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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m3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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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夏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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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姑娘看过之后,便再也不想逗留下去了。她们慌慌张张地整理着被她们动过的东西,尽量使它们恢复原样。然后锁上402 的房门,回到服务台。本该下班的刘小红又滞留了一个小时。她们猜测这对夫妇的一切,凡是她们能想象的。因为实在也没别的事好做。也因为她们看见的那盒东西。这两个姑娘的年龄加起来才超过三十不远,她们都是第一次见着那盒子里的东西。她们绕来绕去地探讨它的用法,偶尔也关涉拥有它的这对夫妇的品德。她们想,随身带这玩意儿的人不太可能是好人。说来说去,她们都还是只知道小盒子里的东西叫避孕套,外国字写什么她们不管,反正这东西叫这个名。至于用法,似是朦胧着。

  赵春花查一下登记卡片,发现这个男的在省城的日报工作。她惊呼,她有个表姐夫也在这家报社上班。

  “你表姐夫叫啥?”

  “夏娃得回家问夏娃妈。”赵春花说完兴奋地合上登记卡片簿,一脸喜庆气。

  朱丽和小乔走在龙城的大街上,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们亲昵偎在一起的双肩上。朱丽感到由衷的放松和愉快。他已经决定将那件必须办的公事留到最后一天。

  小乔挎着他的胳膊,头不时地歪在他的肩上,指给他看她认为好看的街景。朱丽突然觉得女人真美好,这世界有时因为有她们才会让男人感到愉悦的气氛。

  小乔偶尔就要停下来,驻足看一分钟吸引她的风景,让自己在那片风景中沉浸一会儿,这其间她也要抓住朱丽的胳膊,像胆怯的孩子。朱丽发现这“风景”往往是一对老夫妇,缓缓地漫步,或是一对恋人忘情地依偎。他心里很是感动,但又十分害怕将这份感动传达给小乔。他最多能做的是,用那只没被小乔抓住的手,拍拍她的脸颊,提醒她奔向海边儿。

  小乔似乎并不希望马上就到海边,仿佛海边儿是他们这一幸福的最后场景,不必匆忙。她拉着朱丽去逛商店,买些有当地特点的东西,比如贝壳粘成的烟缸、首饰盒等。朱丽顺从地跟着她,昨天到达时的疲惫,已经通过一宿十分良好的睡眠祛除了。今天他觉得精力充沛,买什么,他都可以替她背上。他认为小乔是个出色的女人,他可以也愿意为她做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昨天晚上,他如醉如痴地吻着小乔,不仅因为小乔弄的假介绍信使他们同居一室,也因为在火车上,朱丽太多次望见小乔红润的唇,却不能在火车上吻一下。朱丽不希望这晚的缠绵在吻过之后打住,但小乔执意要他先去洗澡。当他洗完澡,便感到了困倦,年龄不饶人。他点上一支烟,等待小乔光着身子从浴室出来。但小乔却穿着睡衣睡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小乔将他的头抱进怀里,她说,她知道朱丽累了,她让他安静地睡觉。朱丽嘴上说不累,心里却感到温暖。多么可人的女人,他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他们终于来到海边儿,选择一块有阳光但能避风的地方,小乔从包里拿出一块台布铺在地上,陆续把包里能入口的东西都掏出来,然后手枕着自己的双手,仰面躺下。阳光、沙滩、大海,无人的静谧,身边的爱人,人还要什么呐?!小乔的思绪突然切入了这种满足,她想大声喊出来,感谢生活,也感谢造物主。

  朱丽的睑贴近她的脸,她用手拢过他的头。她深情地吻他,然后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情人。“这儿多静啊。”她停住又听听远处的涛声,“以后夏娃们常来这里吧。”

  “好的。”朱丽说着又去吻她。

  “好像夏娃现在让你做什么,你都会说,好的。”

  “好的。”

  “跟夏娃结婚吧。”小乔说。

  “好的。”

  小乔笑了,她坐起来,看着朱丽渴望她的目光,那目光十分粘着。她想,女人控制了男人的欲望,便也能控制男人。

  “你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小乔说着会意地看一眼朱丽。

  “没错。”朱丽歪倒躺在小乔的腿上。“你脑子里有几个念头?”

  “两个。”

  “什么?”

  “跟你结婚,跟你睡觉。”

  “这么保守。”朱丽用自己的头去撞小乔的肚子。他的额头觉到了弹性。“你最喜欢的运动是什么?”

  “和气道。”

  “什么?”

  “一种日本的玩法。”

  “和气道挺凶的,你敢玩?”朱丽不相信。

  小乔把朱丽的头从腿上挪下来,放到地上,向前走几步,翻了两个漂亮的跟头。已经坐起来的朱丽看呆了。他朝小乔走过去,在快接近小乔时,突然拉住她,一个背挎,将小乔摔在沙滩上。小乔一骨碌爬起来,调整姿势,准备再一次接近朱丽。朱丽伸开双臂,像狂风一样将小乔紧紧地裹进怀里。他紧紧地拥抱她,甚至不能吻她。他抱得那样用力,好像分开一毫的缝隙他们就会消失在大海的远处。有一个划着小船的渔夫经过他们,起初他以为是一个人,因为发冷而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然后,他看见是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他笑着摇摇头。当他将船划出一段之后回头,那两个人还拥抱着,这一回他看得久一点,但未了依旧笑着又摇摇头。

  朱丽的手麻木了,它们放开了小乔。小乔热泪盈眶地看着朱丽,“夏娃爱你。”小乔说。

  “夏娃也爱你。”朱丽说。

  渔夫的小船越变越小了。

  两个相爱的人,激情也如潮水,涨起落下,叠现着美丽的起伏。阳光渐渐火爆起来,小乔脱了夹克衫,只剩下一个背心,她说她要把肩膀和后背晒成红色。她脸朝下躺下。朱丽的手忍不住又去抚摩她光滑的后颈,还有后颈上柔软的茸毛。

  “你刚才说结婚,夏娃倒是想问问你,你为什么没结婚?”

  “没人要夏娃。”小乔说。

  “夏娃不开玩笑,夏娃想知道。”朱丽也躺下,将脸凑近小乔的耳边。

  “夏娃也不知道。”她说,想一想又说,“有一次差一点儿。”

  “跟谁?”

  “一个厂长。”

  “说给夏娃听听。”

  “好吧。那次是夏娃给一个朋友出苦力,拍一个专题片,也算是挣外快吧。拍的是一个与外资合资的企业,最后拍的是厂长讲话。夏娃也是在这时才第一次见这个厂长。”

  “又是通过镜头?”朱丽打趣儿。

  “这次不是,这厂长就说了几句话。他挺年轻的,估计比夏娃大五、六岁吧。是他开车送夏娃们回来的。他的厂在建义,大约三个小时路程。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办公室主任。最后送夏娃回家的。这一路上都是他开车,夏娃坐在他旁边。夏娃们没怎么交谈,一直在放音乐。办公室主任和别的人在后面谈的热火朝天。”

  “他的优点肯定跟夏娃一样,傻。”

  “为什么傻?”小乔反问。

  “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自己愣不知道,这不傻么?”

  “他知道,分手时,办公室主任很热情地要把夏娃送到楼上。夏娃拒绝了。夏娃走过去跟他握手,夏娃说夏娃想跟他单独谈谈。他问夏娃能肯定么?夏娃说能。他就让夏娃和办公室主任都上车。夏娃们去了一个高级宾馆,开了两个房间。办公室主任很识相,早晨也没过来打扰夏娃们。就是那天早上,夏娃拉开宾馆厚厚的窗帘,突然就想结婚,跟这个在浴室刮胡子的厂长。夏娃跑过去问他能离婚么?他站在那儿,看了夏娃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说不能。然后夏娃就走了。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奇怪的是也没再动过结婚的念头。”

  “跟初恋的对象也没想结婚么?”

  “别提他。”小乔突然恶狠狠地说。

  “为什么?”

  “他是个流氓。”

  “天呐,这夏娃能理解,如今流氓已经不再是名词,人们把它当成形容词用,专门用来形容一种男人。”朱丽调侃地说,“他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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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意思?”小乔警觉地问。

  “也许夏娃认识他,该防着流氓一点儿。”

  “李小春。”小乔说,“认识么?”

  “不。”朱丽说,“遗憾。”

  “认识他才叫遗憾呐。”

  “乔,你有没有想过,跟夏娃坦率地说这些会让夏娃不舒服?”朱丽突然问。

  “是你让夏娃说的。”小乔坦率地说。

  “夏娃让你说你就说?”

  “那当然。你让夏娃干什么夏娃都干。再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告诉夏娃,夏娃不说就是了。这简单极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朱丽的夸奖十分真诚,他还从未碰见过像小乔这样毫无隐晦的女人。她的坦率让他心里敞亮,当然也有一点嫉妒的痛楚。

  “你老婆不跟你说她过去的事么?”

  “不多,她没什么过去的事。夏娃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是不是男人都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小乔问。

  “一般是,也不全是。”

  “看来夏娃可以改邪,但却归不了正。”

  朱丽笑死了。

  “夏娃说真的哪。夏娃想跟你纠缠一辈子,再也不要别的男人。”

  “是么?”朱丽内心又一次感到恐惧。

  龙城之行的最后一天,他们又到海边儿散步。傍晚,夕阳已经落进海里了,海面一片沉重的铅灰色。明天下午他们将离开这里。朱丽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有些想回去,工作、安奇、小约带来的正常生活秩序,让他想念;另一方面他也很难过,眼下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幸福,不忍心告别。还有,他也觉到了小乔的留恋,她比刚到时安静许多。有时,他们像夫妇或恋人一样,挎着胳膊在大街上闲逛时,小乔默默地走路,无声无息。朱丽问她怎么了,小乔说她只是在默默地享受这一切,能这样无所顾忌在地大街上闲逛,真幸福。有一天早晨,朱丽醒时,发现小乔在啜泣,他连忙问原因,小乔又一次说是感到幸福。她说,她醒来时发现他还在身边,就想哭了。

  朱丽感到了一种很深的痛楚。他开始考虑为这个心爱的女人,他能做什么。

  “你看。”小乔触动一下朱丽的胳膊。

  “看什么?”

  “你看海。晚上它看上去比白天更有力量。”

  “因为颜色变化。”朱丽说。

  “不,是因为晚上它安静了。”

  “你觉得安静更有力量?”

  “是的,初石。”小乔沉静地说道,“夏娃好像第一次认识安静。夏娃得谢谢你。”

  朱丽没说什么,他不知道小乔这突发其来的情绪意味着什么,也不想随便引导她去体会。他觉得小乔是个很诗意的女人,随着她就能充分感受她创造的诗意氛围。

  “你知道夏娃什么时候最爱你么?”小乔问道。

  “任何时候。”朱丽又补充一句,“夏娃希望。”

  “你真的希望么?”

  “当然。”

  小乔想一下,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她想回到她最初的提问上。“夏娃最爱你的时候是在夏娃们最安静的时候。夏娃们在一起睡觉之后,夏娃躺在你怀里。夏娃知道你就要睡着了,但你还是温柔地抚摩夏娃。这时候夏娃觉得身体里静极了,从脚趾到头发根儿,夏娃那么爱你,因为那么爱你,夏娃也觉到了幸福。如果这时有人用枪指着夏娃,要杀死夏娃,夏娃会微笑着请他开枪。这么死一点也不难。”

  朱丽搂紧小乔的肩膀,他心里惊异,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死,不同的只是他在激情的巅峰时想到死,小乔是在激情过后的宁静中。“为什么夏娃们都愿意想到死?”他记得以前这样问过她。

  “因为夏娃们是一样的人。”小乔说完,又回到她自己的思路上。“有时候,你在床上摆弄那些底片,夏娃坐在窗前看你,海的声音很大,但在房间里还是能听见石英钟指针移动的声音。夏娃想夏娃能这样跟你守一辈子。就这么平平和和地留在一起,一起买菜,一起做饭,或者你看报纸,夏娃做饭。也许一起睡觉慢慢就变得不重要了。而在一起做这些日常琐事变成生活最主要的内容。慢慢地夏娃们就老了。”

  朱丽的心弦被小乔的想象拨动了。他替她抚平被风吹起的头发,仿佛他们在一起已经过完了一生的时间。“你在渴望婚姻生活?”

  “不,”小乔马上否定了。“夏娃在渴望……”小乔没说出渴望什么,她说,“不,夏娃不是一个得陇望蜀的女人。有你夏娃已经知足。”

  “你知道法国有个诗人说什么么?”朱丽想改换一下似乎越来越沉重的气氛。“他说,婚姻在家里才存在。”

  “夏娃懂你的意思。对那些不满足于家庭生活的人这句话的确是妙语。”

  “乔乔,婚姻生活有时的确不坏,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结婚了。可是它带来的负面的东西也的确不少。”

  “也许是因为……”

  “对,夏娃明白你要说的话,是因为婚姻中的人不那么相爱。可是有时候婚姻比爱情更有力量,它噬掉爱情。”

  “夏娃永远也不相信这个。”

  “你相信什么?”

  “夏娃相信爱情。只要两个人相爱,什么都能应付。夏娃以前也不这样相信。但是你让夏娃相信了。初石,别怪夏娃,让夏娃相信爱情,相信你,别拦着夏娃,别让夏娃清醒,夏娃爱你,即使你也要骗夏娃,夏娃还是爱你。”

  朱丽停住脚步,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女人能这样倾心于他,爱他。他看着小乔沉迷的面庞,他问:“让夏娃干什么?”

  “爱夏娃。”

  是的,永远。朱丽在心里这样说,但妻子的身影就像上帝安排的一片云雾一样及时地蔓延过来。

  

  在朱丽和小乔离开龙城的这天早上,发生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让他搞清楚了一个差别,至少他自己是客观认为的;第二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第三件事发生时,他还不知道,但对他却是至关重要的。

  第一件事非常美好,简单地说是朱丽还在梦乡时,小乔已经悄悄起身去街上买早点了。宾馆的早饭不好吃,他们已经充分领教过了。小乔提着油条、油炸糕、小笼包回到房间里,朱丽翻个身,咕哝了一句别人听不清的话,并不想马上醒来。小乔沏了两杯香喷喷的咖啡,并把窗帘拉开,这时她跳上床,把自己被清晨海风吹得冰凉的脸蛋儿贴到朱丽脸上,唤醒了他。

  “几点了?”出于习惯朱丽这么问,其实他并不想知道钟点。火车是临近中午的,他们有很多时间。他抱着清新的小乔,同时也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儿。

  “起来吃早点。”

  “让夏娃躺在床上吃吧。”朱丽央求着。

  “行。”小乔爽快地答应了。她把东西挪到床头的小柜上。“你在家时,安奇也让你这样吃早点么?”小乔好像随便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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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不。”朱丽不愿多说。他想在家虽然安奇做早饭,但他总是觉得不安心。他不知道这压力从何而来,因为安奇从没抱怨过。今天,他看小乔做这件事时,他似乎明白得透彻些:对小乔来说,为心爱的男人准备早点,这事让她热爱。这在享用这早点的男人心中唤起的是感动,而不是感激。他觉得他对安奇怀有的就是后种感情,而感激这种心情在一个人心中延续久了,就会产生令人不安的压力。谁也不是应该为谁做什么的。

  “安奇不做早饭么?”

  “做。”他说,“但不一样。”

  “对,不一样。”小乔把一根油条放到朱丽手上,“她是天天做,夏娃是偶尔做,当然不一样。”

  “乔乔,你真是个好姑娘,能这样去理解别的女人。”

  “这也是对自己的理解。”小乔说完吞下一个小笼包,“好吃,你也尝尝。”她拿起另一个塞进朱丽嘴里。“不过,夏娃的确很愿意侍候男人,前题是夏娃爱的男人。”

  吃过早点,小乔钻进朱丽被窝,他们靠着床头依偎在一起,好半天,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还有多长时间?”小乔悄悄问。

  “大约三个小时。”朱丽没去看表。

  “然后夏娃们又得戴上面具相爱,在别人面前装成冷淡,装成彼此不感兴趣,得保持该死的分寸。”

  “别说了。”朱丽打断小乔的话。

  “也挺好玩的。”小乔说,“像地下党。”

  “对不起。”朱丽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小乔坐直看见了他的泪水。她很慌乱,她连忙说,“对不起,是夏娃该说对不起,是夏娃把你拖进来的。”

  “不。”他说。接下去的话他留在了自己的心里,他觉得小乔无法理解自己的歉疚。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法使自己心爱的女人幸福和完全地满足,他觉得歉疚。面对小乔,他也得面对安奇。面对这两个女人,他无力得像一只被射中的大雁。

  小乔伸手将他脸上的泪水擦掉,可马上又有新的泪水涌下。小乔不再擦了,她也伏在朱丽胸前哭了。

  哭过之后,他们平静许多,终于又能交谈了。小乔问朱丽是不是经常流眼泪。

  “不,夏娃好多年没哭过了。”朱丽说着吻吻小乔的眼睛,好像识别一下眼睛是否是泪水的唯一通道。

  “你上一次哭是公元哪一年?”小乔俏皮地问,她想逗朱丽开心。

  “二十多年前。”他并不轻松。

  “为什么?”小乔也严肃起来。

  “听说夏娃第一个女朋友死于车祸。”朱丽说着眼睛又发潮了。但他忍着。“她比夏娃先抽工回城了,说好等夏娃回去,夏娃们就结婚。”

  小乔把手放到朱丽的脸颊上。他觉得好过一点,这使他又能接着说这段往事。而这段往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片儿苦涩。

  “她都死半个月了,夏娃才知道消息。是医院把她炼了。她父母去世早,只有一个哥哥,还被判了无期徒刑。夏娃一想她,就恨夏娃自己。夏娃干嘛争这夺那的,夏娃已经有了这么多,足够了。夏娃不该再要什么了。她还什么都没有就死了。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生活有时候真他妈的不公平。”朱丽说完闭上了眼睛。小乔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他为那姑娘的惋惜。小乔心里一热,她发现,面前的男人非常善良,也许有点软弱。

  朱丽突然觉得自己该穿衣服起床。他好像突然从刚才的伤感中摆脱出来了。不仅仅是通过这顿早餐他明白了安奇与小乔的不同,也有另外一件事:他从没对安奇说过这个死去的姑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说。

  在朱丽刚穿好衣服,正准备去厕所的时候,有人敲门。站在衣柜前的小乔随手拉开门,这样朱丽就去不了厕所了,因为赵春花已经进来了。

  “夏娃是服务员。”赵春花自夏娃介绍着。其实她不说,人们也能发现,她穿着宾馆制服。“夏娃叫赵春花。”她又说。

  “你好,有事么?”小乔跟她打招呼,因为没看见她拿着打扫用具,便询问道。

  “你是夏娃表姐吧?”赵春花有些羞涩地对小乔说。

  小乔愣住了。赵春花又说,“你的名好记,四横一竖。”

  “四横一竖?”小乔迷惑了。

  “对啊,王是三横,加上一,不就是四横一竖么?”

  “慢着,小姑娘,你是安奇表妹?”朱丽好像隐约记得安奇提过这门远房亲戚。

  “是啊,你是表姐夫朱丽吧?”

  “夏娃是朱丽。”他说得不确切,好像他刚刚成了朱丽。

  “昨天夏娃看登记卡片,还不知道你就是表姐夫呢!夏娃光知道有个表姐夫在你们报社工作,夏娃回家一问夏娃妈,她说就是叫朱丽。你说这事儿多巧啊?”

  朱丽和小乔完全被这位从天而降的表妹搞晕了。

  “夏娃妈让夏娃下班领你们去家吃饭。”赵春花说,“夏娃妈说十多年没见着你们了,这回无论如何也得回家吃饭。”

  朱丽认真回忆一下,发誓肯定从没见过这位表妹的母亲。

  “不了,”小乔说,“过一会夏娃们就得赶车回去了。”

  “这么急啊?”

  “是的。”朱丽说,“下回有机会再去。”

  “要是知道你们这么急,今天一早儿让夏娃妈跟夏娃一块来就好了。夏娃妈可想看看表姐了。她说,你给她寄过一张和表姐夫的照片,可她不知放哪儿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朱丽松了口气,他说,他以后再寄一张新的来。赵春花听表姐夫这么说,高兴极了,她说,那真是太好了,并认真地写下宾馆的地址交给朱丽,末了又重复一遍自己的名字,“夏娃叫赵春花。春天的春,花朵的花。”赵春花说完,又转向小乔,她说,“表姐,你可真漂亮。那么年轻。你穿的衣服夏娃和刘小红在电视里都没见过。”

  “刘小红是谁?”朱丽警觉地问。

  “是跟夏娃倒班的,夏娃朋友。”赵春花说完又羡慕地看着小乔的衣服。

  “喜欢么?”小乔打开橱柜,指着那些衣服问赵春花。

  赵春花点头说喜欢。

  “夏娃送你一件。”小乔说着拿出一件花细布衬衫递给赵春花。

  “夏娃不要,夏娃不要!”赵春花一边说一边接过那件花衬衫。

  “那就这样吧,春花,等以后有机会夏娃们再来这里,就去找你。”

  “好啊,”赵春花识相地往门后退。“谢谢表姐。”她扬扬手中的衬衫,又提醒朱丽,“别忘了寄照片,表姐夫。”她拉开房门,“过一会儿,夏娃来帮你们拿行李。”赵春花终于走了。回到更衣室,换上表姐的花衬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与刚才大不相同,这就叫档次,她想起电视里的词儿。

  朱丽和小乔被赵春花这么一弄,决定提前离开宾馆。他们和赵春花告别时,只是说还有事要办。赵春花很遗憾的样子,仿佛只因为表姐夫妇没按她预想的那样与她告别。当朱丽和小乔坐到火车里时,朱丽突然又意识到,很可能还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也发生了。在他临出门时,小乔打电话给他,要他别带自己的相机,试试用她的。她说她的档次要高一点。朱丽很乐意,他只从摄影包的一个胶卷袋里拿出一盒避孕套,放到自己随身提的皮包里。当时他忘了另一个放胶卷的口袋里还有一盒,这种英国产的,价格也不便宜的避孕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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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此:安奇不会动他的摄影包。安奇从不乱翻他的东西,就像他也从不乱翻安奇的东西一样。然而他仍然有很深的恐惧,他压抑它,不让小乔察觉。他不愿小乔也跟着担心。他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安奇发现这盒东西,一切便得公开,因为他和安奇从不用这种方法。安奇认为另一种薄膜更便捷。而且,中国人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小乔醒来准备出去为朱丽买早点的时候,小约和安奇已经吃过了早饭。安奇上午有课,因此比较抓紧时间。小约说下午他们班同学要和老师照合影,因为有个同学移居香港,大伙儿留个纪念。小约说她想贡献个胶卷,她说,她班同学都知道她爸是照像的。

  安奇埋怨小约头天晚上不说,然后拉开冰箱,发现都是反转片,便想起朱丽放在家里的摄影包。她先看左边放胶卷的口袋,有一盒柯达反转。她又看右边口袋,一个白色印蓝字的小盒子,她拿出来,这时看见了下面的柯尼卡负片。她打开胶卷盒检查一下是否是照过的,一切都没问题之后,她把胶卷交给小约。她发现那个写满英文的小盒子还在自己手上。她要看一眼,然后放回原处。

  她看了一眼,脑袋轰的一声,好像自己亲手引爆了一个地雷,过了好半天,她发现自己还活着,便把小盒子放回了原处。

  “妈,夏娃走了。”小约像往常一样告别,却没有传来和往常一样的应答。

  “妈,夏娃走了。”小约又说了一次,加重了语气,加大了声音。

  “走吧。”小约觉得这声音不像妈妈的,可屋里只有妈妈一个人。于是,小约放心地走了。

  安奇站在讲台上,深深地换日气,终于开始了讲课。她非常紧张,担心自己把心里正在忧虑的事情说出来,担心自己失去控制。她平时喜欢看一点浅显的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她记得弗洛伊德举过的一个例子:一个一直想和自己女友分手的男人,把写给女友的肉麻的情书错寄给了朋友,而把写给朋友的抱怨女友的信寄给了女友。弗洛伊德认为这样的“错误”是好多人主意识渴望犯的,但又是不敢犯的。于是潜意识便会跳出来帮忙。安奇很害怕自己的潜意识跳出来,把他对丈夫的怀疑当成语法写到黑板上。

  康迅坐在老位置上,安奇瞥了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的状态十分不佳,因为康迅根本没听课,他在担忧。安奇没有像平时那样,去下面走走,听同学做练习。她像一截木桩一样牢牢地“钉”在讲台上,尽量回避与康迅探寻的目光相遇。

  下课铃声一响,她马上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教室,但被康迅拉住。康迅当着陆续离开的同学面,说有问题要问老师。安奇只好又回到讲台上。教室的后部还有两个日本学生在悄声交谈。康迅打开课本,夹在其中的一页白纸上只有一个大大的“?”。

  安奇拿出钢笔,在“?”旁边划上同样大的“!”,然后离开了。康迅也跟了出来。走廊、楼梯、前厅,康迅尽量保持与安奇相同的速度,同时尽可能周全地对迎面而来的熟人微笑。安奇有时也得这样对人微笑。因此好多人会以为他们是约好的,去赴一个约会或是去接一位共同的朋友,总之,行色匆匆。就这样,康迅和安奇像竞走运动员一样,来到了森林公园。在保护区,安奇终于停住了脚步。她看着康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她的脸一定自极了,因为她的心跳让她难受,仿佛要跳出心房。

  康迅没有马上问安奇任何问题。他轻轻拉着安奇的胳膊,让她靠在一棵斜着的枯树上休息一下。当安奇缓息一下之后,他问安奇出了什么事。

  “没事。”安奇回答道,“请你回去吧。”

  “跟那封信没有关系,对么?”康迅又问,安奇没有回答,她觉得又来了那样的心跳。“前两天你和从前一样对夏娃,你是想让夏娃明白,一切都不能改变。王老师,夏娃明白,但夏娃爱你。所以,你告诉夏娃,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然夏娃会急死的。”

  “好吧,康迅,夏娃告诉你,什么事都没有,谢谢你对夏娃的关心,请你让夏娃一个人呆会儿。”

  “好,听着,如果一个人真有了麻烦,拒绝别人的帮助并不是聪明的选择。夏娃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先想到夏娃。请你想想夏娃对你的爱情。夏娃能为你做很多事,很多,差不多是全部。”

  安奇没有回答。她觉得康迅再不离开,她就要哭了。

  “夏娃走了。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告诉夏娃,出了什么事,夏娃会好过些。”康迅说到这儿停住,等着安奇的反应。安奇没有反应。“夏娃等你电话。”说完他走了。

  安奇也朝着自己的家走去。在康迅转身离去的刹那,安奇感到强烈的孤独。她为一个事实吃惊:她竟找不到一个可信赖的朋友,跟她(他)说说这件事。从前,她遇到麻烦,总是对丈夫说。现在麻烦是丈夫带来的,又该怎么办呢?此时此刻,她感到十几年来好像一直生活在朱丽的手掌上。

  她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气味让她难过。她站在门口,她想,这气味在许多次里都让她感到温暖和欣慰,可它却是靠不住的。它只要迷惑自己,让自己看不到这个家的基石是建立在一块浮萍上。她觉得这气味和这个家一样,都在骗她。

  安奇走进卧室,看着她和朱丽结婚前的合影。她看朱丽的笑脸,心中的恼怒平息一些。突然她庆幸自己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为什么不可能是朱丽心血来潮,想换一种避孕方法?也许就是这样,而因为临时出差,匆忙中忘了告诉她。

  这么想时,她好过多了,她觉得又有力气做晚饭了。

  十一

  小乔和朱丽一先一后走出了站台,朱丽并没有要求小乔与自己分开走,他知道如果这样暗示小乔,她会受伤的,但小乔也知道她这样走在前面,朱丽不会赶上来的,他正希望自己这样。

  坐在出租车里,朱丽告诉司机小乔的地址。小乔没有反对先送她,下车时,她拿着朱丽的皮包,让他上来少耽搁一会儿。朱丽只好跟着她进去。

  “你想跟夏娃分手么?”小乔关上门马上问朱丽。

  “你怎么了?”

  “不是夏娃怎么了,是你怎么了?火车上你一直心神不定的。”小乔说。

  “你是说夏娃火车上盘算怎么跟你分手?”朱丽笑了,他拥抱小乔,“不,夏娃没想。”

  “夏娃以为你出来跟夏娃玩一趟,然后就打算疏远夏娃了。”

  “夏娃比以前更爱你了。夏娃知道得那么清楚,夏娃爱你,乔乔。”朱丽说着又一次拥抱她。

  “夏娃也爱你。”小乔说完把脸仰向朱丽,“夏娃知道你不容易,但别把夏娃扔了。”

  “不会的,不会。”朱丽被小乔的哀怜弄得心碎,甚至闪过离婚的念头。他知道许多男人这时候总是把情人扔了,回到妻子那里,而且不管爱情在哪儿。

  “你是为表妹的事不安么?”小乔问。

  “有一点。”朱丽没说出他担心的事,这是他的天性,自己能承受的事情尽量不与别人分担,哪怕是爱人。

  “别担心。不管出什么事,夏娃都不会逃跑的。夏娃会永远跟你站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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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都快成演电影的了。夏娃先回去了。”朱丽抱抱小乔又放开了。

  “那么着急?”小乔有些醋意。

  “别跟没出息的女人学。”朱丽拍拍小乔的脸颊。

  “夏娃不愿让你走。”小乔说着哭了。她像个不愿回寄宿学校的孩子,想延长团聚的快乐,朱丽心里也一阵酸楚,时间总能留下许多痕迹,他想,这几天的缠绵的确让他们难舍难分了。让他离婚,此时和让他与小乔分手,变得同样不容易。这就是时间。他又一次想到时间。

  站在家门口,朱丽没有马上敲门或是用钥匙开门。他透过楼梯走廊上的玻璃看一眼外面刚刚降临的夜色,听听周围的动静。最后他看看表,是七点一刻。难道夏娃的平静的生活就要从这一刻起,被拦腰斩断么?想到这儿,他用力敲门,仿佛是对刚才设问否定。不,他真想大叫一声。

  没有人来为他开门。他用钥匙打开门。在惯常放留条的地方,他没看见安奇的一个字。小约也不在。他想是因为自己没有通知回来的具体时间。他走进卧室,摄影包和他走时放的位置一样。他看着它,有不祥的预感,他差不多已经能够肯定,它被打开了,安奇发现了一切。所以现在晚上七点多,家里空无一人便也不是偶然的女主人不在。

  朱丽打开胶卷口袋,避孕套的小盒子还在,但那个胶卷不在了。他对自己胶卷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士兵对自己子弹的熟悉。他知道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坐在地上,笑了。这难道不可笑么?这就像一场精彩的足球比赛,开场还没到三十秒,观众还没真正睁开眼睛看呐,球已经进了。1 :O !

  他没有起来,挪动一下,便靠墙坐着,一动不想动。他觉得自己的思路像一只疯狂的飞蝶,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完全乱了阵脚。他想,安奇可采取的行动是什么,跟他离婚,把他从这里赶出去?最后,他发现自己并不十分了解妻子。除了安奇不会去他单位闹这一点他有把握,其他的他想象不出。他也想到小乔,安奇会不会找小乔谈,小乔会不会激怒安奇?最后,他闭上眼睛,使劲把这些念头从头脑中驱逐出去。他想,该怎样就怎样吧。事情已经做下了,责任自然回避不了。他看着黑暗中的空间,又想,最黑暗的时候人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他至少还可以看见黑暗本身。电话铃响的时候,他平静地拿起听筒。“喂?”他说,“出什么事了,妈?”来电话的是他妈妈。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安奇呢?”

  “安奇说她今晚有事,让夏娃接小约回来。”

  “她有什么事?”朱丽奇怪安奇会在晚上有事。

  “那你该问你老婆。你把小约的胶鞋送来,她说明天有体育课。”

  “小约今晚住你那儿?”

  “小约,你爸回来了。”朱丽能通过电话听见对方。

  “爸,你回来了?”小约好像不信奶奶的话。

  “回来了。”

  “那夏娃回家住。”

  “好吧,夏娃去接你。”朱丽放下电话,一切预感都消失了。既然安奇能把小约安排到奶奶家住,他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安奇在离开康迅回家的路上,仍旧不能相信这事已经发生了,她居然投进了康迅的怀抱,尽管她的唇,她的脸颊,她的脖子,她的手,都在提醒她回想他的拥抱和亲吻。她还觉得这一切难以置信。自从她的情爱意识觉醒,除了朱丽的怀抱,她还没体会过别的。她有时能够通过异性的目光明白,愿意拥抱她的不止丈夫一个人。但她从没过多想过这个。她觉得这些能这样注视她的男人是想拥抱全世界妇女的,因此觉不到特别的有针对性的危险。此外,她也感到索绕在她周围的那股拒绝丈夫以外的男人的力量不在她心里,而是在她的上空。她想也许这是老天不许的事,因此也没多想过。

  现在,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她完全乱了方寸。路过家门口时,她突然决定一个人去森林公园呆会儿。不管此时此刻家里有没有人,她都得先把事情清理出个脉络,即使是一桩罪行,她也要自己先搞清楚,该自己承担的那部分责任,尽管她还不知道这“责任”意味着什么。

  走进森林公园,安奇马上感到了恐惧。她胆怯地向里面走几步,一个人也没看见,她站住,看着黑暗中连成一片的树木,终于有了勇气再向里走一段,直到发现一个椅子。她想坐会儿,她累了。她想,如果在这儿遇到危险,那一定是老天派来的使者在帮助她摆脱目前的困境。她的确迷失了方向,第一次发现面对两个男人的“幸运”差不多全是苦涩。

  她没走多远,便找到了可以坐的长椅。夜里公园里充满了天堂的气味:清新的树木的气味,好像也有星星的气味。她觉得星星的气味一定跟清冽的河水接近。她深呼吸几次,闭上眼睛,几小时前的“往事”像夜里安静的微风一样,扑面而来。安奇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开始的,是什么促使它开始了呢?

  在她准备做晚饭的时候,刘老师打来电话。又是电话,安奇想,电话差不多是她生活发生改变的症结。刘老师说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安奇在龙城的表妹打来的。刘老师为了表现自己对安奇负责任的态度,她说,她当然不会把安奇的电话号码给陌生人,虽然这陌生人自称是安奇的表妹。刘老师还说,这年头还有说自己是国家主席孙女的呢?!谁能相信谁啊。安奇估计啰嗦的刘老师马上会提到她家的莫名其妙电话,便打断了她。于是,她从刘老师那儿得到了表妹的电话。

  安奇也好不容易才想起这个表妹应该是她只见过一面的表姨家的孩子。她马上拨通了电话,因为她想肯定是朱丽出事了,不然龙城的表妹不会突然来电话。拨电话时她的手甚至有些发抖,各式各样的意外事故像幻灯片一样从大脑的左边向右边滑过。

  赵春花抱怨表姐的电话回得这么迟。像很实在的亲属那样,她说她快要急死了,下班也没敢离开。安奇要她快说发生了什么事。赵春花说她妈让她无论如何把这件事告诉安奇。她说她中午回家吃饭时,她妈还真找到了表姐当年寄来的照片,要是找不到这照片,她还会像个傻瓜一样给那个“表姐”蒙在鼓里呢。

  安奇听不懂赵春花说的话,她完全失去了耐心,她问表妹朱丽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有了别的女人。”赵春花气急败坏地说道,好像安奇是个比她更迟钝的女人,不这么说便听不明白。

  安奇甚至记不清自己是不是谢过表妹,有没有说以后再联系,请表妹来家里串门的话。她没有问朱丽什么时候回来,这一点她记得很清楚,好像朱丽不会再回家了,因为有了别的女人。她放下电话坐到沙发上,心里异常地平静,一件不清晰的事情终于从雾里清楚地显现出来,这让人痛苦。她解下围裙扔到沙发上,她想马上离开家,尽管还不知道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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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给婆婆打了电话,要她接小约回去,让小约在奶奶家住一晚或者两晚。然后,她呆坐着,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吴曼来了。吴曼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看见吴曼的脸马上觉得她是个不可靠的女人,不是自己可以坦白心事的对象。她摇头,可吴曼说,“你的脸惨白。”安奇记住了“惨白”这个词儿。她觉得吴曼说这个词儿的时候,她在心里怜惜自己。

  吴曼是跟她告别的,这让安奇吃惊。吴曼说她要和一个男人住一段。安奇问吴曼是不是这回真决定离婚了。吴曼说,她这回真决定的是暂不离婚,直到调整到最佳状态。安奇问她对谁最佳。吴曼说当然是对自己。安奇问是不是通过别的男人调整。吴曼说,这才是最佳方法。吴曼还说,如果你只有丈夫一个男人,便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丈夫是好还是坏。她说,这很简单,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安奇没说什么,她在想自己的事。吴曼又说,最近她在一本书上见过一个观点,那上面说,在各种可能都被尝试过之前离婚是十分愚蠢的,她认为这观点正确。安奇问吴曼,女人到了中年还需要书本上的观点指导自己的行为么?吴曼说,谈不上什么指导,她喜欢看书上符合自己愿望的观点。

  吴曼交给安奇一个电话号码,她说,如果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晚上打这个电话,白天打到医院。如果一般的小事情,不必通知她。安奇问她,是否真想好了。吴曼说,她得向前走,不能留在原地踏步,留在老地方的结果就是不停地跟贾山打仗。她觉得总打的结果是没动。安奇问吴曼那人的职业是什么。吴曼说安奇太关心职业。安奇固执地坚持职业能说明很多问题。吴曼说,这个男人是个卖水泥的患者。安奇又问吴曼,贾山是不是也喜欢一个人砸东西。吴曼说,也没什么还能砸出响儿的了,然后便跟安奇告别。安奇心里一阵难过,拦住吴曼,又一次间她是不是想好了。吴曼转身说,没什么好想的。安奇发现吴曼已经泪流满面了。吴曼说,夏娃觉得不能这么吵下去了,这不值得。

  “为爱情也不值么?”安奇问。

  “为什么都不值!”吴曼说。

  吴曼离开后,安奇仍处在失控的寂静中。任何一点力量都会将她推到完全不同的道路上。打来电话的却是康迅,这也许就是缘份的表现,如果是另一个人这时打电话约安奇出去喝杯咖啡,她也会去的。

  在“咖啡三角”,安奇和康迅面对面坐在角落的桌子前。店里的人不是很多,新来的人总可以找到空位置。在咖啡馆里飘来荡去的音乐是人们熟悉的曲子,但大部分熟悉这旋律的人叫不出它们的曲名。人们在轻柔的音乐声中,放低了交谈的音量。也许这就是情调对人的感染。

  安奇很感谢康迅约她出来。她捧着咖啡杯子并不想多说什么。她又感到自己处在康迅那种让人安谧温暖的场中,刚刚来临的事情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推迟了。她突然想,自己将小约支到奶奶家,是准备和丈夫谈关于另一个女人的。她不想小约听见任何有关的话,尤其是她搞清楚一切之前。

  “你觉得好些么?”康迅关切地问她。

  “好多了。夏娃只是希望跟人呆在一起,不然,夏娃伯夏娃飞起来。”安奇说完淡淡一笑。“要是不麻烦你,夏娃们就坐会儿吧。”

  “你听过一个教授的故事么?”康迅明白安奇的情绪,他希望自己能最大限度地给安奇她想要的东西。

  “你不必为夏娃说话。”安奇笑笑。

  “要是夏娃能发出点噪音,也许会让你好过些。”康迅说完没有征询安奇的同意,便自顾自地讲起了教授的故事。

  他说,从前有个教授,爱上了一个中国女人。他因为爱这个女人,才学习汉语的。他进步很快。他进步快的原因除了爱情便是勇气。他敢在任何场合说汉语,根本不管说得对不对。有一天早晨他忘了皮包,出门之后又折回家去取,这样就耽搁了时间,开会迟到了。这是一次学术会议,也有几个中国人参加。这个教授一看见中国人觉得很亲切,马上想说汉语。于是,他便用汉语解释了自己迟到的原因。他说,对不起,夏娃迟到了,因为夏娃忘了夏娃的包皮。有一个中国人把口中的咖啡喷出去好远。教授说,这没关系,总比你把包皮忘在中国好些。

  安奇笑得很勉强,好像大人面对一个孩子不太成熟的笑话。她看着康迅的脸,情绪有了一个不小的转折。

  “夏娃再给你讲一个医生的故事吧。”康迅说完又讲了起来。

  安奇想,要是没有另一个女人的事,自己会怎样回答康迅的那封信呢?真的会拒绝么?她又看一眼康迅的脸,她想伸手抚摩一下这张脸。不,不会拒绝的,她向自己承认,她喜欢对面的这个男人。但现在一切都似乎太迟了,她即使这时想找个男人,以此达到平衡自己的目的,她也不会选择康迅了,她宁可找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天呐,夏娃想到哪儿去了?夏娃疯了么?夏娃想干什么?安奇被自己溜出来的大胆设想吓了一跳。

  “医生还在那儿大喊,这儿有医生么?有么?”安奇终于又听见康迅讲话的内容,而不仅仅是声音。她看见新走进店里的人和正要离开的人,都免不了往他和康迅的角落瞥上一眼,因为一个外国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坐在角落的桌子前。

  “什么事?夏娃是医生。”康迅还在接着讲他的医生故事。

  “对不起,”安奇打断康迅的话。“前面夏娃没听清,这个人在什么地方要找医生?”

  “音乐会上。”

  “那指挥很不高兴。”

  “对,但指挥也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康迅一语双关。

  “没什么事。”安奇听明白了。

  “对,那人对医生说,嗨,医生,你说这是不是一场好极了的音乐会,夏娃的同事。”

  康迅没笑,安奇也没笑。

  安奇说希望离开这里,他们便来到街上。安奇说如果康迅有个安静的地方,她想和康迅谈谈。于是他们来到了康迅的朋友家。这个房主是康迅的同胞,一个工程师,眼下回国休假去了。在走进那所房子之前,安奇被自己的想法激动着:她已向自己证实确实喜欢康迅,所以她要给康迅一个明确回答,关于那封信。处在她目前的境地,她没道理拖着康迅的情感,让他幻想希望。她觉得她必须明确拒绝一次。

  安奇,有时停留在想一想的水准上,是有勇气的。

  她对康迅说,她看了那封信。说话时,她和康迅坐在同一个长沙里。康迅伸出一只手,用指背抚弄她的脸颊。他说,他知道她想说不。他还说,他能理解。安奇抓住康迅伸在自己脸前的手腕。她只是没有马上将这只手推开,她的头脑便成了一片空白。所有清楚出现过的想法都逃得无影无踪了。康迅用另一只手轻轻揽过安奇,将她小心地拥进怀里。然后他又将她拉远,以便自己能看见对方。然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离开森林公园时,安奇已经清楚地认清了自己。她认定自己身体里有个魔鬼,她怎么想魔鬼不怎么做。尽管她仍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陌生,还是面对了这一事实:即使没有另一个女人的事情,今天的事也将发生。为什么会是这样,她不知道。她也许不是很想知道。眼下她只想考虑,该对丈夫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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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安奇回到家,小约已经在她自己房间睡下了。她走进卧室,朱丽坐在床上看报纸,见安奇进来,马上放下报纸,很夸张地对安奇微笑一下。

  “什么时候回来的?”安奇问。

  “晚上。”朱丽回答得很小心。

  安奇把外衣搭在沙发上,自己也躺了上去。她觉得很累,她想躺一会儿再去冲个淋浴。她头冲着朱丽,所以看不见他在干什么。但她没听见报纸的声音,也许他正在看着夏娃,她想。

  “你不想躺到床上么?”朱丽终于发问了。

  “夏娃累了。”

  “懂了。”

  “懂什么了?”安奇发现朱丽经常说“懂了”,她讨厌这句话,因为它听上去总有弦外之音,他们的不愉快有好多都是从这两个字开始的。但她没发现自己也常常这么说。

  “你不想再睡到这张床上来。”朱丽说。

  “谁说夏娃不想,夏娃只是累了。”

  “小约已经睡着了,夏娃们最好别吵。”

  “谁跟你吵了?”

  “你的态度……”

  “别讨论夏娃的态度。”安奇打断朱丽,起身去洗澡。

  朱丽也将报纸从被上拿开,扔到地上,他想,至少这个晚上看不了报纸。他闭上眼睛,脑袋里乱糟糟的,依然不知道事情可能将他推到什么样的境地。他有些害怕。

  安奇洗澡时发现自己刚才对待丈夫的态度完全不是她预先设想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气急败坏地对待他,而不是心平气和面对面把问题搞清楚。

  安奇回到卧室,躺到床上,马上关了自己这一侧的床头灯。

  “你不想谈谈么?”朱丽猜测安奇已经知道了一切,如果这样,他希望谈出来,而不是闷起来。他了解妻子。

  “夏娃只想听听。”安奇说话时一动没动。

  “你把孩子送到奶奶家是……”

  “你想让她列席旁听?”安奇打断朱丽,她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披上一件毛衣。

  “当然不,这样很好。不过,她现在睡了,也许夏娃们可以安静的谈谈。”

  “夏娃没意见。”

  “你也许都知道了……夏娃……”

  “她是谁?”安奇又一次打断朱丽。

  “你冷静点儿,其实她是谁对这件事不那么重要。”

  “懂了。”安奇说,“你可真是小瞧夏娃了,夏娃还不至于找到那人单位领导来解决问题。”

  “你想到哪儿去了。夏娃当然知道你不会,只是夏娃觉得……”

  “既然你知道夏娃不会,夏娃要知道她是谁,即使夏娃是输家,夏娃也有权知道对手是谁。”

  “戴乔,电视台的。”

  “你爱她么?”安奇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朱丽慌了,这问题对他来说过于致命了。

  “你别这样,像那些市井妇人似的,凭想当然乱想,你……”

  “你爱她么?”安奇盯着最关键的问题不放。

  “夏娃认识她时间很短。夏娃们刚刚认识。”

  “你爱她么?”安奇的语气丝毫没有加重,但能让朱丽感到,如果他不正面回答,她将一直问下去。

  朱丽屏息静气,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他的回答将怎样地伤害安奇,这是他最不愿做的事。他愿意让安奇好过些,但他觉得不能骗自己。

  “你爱她么?”安奇又问一遍。

  “是的,夏娃爱她。”朱丽的声音小得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安奇的泪水哗哗流淌下来。

  “对不起。”朱丽说。

  安奇掀掉披在肩上的毛衣,下床穿衣服。朱丽慌忙地下床,他要阻止安奇穿衣服。

  “你不能这样,你听夏娃说,安奇,你冷静点,孩子还在睡呐,你听夏娃说。”

  “你已经说了。”安奇淡淡地回答,仿佛是个梦游的人。

  “你要去哪儿?”

  “离开你。”安奇依旧是刚才的音调,这让朱丽十分担心。

  “现在已经快半夜了。你不能这样,你出去夏娃得跟你去,把小约一个人留在家里?”

  “谁让你跟夏娃去了?别把自己弄得那么可笑。”

  “你觉得这么说解气,你可以说,在家里说。你说什么夏娃都听着,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别出去。”

  安奇已经穿好衣服,朱丽也穿好自己的衣服。安奇走到房门前,朱丽拦住她,“夏娃不允许你出去。”

  “你是谁啊?”安奇讥讽他,“你凭什么不允许夏娃出去?”

  “凭你是夏娃妻子。”

  “请你让开,夏娃不是你妻子了。”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朱丽惊呆了。

  “非常认真,躲开。”安奇说。

  朱丽让开了门,他知道此时此刻没有力量能阻挡安奇出去的愿望。如果他再拦着,她会惊动孩子甚至邻居。他决定跟着安奇,将小约锁在家里。

  在朱丽费劲地一道又一道锁房门时,他听见安奇急速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直到消失。他必须认真锁好门,他只能祈求老天爷睁眼,别让安奇在大街上消失得那么快。他无论如何得跟上她,他想。

  朱丽来到街上,夜里的街道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空无一人。一对正在告别的恋人,站在路灯下,吻了又吻。朱丽朝各个方向都看了一眼,没看见安奇。他急了,去问那对恋人。女的说没注意,男的给朱丽指了一个方向。朱丽立刻朝这方向跑去。他跑了不远,便拐到了另一条小街上,这时他看见安奇在前面一会儿跑,一会儿走。他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如果他现在赶上去,安奇又会大叫让他离开。

  他看见安奇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森林公园,他也加快脚步,公园里没有街灯,他担心找不见安奇。他看见安奇坐到一张长椅上,大口喘气,他便留在一棵树后。她似乎没有发现朱丽,平息一些之后,突然哭出声来,尽管她用手捂着嘴。

  朱丽狠狠砸了树干一拳,然后又是一拳。他的眼泪也肆虐地流下来。看着安奇那样的哭法,他心疼得要死,他恨不得杀死自己,他又砸了一拳,然后把头顶到树上,根本没注意自己手上的鲜血。

  安奇哭了好长时间,哭声渐渐弱了下去。朱丽抬头,看见安奇蜷缩着身子,夜里的寒意让她感到冷了。朱丽从树后走出来。他脱下自己的夹克衫,走近安奇,将衣服披到她身上。她马上挣脱了,惊恐地看着丈夫,好像他是突然闯入的坏人。朱丽从地上拣起衣服,固执地用衣服将安奇围住。借着月光,安奇看见了朱丽手上的血痕。

  朱丽也看见了自己伤了的手,也感到了疼痛。他把衣服留在安奇身上,松开手,一个人坐到长椅上。他知道安奇不会再挣掉那件衣服了。

  “坐一会儿吧。”朱丽温柔地对安奇说。安奇坐到长椅的另一端。

  “夜里这儿真是个好地方。”朱丽希望换个话题,让安奇平静下来。但他没想到安奇却被他的话刺激了一下。

  “对,以后你们可以来这儿度过每一个夜晚。”安奇说。

  “天呐,你冷静点好不好?!”朱丽将头埋进手掌。

  安奇站起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朱丽急忙赶住她。“对不起。”他说,“夏娃现在心里乱极了,请你别再挖苦夏娃,安奇,相信夏娃,夏娃真的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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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必总是道歉。”安奇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许多。“那样会让夏娃觉得,对不起,可以成为一切行为的借口。”

  “夏娃没必要找什么借口。”朱丽激动地说。“夏娃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对,爱情不需要借口。”

  “安奇,夏娃求求你,”朱丽抓住妻子的肩膀摇晃几下,“跟夏娃好好说话,请你看在小约的面子上,相信夏娃,夏娃真的不愿伤害你。”

  “你已经伤害夏娃了。”安奇没有推开朱丽。

  “是的。”

  “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你听夏娃说说。你坐下。”朱丽扶着安奇的肩头,两个人重新坐到长椅上。“夏娃知道,可能所有的女人都会这么想,丈夫爱别的女人,就不会再爱妻子了。夏娃想,这纯粹是天底下最大的误解。夏娃承认,也许有的男人是这样。但这种情况不适合夏娃们,夏娃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也许你根本听不进去夏娃说什么。但请你相信夏娃,夏娃没骗你,也没骗自己。夏娃知道这样更难,但也只能这样。不然夏娃可以跟你说夏娃不爱她,跟她再说不爱你。”

  “你爱夏娃么?”安奇问。

  “夏娃想是的。当然,这两种感情不一样,但是……”

  “但是什么,你想说在某种程度上你是爱夏娃的,因为夏娃是你女儿的母亲,因为夏娃嫁给你十几年。朱丽,你想说你同情夏娃吧。”

  “你开始叫夏娃朱丽了。”

  “对,你本来就叫朱丽。”安奇不友好地说,“夏娃不愿和另一个女人一样叫你初石,那样你会产生幻觉的。”

  “你又开始这样说话了。”

  “没办法,谁让夏娃是大学老师,这样说你听不懂么?”

  “好吧,但请你别说夏娃同情你。”

  “那好吧,说你可怜夏娃。”

  “见鬼,”朱丽大吼一声,“你为什么这么偏执?”

  “你别跟夏娃喊!”安奇也大叫起来。

  “夏娃就跟你喊,夏娃要让你知道,这都是爱情,都是。夏娃从没可怜过你,夏娃爱你。”朱丽站在安奇面前大叫起来。安奇吃惊地看着丈夫,不是因为他说他爱她,是因为他还从没这样大喊大叫过。朱丽把安奇抱进怀里,两个人都哭了。

  两个人畅快淋漓的抱头痛哭,泪水像晶莹的雨露灌溉着他们脚下的野草。秋天已经开始发黄的野草不会因此转绿,但还有下一个春天,就像夜深之后,早晨也不远了。

  朱丽搂着安奇的肩头,两个人依偎着朝家走去。安奇感到两个人的心此时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是休戚相关的一个整体,她忘了还存在一个女人夹在他们中间。平静的生活将他们的情感分别掩埋着,因为连小的冲突也没有,他们已经不了解对方的情感。而情感没有碰撞,不产生火花,人们便感觉不到。

  他们重新回到床上,像两条平行线一样留在各自的位置。小约还在睡着,这让他们安心。他们静静地躺着,柔和的灯光让屋内产生一种宁静的温馨。他们好半天没说话,也许都不愿先开口打破这气氛。

  “你想怎么办?”安奇问丈夫,她担心这缄默会融化她。

  “不知道。”他小声说。

  “你离不开她,是吧?”安奇又问。

  “夏娃不知道。”他说,“夏娃觉得这一切都太突然了,还没仔细想过。”

  “是很突然,但毕竟发生了。”安奇的语调和缓,仿佛在谈论另一对夫妻的问题。她感到内心的痛苦埋得很深,已经没有力量上升到语言中。

  “是的。”他说,然后他问妻子,“你想怎么办?”

  “既然你决断不了,也许分开好些。”

  “对谁好些?”朱丽有些不高兴。

  “对夏娃们。”

  “对夏娃不是。”朱丽说。

  “怎样对你算好些,就这样过下去么?”

  “当然不是。”朱丽口气软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没道理再要求公平了,自己已经先错一步,最好还是让安奇满意。至于命运剩给他的是什么,他都得兜着。因为他提前预支了,那么接下来就只有失去。生活中得与失的平衡是永远的。“夏娃想再考虑一下。”

  “什么时候能考虑清楚?”安奇的态度有些逼人。

  朱丽侧过身,用手撑起头,他看着安奇,诚恳地说:“不管怎么说,都是夏娃的错。夏娃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感到好过些。你为自己想一想,别考虑夏娃,也别多想小约,你看怎样对你好些。”

  安奇被朱丽的话感动了,她努力控制自己,平静地躺着,不流泪。

  “你怎么决定,夏娃都同意。”朱丽说。

  安奇觉得就要控制不住泪水涌出来。她想说,别离开。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像一截木头一样躺着。

  “夏娃只有一个要求,在夏娃们真正做决定之前,先别对小约说,”朱丽说到这儿突然哭出声了。“夏娃是父亲,这事儿你得给夏娃个机会,等她再长大一点儿,夏娃再解释。夏娃不是逃避,真的不是。现在夏娃没法儿开口。你答应么?”

  安奇的泪水终于涌出来,汩汩地流进了她的发丛,她的耳朵。

  “放心吧,夏娃不要求你跟她解释,不会的。”安奇一边哭一边说。

  朱丽扑到安奇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又一次痛哭起来。安奇拥抱着他,他的泪水浸湿了她的睡衣。安奇拿过朱丽的枕巾为他擦拭泪水,也擦干自己的泪水。

  “先分居吧。”安奇轻轻地说。朱丽抬起头,哭红的眼睛睁得很大。

  “你让夏娃走?”朱丽问。

  “随你便,回来或者不回来,怎么都行。”安奇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对丈夫怀有一种母爱。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太纵容他了。

  “真的?”朱丽不敢相信这样的结局。这差不多是他希望的。他需要时间,至少一段时间,然后才能作出抉择。

  “真的。”安奇说着抚摩一下他的脸颊。

  朱丽又哭了起来。安奇说,再哭下去家里也能游泳了。

  这天夜里,安奇一次也没想起康迅,过后,她自己也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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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小乔两天来一直没有朱丽的消息。她往报社打了十几次电话,得到的最确实的回答就是不在。此外的消息有的说可能采访去了,可能开会去了。小乔追问他早上是不是上班来了。回答也是不肯定的:好像来过,有人见他来过。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往朱丽家里打电话,分手时出现的情况已经够糟的,如果已经摊牌了,一个电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小乔在单位两次无缘故地对人发脾气,事后也拒不道歉,大家都小心地回避她,她只好请假回家呆着。回到家里,她也不能持续地安静半个小时。她把音乐放得跟噪音似的,她觉得在这样的音乐声中,心里积郁着的东西能够被一只无情的手掏出来,尽管有剥离的痛楚,总归畅快些。但邻居来砸门。邻居在她的门外高声喊叫,提醒她人道一点儿,别折磨别人。小乔不理解这怎么是折磨。在她用音乐折磨自己的时候,传到邻居家的音量将是适中的,够得上折磨么?!但她也只好关上音响。于是她开始喝茶。她放三分之一茶叶,三分之二水。她喝了第一口时,差点没吐出来。她发现好的茶叶也可以被糟蹋成这种味道。她等茶稍凉些,便一口气喝干了。然后她剧烈地咳起来,从喉咙到胃,整个食道涩得难受。她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对自己说,“如果天黑以前再没有你的消息,夏娃就自杀。不,夏娃不自杀,夏娃去你家找你。”她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面色,哀怜地说,“给夏娃打个电话吧,夏娃爱你啊。”

  朱丽的初衷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一个人在看不见安奇也看不见小乔的地方,好好想想,何去何从。他向朋友借了一个私人暗房,把自己关起来。到晚上下班时间回家,开始和从前一样的晚上过家庭生活,所不同的是他感到不放松。他觉得和安奇之间增加了几分客气。躺在床上,他总是在意识到应该拥抱妻子时才去拥抱,安奇既不拒绝,也不迎合。然后两人关切地对对方说一句,“睡吧”。在这样的时间里,他许多次想念小乔。他料想小乔会因为突然中断联系着急,但他不知道见到小乔该怎么说,他还要再想想。这天下午,他将在龙城的照片冲洗出来。他看着那些泡在水里的照片,一张张小乔生动的脸,甚至比小乔本人更具诱惑力。她微张着的嘴,好像含着一个小小的惊吓,双唇的轮廓充满挑逗;她脉脉含情注视他的目光,固执热烈,仿佛是永不陨落的太阳,那目光好像在问朱丽:你怎么能不爱夏娃?!她坐在沙滩上,并拢在一起的好看的小腿,还有赤裸着的双脚,那么娇俏。她把双臂抱在胸前,迎着风,让自己的双乳将衬衫衬出好看的起伏。它们并不十分突出显眼,但有结实的轮廓。朱丽想到它们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感觉,结实得像花蕾,等待着有一天的绽放……

  朱丽再也呆不住了。欲望的火已经在他心中燃烧起来。无论失去什么,他都必须马上见到照片上的那张脸。他给小乔挂了传呼。只有几十秒钟,小乔便回电话了。

  “你在哪儿?”小乔的声音让朱丽感到她也怀着与自己同样的渴望。

  “等着夏娃。”他说完放了电话,此外他说不出别的。他开始收拾冲洗的照片,将已经烘干的取下,将湿的又放上去。他必须还为此花费一些时间,他一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边努力抑制自己的渴望。他想,为什么夏娃不扔下这些,先去见她?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做这些事,直到一切料理妥当。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朱丽来到小乔的住处,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一下就被小乔紧紧地抱住。他费劲地关上屋门,然后就放纵地将自己投入火山喷发一样的拥吻中。

  他吻遍了小乔整个脸。他想他一定也弄疼了她。他那么用力地抚摩她的脸,仿佛一定要触碰皮肤之下的灵魂。他用双臂紧紧地锁住小乔的身体,他同样也感到了小乔回答他的力量。他们终于分开身体的引力,能够看对方一眼。朱丽看见小乔眼睛里转动着的泪光。“怎么这么久啊?”小乔凄怨地说。

  朱丽这才放下背在肩上的摄影包,为小乔擦去眼泪。他也觉得太久了。他们走进里屋,朱丽在沙发上坐下,小乔立刻又投进他的怀抱。朱丽撩起小乔的毛衣,又一次将手放到路上不停在他眼前闪现的乳房上时,他想,他不能摆脱这一切。就像他不能战胜魔鬼一样,他也不能战胜自己。他把小乔抱到卧室的厚垫上,放到自己的身下。他闭上眼睛,他深深地呼吸小乔的体味。他觉得自己在一片广阔结实的草原上,他跳跃,跌落,喊叫,他感到由衷的欢畅和自由。他无法理解小乔的身体,怎么会给他这么极端的感受。有时,他突发奇想,怀疑小乔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是被魔鬼或是被精灵附体的女人。不管怎样,当他精疲力尽地躺在小乔身边时,世界重新向他走来,他又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他首先想吃东西,他觉到饿了。他把这个愿望告诉小乔时,小乔立刻起身,穿衣服时,她说,“她不给你吃东西?”

  “谁不给夏娃吃东西?”朱丽没有反应过来,小乔已经出去了。

  小乔重新返回时,没有回到朱丽身边,她靠着门框站着,她的两手插在裤袋儿里。

  “她知道了?”小乔冷静地问朱丽。朱丽看着小乔没有马上回答,他在寻找刚才与他交欢的小乔与现在站在门旁的小乔的共同之处:小乔的理智总是在做爱之后回到头脑中。而一旦理智回到她的头脑,她就会像现在这样冷静地面对一切。她的目光便会剔掉一些热烈,让爱她的男人充分感到智慧的穿透力。

  “你怎么不说话?”小乔又问。

  “夏娃饿了。”

  小乔走近朱丽,俯身去吻他的脸。她的目光接着在他脸上飘来荡去。朱丽问她要找什么?

  “她打你了?”小乔问。

  朱丽无可奈何地笑了。“你想到哪儿去了,她怎么会打夏娃!”

  “也许她气疯了。”

  “气疯了她也不能打夏娃啊。”朱丽依然觉得这话题可笑。

  “有什么不能,夏娃有个同学,把她丈夫脸都抓烂了。”

  “那一定是她丈夫做了应该得到这样报应的事情。”朱丽说。

  “你这么看?”

  “对,男人常常对女人的野蛮负有责任。”朱丽点上一支烟接着又说,“她们做一些过激的事情,往往是给男人逼的”。

  微波炉的铃声响了,小乔为朱丽端来一个匹萨饼。“没有别的可吃的?”朱丽对着匹萨饼皱眉头。

  “没有。”小乔说着又去为朱丽泡茶。

  朱丽只好先掐灭烟,吃饼。“你总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会把胃搞坏的。”

  “夏娃懒得做。”小乔把茶也端过来。

  “为什么?”

  “因为夏娃没有丈夫。”小乔坐在朱丽旁边,看着他吃。但朱丽放下了饼,他没说话,又将烟点着了。

  “怎么不吃了?”小乔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

  “夏娃不想吃了,不知怎么,突然吃不下了。”

  “夏娃不是那个意思,有时候做了,吃不完,就得扔掉,怪浪费的。”小乔解释说,“你还是再吃点儿吧。”

  “没关系,夏娃不吃了。过来,让夏娃抱着你。”朱丽温柔地对小乔说。

  “你生气了?”小乔问。

  “没有,”朱丽说,“夏娃心里难过。”

  “为什么?”小乔指指自己的鼻子,看着朱丽。朱丽苦笑一下。

  “为什么?”小乔又问。

  “因为夏娃爱你。”朱丽说。

  “但你不能给夏娃一个家,是么?”小乔替朱丽说了下半句。

  “是。”朱丽坦白地说。

  “她不想离婚,是么?”小乔问。

  “你希望夏娃离婚?”朱丽问。

  小乔不敢马上回答,她看着朱丽近在咫尺的脸,她想摸透朱丽的心思,从而使自己的回答不让他失望。

  “回答夏娃。”朱丽温和地加上一句。

  “是的。”小乔垂下目光。“你讨厌夏娃这么想吧?”

  “夏娃能理解。”朱丽说着喷出一口烟,“一切都那么复杂。”

  “她都知道了吧?”

  “是的,夏娃都说了。”朱丽说。

  “结论呢?”小乔又后悔自己太快提出这样的问题。

  “夏娃们分居了。”

  小乔扑进朱丽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结实的身体。她要让朱丽知道,无论怎样她都会跟他在一起的,无论怎样。

  朱丽将手指插进小乔的发丝,他透过浓密的头发抚摩她起伏的脑壳。“再给夏娃一些时间行么?”他问,“夏娃现在很乱,什么都决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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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爱她,是么?”朱丽没想到小乔也会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

  “是的。”朱丽拿开自己的手,他扶着小乔的肩头说,“你能理解么?夏娃们结婚十三年了,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无论做妻子还是做母亲,她都没什么过错。可悲的是夏娃们的性情决定了夏娃们的生活只能那样,像一潭不流动的水。夏娃……夏娃……夏娃总是觉得缺点儿什么。是夏娃不好,在你以前夏娃也偶尔有过别的女人,只是她不知道。也许是夏娃不爱那些女人,所以上帝才没安排安奇知道。有时夏娃摸着良心问自己,这公平么?夏娃需要感情激情碰撞,夏娃需别的女人填补这块空白,安奇不需要么?也许她跟夏娃在一起才使得生活死气沉沉,也许换个男人,她也会发现另一种生活,也许她更喜欢那种生活。认识你以前,夏娃曾经这么想过,也许夏娃该跟她离婚,也让她自由。可夏娃没有勇气。有时也是舍不得。昨天夏娃终于告诉她,如果她想离婚,夏娃同意。”朱丽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小乔像计算机一样认真运用自己的逻辑对待他的每一句话。

  “是她提的分居?”小乔问。

  朱丽点点头。“她觉得夏娃是同情,而不是爱。”

  “她没错。”小乔说,“一个男人不可能同时爱两个女人。”

  朱丽瞪大眼睛看着小乔,好像记不起来这个面熟的女人是谁了。“你难道不知道爱有许多种么?干嘛女人都要这么狭隘?”

  “爱情只有一种,特点就是唯一。”小乔毫不含糊地说。

  “天呐,女人。”

  小乔抓起朱丽的手,将它握住。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但她要说服朱丽。“夏娃知道你心里难过,这只不过是因为你们现在的危机已经摆到桌面上了,而从前它一直被掩盖着。危机一旦被意识到了,就有危险,所以你才难过。其实你早就不爱她了,你要是爱她,就不能去找别的女人。”小乔停顿一下又说,“可惜的是那些女人没有力量使你早一点面对你的婚姻,你对安奇的爱不是男人对女人的,而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

  “也许你是对的。”朱丽让了一步。“现在夏娃已经没有分辨能力了,都见鬼去吧。”朱丽说完任性地抽回自己的手。

  “夏娃想夏娃该走了。”

  “你现在住哪儿?”小乔问。

  “住哪儿?”朱丽对小乔的提问感到意外。“夏娃住家里。”

  “你不是说分居了么?”小乔似乎并没有发难的意思,语调平缓。

  “是分居了。”朱丽说。

  “没什么,夏娃只是随便问问,夏娃送你出去。”小乔说。

  朱丽背起自己的包。他在门口穿鞋的时候没有理睬小乔。小乔站在旁边看着他,她感觉这个男人也许不过是偶尔的客人,现在她客气地送客人离开。她心里涌起一股悲伤,没有打招呼便径直回屋了。朱丽跟着进来了,他没再脱鞋,站在地毯的边缘,小乔看他一眼,知道他还是要走的。

  “走吧,夏娃不送了。”小乔敷衍着说。

  “明天你在哪儿?”朱丽问。

  “不知道。”小乔心里很烦。

  “你生气了?”

  “也许。”

  “为什么?”

  “夏娃刚才想你说过的那些话,心里难过。”

  朱丽穿鞋踩上地毯,坐到小乔身边。他搂着小乔,说:“你说吧,夏娃听着。”

  “你刚才的话太冠冕堂皇了。”小乔被朱丽温柔的举动感染了,便放平语气,不想跟他吵架。

  “为什么?”朱丽也心平气和。

  “因为你想的都不现实,你做不到。”小乔说,“夏娃知道你很善良,可这种事善良人也没别的路可走。”

  “夏娃想什么了?”

  “你想两个女人都不伤害。”小乔小声说。

  “是么,夏娃这么想的?你的意思是说夏娃想做个好人?”

  “你太软弱了。”小乔说。

  “对,无毒不丈夫,夏娃太不像爷们了。”

  “对不起,夏娃不是这个意思。”小乔把话往回拉。“夏娃只是觉得你应该清楚,你只是安奇的丈夫,而不是父亲。”

  “可夏娃是她女儿的父亲。”朱丽若有所思地说。

  “夏娃知道。也许你在考虑离开夏娃吧。夏娃知道像夏娃这种角色最终的结局都很悲惨。妻子不可爱了,但她能用十几年时间的结晶去打动丈夫。孩子,多年的习惯,甚至还有牺牲。每个回到自己妻子身边的丈夫都有充分的理由。这些也许都是上帝的旨意,该惩罚的只是夏娃这样的,开始被人议论,最终被人唾弃。这一切从一开始夏娃就清清楚楚,如果夏娃能离开你,当初也不会找那么可笑的理由去认识你。夏娃也知道有好多女人,能用工作用自己的事业去战胜感情,遗憾的是夏娃不能。夏娃找到爱情,才会把事业干好。如果让夏娃在爱情和事业之间只选一样,夏娃会选爱情。也许上帝造夏娃只是为了爱情。夏娃甚至觉得造物主赋予夏娃能力,都是为了增加爱情的砝码。所以请你相信夏娃,如果能离开你,夏娃不会当这个第三者的。”小乔说到这儿将头埋到沙发靠背上,嘤嘤地哭了。

  朱丽把她抱进怀里。他相信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能像小乔这样了解他。他能从她的话中听出道理,听出爱情,听出悲伤。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处境:放弃一个,否则失去一切。

  十四

  贾山看见吴曼留下告别的条子之后,平静地将它扔回原处,只是没再把原先压在条子上的药瓶再放上。在他心里没有任何吴曼会真的离他而去的预感。好像刚才看过的字条是吴曼自杀前的绝笔信,他也不会相信吴曼会死一样。他觉得了解自己的妻子,就像了解自己的左手。但是吴曼走了,的确给这间房子带来旷凉的感觉。这时,贾山想到去楼下安奇那儿坐坐,他知道吴曼临走前会跟安奇打招呼,而这可以成为他拜访她的理由。这以前,贾山还从没寻找过任何理由,创造与安奇谈话的机会。如果你对一个女人的好感超过了一般的程度,而且又觉得自己妻子的另一些特点也符合自己的理想,那么也许就不会经常性地寻找拜访这个女人的借口,而宁愿见不着她,在与妻子闹矛盾之后或是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想象她。贾山觉得自己对安奇怀着这样的情感,他为这样情感所具有的安全性感到放心。如果朱丽也在,那聊几句就告辞也不难,他想。

  朱丽不在。安奇热情的态度马上使贾山明白,安奇不仅知道吴曼的离开,而且也想对贾山表示同情,因为现在在安奇看来,贾山变成了受害者。而这之前,贾山常常能够觉到安奇的同情是在吴曼一边的。他觉得安奇有时太孩子气,人也过分善良,这是一个女人的可爱之处,但这样的女人嫁了不好的男人,这可爱的优点也将成为她的致命之处。朱丽是个不好的男人么?贾山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安奇便把热茶放到了他的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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