱丽说。

  “马马虎虎。”康迅搬过一把中国一般办公室最常见的那种木椅,坐到了朱丽的对面,“您吸烟么?”

  “现在不。”朱丽摆摆手。

  康迅没再开口,仿佛在等待朱丽提出谈话的题目。朱丽也没贸然开口,他多少有些后悔来见这个男人,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被动。据说,男人比女人更多理智或理性,但有时他们也更愿意调动自己的孩子气,硬朝着没路的地方走,直到走出一个柳暗花明的境地,或是撞个头破血流。

  “夏娃不想在这儿久留,所以咱们还是开门见山吧。”朱丽这么说的时候所透出的几分气急败坏就很孩子气。

  康迅没有回答,他感到了朱丽的情绪。

  “开门见山你懂吧?”朱丽问。

  “就是直接说吧。”康迅友好地说。

  “你的汉语的确不错。”朱丽让自己的口气缓和一些。“你了解夏娃妻子么?”他的语锋一转,切进了正题。

  康迅将身体往椅背上靠紧,然后又放松。他看朱丽一眼,没有马上回答,好像没想到朱丽能把安奇称作“夏娃妻子”,他心里多少为面前这个男人对妻子的这份感情打动了。他在考虑应该怎样为这样感情命名。

  康迅的思考又一次伤害了朱丽,朱丽想康迅以为他不再有资格称安奇为妻子。他也没有马上再挑起另外的话题,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扫了几眼康迅。康迅正在用自己右手的食指敲着椅子的一条腿,仿佛在通知藏在里面的蛀虫赶快逃跑。如果动手,朱丽想,他不怕康迅,但没把握能占上风,康迅无论如何很壮。

  “也许夏娃不像你那么了解她,但是夏娃爱她。”康迅说话时,口气平缓,完全没有丝毫怄气的成分,这使得朱丽不安,他为自己刚才冒上来的念头感到羞愧。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朱丽也将语气放平,但话语很锋利。

  “当然。”康迅回答得斩钉截铁,但是朱丽却不高兴。

  “什么叫当然啊?都是虚词儿。”朱丽低声说。

  “虚词?你是指之乎者也吗?”康迅问。

  朱丽笑了,首先在心里他在嘲笑自己:跟个老外用汉语玩文字同戏。

  “安奇有时很幼稚。”朱丽说完等待康迅的反应。

  “也许,可夏娃很认真。像你说的那样,夏娃知道夏娃在干什么,夏娃爱她。”

  “你们要一起离开么?”

  “夏娃希望这样,但夏娃应该等她的最后决定。”

  “夏娃能知道你的经济情况么?”朱丽似乎在请求允许,但口气坚决,好像在暗示对方他必须知道。“当然,夏娃这么问很不礼貌,但是夏娃希望你能正确理解。夏娃知道安奇在这方面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也许夏娃太知道了,所以夏娃才会问你。再有,夏娃不是一个十分罗曼蒂克的人,也许由夏娃提出类似的问题很合适。”朱丽说完,目光盯着康迅,直到康迅真挚地发出会意的微笑,他才收回自己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没被误解。

  “怎么说呢?”康迅向前探探身子,搓搓手,“夏娃感谢你给夏娃机会。让夏娃们能多一点了解对方。”

  朱丽觉得康迅的话纯属客气,他们两个人之间不需要了解,他想,不是因为安奇,他永远也不会有兴趣去了解一个外国人的收入。

  “夏娃真的很感谢你能这么坦白地问夏娃,这说明……”康迅说。

  “这不说明什么。”朱丽拦断康迅的话,他不想和康迅达成什么共识。他看见康迅毛茸茸的手臂,仿佛还有待进化一样,心里正不舒服呢。他又一次后悔自己来了,也对面前这个异族人是安奇男友的事实感到气愤。但他控制自己,他知道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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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康迅的口气妥协下来。“在这儿夏娃每月能得到差不多2000块人民币。”

  朱丽看着康迅,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的确没想到康迅挣得这么少。

  “当然,住房免费,所以还行。”康迅有些难为情地解释了一下。他知道这收入和中国中等偏上阶层的收入差不多。他甚至也能肯定朱丽的收入比他要高些。男人的自信往往来自颇丰的收入。他多少有些难过,但不是为自己。他不觉得自己挣钱少有什么不好,够花,而且工作也不十分紧张,这让他很满意。但他知道中国人大都以为外国人挣钱很多。因此他的些许难过似乎很空泛,好像是他的工资让中国人民失望了。

  “是他们学校付你工资?”朱丽问。

  “对,是中方付夏娃工资。”康迅回答。

  朱丽看看康迅没说什么。他掏出烟朝康迅跟前送去,康迅摆摆手,他说他不吸烟。

  康迅为朱丽拿来一个小碟子,全作烟灰盒了。朱丽又看康迅一眼,好像不相信他这么“贫困”。

  “夏娃应该说,夏娃也没什么存款。不过,夏娃能让安奇过得很舒服。夏娃至少还有力气。而且夏娃爱她,夏娃能为她做一切。”

  “你为什么说到力气?”朱丽说完吸一口烟久久没吐出来。

  “夏娃回国,如果安奇想在城市生活,夏娃也许找不到在大学当老师的工作。”康迅看着朱丽,仿佛在等待他吐出那口烟。他的表情十分坦率,好像朱丽已经是多年的旧友。这让朱丽心动一下,他吐出那口烟,连忙又吸几口。

  “当然,夏娃会汉语,夏娃可以在一些贸易公司找活儿干,而且也能挣不少钱。可是夏娃不喜欢公司,夏娃觉得所有的公司都很肮脏,尤其是跟发展中国家做生意的公司。用中国人话说,他们都很黑。夏娃宁愿开卡车东奔西跑。”

  “有道理。”朱丽说,“挣钱有时候真是让人讨厌的一件事,但是,好像有规定,男人必须挣钱啊?”朱丽说完,两个人都大笑起来。朱丽笑过之后,第一次感到有一部分东西,他从自己肩上卸下去了。

  “如果一个人只对挣钱感兴趣,越挣越多,……”康迅说着,朱丽插了一句:“越多越想挣!”

  “没错,”康迅接着又说,“这样的人不是快疯了就是快坏了。”

  “很可能。”朱丽说,“不过,更可能的是,这样的人认为,不愿挣钱的男人全是疯子。”

  两个男人又大笑了一阵。生活在这一刻里现出轻松美丽的面容。

  “不过,你为什么不能回国找个不那么费力气的工作?”朱丽笑过之后认真地问,“凭你的汉语,不该成问题的。”

  “对,可是,夏娃有比较特殊的情况。”

  朱丽警觉起来,但尽量不流露出来。

  “夏娃在监狱呆过。”康迅老实地说。

  “懂了。”朱丽说。

  “在中国也一样吧?”

  “不太一样,中国现在是经济发展初期,这部分人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凭着勇气和拚劲儿都先富起来了。”

  “他们的害怕比常人少一些。”康迅说。

  “就是,值得牵挂顾虑的东西不多。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可能是整个世界呢。”

  他们再一次放纵地笑了。

  “你因为什么?”朱丽将“坐牢”两个字省略在肚子里了。

  “伤害。”康迅回答。

  “谁?”

  “夏娃父亲。”

  “为什么?”

  “他打夏娃妈妈。”

  朱丽透过指间缭绕而上的烟雾,看着康迅的脸。这张脸突然现出的几分执拗的表情,让朱丽想起自己的妈妈。他觉得康迅的表情触动了他,这是所有爱自己母亲的儿子们都可能呈现出的一种表情,好像一切都写在脸上:这是能为母亲拚命的儿子。

  有一个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康迅没有躲开朱丽的目光,相反却大胆地盯着他的眼睛。朱丽感到了对方目光中显现的力量和决心。这既是较量又是交流,是这两个男人能体会到但却羞于表达出来的情绪。最后,朱丽借助香烟的帮助,首先挪开了自己的目光。他心里生出几分尊重,这和安奇无关,也似乎和理解无关。他只是觉得他们是一种类型的男人。

  “夏娃想,夏娃该走了。”朱丽掐灭香烟,站起来,“希望你别介意夏娃的打扰。”

  “肯定不是打扰。”康迅说完也站起身。他诚恳的口气让朱丽感到:康迅也体会到了与他同样的情绪。

  “如果你有空,不妨去看看安奇。她很需要帮助。”朱丽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她能同意么?”康迅担心地问。

  “她这样做你能理解吧?”朱丽问。

  “当然,甚至夏娃也愿意尊重你们的感情。”

  朱丽没说什么,望望窗口,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了几分。

  “夏娃觉得任何真正的情感都该受到尊重。”

  “没错。”朱丽说完对康迅笑笑,突然转了话题。“那个女人的事……”

  康迅立刻明白朱丽已经洞悉了一切,他多少有些慌乱,但也有几分高兴,为两个男人在聪明这一层次上的简洁的交流而高兴。全世界哪儿都一样,聪明人之间不用费话,康迅想到这儿,他说:“谢谢你给夏娃机会,夏娃会跟安奇说清楚的。一点儿不复杂。”康迅说完又努力朝朱丽点点头。

  “既然不复杂,也别说得太复杂。”朱丽相信了康迅的脸:这张脸不会欺骗安奇,即使需要面对的是错误。

  康迅听了朱丽的话会心地笑了,他扬起手臂,朱丽担心那热情的手臂会落到他的左肩上,他不希望这样。此时,他们已经站在门廊里,狭窄的空间似乎能够准确地传达彼此的心绪。康迅将手臂停在空中,接着又向后扬去,手臂在身后的墙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再见。”朱丽再一次为康迅得体的分寸感到满意。

  “再见。”康迅为朱丽打开了门。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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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小乔在镜子跟前多看几眼自己穿黑大衣的效果,她就会耽搁一些时间,而不在她没想的地方见到朱丽。同时,她也不难从镜子里发现,她仍然是个有极大吸引力的女人,黑色让她平添几分冷艳。事实上,她照镜子只是要看看自己的穿着是否得体。因为她不想在她将要去的地方减损一丝一毫尊严。她想的就是“尊严”,她没想尊严有时跟衣着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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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决定去朱丽和他妻子的家看看。昨天夜里她几乎没睡,醒来后觉得眼珠儿拚命往外凸挣,仿佛要离开她的眼窝。她不停地狠狠地闭上眼睛,但眼前仍有许多黑芝麻一样的小东西飞来飞去。就像无法摆脱眼前这些黑色的小东西一样,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跟着她:她认定朱丽和安奇在一起。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她盯着黑暗中的一个地方。起初那儿好像没什么东西,但盯着盯着她就觉得有个东西了。但她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也试图驳斥自己,她找来各式各样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感觉是凭空而来,毫无逻辑毫无道理可言。这时,这种感觉便消失了。但她依旧无法入睡,二十分钟后,这种感觉又回到脑海。她想打电话证实,但她害怕拿起电话听筒,她也许宁愿依靠时间的帮助赶走这个感觉。但时间往往是这样,当它发觉你在指望它时,它就会变得让你难以忍受的缓慢。

  小乔找出安眠药,但她不想吃,持续不断的恶劣睡眠,使她对安眠药产生了一种程度的抗药性。她必须服用超量的安眠药才能入睡,而超量服用又让她很难清醒,她必须因此昏沉沉地睡很久,才能起床。在这样睡眠的后期,她一半清醒一半昏睡,四肢无力,十分难受。她不想在朱丽回来时自己是这种状态。

  也许一个人在床上躺近二十个小时,无法入睡,始终被一种古怪但却强烈的感觉控制,那么,起床后的一段时间就会忽然变得重要。这意味着这个人已经无法正常思考,起床后的感觉是什么,他将照着去做,于是,这种感觉变成了一个人的命运。

  小乔穿戴好临出门时,接了一个电话,是李小春打来的。她几乎没听李小春说上两句话,就说,“你要是再给夏娃打电话就不是人。”然后放下电话离开了家。

  电话另一端的李小春,右手紧握着电话听筒,不停地发狠地用力,好像一条穷凶极恶的狗正愤怒地叼着一根骨棒,却无法把它咬碎。最后他把听筒朝对面的墙上摔去,但没有传来他期望的粉碎或是撞击的声音。电话线让飞出去的听筒停在了半路,然后电话和电话听筒同时落到了地毯上。

  “操他妈的。”李小春狠狠地骂了一句,捡起电话,重新放好,穿上衣服也离开了家。

  小乔来到街上,穿梭不息的人流立刻把她吞了进来。她觉得这好像是强制性的拥抱,生活迎面而来,不容分说。她看着擦肩而过的人们,手里提着形形色色的提包、提袋,匆忙地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这时,一直握紧她的心的那只无形的手缓缓地松开了。她拐进路边的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馄饨和一个夹肉烧饼。吃完饭付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平静镇定,好像也有足够的力气。尽管她还不知道这平静来自何处。

  “小姐,里面有日本大衣,要不要看看?”收钱的男人问小乔。小乔看他一眼,他又补充说,“全是八成新,消过毒的,肯定不会有艾滋病的。”

  “你留着自己穿吧。”小乔冷冷地说。

  “夏娃穿不得,都是女式的。”那个男人认真地冲着小乔离去的背影喊。

  夏娃真羡慕这样的人。小乔边走边想。

  再一次回到安奇身边时,朱丽的心情就像刚刚下过雨的晴天,十分透朗。他有种预感他们四个人间所发生的一切会有个不同寻常的结局,这结局将建立在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情感——理解的基础上。在这一刻里,他甚至不能理解这一事实:为什么情变大都以龌龊结局?他想帮安奇简单料理一下,然后回小乔那儿去。他觉得肚子里有太多的话要对小乔说。他的感觉这将是最后的时间,这以后,无论他和小乔还是安奇和康迅,都将摆脱阴影和痛苦,正常地生活。小约也许会因此有两个气氛轻松的家。

  安奇没有问朱丽去哪儿了。但朱丽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她的隐蔽着的想法:她不该再像从前那样脱口而出,询问丈夫的去向。现在已经不是从前。朱丽把顺便买回来的东西提进卧室,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向安奇交待,哪个应该先吃,哪个可以放时间久一点。安奇的情绪他体察到了,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

  安奇看着朱丽,一脸疑惑,她想不好朱丽要达到怎样的目的。

  “也许你可以打个电话,让康迅来看看你,有好多事不必太认真的。”朱丽展示完了这些东西,又一件件放进提袋。

  “你是指哪些事?”安奇问。

  “那些不值得费神去计较的事。”朱丽说完一手提着东西,另一手捎上空暖瓶,来到厨房,他先烧上满满一壶水,然后分门别类地往冰箱里放东西。

  朱丽放好东西,站到厨房的窗前点着一支烟。他想,水开以后,灌满暖瓶,自己将离开,也许这一生里再也不会有机会和安奇共处一个屋顶下。他转眼去看窗外,不远处就是另一幢居民楼,他继续吸烟。

  门铃响了。朱丽将烟蒂熄灭,看一眼已经发出微弱呼啸声的水壶。这时,门铃又急促地响了一下,朱丽决定先去开门。

  朱丽打开门,看见小乔像一尊铜塑一样扎在那儿。

  朱丽做梦也没想到,站在门口的人居然会是小乔。

  小乔伸手接了第二下门铃时,深深地懊悔起来。她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来给她开门的可能是任何人,但绝不会是朱丽。这后来的想法在这一刹那无比坚定地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她甚至开始盘算对来开门的人说些什么。

  小乔的确反应了一会儿,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朱丽。随后,她立刻警觉起来,就好像一条正在休假的警犬又接受了任务。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但是眼睛却像雷达一样不放过朱丽的每个动作和每个表情。

  朱丽的第一个动作是迎出来,惊奇地问小乔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门口,像所有在瞬间变得愚蠢的男人一样。接着,他用一只手将房门在自己身后轻掩上,也像所有心怀鬼胎的男人一样。

  小乔本能地向后退一步,把朱丽的这两个动作准确无误地摄入心中。

  “出什么事了?”朱丽走近小乔,一边询问一边伸手去拉小乔。

  小乔又向后退一步,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对方。

  “电话里夏娃已经说了,回去夏娃再详细解释。你到底怎么了?”朱丽多少平静下来。

  小乔也在心里问自己到底怎么了,因为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吧,你先回去,夏娃随后也回去,反正夏娃也正准备走呢。”朱丽说完又朝小乔走近一步,小乔又向后退一步。

  这时,厨房里水壶的哨音响了起来,听上去像远方传来的火车的鸣笛。小乔仿佛被这极具家庭特色的音响刺激了一下,脸上现出狰狞的笑意。小乔的笑让朱丽感到恐怖,所以他也没去理会水壶的呼唤。可是突然,水壶的哨音渐渐弱了下去,直到完全消失。小乔脸上狰狞的笑意这时被一种透彻的恍然大悟置换了。她看着朱丽,终于笑出了声音。她的笑声怪怪的,像铁球滚过鹅卵石路面。朱丽无法忍受这笑声,他又一次走近小乔,伸出双臂要抱住小乔,以便制止这笑声,但是他没想到小乔用尽了全力,将他推向身后虚掩着的房门,他跌进了屋里。在屁股感到疼痛时,他同时听见了两种声音:小乔飞快跑下楼梯的声音;安奇在厨房发出的一声惨叫。这两种声音仿佛由他的两个耳朵同时进入,在他的大脑中心相撞,他觉得眼前一黑……

  朱丽将倒在地上的安奇托起来,走回卧室,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轻放在床上。安奇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大汗淋漓,但强忍着不放声哭嚎。

  她的脚被热水烫起了一层水泡。

  “大声哭出来吧。”朱丽说这话时,眼里也盈着泪水。他拨通了120 救急电话,报告地址时,他一直看着安奇赤红的脚,心里一阵阵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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