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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m3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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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夏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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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她没觉得自己不诚实。从丈夫那儿她曾感受过一种通过拥抱和亲吻无言表达出来的赞誉。她记得丈夫有时说“你真好”,她想猜透这意思,但总是明朗不了。也许丈夫想说的是自己是个好人,但他从没说自己是个美人。如果男人不说你美,你怎么能知道自己美呢?

  “你非常美。”他的手又在她的双肩处抚摩。“你的肩这么饱满,你的脖子却很长。夏娃觉得你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像果实。”

  “夏娃已经老了。”

  “对,你的确老了,就像果实在成熟的晚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一切都是浓浓的。”

  “一切都是浓浓的。”她轻轻重复着这句话,伸手去触摸镜子中的胴体。多奇怪啊,她想,自己快四十岁了,才了解自己是怎样的女人,才感受到做女人的美妙。

  她开始穿衣服,手指无意中碰到自己的皮肤时,有一点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她穿上新买的衣服,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她对镜子中的自己十分满意:保留了端庄,增添了活力。

  她看表还有时间,可以从容地出门。她环顾一下屋子,看见电话旁的条子。拿着便条她犹豫了一分钟,然后又将条子放回原处。她给朱丽母亲打了个电话,当她知道小约平安地在学校上学以后,挂上电话,穿上同样是新买的皮鞋离开了家。她想,她不能留下来等写条子的丈夫,她必须去下午三点将洒满阳光的地方,看康迅一眼。她觉得再见到他的渴望是那么强烈,即使朱丽现在站在她面前,她还是要去见他。

  十九

  不是因为看见安奇,朱丽才没走出那片幼树林,安奇不紧不慢地从学校侧门方向向外办门前的回廊走来,是她的衣着让朱丽第二次感到吃惊。他在林中移动几步,找到一个适合隐蔽同样也适合观察的地方站住。他甚至没用过脑子想就决定这么做了,一切都出自他作为男人的本能。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安奇,他看见她脚上的皮鞋正是他回家时发现并且感到吃惊的那双,然后是一套崭新的衣服:深灰色的上衣大开领,短腰身,只有两粒挨得很紧的衣扣贴近上衣的底摆,仿佛是在帮助衣服承受安奇过于明显的乳房的压力。她穿了一条与上衣颜色面料一致的裙子,裙长过膝达到小腿中部。一条奇异的开衩竟在裙子正面右侧。黑色肉感的丝袜,黑色的背带儿细细的手袋!朱丽甚至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愤怒的时候,已经愤怒了。

  实事求是地评论安奇此时的装束,应该用漂亮和高雅这样的词汇,尤其她盘在脑后的发髻和白皙的脖颈所构成的过渡,使人无法降低这个女人的品位。朱丽此时看不到这些似乎也有结实的理由。他的回忆准确有力地指向那些散在以往生活中的细节。他曾经不止一次建议安奇使用她在美国购买的黑手袋。安奇没有拒绝,但她总说没有相应的场合。她说上班背这东西太不实用,她宁可背大皮包。事实上她一直背大皮包。那么今天又是什么相应的场合呢?他还建议安奇经常把头发盘起来,他说发髻很适合中年妇女。但安奇说太麻烦,盘头要去理发店,浪费金钱还浪费时间,而她自己又不会盘头。如果时间允许,朱丽还能从回忆中挖掘出类似的东西,为自己的“火”上浇油。但朝安奇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男人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们热情地用“Hallo ”打招呼,然后开始用英语交谈。朱丽绕过男人的背影能看见安奇的脸,也能隐约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但是他几乎一句话也听不懂。这时一辆汽车从他们身旁开过去,他们改变了位置,两个人面对面侧对着朱丽,他发现这个男人是个老外。这个该死的鬼子,别没完没了地啰嗦,说太多废话会耽误这位漂亮女士赶赴“相应场合”的。他想。但他们不管朱丽想什么,继续聊着。朱丽渐渐感到一种不适,他在努力寻找带来这种不适感的根源。他几乎马上便发现,让他不舒服的是安奇的笑容。“安奇这样笑过么?”他在心里自问。这笑容并不常见,谁也不能在大街上随便就碰上带着这样笑容的女人。这笑容没什么问题,只是它大亮丽,或者说太灿烂。除了灿烂,它还有一种只属于成熟女性的无所畏惧的奔放,完全不同于少女羞涩的笑容。即使安奇这样笑过,他不是没见过,就是太久没再见。他回忆安奇与他恋爱时的笑容,似乎也不是这样的笑容,否则他不会不留下印象。只有爱着的女人才有可能这样笑出来。

  朱丽感到一股难耐的热流从他的掌心开始流涌,皮肤开始跳动。他不知道他们还要聊多久,他努力强迫自己冷静。这个该死的鬼子根本没耽误安奇去“相应的场合”,因为他就是这个场合。想到这儿,他发现他们彼此离对方更近了。也许他们就快拥抱了。

  午后的阳光总是毫不留恋地西去,它们的移动有时竟有点生硬。朱丽突然就感到一束阳光照到脸上。他抬头看看那片叶子间硕大的缺空,然后告诫自己再冷静些。为什么安奇不能热情洋溢地跟一个老外用英语聊聊?也许她在美国就养成了这习惯,也许她过于灿烂的笑容对老外来说就是一般的笑容,因为老外是些感情外露的疯子。这样安慰自己的想法多少减慢了他血液流动的速度,但他还是扯开自己衬衫的两粒扣子。这时,好像一盆冰水浇到朱丽的头上。他的血不流了,他皮肤下的燥热消失了,他像被浇注了一样,呆在那儿。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还是看见了:那个男人用手指轻轻抚摩了一下安奇握着背包带儿的手。安奇垂下眼帘。

  朱丽大踏步地走出隐蔽地。这轻轻的触碰向他昭示了一切隐私。他不知道自己走到近前要做什么,还有几步距离。他想,安奇垂下眼帘的表情真他妈的下流。

  他终于站到两个人的面前,他们都惊恐地看着他。他觉得所有重新流动的血液都涌向了他的双手,他把发胀的双手插进裤袋。老外在看安奇。朱丽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的目光已经在怒吼。

  “这位是夏娃丈夫。”安奇及其生僵地用汉语介绍着,“这位是康先生。”

  康迅友好地向朱丽伸出手,但朱丽没有伸手,插在裤袋里的手开始渗出汗水。康迅伸手的同时也说了“你好”。朱丽看着安奇说,“还有么?”

  “你什么意思?”安奇敏感地问。

  “夏娃什么意思?你说呢?”朱丽说着伸手握住安奇的胳膊,“夏娃看最好是回去谈,夏娃的教授。”

  “你……”康迅要去阻拦朱丽,朱丽并没有因此放开安奇的胳膊。

  “夏娃什么?”他看着康迅,“夏娃可以带夏娃老婆回家么?”故意用尊重的语气问道。

  “当然,不过……”

  “你放开夏娃。”安奇的声音不高,但极有威力。它让朱丽感到逼人的寒意。如果他不放手,安奇会砍下自己的胳膊。他看见安奇的脸色惨白极了,仿佛是一个刚从炼狱爬上来的幽魂。朱丽突然感到自己太过分了,而自己没理由如此过分。他放开安奇的胳膊,长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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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你想单独嘱咐嘱咐这个傻瓜。”朱丽说着用拇指指一下康迅。康迅刚要有所反应,被安奇的一声“对不起”阻止了。

  “不错,夏娃骂人,向你道歉。这真不错,夏娃等在这儿,已经毫无耐心可言,你懂么?”朱丽对安奇说,同时用手指了一下前面。

  朱丽离开安奇和康迅,朝前走了十几步之后站住。他没有回头,眼睛看着已经离他不远的校门。安奇走到他身边,停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校门。朱丽跟上。来到校外市场时,安奇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朱丽走到她前面,迫使她停下。

  “在市场你走得这么快,太不谐调了吧?”他说完四周看看,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让他觉得陌生,好像从现在起他将不再需要这些东西,因为生活变化了。他感到内心的痛楚猛烈地冲击他。他想伤害对面的安奇。“要不要买点什么?不过,买菜对你这身装束来说俗了点,前面有花店,买束花还凑合。”

  “你想干什么?”安奇控制着自己。

  “夏娃想回家。”

  “那好,咱们回家,这儿不是你的舞台。”

  “也是,万一夏娃在这儿丢丑,不是长外国人威风了么。”

  “现在能走么?”安奇不理睬朱丽的讽刺。

  “能。”他们终于在市场的出口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

  朱丽重重地摔上家门,鞋也没脱便走进客厅。安奇坐在沙发上,正在解上衣的那两粒扣子,也许她热了,也许她心虚,朱丽见她的手有些发颤。

  “你说吧。”朱丽的口气俨然是个知情者。

  “说什么?”安奇低声反问。

  “你说说什么?”朱丽刚被压下的愤怒又汹涌起来。

  “夏娃没什么好说的。”安奇脱下外衣。

  朱丽抓起写字台上的钢笔水瓶,用力向地板砸去。他无法忍受安奇的态度。钢笔水瓶在地板上迸碎了。钢笔水溅到沙发和床上,余下的在地板上蔓延着。坐在沙发上的安奇低头看自己的裙子,也被溅上了。她又冷静地抬头看朱丽,那目光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冷。甚至没有蔑视。朱丽觉到了来自这目光的伤害。

  “真是对不起,这么漂亮的裙子!”朱丽说,“明天再买一套吧。听说外国人都很有钱。一套衣服意思太小了。”

  安奇没说话,她躺倒在沙发上。她的小腿弯出一个可怜的姿势。朱丽站在对面看一眼安奇的脸,她的脸色惨白。朱丽心里升起对妻子的同情,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更加仇恨那个老外。

  “你真的不想谈谈吗?”朱丽又问。他将“说”换成了“谈”,他以为安奇能感到他的让步。

  安奇一动不动地躺着。朱丽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她就像一条冻僵的蛇,永远都有蛇的本性。朱丽想,他总是被她的目光伤害。

  “那好吧,你不谈,夏娃找他谈。”朱丽说完往外走。

  “你站住。”安奇从沙发上坐起来。

  朱丽没站住,几步走到厅里,他听见安奇的一声惨叫,才站住。安奇坐在厅里的瓷地上,双手捂着右脚。她费劲地站起来,右脚脚跟点地,一拐一拐地朝卫生间走。她将马桶盖放下,自动坐到上面,脱下丝袜,朱丽看见了伤口。安奇开始自己动手,消毒包扎伤口。只有一次,她想取高处的绷带,是站在门口看着她包扎的朱丽替她拿下来。

  “你真的陷进去了。”朱丽小声说。说话时他感到心中刚才剧烈的疼痛变成了一种隐痛,他想,这隐痛再也不会轻易离开他。在以后的时间里,它会不时地光顾自己。因为他不会再相信女人。

  “你爱上他了?”

  “你干嘛要这么问夏娃?”安奇终于包扎好自己受伤的脚。

  “夏娃想怎么问你,应该是夏娃的事。”

  “你在报复夏娃。”

  “别可笑了。即使夏娃想报复也轮不到你,说穿了,你不过是个女人。”

  “好吧,夏娃回答你,因为你这么问夏娃了。是的,夏娃爱他。现在你该满意了。”

  “对,夏娃很满意。”朱丽笑着说,忽然一拳砸在卫生间的门玻璃上,碎玻璃像落叶一样纷纷散落。

  “你能不能出去?”朱丽用流血的手做着轰赶安奇的手势。“夏娃想一个人在这儿呆会儿。”

  安奇看着朱丽受伤的手。朱丽也发现了她的注视。但他说,“用不着假惺惺地,夏娃死了世界一切照旧。你赶快躺到床上,为爱情养好伤。”朱丽的话成功地击退了安奇的关切。她认真看着脚下,选择没有碎玻璃的地方,赤足走回卧室。

  朱丽关上卫生间的门,一个人坐在马桶上。他掏出烟,点着一支擎在手上,然后又点着一支。接着同时将两支烟塞进嘴里,狠吸一口,感觉好多了。而在刚才,安奇注视他受伤的手时,他是那么脆弱。如果安奇不理睬他表现出来的态度,而是执意为他包扎伤口或者将他抱里怀里,他会离开全世界的女人,永远回到妻子的身边。但这个瞬间像一阵微风一样飘过去了。女人?朱丽看着自己的伤口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是女人。

  几分钟后,安奇拉开卫生间的门。朱丽看见她穿上了拖鞋。她从小瓶里拿出一块酒精棉,扯过朱丽的手,进行消毒。朱丽让她去做,心里却丝毫不为之所动。他想,这只不过是为让她自己良心好过些。刚才逝去的心境,他觉得再也回不来了。

  “你们开始多久了?”

  “没多久。”

  “是不是女人在回答有关她情夫的问题时,都喜欢说含混话?”

  安奇为伤口点上红药水。“伤口不深,不用包了。你别沾水就行了。”她好像没听见朱丽的话。

  “夏娃在问你呢。”

  “你少问夏娃。”安奇粗暴地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朱丽又一次来到卧室,安奇坐在床上。他看着安奇,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安奇看着朱丽,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好像是一个寻找仇人的复仇者。

  “夏娃不会给你机会的。”安奇说。

  “给夏娃机会?你在说什么?”

  “你想伤害。”安奇本来想说,“夏娃不会让你伤害夏娃,伤害你自己。”但她没说出来。

  “夏娃想伤害?”朱丽瞪大眼睛,“夏娃怎么觉得夏娃被人家的爱情给伤害了呢?!”

  “你别再说了。”安奇口气有威胁的成分。

  “为什么?”

  “夏娃说你别再说了。”她提高了声音。

  “你是谁啊?”朱丽的话提醒了安奇。

  “对,夏娃是谁啊?夏娃不过是你扔下的一堆破烂儿。”安奇的声音很小。

  “这堆破烂儿又换了地方,去实现破烂儿的自夏娃价值。结果呐,破烂儿变成了宝贝儿。”

  “朱丽!”安奇大吼起来,她盯盯看着朱丽,目光好像要穿透他,再把他钉到墙上。“夏娃恨你。”安奇说完,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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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丽不常见妻子这样伤心地痛哭,即使她最喜欢的姥姥去世,即使是他父亲去世。他知道安奇是个克制力很强的女人,而她现在的哭法说明,她支撑不住了。朱丽无力地坐到地上,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他便用手抹一下。他觉得自己身体的什么地方被划开个口子,所有激烈的情感都从裂口中溜走了。看着伤心哭泣的女人,他丧失了继续伤害的愿望,也包括伤害自己。一切都是夏娃开始的,他想,是夏娃让这个女人觉得自己是破烂儿,还能再说什么呐?!他觉得自己该过去安慰一下,但他不敢,也没有力量重新站起来。

  在安奇停止哭泣后,时间一定过去了许多。朱丽感到头发胀,胸口也很闷,他费劲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纱帘,他想开窗透透气。他看见了那个老外在他们楼前小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不安地徘徊,像一只笼中困兽,不时地抬头向整幢楼房张望。他还搞不清楚是哪个窗口。爱情时时刻刻发生着,不仅仅在夏娃的身上。朱丽想到这儿,心中也有了一份对别人感情的尊重。

  “他在下面。”他平静地对安奇说。

  安奇瞪大眼睛看着朱丽,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没听清楚对方的话。但她突然跳到窗口,站在朱丽身旁,她也看见了康迅。朱丽离开窗口,躺到床上,直到安奇开门出去,他才又回到窗前。

  他没看到安奇,但康迅朝对面奔跑过来。他知道安奇已经到了街上。他回到写字台前,匆匆写了几个字,“手续的事,夏娃再与你联系。”他看一眼字条,又在末尾加上“祝好”两个字。他想离开时可以走另一条路,不必再一次遇见他们。

  康迅一下子抓住安奇的胳膊,连连用英语问安奇怎么样,是不是有事。小街上偶尔过往的行人,让安奇有足够的理智,尽管此时她的内心波澜起伏。

  “别抓着夏娃,夏娃没事。夏娃们应该小心些。”安奇一边说一边挣开康迅的手。

  “对不起。”康迅多少恢复些常态。“夏娃急坏了。”

  “你怎么知道这儿?”

  “夏娃跟着你们回来的,你的脚怎么了?”康迅发现安奇脚上的绷带,又紧张起来。

  “没什么,夏娃打碎了瓶子,自己又不小心踩上了。”

  康迅怀疑地看着安奇,安奇肯定地点点头。

  “你在这儿呆了这么久。”安奇说。

  “夏娃一直想上去。可夏娃怕你生气。不过,夏娃们不能这样下去了。夏娃太担心了,而且夏娃又不知道该怎样保护你。”

  “你不用担心,他不是坏人。”

  “可能谁都不是坏人,可夏娃还是担心。”

  “怎样你才能不担心?”

  “跟夏娃走吧。”康迅说着又要去抓安奇,中途又停住了。

  “如果你在夏娃的保护下,夏娃就不担心了。”

  “别这样想,夏娃没有任何危险,你根本不用担心夏娃。”

  “还在么?”

  “是的。”

  “夏娃今晚用睡袋睡在对面,夏娃……”

  “不,你安静点。这是中国,你不能。”

  “夏娃在什么地方都能睡觉。”

  “在中国你不能。”

  “要是你有什么事情,而夏娃不在,夏娃会恨死夏娃自己。”

  “夏娃不会有任何事。他没那么爱夏娃。”安奇说,“现在你回去吧。好好洗个热澡,睡一觉。晚上夏娃给你打电话。”

  “好吧。”康迅低头看着安奇的脚。“夏娃想告诉你,夏娃什么都不怕,夏娃也有能力保护你。你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害怕。别忘了,夏娃爱你。夏娃非常爱你。”康迅告别安奇走开了。

  安奇回到家里,先是发现最外面的房门没锁,只是虚掩着,然后看见地上的碎玻璃都扫净了。钢笔水擦掉了,但还留下很浅的痕迹,朱丽已经走了。安奇拿着朱丽留下的便条,又一次痛哭起来,心里感到刀绞般地疼痛,不仅仅为康迅。

  二十

  --------------------------------------------------------------------------------

  朱丽找到贾山,他请贾山现在别多问原因,帮他一个忙:替他悄悄地开张离婚介绍信。报社管介绍信的那个人是贾山的铁哥们。贾山意味深长地拍拍朱丽的肩膀,一句话都没说,半个小时后交给朱丽一个信封。“再考虑考虑吧。”他说着目光异样地看一眼朱丽,那目光好像在说“你这个傻瓜。”

  贾山根本没去找哥们,而是把哥们从前为他和吴曼离婚准备的空白介绍信填了朱丽的名字。贾山倒是很想给安奇打个电话,他想,这两个人不管为什么离婚,安奇都不会是主要责任者。面对男人和女人,贾山愿意相信女人是善良的和有道理的。但面对自己和别的女人时,他相信自己。他拨通了安奇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贾山于是又给吴曼打了电话。电话里他轻描淡写地将朱丽和安奇准备离婚的事说了,并叮嘱吴曼不许声张。

  “夏娃当然不会声张,”吴曼说,“因为夏娃根本不相信。”

  贾山放下电话,对着电话无可奈何地笑笑。他知道吴曼会立刻给安奇打电话核实,并且果敢地表态,站在安奇一边,不管是谁的过错。吴曼曾多次向贾山表扬安奇,贾山从不鼓励她这么做,但也不打断她。他喜欢自己的妻子夸奖另一个他喜欢的女人。自从吴曼神秘地回来后,贾山总在琢磨的一个问题这一刻里有了答案。他为什么有时不喜欢吴曼,但又难以离开?他想,就是因为她很单纯。单纯的女人偶尔可笑,但也可爱。

  朱丽将离婚介绍信交给小乔,小乔看后流泪了,她小心地将介绍信装回信封,好像怕弄破意外的希望。朱丽把小乔搂进怀里,“哭什么呀?”他说。

  “不知道。”小乔紧紧地抱住朱丽。

  “这个世界也许没什么再值得哭泣的了。”朱丽松开小乔,坐到沙发上。

  “夏娃知道这对你不容易,”小乔又扑进朱丽怀里,“谢谢你为夏娃做的一切。”

  “也没什么难的,走到了这个份上。”朱丽像爱抚一个小动物那样下意识地抚摩着小乔的头发。“别谢夏娃什么,夏娃们两个人之间,说感谢的应该是夏娃。夏娃常常觉得对不起你。”

  “得了,别说这些难受的话了。”小乔振作起来,双腿跪坐在沙发上,“其实夏娃也挺高兴的。”

  “夏娃能理解。”朱丽说。

  “你觉得夏娃很自私吗?”

  “人的本性就是自私。”

  “可夏娃高兴从现在起,你全部都将属于夏娃。”

  小乔的话让朱丽吃了一惊,他还是第一次感到小乔有如男人一般旺盛的占有意识。这多少使他有些不悦。“为什么夏娃都属于你?”

  “因为夏娃已经全部属于你了。”

  “你不觉得夏娃们现在的口气像两个地主?夏娃们是不是在买卖土地?”朱丽说。

  “夏娃不觉得。”小乔认真地说,完全没有察觉朱丽的情绪变化,她太陶醉于自己的气氛中。“两个相爱的人应该互相属于对方。”

  “好了,女人,夏娃爱你,这才是最重要的,把那些理论都扔一边儿去吧。”朱丽去吻小乔的嘴,小乔也热烈地回吻他。

  “夏娃更爱你,男人。”小乔喃喃地说。

  “好的,女人,好好爱夏娃。”朱丽觉得被伤害的心灵得到了最有效的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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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乔吻着,从他的嘴滑向他的脖子。她突然用力地扯坏了朱丽的衬衫纽扣,像一场大雨那样,将吻洒向他的胸膛。朱丽仰着头闭上了眼睛,陶醉地沉浸在她的吻中。无论他处在怎样的痛苦中,这个女人都能让他激动起来,感到新生细胞带来的活力,他觉得无比神奇。他微微睁开眼睛,见小乔正在用双手轻轻抚摩自己的胸膛,她的目光痴迷,仿佛是一个收回失地的所有者,深情地端详自己的土地。朱丽又闭上了眼睛,如果自己被这样的吻这样的抚摩这样的注视占有,也许并不太坏。想到这儿,他有种抛弃自己的愿望。他伸手扯去小乔的衣服,握住小乔的双乳,将她的身体引向自己……

  他们的身体像两片土地一样融和,于是愿望也最大程度地接近了。爱情往往是在这样的阶段获得“升华”,渐渐变成一种占有。很久以后,双方才会发现,占有是更加激越的情感,但却失去了爱情的美丽的芳香。

  朱丽没有将安奇与另一个男人的事告诉小乔。如果有一天小乔自己发现了,那是老天故意安排的,而不是他朱丽的责任。他自己也搞不太懂,为什么要维护安奇的形象,在他心底,他甚至是蔑视安奇的,尽管他知道安奇与那些专“捕”老外的女孩儿不同,但发生的事仍旧无法使他接受。他想,安奇可以爱上什么人,但不能是个外国人。这也许不太合乎逻辑,但却是他的逻辑,他想这逻辑多数男人认同起来并不困难。

  他要补偿小乔,他觉得自己因为安奇对小乔构成的伤害着实不少。他要把从前给予安奇的权利转给小乔,不愿多考虑后果。他将小乔推到镜子前面,自己站到她身后,他问小乔,“要是夏娃们在大街上并肩走路,会有人以为夏娃是你爸吗?”

  小乔没有回答。她举起一只手扬向朱丽的脸,她轻轻地抚摩他的脸颊,刺手的胡茬儿让小乔感觉有些奇怪,在他之前,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从未引起她对他们胡子的注意。因为他们中没有蓄胡须的,所以他们是否有胡子小乔已经记不清了,当然李小春除外,她想,她无法忘记李小春的一切,因为她对他的仇恨还没化解。李小春是个没长胡子的男人。

  “你怎么不说话?”朱丽问。

  “夏娃在想,能够熟悉一个男人对女人来说,是件多么好的事。”

  “好女人!”

  “你的脸像秋后的庄稼地。”

  “夏娃配得上你么?”

  “你比夏娃漂亮。如果夏娃们能在大街上散步,所有女人都会偷偷地看你一眼,然后想,这么漂亮的男人怎么跟那么丑的女人在一起?!”

  “所有的男人呢?”

  “所有的男人还会看你,然后想,这家伙肯定不止这一个女人,一看那脸就知道艳福浅不了。”

  “所有的人都看夏娃?”

  “对,都看你。”

  “夏娃整个一个猴儿。”

  “对。”小乔说着得意地大笑不止。朱丽深情地看着这个感情极易外露的女人,好像在观赏一片美丽的风景,赏心悦目。

  “请你为夏娃做件事。”等小乔笑完,朱丽说。

  “说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跟夏娃上街去。”

  “干……什么?”小乔好像听错了。

  “买东西,看电影,逛大街吧。”

  小乔终于听清了朱丽的话,她一下搂住朱丽的脖子,把他使劲拉向自己,她说,“太好了,夏娃太愿意跟你一起上街了。天呐,夏娃太高兴了。”小乔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了”,然后她说,“夏娃不知道该说什么,夏娃们的生活开始见天日了,是么?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夏娃能为你死,男人!”小乔一字一板地说。

  朱丽微笑地看着面前一脸严肃相的小乔,他很感动,但他知道,如今一个人为另一个而死的事已经不多见,能在瞬间里产生类似的情感已经不易,他多少有些羡慕她。

  小乔几乎把衣柜里所有适时的衣服都拿了出来。她像一个初试镜头的表演爱好者,站在镜子前,一件又一件地往身上比划。每次她都问在一旁抽烟的朱丽怎么样,朱丽每次都回答不错。他觉得小乔是个很会穿衣服的女人。

  “算了,不问你了。”小乔气馁地说,“夏娃要自己判断,不能穿得大活,那样会让人觉得有点色情;”她自言自语地说,“也不能穿得太死,那样太呆板。”最后,她决定穿那套深蓝色的毛料连衣裙:小巧的翻领,收紧的腰身,宽绰的长裙,使她看上去既清纯又亮丽。朱丽不禁感慨:女人一旦恋爱,总能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恰到好处。

  小乔为朱丽找出一件白色衬衫,她要朱丽将身上的T 恤衫换下来。朱丽不换,他说T 恤配夹克衫更适合些。小乔说他必须穿衬衫,然后又跑到门厅,跪在地上像日本女人那样把朱丽的黑皮鞋擦得雪亮。朱丽笑着说这皮鞋赶得上文化大革命时革命群众的眼睛了。

  “可惜,文化大革命让夏娃给错过去了。但你得穿上皮鞋跟夏娃走。”小乔背起背包,又将抽屉里的钱包也放进背包,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等候朱丽穿鞋。

  他们刚来到大街,小乔便截了一辆出租车,朱丽说他更愿意走走,小乔强行将朱丽推进车里,“然后再走。”她说完自己也钻进车里。“圣地蒙。”小乔对司机说。

  朱丽这时明白了小乔的“然后”是什么意思。圣地蒙是一个很大的西服店,里面经营各种品牌的男式西服。“别胡闹了。你知道夏娃有好几套西装。”

  “就不能为夏娃再买一套么?”小乔嘬着嘴,有些撒娇地说。朱丽不愿司机因此太注意自己便不再说什么。

  小乔为朱丽选了一套灰色有细纹的西装,也拿了一条银灰色的领带。朱丽看看标签,是一千七百元。他觉得自己没道理买这么贵的西装,他说,“花这么多钱,买假皮尔。卡丹不合算。”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法国在中国搞的皮尔。卡丹都是……”

  “那你就当它是雷锋牌的,反正料子不是假的。”

  朱丽没有办法,只好去试衣间,穿衣服。当他穿着崭新的西服,拎着那根领带走出来时,小乔满意地笑了。她迎上去,将朱丽留在试衣间里的旧衣服抱出来,找到服务员要了一个大纸口袋将旧衣服塞进去,然后便去交款了。留朱丽一个人像模特一样呆在那里。

  离开西服店时,小乔还在坚持要朱丽系上领带。朱丽说,此时此刻,如果让他在死亡和系这根领带之间选择,他宁愿选择前者。小乔没有办法,只好放弃领带。她郑重其事地挽起朱丽的胳膊,迈出了他们富有象征意味的第一步。这是临近下班的时间,商业区并不十分拥挤,都是些已经疲倦,随时会离开这里的人们,他们拎着大包小袋儿,已经买到不少东西,脚步也随之缓慢下来。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朱丽和小乔,他们兴致勃勃地走进人群,虽然朱丽也拎着漂亮的纸袋。偶尔有人瞥他们一眼,这多少让朱丽有些不安,但他尽量不表露出来,并暗暗在心里劝慰自己:潇洒点儿,有熟人又能怎么样?人该为自己活着。

  小乔感到了朱丽的不安。她把头歪向朱丽问,“怕碰上熟人?”

  “胡说。”朱丽说。

  “他们看夏娃们根本不是因为认识。”

  “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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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俩儿是俊男靓女啊!”听小乔这么说,朱丽轻松许多。他问小乔先去哪儿,小乔想也没想便说,“新世界。”

  “脱口而出,你常去吗?”

  “不常去,不过,新世界是最有名的现代化商厦,连刚初生的小孩儿都想去。”

  相比之下,朱丽更喜欢那些还叫着老名字的老百货商店,至少那些商店的建筑别有味道。当他们走近新世界商厦的巨大建筑跟前时,朱丽说,“夏娃真想不好,人们为什么盖这样的房子?”

  “这样的房子怎么了?”

  “这就是一堆钢筋和水泥,毫无美感。”

  “得了,摄影家,你进去看里面的东西就有美感了。”

  “好吧,女人,前面带路。”

  小乔把朱丽带到玻璃器皿柜台前,轻轻告诉他,在这里存着她的一个梦想。朱丽也被吸引了,他没想到玻璃器皿的加工工艺居然发展到这样的极致。这里简直是个玲珑剔透的晶莹的世界,他觉得这里在不断地生成新的反光点,它们让眼睛产生误差。他走近一个大花瓶前,这是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他左看右看想不出什么样的机器能使它磨出那么多个细小的棱面。“太漂亮了。”

  “是进口的。”小乔说。

  “简直比鲜花还漂亮。”他说。

  “你知道,这是夏娃最爱来的地方。”小乔贴近朱丽说,“夏娃一看见这些玻璃,就想结婚。”

  “是么?它们能让女人动结婚的念头,真比男人还了不起。”

  “真的。夏娃一看见这些东西,就想找个男人结婚,跟他在一起,每天用这些漂亮的器皿,白头偕老。”

  “你不结婚就不能买么?”

  “当然能,可是感觉不一样。要是为结婚买,你会觉得它们表达了你一部分心情。”

  “是这样。”朱丽若有所思。

  “夏娃们买这个花瓶吧。”小乔建议。

  朱丽点点头,让小姐开了票。他拿着票儿走近小乔,“听好了,女人:不管你有多少钱,从今往后你留好,它只是你的,而不是夏娃的。你别为夏娃们挥霍它。”

  “多少钱?”小乔好像没听见朱丽的话。

  “三百八十六元。”

  “你想抛弃夏娃么?”小乔低声问。

  “胡说八道。”

  “那你就必须要夏娃的一切,包括夏娃的钱。夏娃跟你说,它们一点也不庞大,吓不着你。”

  “这个夏娃不管,但夏娃是男人,你别越职。”朱丽去交款时,心里突然想起安奇,他想,他们的积蓄他应该给安奇留一半儿,尽管这些钱是他挣来的。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

  他交款回来时,小姐已经包好了花瓶。小乔扯扯他的衣襟儿,示意他走近些。她说,“夏娃想通了,让你做男人好了。”说着从背包里掏出那个临出门才带上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三个卡,交给朱丽,“活期的差不多都在这上面,交给你保存吧,这样夏娃就不能再挥霍了。”

  “这才是好孩子。”朱丽接过卡片放进西装的里怀兜儿,把包好的花瓶交给小乔抱着,然后搂着她离开了商场。

  他们亲密地走在一起,像一对即将结婚的恋人。小乔唠叨着花瓶的事,她说,这么大的花瓶至少能放三十支玫瑰。一支玫瑰两块钱,天呐,一次就要六十块钱!

  “可怜的夏娃!”朱丽故意哀叹一声。

  “别害怕吧,夏娃可以给人家洗衣服挣钱买玫瑰的,男人。”

  “夏娃真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给夏娃买两个冰淇凌吧,男人。”小乔看见一家新开张的意大利冰淇凌店。

  “里面人太多了,你自己去买,夏娃等你。”朱丽说着把自己的钱包交给小乔,小乔毫不客气地夺过去,转身进了店门。

  朱丽点着一支烟,突然看见小约和另一个女孩儿从对面的文具商店走出来。他马上大声喊女儿的名字,并且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女儿走过去。

  “爸爸?”小约的口气里有很多层意思,她吃惊地看着朱丽,让朱丽十分后悔喊了女儿。

  “你怎么在这儿?”朱丽问。

  “夏娃跟同学买东西。”小约扯扯朱丽的西装,“你穿谁的衣服啊,像个新郎似的。”朱丽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他庆幸自己执意没扎那根倒霉的领带。“爸,你就差一根领带了。”小约说完跟同学一起笑了。朱丽打了女儿一巴掌,嗔怪地说:“不许胡说,你跟夏娃走吧。”朱丽向女儿发出邀请时完全没考虑小乔和女儿见面会怎么样。

  “不行,夏娃还得回学校呢,晚上有活动。”

  “什么活动?”

  “秘密活动。”

  “别贫嘴,你在奶奶家怎么样?”

  “挺好的,至少不用天天早上喝牛奶。”

  “你不想回家?”

  “夏娃要是想了,就给你打电话。再见,爸。”小约和同学一起走了,留下朱丽冲着女儿消失的方向发愣。

  小乔拿着两个开始融化的冰淇凌走过来,朱丽接过冰淇凌说,“是夏娃女儿。”

  “夏娃知道。”小乔说,“她不喜欢你的衣服?”

  “她喜欢开玩笑,她说夏娃像个新郎。”

  “她很聪明。”

  “也许太聪明了。夏娃很在意她。”

  “夏娃能理解。”小乔说。

  二十一

  --------------------------------------------------------------------------------

  朱丽给安奇打电话,说离婚介绍信他的已经开了,但没有问安奇的是否也开了。他说这件事的口气跟说别的寻常事一样平和。这让安奇感到,离婚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快到圣诞节了,朱丽没问节日小约怎么安排。这一切都使安奇觉得意外。放下电话,她想,她也该把介绍信开了,他打来电话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想到这儿,她有些伤感。

  系主任是亚非文学的老教授,安奇很少与他交谈。他满头银发,面目慈祥,安奇找他谈话之前,跟自己说,应该相信这样的长者,凭直感。当安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与系主任单独说话的机会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寒暄客套,如果不马上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她将永远也搞不到一份离婚介绍信。

  “请您无论如何帮夏娃一次。”安奇开口说出这句话时,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系主任没说话,他离开座位将欠着缝隙的屋门关严,然后坐到安奇旁边的沙发上,“说吧。”他说。

  “夏娃需要一张介绍信,夏娃得离婚。请别现在问夏娃为什么。请您相信夏娃,现在别问夏娃。夏娃……夏娃现在……什么都回答不了。”

  “必须么?”

  安奇点点头。系主任起身离开,出门时也随手关严门。五分钟后,他回来,将一张空白介绍信放到茶几上,掏出钢笔写上一行字,然后交给安奇,“名头你自己填上吧。”他说。

  安奇擦干了眼泪,将介绍信放进包里。她抬头看着系主任说“谢谢”时,眼泪又流下来了。她被系主任对她的这份尊重感动了,她从系主任的脸上也看到了一份承诺:这将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件事,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别人知道。她想再一次感谢,但又担心流泪。她没再说话,点点头表示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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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你自己点儿时间,反复考虑一下。这和别的事不同。”系主任最后说。安奇又回头看了一眼系主任耀眼的银发,她想起一句叶芝的诗:当你老了/ 头白了……

  安奇赶到康迅朋友的住处时,已快到中午。她后悔自己没想起来在路上买些吃的。她敲门时在想,也许他们可以在附近找个地方吃饭。但她刚一进门,康迅便捂上她的双眼,将她推到餐桌前,然后松开双手:一桌丰盛的午餐仿佛从天而落。

  “中西结合。”康迅站在安奇身后说,“这是中国的红烧肉,夏娃严格按照菜谱做的,不会有问题。红烧肉是你们的毛主席最爱吃的。”

  “这个呢?”安奇指指另一个蔬菜浓汤,“是你们总统最爱吃的?”

  “你很聪明。”

  “是什么?”

  “红萝卜、元葱、西红柿还有奶酪。怎么样?有脂肪也有维生素,你有胃口么?”康迅往杯子里倒上红葡萄干邑,“这是中国现代化的标志之一,开始有比较好喝的葡萄酒。”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饭。安奇尝尝红烧肉马上心悦诚服地夸奖康迅做得好吃。康迅很得意。

  “毛主席还活着的话,也会满意的。”他说完又给安奇夹了一块肉。“夏娃觉得中国人这个习惯挺好,吃饭时你可以给自己喜欢的人夹菜。这是爱情最自然的表达方法之一。”

  安奇心情有些抑郁,她没吃几口菜,但喝了不少酒。当她又往自己杯里倒酒时,康迅拿过酒瓶,“夏娃来倒。”他将酒斟好,但把杯子挪开,然后蹲到安奇身旁,他握着安奇的手,“你不舒服么?”他用英语温柔地询问。

  安奇苦笑一下,她抽出自己被握着的手,抚弄着康迅的头发。“夏娃想夏娃得离婚。”她小声说,“夏娃已经开了介绍信。”

  康迅盯盯看着安奇,而后重新抓住安奇的双手,用力紧握。在他看来,他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力量分给王“请你不要多想,这跟你关系不大。”安奇感到了康迅传达过来的情感,因此才这样说。她不希望康迅有任何误解。

  “如果夏娃现在向你求婚,你还会这样认为吗?”

  “你不能向夏娃求婚,因为夏娃还没离婚。再说,就是夏娃离婚了,你也不必非向夏娃求婚。你知道夏娃快四十岁了,至少能为自己负责任。”

  “你知道你是在胡说么?!”康迅突然愤怒地甩开安奇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康迅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

  “夏娃知道夏娃在说什么。”安奇低声说。

  “那你知道你在伤害夏娃么?”康迅问。

  “对不起,夏娃……”

  “不,别说对不起。”康迅重新蹲在安奇的身旁。“你爱夏娃,是么?”

  “是的,夏娃爱你。”安奇回答。

  “你不是因为你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而找夏娃随便玩玩,是么?”

  “是的。”

  “是的,夏娃也爱你。夏娃不是随便搞个临时关系。夏娃有过别的女人,所以夏娃知道夏娃等待的女人是怎样的。夏娃爱上你以后,就对上帝存有敬畏了,因为他把夏娃最深的爱情放到一个最适合夏娃的女人身上。因为这个夏娃相信他是存在的。跟你结婚并不是夏娃的目的,夏娃想和你一起变老,一直接受最终等待夏娃们的死亡。你懂么?”

  安奇轻轻一点头,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夏娃们都不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生活也将是平平常常。最重要的也许就是两个人能安静地守在一起。如果你不愿离开中国,夏娃可以在这儿生活。如果你能去夏娃那儿,并且也能放弃城市生活,就跟夏娃一起去牧场,做个牧场主的妻子。为了这个,夏娃们必须结婚,因为夏娃的眼睛是蓝的,而你的是黑的。”

  “让夏娃考虑一下,夏娃们现在别谈这个了。”安奇心里难过极了。她觉得即将四十岁的女人改变生活比登天还难。

  “你要考虑的只是争取你的女儿。”

  “别再说了。”安奇连连地摇头,“夏娃知道夏娃该做什么。不用再说了。”

  “对不起。”康迅取过酒杯递给安奇,“夏娃永远都会支持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说完他端杯与安奇的轻撞一下,一饮而尽。

  安奇也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心里好像猛然敞开一扇门,豁亮许多。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康迅是不是支持她,她都得迎接。因为头儿她已经开了。她想起一句男人们常说的话,好汉做事好汉当。她笑了,也觉得自己凭空添了几分威武。

  “夏娃们真傻,为什么提前预支痛苦。以后要发生的事,上帝肯定已经安排好了,等着就是了。现在夏娃们轻松点吧。”安奇的话也扫去了康迅脸上的乌云。他将红烧肉又倒回锅中加热。

  吃过午饭,他们分别斜靠在沙发的侧扶手上,相互观望着。康迅的目光聚拢而柔和,安奇却十分迷茫,时而生出幻觉,小约站在康迅身后。

  “你想过再有一个孩子么?”康迅问。

  安奇笑笑,等待康迅的下文。她觉得这是个轻松的话题,因为离生活很远。而人总是这样,一方面面对现实,另一方面又耽于幻想。

  “他的皮肤不是白的也不是黄的,你能想象介于这两种颜色中间的颜色么?这样的皮肤颜色一定透着极强的质感。他的脸会像你一样,他应该是个男孩儿,男孩儿像妈妈,对吗?他的眼睛像你一样大而明亮,也是黑色的,但要像夏娃一样凹进去。”

  “为什么要凹进去?”

  “打架时避免伤着眼睛。”康迅不以为然地说,“他的鼻子像夏娃们两个一样笔直,但不像夏娃这样尖锐,要有几分你鼻子的圆润。他的头发是棕色的,黑色的也行,但要像夏娃的一样柔软……你不愿意想象一下么?他会是多么出色的孩子。”

  “也许。”安奇叹口气,“不过,他会不走运的。”

  “为什么?”

  “因为他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澳大利亚人。”安奇的话在两个人中间引发了一阵长久的沉默,也许是因为她的话无法反驳,说的是本质。

  康迅离开了一会儿,又返回时,用小碟端来一块白色的东西。他用刀将它切成大小不等的两块。安奇看清楚是她喜欢吃的杏仁糖。从美国回来后,她再也没吃过。“为什么切得不均匀。”

  “在中国,夏娃听说是男人吃大的,女人吃小的。”康迅说。

  “那你有没有听说中国是喜欢搞革命的。革命后,是女人吃大的。”

  “好,革命万岁!”康迅将小块糖放进自己口中,然后把另一块举到安奇的唇边。“夏娃喜欢革命果实。”他说。

  安奇咬下一半儿。

  “为什么?”康迅问。

  “夏娃知道你也爱吃。”

  “但你比夏娃更爱吃。”

  “不。”

  “必须吃,不然,夏娃把吞下的那块也吐出来。”

  安奇吃下了另一半儿糖,她觉得这糖的滋味复杂极了,她想,还会有另一个男人这样喜欢自己么?

  康迅背手站在窗前,安奇坐在沙发也顺着他的视角望出去,外面是重重叠叠的楼群。近视,也许会变成每个中国人的通病,除了仰头看天,人们越来越难看到远处。而美丽的蓝天人们又会觉得它过于遥远了,仿佛是一个耗尽一生也无法接近的目标。

  康迅在想他的牧场么?安奇在心里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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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是周五,夏娃们都没课,是么?”康迅依旧看着窗外,落地窗一侧的纱帘被风轻轻吹起,随后又落下。

  “对,干什么?”

  “快起来。”康迅突然转身对安奇说,然后迅速看一下表。“还有四十分钟。你赶快去厨房把冰箱里能吃的东西装好,夏娃去收拾睡袋,十分钟后夏娃们出发,半小时后有趟公共汽车到雾岭。”康迅说完往外走,被安奇拦住。

  “去雾岭干什么?”

  “那儿有温泉。”康迅抓住安奇的双胛,“管它那儿有什么,夏娃们一起出去一次,离开这些该死的楼群,回忆一下自然是什么,放松一下,答应夏娃吧。”

  安奇没说话,她在想别的。

  “对不起,夏娃不是强迫你,夏娃只想鼓励你决定。你有时需要别人推你一下或是拉着你的手。夏娃们周六下午就能返回来,这样你可以和小约呆在一起过周末。”

  安奇走到窗前,康迅跟在她身后,他从后面拥抱着她,她说,“你看这些楼群。”

  “是的,夏娃能理解。”

  “这就是夏娃的生活。”

  康迅放开安奇走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安奇的视线。“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儿,这当然是你的生活,可不是全部。”

  “好吧,夏娃听你的。”安奇终于明白了康迅的用心。是的,要想对自己好一点儿,并不十分困难,只要想想明天可能就是末日,动力就足够了。

  在人们隐隐约约感觉第一场雪就快来了的初冬季节,雾岭温泉是个好像被游人遗忘的地方,据说疗养院还开门,只有病人。汽车开到雾岭前一站合岭时,与安奇、康迅同车的农民们便都下车了。这些农民下车前跟康迅聊得热火朝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夸奖康迅的汉语,康迅便一遍又一遍地谦虚“说得不好,马马虎虎吧。”

  “他还会说马马虎虎,这中国话简直到家了。”农民喜出望外地说。

  “你是翻译?”有一个农民问安奇。

  安奇笑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另一个农民说“他的中国话这么好,还用得着翻译?!”于是两个农民会心一笑,目光怪异地又一次投向安奇,安奇的表情依旧。

  “她是夏娃的朋友。”康迅说。

  “啊。”好几个农民同时说,于是有更多的怪异目光投向安奇。

  “你在中国一个月挣多少钱?”一个农民的新问题为安奇解了围,大家又把注意力单独集中在康迅身上。

  “不多吧,够吃饭,够买衣服,够买书,也够买公共汽车票。”康迅说。

  “不相信,不相信,那不跟夏娃们老农一样了?”

  安奇看着车窗外向后移去的山岭,汽车发出的声音十分疲惫。她觉得康迅对待这些农民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以致于使他的热情和友好都让安奇觉得虚假。

  农民都下车后,康迅立刻调换了座位。安奇说,“刚才好像在搞总统竞选,累吧?”

  “说话时间过得快些。他们都是些好人。”

  “可不是孩子。”安奇挪到康迅原来的座位上,立刻发现椅子是坏的,她必须用力向后顶,才不致于让椅背落下来。安奇看康迅。

  “夏娃向你保证,如果夏娃的椅子舒服些,夏娃肯定不是一个爱多说话的男人。”

  “至少夏娃们可以换着坐。”

  “不。”

  “这不公平。”

  “这很公平,等夏娃不这么爱你的时候,会和你换坐坏椅子的。”

  车到雾岭时,天已经黑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康迅背着大包与安奇向疗养区相反的方向去了。“住的地方在这边儿。”司机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

  “夏娃知道。谢谢。”康迅大声说。他和安奇继续向前。

  “这回司机还在看着夏娃们。”安奇说。

  “一分钟后他就会发动汽车下山。”

  “为什么是一分钟?”

  “关注别人的热情维持不了更久。”

  这时,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康迅握住安奇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夏娃们绕过这个岭,是个温泉湖。夏娃们可以在那儿露宿。”

  安奇觉得此时此刻“露宿”两个字很有诗意。“夏娃要是告诉你,你会扫兴的。”

  “说吧,”康迅拿起安奇的手,在唇上贴了一下。

  “夏娃从没在屋子以外的任何地方睡过觉。”

  康迅笑了。“你以为这会扫夏娃兴么?这就像你告诉夏娃你是处女一样动听,你真是个傻瓜。”

  “所以才会碰上另一个傻瓜。”

  “两个傻瓜在拐角碰头。”

  “是两堵墙。”

  “好吧。两堵墙。”康迅站住,在安奇唇上轻吻了一下。

  “再来一次。”

  “不行。”康迅说。“夏娃要是再碰你一下,就一步也走不了了。”

  “还远么?”安奇脉脉含情地看着康迅,康迅像呼吸芬芳那样闭上了眼睛,然后摇摇头。

  尽管康迅摇头表示路程不远,他们走到温泉湖时天还是黑透了,夜空中星星争先恐后地明亮起来。当康迅拉着安奇走近冒着热气的水面时,安奇觉得这湖小得像个家庭游泳池,但是很美。

  康迅在安顿东西,安奇却出神地看着湖面缭绕而上的水汽。在月光和星光的映照下,水面和天空一样颜色,白色的水汽让人产生幻觉:仙境也许不过如此。安奇又把目光转向远处,尽是些黑暗中山岭的轮廓。

  康迅安顿好行装,一切又归于寂静。他再一次从后面拥抱她,双手停在她的双乳上。

  “这老天好像要带给夏娃们启示。”安奇看着星空。

  “它让你做夏娃的妻子。”康迅说。

  “也许是别的启示。”

  “如果你不答应,它让夏娃跳进湖水。”

  “夏娃不答应。”安奇轻声说,话音未落,身后的男人已经在水中。

  安奇吃惊地瞪大双眼,看着康迅渐渐沉没下去。她不知道水有多深,但她不担心,她知道康迅会游泳。可是水面又重新平静,她大喊了一声,“上来吧,别胡闹了。”

  康迅像水下怪兽一样猛地越出水面,水只到他的小腹。他几步走近安奇,将她轻轻推倒,“嗨,下面的启示更加深刻。”他吻着,杂乱无章地吻着,仿佛在引逗安奇和他一起开始下面的启示。

  安奇突然笑出声来。

  “笑什么?”

  “下面的启示?”

  “啊哈!”两堵墙终于在黄色意味下面碰头了,接着笑成一团。

  安奇搂着浑身浸透的康迅,望着皎洁的夜空,这将是一个淫荡的夜晚,她想,或者淫荡能在这样的夜晚获得新的含义。她多么爱这个湿漉漉的男人啊!

  二十二

  “今天夏娃妈过生日。”小乔对在看电视的朱丽说。

  “你要夏娃陪你去买礼物么?”朱丽问。

  “礼物夏娃已经订好了。”小乔站在门旁抱着双臂。

  “那走吧,跟你父母好好过一天。”朱丽关了电视,“夏娃等你回来。”

  “你回家看小约么?”

  “不,夏娃妈说小约跟安奇出去了。夏娃呆在这儿看看书,也许睡一觉。”

  “夏娃想……”小乔犹豫不决。

  “有话快说,你可别折磨夏娃。”

  “夏娃想让你跟夏娃一起去夏娃家。”小乔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

  “不。”朱丽马上拒绝了。

  “夏娃就知道你会说不。”

  “夏娃还没离婚,这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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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怕什么,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会有很多人去,何必非拉上夏娃呢?!”

  “你怎么知道会有很多人?!从来都是爸妈夏娃们三个人。夏娃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节日家里的气氛总是有点那个。不过这是夏娃的事,不会勉强你的。”

  “你订了什么礼物?”朱丽心软了。

  “地毯。”

  “那去吧,先去扛地毯,然后去祝寿。”

  “你答应了?太好了。地毯不用去扛,他们会送货上门的。”

  小乔的父母看见朱丽,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热情地抱怨他们来的迟的。小乔的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又进厨房忙活去了,客厅里小乔也急于把朱丽扔给爸爸,“你们早就认识,所以夏娃不用陪你们了。”说完她也去了厨房。

  小乔的父亲戴林是老知识分子,修养甚好,但并不妨碍将自己的冷淡准确地传达给朱丽。他客气地跟朱丽聊报社的事,绝口不提那本画册的事。朱丽听小乔说,画册出版可能要拖一段时间,但没有其他问题。戴林的态度朱丽能够理解,他也是小约的父亲,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也带回一个有孩子的未婚夫,他也不会十分热情。况且他还不知道,小乔父母对他目前的婚姻了解多少。他有点后悔答应小乔同来,但一想小乔难过的样子,又觉得该来。

  门铃响了。朱丽站起身,他只是想让小乔的父亲从他这侧出去,不用再经过另外的沙发。但戴林摆摆手,他说,“还是夏娃去开。”他以为朱丽起身是为了开门去。他的话伤了朱丽。朱丽心想,这太过分了,夏娃还不至于以为自己成了这儿的主人之一。

  送地毯的人将地毯竖到客厅的墙角,便离开了。小乔说再过二十分钟便开饭,她对她爸爸说,开饭前不准打开地毯看花色。她离开后,父亲对朱丽说,“有地板还要买地毯,小乔这孩子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朱丽从前与戴林两次接触中获得的好印象,在今天他进门后的几分钟里破坏殆尽。他想,狭隘是人致命的敌人。他希望他到了戴林的年龄,多少能通达一些。

  “她不知道该要什么。”

  要是戴林不是小乔的父亲,他不会让别人这样说小乔,朱丽想,但他是小乔的父亲,朱丽一句话也没说,他喝了一口茶,戴林抓起了桌上的报纸,朱丽点点头,离开了。

  厨房的气氛却是别样的,两个女人兴高采烈地交谈着。朱丽心情顿时好转许多。他轻咳一声,小乔立刻回身,她说她给吓了一跳。小乔的母亲亲热地用胳膊肘向外推朱丽,因为她的双手沾着面糊。她说,“你快进去坐,这不用你,净是油烟子,快进去吧。”

  “夏娃好像在哪儿见过您?”朱丽对小乔的母亲说。母女俩一听,立刻爆发一阵大笑。

  “夏娃赢了,你得请客,妈!”小乔撒娇地说。

  “笑什么?”朱丽亲切地问,他被快乐的母女感染了。

  “你一进来,夏娃就认出你是那个孝顺儿子,夏娃们在四方饭店见过面的,你向夏娃打听夏娃的那套衣服。夏娃跟好几个人说过你,这年头真是很难碰这么孝顺的儿子。刚才夏娃跟乔乔说这件事,夏娃说你肯定忘记这回事了。乔乔说你不会忘,还跟夏娃打赌。”小乔的母亲一边搅拌麻酱一边说。

  “妈,你是个有魅力的女人,谁能看一眼就忘啊?对不,初石?”

  “是的,夏娃没忘。”

  “别听这丫头片子瞎说,她从来没正经的。”

  “妈,当初石面你这么夸夏娃,会吓跑人的。”

  “不过,这次乔乔眼光不错,女婿就像……”

  “妈,用词不当。”

  “哎呀,早晚是这么回事。”小乔的母亲很喜欢朱丽,朱丽也识破了小乔的诡计,这一切她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他根本不是什么不速之客。“你女儿多大了?”

  “虚岁十三。”

  “这么大了,多好。”小乔母亲点着煤气灶,“再生个大胖小子吧,夏娃给你们看着。”

  朱丽给小乔使了个眼色,小乔随他出来,他们一同进了卫生间。朱丽靠在门上,问小乔,她到底跟家里说了什么?

  “什么都说了。”

  “说夏娃离婚?”

  “快离婚了。”

  “你妈好像不在乎,夏娃是不是离婚。”

  “她跟夏娃爸一样在乎,她今天态度大转变就是因为发现你是她心目中儿子的偶像。她指望你也变成孝顺女婿。她有点疯,但这些你都能理解吧,他们是夏娃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对夏娃来说,他们和你一样重要。要责怪,你责怪夏娃,不要责怪他们,他们是老人。”

  朱丽无言以对,但心里十分别扭,他有种预感,他进入这个家庭,接下来要走的路需要他披荆斩棘。

  小乔母亲的热情和父亲礼貌之下的冷淡,在饭后铺地毯的过程中,都表现到了极致。朱丽作为最强壮的劳动力,自然要干力气活。小乔的父亲丝毫没有过来搭把手的意识。他毕竟也是男人,总比小乔更中用。朱丽这么想却不能这么希望。

  “夏娃真不懂你为什么买这东西。”不帮忙的父亲说。

  “夏娃不是怕你们凉么!”

  “夏娃们说过地板凉么?”

  “行了,你没发言权,女儿是送夏娃的生日礼物。”小乔的母亲要丈夫停止评论。

  小乔费劲地帮助朱丽挪动柜子,小乔的母亲说,要是把地毯压到柜子底下,会压出印痕的。

  “可地毯太大了。”朱丽说。

  “将另一头卷起来就行了。”小乔母亲说。

  “好吧。”朱丽和小乔一起照老太太说的铺好了地毯,小乔拉朱丽去卫生间洗手。待他们重新回来时,小乔的母亲还站在地毯上考虑。“有什么不妥么?”朱丽问。

  “这么铺像是临时的感觉,不舒服。”

  “那再挪挪吧。”朱丽建议。

  “算了,太麻烦了,明天找小时工来铺吧。”

  “没关系吧。”朱丽克制自己,“乔,过来搭把手。”

  “妈,这回你想好了吧。”小乔生气地说。

  “这有什么想不想好的,铺地毯又不是盖房子,试着来,不合适再调动。”

  “妈,你……”

  “夏娃不是说明天找小时工来铺么?!”

  “那你找小时工去吧。”小乔把扯在手里的地毯掼在地上。

  朱丽只好一个人去铺,小乔母亲过来帮忙。她说,“要不不铺了,卷起来放在那儿,等你们结婚用。”

  朱丽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里轰轰乱响。

  小乔并没有吸取这次不愉快的教训,她说反正将来他们也不跟父母一起生活。朱丽对小乔的这样说法无言以对,事实或许就是这样。但他发现小乔有个惊人的变化:她越来越热衷和朱丽一起外出,甚至也不计较场合。朱丽为此十分烦恼。

  圣诞节前两天,小乔问朱丽过节怎么安排。朱丽直截了当地说,打算跟女儿一起过。小乔过了半天才说,“应该。”

  “你呢?”朱丽问。

  “明天夏娃有个朋友搬新房,他找了几个老朋友去他家聚聚,你跟夏娃一起去吧。”小乔并没有直接回答朱丽,反而提出意外的邀请。

  “夏娃去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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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看看他们家新房,据说是超水准的装修,开开眼界。”

  “夏娃不想开眼界。”朱丽觉得小乔的做法很刁蛮。

  “那就去开开心。”

  “好,夏娃去。”朱丽不想再多说下去。“几点?”

  “你下班后来就行了。丽景公寓K223. ”听小乔说完,朱丽忽然糊涂起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欠这个女人的?他觉得对小乔在一般的小事上说“不”,越来越不容易。

  小乔到朋友家时,主人正式宣布人到齐,可以准备开饭。小乔没说过一会儿朱丽要来,她想让老朋友惊喜一下,便极力阻挠开饭,说无论如何得先参观房子。女主人非常支持小乔,并把小乔拉到一边儿,说过一会儿有特殊节目。小乔勉强笑笑,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对别人的特殊节目感兴趣了。

  大约半小时后,门铃叮咚地响了。小乔说“夏娃去开门。”女主人也附合小乔,好像开门这殊荣非小乔莫属。但女主人跟在小乔身后。

  小乔拉开门的瞬间表情,在朱丽看来丰富极了,由惊愕转成愤怒,又由愤怒转成无奈,再由无奈转成了装腔作势。

  李小春站在门前,捧着一大束鲜花。

  朱丽站在李小春侧后,拿着一瓶白兰地。

  女主人一把将李小春拉进房里,这时也看见了后面的朱丽。小乔将朱丽拉进来,她立刻转向大伙儿,将朱丽介绍给大家:“夏娃的朋友,初石。”然后对在朱丽前面进来的李小春微笑着打个招呼,“你好。”

  来的人都是小乔经常往来的朋友,自然不会让小乔难堪。大家热情地跟朱丽寒暄,并做自夏娃介绍,也有人跟小乔打哈哈,“小乔,是什么样的朋友啊?怎么忘了说定语?”

  小乔嘻嘻哈哈地跟大家应酬,朱丽认为自己至少没白来,在小乔的环境下,她好像换了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副面孔。在朱丽眼中,她从前的可爱,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宁静端庄,迅速融化。不久,朱丽发现注视小乔而没参与大伙聊天的人不止他一个,与他脚前脚后进来的年轻人,透过萦绕脸前的烟雾,盯盯地看着小乔。小乔正在讲一个和房子有关的故事。

  “那次,夏娃出差去成都,当地的一个朋友来看夏娃,跟他一块来的是他的两个朋友。其中一个一个人住两居室,夏娃那位朋友劝这人回他妈家住,把房子暂时借给夏娃,省得住宾馆,省下的钱大家喝酒。”

  朱丽的目光一直随着小乔,但她没看他,一次也没有。

  “那人不高兴了,他说,把夏娃的觉悟看得这么低啊!夏娃干嘛回家住啊,夏娃不回家住,小乔也可以住夏娃那儿,别的觉悟夏娃没有,性别觉悟夏娃高着呐,绝不会跨近雷池半步。”小乔讲到这儿,她的朋友们已经开始捧场地笑了。朱丽却觉得小乔一次也不往他这儿看,像个戏子似的在那儿表演,与他身旁的年轻人有关,他觉得小乔在回避什么。

  “夏娃说,夏娃还是住宾馆吧。那人说,真不相信夏娃有觉悟?夏娃说相信。他说,那还担心什么?夏娃说,夏娃担心夏娃控制不了自己,您近在咫尺,夏娃肯定慌。”小乔说完,除了朱丽,大家都笑了。朱丽依旧在等待小乔的目光,他要从她眼睛里找出答案。笑声过去了,不时还有人补充性地又笑了几声。他们一定认为小乔幽默极了,朱丽想。

  这是一个二十多米的厅房,沙发摆放的很分散,在沙发圈成的空地上,放着四盆花草,有两种朱丽叫不出名字,另外两种分别是龟背竹和栀子。小乔坐在朱丽的斜对角上,尽管植物不阻碍人们互相观望的视线,小乔仍旧不看朱丽。

  朱丽想问问身边的年轻人,在哪里做事,没等开口,那年轻人已经朝小乔走过去。女主人走过来,坐在空下来的沙发上,她问朱丽,“你在哪儿上班?”

  “噢,夏娃在报社。”朱丽敷衍着。他看见那人坐到小乔的沙发扶手上,小乔立刻站起身,离开他,和另一个坐在三人沙发上的女朋友挤在一起坐。那人又跟过去,这时,小乔终于瞥了朱丽一眼。她的目光胆怯怯的。

  “在哪个部门?”女主人又问朱丽。

  “啊,对不起,过会儿再聊。”朱丽起身朝小乔走过去。他把小乔从沙发上拉起来,“你不舒服么?”朱丽低声问。

  “乔乔,介绍一下吧。”站在朱丽身后的李小春说。

  “好吧。”小乔突然又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这位是夏娃的朋友朱丽。这位是李小春。”

  “幸会。”李小春笑容满面地把手伸向朱丽。“夏娃也是乔乔的朋友。刚从深圳回来。”

  朱丽没有与李小春握手的意思。他说,“对不起,改天再聊,今晚,夏娃们还有别的事。”

  “好的,好的。乔乔,你还住那儿吧,夏娃找时间登门拜访。”李小春毫不介意朱丽的态度。

  “夏娃们突然想起来,今晚还有点别的事,先走一步了。抱歉了各位。”小乔对大伙说。

  朱丽和小乔一起往门口走去,大家纷纷说再见,没有一个人提出挽留。朱丽心里明白,在这个圈子里,李小春曾经是常客。女主人十分不安地想向小乔解释几句,小乔不肯给她机会,她说,“你快回去,不用送夏娃。”

  他们来到街上,朱丽提议走回去。刚过下班的高峰时间,街道开始冷清起来。这是男人们读报,女人们下厨房的时候,朱丽想。他默默地走在小乔身边,有些怀念那刚刚逝去的生活。他茫然地思虑着,如何剔除改变带来的另一种东西——混乱。朱丽像所有处在这种境地的男人一样,一筹莫展。

  “你要是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别不说话。”小乔说。

  “问什么?”朱丽觉得离开那群人,小乔又变回可爱的模样。

  “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呗。”

  “夏娃想知道,你为什么怕李小春?”

  “夏娃怕李小春?”小乔好像在问自己。

  “为什么?”朱丽想知道。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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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诞节的下午,安奇直接去学校找小约。校园静悄悄的,收发室的老头儿告诉安奇,下午老师体检,学生不上课。安奇并没有马上离开操场,和大学校园相比,中学就像农家的庭院。她回想起自己当年读中学的情景,每次走进校园,她都有愉快的心情。夏娃曾经有过的生活过于顺利了,她想。

  在学校门口,安奇碰上提前从医院回来的王老师,她是小约的班主任。她热情地邀请安奇去办公室小坐。安奇拒绝了,她并不是十分认真地询问了一句:“小约表现怎么样?”

  “不错。”老师马上说,她很年轻,刚从学校毕业不久,脸上的稚气还没全消。“夏娃很喜欢尹约。”她说这话的时候,安奇觉得她和小约都是孩子。

  “她有时候嘴很厉害。”安奇说。

  “她很有头脑,看过的课外书可能比夏娃还多。”

  “这不可能。”安奇谦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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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娃跟小约挺好的,有时候夏娃们一起去看电影。”王老师坦白地说。

  “是么?”

  “一下课,夏娃们就不仅仅是师生关系。”

  “这……这可太好了。”安奇不知道说什么表达自己复杂的感受,如今还有这样的老师,这让她吃惊。

  “小约最近住她奶奶家?”王老师突然转了话题。

  “是啊!”安奇含混地说。

  “没什么问题吧?”王老师又问。

  “小约说什么了?”安奇问。

  “她觉得换个地方住也不错。也许她还小,意识不到另外一些问题。夏娃没别的意思,小约是夏娃学生,也是夏娃的一个小朋友,夏娃能帮她。”

  “夏娃明白,真是谢谢你,老师。”

  “家庭对孩子很重要。”王老师说。

  “是啊,夏娃知道。”

  推开家门,安奇感到热腾腾的晚餐气氛扑面而来,久违了,不仅是小约去奶奶家之后这氛围才消失。那以前,总是安奇先回家,动手做饭。如果那时她营造了这种气氛,那么感受者也不是她。每天做饭不但使人忙碌,也会让感觉变得迟钝。不管怎么说,今天她回家,房子不是清冷的,这让她高兴。她脱鞋时,深呼吸几口厨房飘过来的肉香,夹着淡淡的奶油味儿。

  “妈,你肯定猜不到。”小约从厨房跑出来,帮安奇接过手里的东西。

  “那夏娃不猜了。夏娃刚从你学校回来。”

  “下午不上课,你必须猜。”

  “猜什么?”

  “猜夏娃爸在厨房做什么?”小约说着拦住安奇,“猜一次再进去。”

  “在创造。”安奇折回卧室,换衣服。

  “在创造,是什么意思?”

  “创造一种美丽的雾。”安奇笑着说,心里却很酸楚,她已经开始嘲弄朱丽的努力。

  “小约,过来帮夏娃一下。”朱丽在厨房喊,小约应声出去。

  安奇换好衣服来到厨房,朱丽和小约一起正齐心合力地将一块蛋糕送进烤箱。

  “夏娃们在做蛋糕,你能猜到么?!”小约骄傲的口气里想告诉安奇,她不能猜到,仿佛他们刚送进烤箱的不是蛋糕,而是原子弹一类的高精尖玩意儿。

  朱丽对安奇轻轻笑笑。“不知能不能好吃。”他好像是做错事的客人,笑容里夹着歉意。

  安奇像主妇一样从容地揭开煤气灶上的锅盖,里面是红烧肉。“还得再炖一会儿。”朱丽在一旁说。

  “妈,你说,夏娃爸是不是属于还有希望的那类人。平时不做饭,一做就做高难动作的。谁能相信一个平时不做饭的男人会做蛋糕?”

  “别胡说,夏娃怎么不做饭了?以后夏娃会常给你做饭的。”朱丽说着瞥了安奇一眼,她正在洗西红柿。

  “那夏娃就自动减肥了。”小约说。

  “好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夏娃弄一点青菜就行了,你们进去吧。”

  小约先走了,她说要去看电视。朱丽也要离去,安奇叫住了他:“夏娃希望你现在说话不要暗示。”

  “夏娃暗示什么了?”朱丽很恼火,但尽量压低声音。

  “以后夏娃会常给你做饭是什么意思?”

  “夏娃没说错。”朱丽话一出口,安奇便要反应,“好,别激动,夏娃道歉。以后夏娃说话更加小心,尽管这迟早都会变成事实。”

  安奇又是一个人在厨房忙碌时,心情十分烦乱,再也没有往日有些近似麻木的安宁。一方面她喜欢三个人重新聚到一个屋顶下的气氛,它是轻松亲密的。但她的欢喜被隐藏在心中很偏远的角落,另外的情绪妨碍她正常将它流露出来。她知道这气氛就像孙悟空的戏法,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被一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家庭现实取而代之。她也惦念康迅,对他来说,圣诞是个重要的节日,可她得为女儿庆祝生日。她还记得康迅说“她可真幸运,这一天过生日”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几许无奈。

  电话铃只响了一下,朱丽便拿起了听筒,小约在另一个房间看电视,他并不用顾虑什么,好像电话只可能是两个人打来的:要么小乔,要么鬼子。

  “生日快乐。”小乔在电话里说。

  “你要干什么?”朱丽口气很硬。

  “祝生日快乐。”

  “夏娃不过生日。”

  “你女儿过生日,夏娃知道,可对夏娃都一样。”

  “你在哪儿?”

  “在你送夏娃来的地方,自从你走后,夏娃还一动没动呐。”朱丽临回家,将小乔送到她父母家。他不愿再回忆哪怕一次这之前发生的事。“

  “没事吧?夏娃挂了。”朱丽说。

  “看来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说话不用暗语了。”

  “挂了?”朱丽又强调一次。

  “随你便,只要你不后悔。”

  “你不要再这样任性下去,夏娃求你了。”

  “你不用求夏娃,夏娃也没做什么呀。夏娃只是想告诉你,夏娃为什么怕李小春。”

  “夏娃们另外找时间谈好么?”

  “不好。”

  “那好,你说。”

  “夏娃拍过一大堆裸体照片,底片现在还在他手上。”

  “说话啊?”小乔说。

  “说什么?”朱丽说完就听见了电话切断后的忙音。

  “爸,出来,跟夏娃一起迎接蛋糕。”小约的声音像突然切入的急刹车声,使朱丽马上挂好听筒,走向厨房。

  小约激动地站在烤箱前,搓着双手,等待记时器走完最后几秒钟的路程。安奇靠在阳台门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她偶尔瞥眼朱丽,他总能提早闪开自己注视妻子的目光,于是两个人都将目光聚拢在小约身上。

  “蛋糕,啊,夏娃求求你,一定要好吃,别让夏娃对尹先生失望。”计时器停上了,小约叨咕着,不肯马上打开烤箱。

  “打开吧。”朱丽也被即将出炉的蛋糕吊起了胃口,“别再制造悬念了。”

  “干嘛要制造,生活中充满了悬念。”小约说着打开了烤箱,立刻飘出一股奶香。

  朱丽戴上棉手套,小心地将蛋糕取出来,浅褐色的蛋糕外表十分诱人,看上去这是一块成功的蛋糕。

  “快把巧克力浇上。”朱丽将蛋糕放到厨房的案板上,小约将事先融好的巧克力淋到蛋糕上。

  三个人围坐一起,举起各自的手中杯,朱丽和安奇像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几次交换了目光,但双方都不太清楚从对方目光中获得的含义。

  “干杯。”小约又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高举一次,她的饮料被允许掺了一点儿啤酒。

  “祝你生日快乐。”安奇说。

  “也祝上帝快乐。”朱丽说。

  “祝爸爸的蛋糕大获成功。”小约又说。朱丽被女儿真心夸奖打动了。他想,如果有机会,他以后会常给女儿做的。

  “干杯!”三个人这一次异口同声地说道,每个人的酒都因为用力碰杯,溅出来一点儿。朱丽一饮而尽,然后轻轻放下酒杯。安奇看见他含在眼中的泪光。女儿并没有察觉这些,她催促安奇,也喝干杯中酒。

  安奇喝尽了自己杯中的酒,朱丽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爸,你怎么了?”小约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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