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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狼论坛


楼主: 别克-阿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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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十大禁情欲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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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您写的吗,小姐……或者更确切地说,米勒太太?""是我写的。""不是她。"我说。

  "到底是谁写的?"中尉以父亲般的口吻说。"或者是你们俩共同写的?""这跟他没有关系。"莫娜说。

  "她是在保护我,"我抗议道,"她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也许是你在保护她吧?"中尉说。

  莫娜按捺不住了。"保护?"她叫道。"你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对吗,这……这……?"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叫这个表明罪状的证据。

  "我并没有说你犯了什么罪,我只不过想知道你写这篇文章的动机是什么。"我看了看莫娜,然后将目光转向摩根中尉。"还是让我来解释吧,我才是作者。

  我写它是因为我很愤怒,因为我不愿看到不公正的事情,我要人们都知道都了解。

  这回答了您的问题吗?""这么说,这不是你写的了?"摩根冲莫娜说。"我很高兴。我实在无法想象您这样一位漂亮的小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莫娜又怔住了;她预料的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反应。

  "米勒先生,"他继续遭,语气中有了一点儿细微的变化,"已经有不少人对您这篇讽刺文章有意见了,人们不喜欢它的调子,觉得它是煽动性的。你让人感觉很激进,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不然你也不会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很熟悉这套公寓,我的前任和法官,还有他的朋友常在这里玩牌。"我开始放松,我知道整个事情将以一个善意的忠告而告结束--忠告我不要成为鼓动家。

  "怎么不给中尉倒点儿酒喝呢?"我对莫娜说。"您不介意和我们喝点儿什么吧,中尉?我想您已经下班了,是吗?""当然不介意,"他答道,"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们是什么样的人。这类事情我们不得不调查调查的,这是例行公事,你知道,这个地区一向都平静得很。"我以微笑表示我完全理解。紧接着,一个念头突然间闪过我的脑海,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被拘捕时面前站着的那位警官。这段回忆使我灵机触动,我一口气喝下一杯雪莉酒,仔细地看了摩根中尉一眼,接着就像一只云雀一样一连串地说开了。

  "我是老14号牢房的,"我略带醉意地微笑着对他说,"或许您认识绍特上尉和奥克雷中尉?还有吉米。丹?您一定记得帕特。麦卡伦吧?"我面前的眼睛睁得像牛一样大了。"我从格林波特来。"他说着伸出了手。

  "谁能想得到呢!"这下一切都清楚了。

  "对了,"我说,"您是不是更喜欢喝威士忌?我刚才忘了问您。"(我们没有威士忌,但我知道他肯定会拒绝的。)"莫娜,我们的苏格兰威士忌呢?""不,不!"他连连反对,"我连想都不会去想它,这已经很不错了。这么说来你是老14号的……而且你是个作家?告诉我,除了这些……这些……之外你还写什么?写书吗?""只写过几本,"我说,"最近的一部出版后我会立即送给您一本。""那真是太好了,也把你太太的作品送给我一些,好吗?我想说,你选了一位聪明的太太,她知道得很清楚该怎么保护你。"我们又聊了一会过去的日子,然后摩根中尉说他该走了。

  "我们会把它归入……你们把这些叫做什么?""铜版诗。"莫娜说。

  "好的,那就是诗歌类了。再见,祝你写作顺利!如果遇到麻烦,你知道该到哪儿去找我。"握手道别之后,我把门轻轻地在他身后关上。

  "哟!"我扑通一声坐到了椅子上。

  "下次如果再有人找我,"莫娜说,"记住铜版诗是我写的。今天幸亏我及时赶了回来,你是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些人的。""我觉得我做得很好。"我说。

  "跟警察永远都不能说实话。"她说。

  "不尽然,"我说,"你必须有所区分。""他们是不可信任的,"她反驳道,"如果我们老老实实地跟他们打交道肯定会吃亏的。我真庆幸奥玛拉不在,他在这方面比你还傻。""我要是明白你在抱怨什么,那才怪呢!""他浪费了我们的时间,而且你也不该留他喝酒。""你扯到题外去了;警察难道不也是人吗?他们并不都是畜生。""如果他们真有头脑就不该去当警察,没有一个警察是有一点儿本事的。""好吧,我们不谈这些了。""你以为他对你很友好,事情就到此结束了吗?那只不过是他们骗人的把戏罢了。现在我们已经被载入名册了,也许下一次他们就该赶我们走了。""好了,好了,别这样。""好吧,我不说了,你看着吧……这只猪,他差点儿就把一瓶酒都喝光了。"另一件令人不安的事发生在几天之后。在这之前的几星期,我定期去一个叫多克。扎布里斯基的朋友那里看牙,我是通过阿瑟。雷蒙德认识他的。你能在他的候诊室里坐上几年都不觉得厌倦、他主张一次只做少量的一点工作;事实是,他喜欢谈话。你坐在那里大张着嘴,张得下巴都疼了,他却还在你耳边喋喋不休。他的哥哥鲍里斯开了一个和他毗邻的诊所,做牙桥和假牙。他们两个象棋都下得极好,经常是我去了之后要先和他们下一会儿象棋,然后才能看牙。

  多克。扎布里斯基还酷爱拳击和摔跤运动,他几乎不错过任何一场比赛。和许多其他的犹太专业人员一样,他也喜欢音乐和文学,但他最大的优点还要算他从不催你付钱,对艺术家他尤其慷慨。

  有一天我带了一篇刚完成的手稿给他,是赞美那个小赫拉克利斯--吉姆。伦德斯的,用极为铺排的散文体写成。他丢下我让我忍着下巴的疼痛大张着嘴坐在椅子里,而他则去读我的稿子。我的文章让他心醉神迷,他立即就要拿给他哥哥鲍里斯看,还要打电话告诉阿瑟。雷蒙德。"我不知道你能写得这么好。"他说,然后他又暗示我们该更多地了解一下彼此,还提议我们哪天晚上见面再深谈。

  我们定了一个日子,并约好晚饭后在皇家咖啡馆见面。阿瑟。雷蒙德、克伦斯基、奥玛拉都来了,扎布里斯基的朋友们不久也到了,我们正要去街另一头的一家罗马尼亚餐厅。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老头走了过来,向我们兜售火柴和鞋带。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开始打趣这个可怜鬼,用他回答不了的问题追问他,吹毛求疵地查看他的鞋带,还往他嘴里塞了一只雪茄烟,总之表现得像个十足的无赖和白痴。

  每个人都诧异地看着我,到后来他们的神情已经明显表露出反对,变得颇为严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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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最终承受不住,哭了。我试图一笑摆脱责任,就说他很可能把大把大把的钱都藏在了一个!日提包里。死一样的沉默。突然间臭玛拉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们离开这儿吧,"他低声嘀咕道,"你已经出够丑了。"然后他转向其他人,解释说我肯定是醉了,说他要带我出去走走,清醒一下。往外走时他往老头手里塞了一些钱,后者则举起拳头诅咒我。

  我们刚走到街角,就迎头撞上了谢尔登,疯子谢尔登。

  "米勒先生!"他大叫着朝我们伸出双手,又给了我们一个满口金牙的微笑。

  "奥玛拉先生!"那架势活像是找到了离散多年的亲兄弟。

  我和奥玛拉一边一个把谢尔登夹在中间,三个人挽着胳膊向河边走去。谢尔登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说为了找我他已经跑遍了全城。他目前过得不错,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开了一间自己的办公室。

  "你在忙什么呢,米勒先生?"我告诉他我在写一本书。

  一听这话,他松开胳膊站到了我们面前。只见他双臂交叠胸前,两眼紧闭,双唇突起。一脸滑稽可笑的严肃表情。此刻我随时等待着一声口哨从他紧闭的双唇中如蒸汽般喷出。

  "米勒先生,"他缓慢而庄重地开了口,仿佛自己是在召集全世界的人倾听。

  "我一直希望你写一本书,是的。"头还不停地用力点着以示他的赞成。

  "他在写《扑克玩法大全》。"奥玛拉随时都准备着逗谢尔登发急。

  "不,不!"谢尔登狡猾地微笑着盯住我们,*同时伸出他的食指在我们的鼻子底下晃来晃去。"米勒先生在写一本伟大的书,谢尔登知道。"他猛然间抓住我们的胳膊,又马上松开,把食指放到嘴唇上,"嘘--!"他向四周看了看,似乎想确信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然后开始向后退,他的食指仍旧伸着,不停地有节奏地前后晃动。"等一下,"他低声道,"我知道一个地方……嘘--!""我们想散散步,"奥玛拉粗鲁地说,他把谢尔登推到一边,拉着我继续往前走。"你难道看不出来他醉了吗?"谢尔登一惊之下直叫道:"哦,不!"他弯下腰仔细地看我的脸,"不,"他又重复道,"米勒先生永远都不会醉的。"他这时已经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我们了,他的腿仍旧曲着,食指还在那里晃个不停。奥玛拉走得越来越快了,最后谢尔登干脆站住,让我们落下他一段距离,他就双臂交抱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突然地,他跑了起来。

  "当心点,"他赶上来后小声对我们说,"这附近有波兰人。嘘!"奥玛拉不屑地大笑起来。

  "不要笑!"谢尔登恳求道。

  "你疯了!"奥玛拉轻蔑地说。

  谢尔登走在我们身边,如同光脚踩在碎玻璃上一般战战兢兢。有好一会儿他都没有说话。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解开大衣和上衣,迅速地、鬼鬼祟祟地扣上了里面衣袋的扣子,然后是上衣的,最后是大衣的。他把他那双目光锐利的眼睛合成两条细缝,将帽子压低到几乎遮住眼睛,咬紧双唇,开始继续行进。这一切都是在绝对的沉默中进行的,这样走了一会儿,他又伸出一只手来,慎重地把他手指上闪闪发光的戒指转了半圈,随后将双手深深地插进大衣口袋。"安静点!"他低声说道,步子走得越发战战兢兢了。

  "他神经衰弱。"奥玛拉说。

  "嘘--!"我不出声地笑了。

  这时,他开始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只能偶尔听到只言片语。

  "把你的嘴张开!"奥玛拉说。

  "嘘--!"随后是更多压低了声音的胡言乱语,偶而被一声窒闷的尖叫或者他那难听得折磨人的口哨声所打断。气氛开始变得怪异了,我们此时已接近那个荒凉的木材场和那些煤气罐,空无一人的街道看上去阴郁而凶恶。突然,我感觉到谢尔登的手指抠住了我的胳膊,一个类似"啊"的声音从他薄薄的嘴唇之间发出了出来。他死命地拽着我,如马甩鬃毛一般点着他的头。

  我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街对面一个醉鬼正踉踉跄跄着往家走。他身材硕大,夹克大敞着,没打领带,也没带帽子,时不时还停下来赌咒发誓一番。

  "快,快!"谢尔登咕哝道,抓着我的手更加用力了。

  "嘘!不要紧的。"我低语。'"是个波兰人!"他小声说。我感觉到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我们还是回到大道上吧,"我对奥玛拉说,"他已经受够折磨了。""是啊,是啊,"谢尔登几乎是在呜咽了。"还是走大道好、"他的肘部仍紧紧地贴在身侧,只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来,痉挛了似的指了指方向。直到我们拐过了街面,他的步伐才轻快起来,一边半跑半走着,他还一边不住地将头转来转去地看,很怕会有人冷不防地袭击我们。我们是到了地铁站之后才和他分手的,当然,在这之前我没忘了把我的地址给他。我把地址写在了一个火柴盒的内壁上,递给他时他的手仍在抖着,牙也在打颤。

  "谢尔登会很快再见到你的。"他挥手道别时说。走到楼梯底端时他停住了,转过身来,把手指放到了嘴唇上。

  "嘘!!"奥玛拉尽量把动静弄到最响。

  谢尔登严肃地笑了。随后他的嘴拼命地动了起来,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从他的口形看,他是在说"波兰人",可能他自己还以为他在尖叫呢。

  "你根本不该把我们的地址纪他,"奥玛拉说,"那家伙会缠住我们不放的。

  他是个害人虫,我一看见他就浑身不舒服。""他还可以,"我说。"我会对付他的,要是他来的话。况且,我还挺喜欢谢尔登的。""你真行!"奥玛拉说。

  "你注意到他手指上的钻石了吗?""可能是莱茵石、""那是金刚钻!你不了解谢尔登。你听我说,如果我们真需要帮助的话,他会把自己的衬裤当了的。""我宁愿饿死也不想听他的话。""好吧,随你的便。我有种感觉,有一天我们可能会需要谢尔登先生的帮助的。

  上帝,他看到那个喝醉了的波兰人时是怎样发抖的啊!"奥玛拉没有说话。

  "你一点儿都不在乎,是吗?"我嘲弄道。"你不知道大屠杀是什么样的……""你也不知道。"奥玛拉尖刻地说。

  "当我看着谢尔登时,我就知道了。对我来说,他简直就是大屠杀活活的再现。

  要是那个波兰人真的袭击我们的话,他恐怕吓得屎都要拉一裤子了。"又过了几天,奥塞奇把他的女朋友带了来。她的名字叫劳爱拉,毫不吸引人的外表中透着一种几乎称得上美丽的与众不同。她穿着一件尼罗河绿的长袍,一双香蕉黄和桔色相间的锦缎拖鞋。她安静、沉默寡言,没有丝毫幽默感,看上去不像他的女友,倒更像个护士。

  奥塞奇的脸上永远挂着他那个不变的微笑。他的态度是,"我答应了把她带来,现在她来了。"含义就是,我们想要从她那里了解什么就和她直接谈,他是不会提供任何帮助的。他只是来坐坐,喝喝我们款待的酒水的;至于说谈话,我们说什么他都听,就好像我们是在给他放录音一样。

  这是场奇怪的谈话,'因为我们能从劳爱拉嘴里得到的全部就是"是的"、"不"、"我认为是这样"和"可能是吧"。奥塞奇脸上的笑容在不断地扩展,仿佛在说:"我告诉过你的!"他喝得越多牙齿就晃动得越厉害,他的嘴也开始变得如同一个由错综复杂的金属丝和支架组成的奇妙装置。嚼起任何东西来都缓慢而艰难。自从上次来过之后,他的脸上长满了疹子,使他原本就显得绝望的面容愈加悲惨了。

  当我们问到他的处境是否好转时,他转向了劳爱拉。"她会告诉你们的。"他咕哝道。

  劳爱拉说:"没有。""还是老问题吗?"他又看劳爱拉。

  这次她说"是"。

  让我们惊讶的是,他说了这么一句话:"问问她有什么感受。"说完他低下了头,几滴唾液落进了杯子里,他拽出一块手帕来,吃力地擦了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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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劳爱拉身上,她没做任何回答,只是一个挨一个地看着我们,淡绿色的眼睛没有丝毫表情。我们感觉越来越不舒服,但是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打破沉寂。突然间,不知什么原因,她自己开口说了起来。她的语调低沉平板,像是被催眠了一样,始终未变的目光此时固定在了我们头上方的壁炉边上。那件尼罗河绿的长袍和她那双透明的淡绿色眼睛,使得她看上去就像一个人化了的媒体,而她浓密的棕黄色头发则带着一种惊人的美感技垂在她裸露着的肩膀上,与她给人的整体感觉是那样的不谐调。有好一会工夫我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以为自己注视着的是一具尸体,一具通电热化了的尸体。

  一开始我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只感觉到一个单调而空洞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好像远处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她没提及任何名字、任何时间和地点,慢慢地我才推测出来,她说的"他"是指她的未婚夫奥塞奇。我不时地看看奥塞奇,注意他的反应,可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永远是那个不变的笑容,就好像她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她独白的要点大致是这样的:她认识他已经一年多了,不论他的朋友们会怎么说,她确信他还跟从前一样,没有变。她在谈话里很确定地暗示他疯了,而且她肯定自己也在变疯,但没有影射这是他的错。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个不幸的--也可能是幸运的--巧合罢了,正是他的不幸吸引了她。她认为自己是爱他的,但她无法确认,因为他们俩的反应同样不正常。他的朋友们把她视为一个坏的影响,也许她是,但是她本身没有任何别有用心的企图。她并不想依附于他,她自己能够养活自己,而且需要的话,她还可以养活两个人。她既然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痛苦,白天过得就像在梦中一样,夜晚则是另外一些梦境的继续。有时候她觉得他们应该离开这座城市,可有时候又觉得离不离开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她变得越来越拿不定主意了。他们头顶上笼罩着一层薄暮的微瞑,但这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她希望他的朋友们不会太介意。至于说虱子,她也感觉到了;这当然有可能是想象出来的,但是既然人已经换咬了,而且还留下了痕迹,那么是想象出来的还是真实的也就没有什么不同了。他的湿疹,可能我们都注意到了,只是一时的毛病--他最近酒喝得太多了,但是她宁愿看着他醉,也不愿看着他愁苦而死。他和所有的人一样,有优点也有缺点。她为自己不爱音乐而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但她在尽最大的努力学。她对艺术、音乐、绘画和文学没有任何感觉;事实上,她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就是小时候也没有过。她的生活一直都很舒适,但也很枯燥;但她认为她并不像别人那样厌恶单调的生活,她觉得独处时和同别人在一起时是一样的。

  她就这样不停地讲着,谁都不忍心也不想打断她。她好像是用什么咒语将我们镇住了。如果说尸体也会说话,那么她就是一具说着话的尸体,除了她的嘴唇在动而且发出声音之外,她是没有生命的。

  最后还是奥玛拉解除了咒语。他以为有人敲门,就跳起身来跑过去把门猛地拉开--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片漆黑。我注意到门开时劳爱拉的头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放松了下来,眼光也变得柔和了。

  "你不想再喝一杯吗?"莫娜问。

  "好的。"她说。

  奥玛拉刚坐下,正要给自己再倒一杯酒,门上就传来一阵怯怯的敲门声。他又跳了起来、莫娜正递给劳爱拉的杯子也掉到了地上,只有奥塞奇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轻轻地把门打开。只见谢尔登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帽子。

  "刚才是你敲门吗?"我问。

  "不是,"他说,"我刚到。""真的吗?"奥玛拉民谢尔登没有答话,径直走了进来。"谢尔登!"他一边自报家门,一边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微微鞠了一躬。这一仪式以低头时间上眼睛开始,又以站直身体时颤微微睁开眼睛结束。

  我们尽量让他随便一点儿,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谢尔登一向来者不拒。"他两眼发光,一脸肃穆,然后,他头一仰,一口气将一杯酒统统喝下,又响亮地咂了咂嘴,眨了眨眼睛,问我们身体健康与否。作为回答,我们都笑了起来,只有劳爱拉苦笑了一下。谢尔登也想笑,但最终只做成了个鬼脸,活像一只就要张嘴舔骨头的狼。

  奥塞奇使劲朝谢尔登笑了笑,他好像在后者身上察觉到了一种和自己相似的东西。

  "他说他叫什么名字?"他看着奥玛拉问。

  谢尔登着重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姓,同时垂下眼睛。

  "你没有名字吗?"这次是直接发问了。

  "就是谢尔登。"谢尔登说。

  "但你是波兰人,对吗?"奥塞奇越来越激动了。

  "我是在波兰出生的,"谢尔登说,"但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不是波兰人。""我是半个波兰人,"奥塞奇和气地说,"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是否以此为自豪。"谢尔登马上把目光移开了,他紧紧地闭住嘴,很怕会发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诅咒。

  看着我的眼睛,他给了我一个痛楚的微笑,意思是:"我在尽我最大的努力与你的朋友共处,尽管我闻到了波兰人的气味。""他不会伤害你的。"我安抚他说。

  "怎么回事……?"奥塞奇叫了起来,"我做过什么吗?"谢尔登迅速地站起身来,挺起胸膛,紧锁眉头,又摆出了他那个引人注目的舞台造型。

  "谢尔登不怕,"他一字一吸气地说,"谢尔登不愿和一个波兰人说话。"说到这里他停住,身体一动不动,只把头像木偶一样转到最大限度,然后再转回来。

  在转头的过程中他半垂了眼睑,下唇向前突出,慢慢地抬起手来,食指伸出--那架势就像是马克思医生又要开始唠叨他的肝病药丸了。

  "嘘!"这声音是奥玛拉发出来的。

  "嘘--!"谢尔登把食指放到了嘴唇上。

  "这是什么?"奥塞奇叫道,他完全被这场表演吸引住了。

  "谢尔登会先说话,然后才轮到波兰人。这里可不是强盗待的地方,我说的对吧,米勒先生?现在,请安静!"他又像木偶一样扭了扭他的头。"曾经发生过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很抱歉我不得不在女士们先生们面前提到这种事情。这个人--"他恶狠狠地怒视着奥塞奇,"问我是不是波兰人。啐!(他朝地板唾了一下)我怎么会是波兰人--啐!(他又唾了一下)对不起,米勒太太(他令人啼笑皆非地鞠了一躬)。但是我一听到'波兰人'这三个字就想唾。啐!(他唾了第三次)"他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胸膛充胀到合适的程度。也为了把体内分泌的毒液聚起来,他的下胯颤抖着,眼睛里射出仇恨的目光;他的身体开始收缩,看上去简单就像一截压缩了的弹簧,只要一松开,就会眨眼间弹到街对面去。

  "他要大发雷霆了。"奥塞奇警惕地说。

  奥玛拉赶忙跳起身来给谢尔登递了一杯雪莉酒。谢尔登就像赶苍蝇一样,一手将酒杯拨开,酒全溅到了劳爱拉那身美丽的尼罗河绿长袍上,但是她丝毫未加理会。

  奥塞奇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了,终于,他哀求地转向了我。

  "告诉他我的话里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他恳求着说。

  "波兰人是从来不道歉的。"谢尔登直视着前方。"他们杀人,他们折磨人,他们强奸,他们烧死女人和孩子--但是他们从来不说'对不起'。他们喝血,喝人血--他们还像动物一样跪着祷告。他们嘴里发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都是诅咒。他们像狗一样吃东西,他们用肮脏的破布洗澡,他们往你的脸上呕吐。谢尔登每天晚上都祈祷上帝来惩罚他们。只要还有一个波兰人活着,世上就会有眼泪和痛苦。谢尔登一点儿都不怜悯他们,他们必须全部死掉,像猪一样……男人、女人和孩子。谢尔登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他们!"他本来半闭着的眼睛现在已经紧紧地闭上了,每一个字从他的嘴里发出来都像是一声怒吼。他的嘴角已经开始聚集了一些唾液,使得他看上去像是一个癫痫病人。

  "止住他,亨利,求你了。"奥塞奇祈求道。

  "是啊,瓦尔,想想办法吧,"莫娜喊道,"这已经太过分了。""谢尔登!"我大叫了一声,想把他吓住。

  他没有反应,就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我站起身来,拉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他。"谢尔登,"我轻声说,"你醒醒!"我又用力摇了摇他。

  谢尔登的眼睛缓慢地、颤动着睁开了,他看了看四周,仿佛刚刚从梦魇中醒来。

  他苍白无力地笑了,好像方才他刚把手指伸到喉咙里面,呕出了一剂毒药一样。

  "你现在没事了吧?"我在他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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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他又眨眼又咳嗽,"是那些波兰人,他们总是让我难受。""这儿没有波兰人,谢尔登。这个人--"我指着奥塞奇,"是加拿大人,他想和你握手。"谢尔登伸出手来,就像是头一次见到奥塞奇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尔登!""很高兴认识你。"奥塞奇也微鞠了一躬,"来,喝杯酒好吗?"他说着便伸手去拿杯子。

  谢尔登把酒杯放到唇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啜着,似乎不能确信酒是无毒的。

  "好喝吗?"奥塞奇笑着问。

  "太好喝了!"谢尔登咂了咂嘴,不是真的意犹未尽,而是出于礼貌。

  "你是亨利的老朋友吗?"奥塞奇笨拙地引着谢尔登,想要他展示出他有风度的一面。

  "米勒先生是所有人的朋友。"他回答道。

  "他以前为我工作过。"我解释道。

  "哦,我明白了。"奥塞奇无限宽慰地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有了自己的生意了。"我又补充了一句。

  谢尔登笑了,开始摆弄他手指上的钻戒。

  "是合法生意。"谢尔登如当铺老板一般搓着双手,然后他脱下其中的一只戒指送到奥塞奇鼻子底下,戒指上镶着一颗巨大的红宝石。奥塞奇用估价的眼光仔细看了看,又递给了劳爱拉。谢尔登这时又摘下另一只戒指拿给莫娜看,这回是一颗巨大的绿宝石。谢尔登等了一会儿,观察这一举动造成的效果;之后,他郑重其事地摘下两只钻石戒指,放到我的手里,然后又把食指放到嘴唇上--嘘!

  我们正在赞叹这些绝妙无比的宝石,谢尔登把手伸进马夹口袋,掏出了一个薄纸包着的小包裹。他打开包裹,平展着把它放在手掌上。五六颗切好的宝石熠熠放光,虽然不大但光彩夺目。他慎重地将它们放到桌子上,又把手伸到另一个口袋里。

  这次他拿出来的是一串小珍珠,如此精巧美丽的珍珠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

  我们尽情地欣赏这些珠宝的时候,他又一次摆起了他的神秘造型,而且坚持了好一会儿,这才又把手伸进里面衣服口袋里,取出了一只摩洛哥雪貂皮钱夹。他打开钱夹,像一个魔术师似的,从里面一张接一张地掏出了十多张不同面值的各种钞票。如果这些都是真钱的话--我完全相信这一点--价值起码几千美元。

  "你口袋里装着这些东西到处走不害怕吗?"不知是谁问道。

  谢尔登一边按门铃似的在空中舞动他的手指,一边言简意赅地回答:"谢尔登知道如何处理。""我说过他是个疯子。"奥玛拉咯咯笑道。

  谢尔登毫不理会,继续道:"在这个国家里没人打扰谢尔登,这是个文明的国家,谢尔登一向只管好自己的事情……我说的不对吗,米勒先生?"他停下来挺了挺胸膛,然后又说:"谢尔登一向彬彬有礼,甚至对黑人也一视同仁。""可是谢尔登……""等等!"他叫道,"请安静!"接着,他神秘地解开衬衫扣子,迅速地后退了几步,背靠着窗户,晃了晃挂在脖子上的一条黑带子,我们还没来得及把"不"字说出来,他就已经吹响了系在带子上的警笛,声音穿透了耳膜,震得人几乎产生幻觉。

  "把它抢过来!"当谢尔登再一次把笛子举到嘴边时,我赶忙嚷道。

  奥玛拉紧紧地握住笛子,"快点儿,把所有的东西都藏起来!"他喊道,"要是警察来了,这些东西我们是死也解释不清的。"奥塞奇立即把戒指、钞票、钱夹和珠宝都收到一起,镇静地放到自己的衣兜里,然后坐下来,抱着胳膊,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谢尔登旁观着这一切,神情中充满了鄙视和不屑。"就让他们来吧,"他把鼻子翘到了天上,鼻尖颤动着。"谢尔登是不怕警察的。"奥玛拉则忙着把笛子放回到谢尔登胸前,重新系上他的衬衫、马夹和上衣。谢尔登默许着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时装模特儿在任人打扮着准备参加表演,但他的目光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奥塞奇。

  几分钟后,门铃意料之中地响了。莫娜冲到门前--果然是警察。

  "说话!"奥玛拉低声说,接着他提高了嗓音,仿佛在继续一场热烈的讨论。

  我以同样的音调反应着,也不管自己说的是什么,同时又暗示奥塞奇也加入进来,可是得到的却只是一个微笑;他就那样抱着胳膊坐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观望着、等待着。在我们这场模拟争论的的过程中,不时能听见莫娜的声音在抗议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警笛是怎么回事。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听到她说。奥玛拉装出不同的声音和语调,喜鹊似的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着,同时还发疯了一般催我也这样做。如果警察就在此刻闯进来,肯定会看到一出滑稽戏正在上演。这中间,我突然间大笑起来,使得奥玛拉不得不加倍地努力。劳爱拉自然是石头一样地坐着。奥塞奇则作了观看马戏表演的观众,他处于完完全全的放松状态中;事实上,他简直可以说是兴高采烈。至于谢尔登,他没有从他的位置上离开一步,后背仍靠在窗子上,钮扣扣得整整齐齐,就等着布置橱窗的人去调整他的胳膊和腿了。我一遍又一遍地示意他说话,他却始终无动于衷,超然事外;实际上,他是不属于此。

  终于,我们听到门被关上,莫娜匆匆地走了回来。

  "这些傻瓜!"她说。

  "他们总是在我吹笛子的时候来。"谢尔登一副尊重事实的口气。

  "但愿房东不要下来。"我说。

  "他们度周末去了。"莫娜说。

  "你们能肯定警察没有站在外面吗?"奥玛拉说。

  "他们已经走了,"莫娜说,"我敢肯定。上帝,没有什么比碰上一个爱尔兰笨蛋更糟糕的了,除非是两个。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用想说服他们了呢。""你为什么不请他们进来呢?"奥塞奇问道,"这才是最好的办法。""是的,"劳爱拉说,"我们总是这样做。""这绝对够得上惊险,"奥塞奇微笑着说,"你们常玩这种游戏吗?他很有趣,这个谢尔登。"他说罢悠闲地站起身来,把宝物又都倒回到桌子上,然后走到谢尔登身旁,说:"我可以看看那笛子吗?"奥玛拉马上站了起来,随时准备着伸出双臂抱住谢尔登。"不要再来第二遍了!"他恳求道。

  谢尔登伸出双手,掌心向外,好像是要挡住我们。"安静!"他小声说,伸出右手去摸他裤子的后兜。就这样一只手伸着,一只手放在臀部,这只手还被外衣遮着,他轻声地、但阴阴地说:"笛子没了,我还有这个。"说着,他猛地抽出一只手枪,对准了我们。他把枪轮流对着我们中的每一个人,谁也不敢动一动、响一响,以免他的手会无意间扣响了扳机。在确信我们已经被吓得够呛了之后,谢尔登才把手枪放回了裤兜。

  莫娜径直向洗手间走去;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她在叫我了。我过去看时,她几乎把我拖了进去,然后把门关紧锁上。"求你,"她低声说,"让他们都走吧,我害怕会出事的。""你就是为了这事吗?好吧。"我有几分不情愿地说。

  "不,求你了,"她祈求道,"马上就让他们走,他们疯了,都疯了。"我把她留在洗手间里,转身又回到了他们中间。谢尔登此时正给奥塞奇看一把杀气腾腾的折刀,也是他随身携带的。奥塞奇正在用大拇指摸着刀刃,试试它的锋利程度。

  我解释了一下,说莫娜病了,我们最好还是先散了吧。

  谢尔登听了就要跑出去打电话叫医生,但最后我们还是把他们都赶走了。奥塞奇许诺一定会照顾好谢尔登,而谢尔登则抗议说他能照顾好自己。我以为几分钟之内又会听到警笛吹响的声音,不知道警察翻谢尔登的衣袋时会有什么反应,但是没有任何声音打破沉寂。

  我脱衣服准备睡觉的时候,目光落到了那个小钢烟灰缸上。那是我买家俱那天挑选的小物件之一,据说是印度来的,我特别喜欢,希望能永远保存它。此刻,当我把它拿在手里重新审视它的时候,我突然间意识到,这房间里已经没有一件东西属于过去,我自己的过去。每一样东西都是崭新的。这时我想起了从童年起就保存着的那个中国坚果,我是把它放在家里壁炉上一个小铁匣子里的。我已经记不得我是怎么得到它的了,可能是哪位亲戚从南海回来时带给我的。我从前总是时不时地打开那个没装过几枚硬币的小匣子,拿出那枚坚果来抚弄一番,它是淡赭色的,表面像小山羊皮一样光滑,中间有一道黑色的缝,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坚果。有时候我会几天、几星期地把它带在身边,不是为了交好运,而是因为我喜欢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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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对于我来说是神秘的,而我则乐于保持这种神秘感。我肯定它有着一段长长的历史,经过了不知多少人的手,到过了不知多少个地方,也正是这一点让我更加珍视它。和莫娜结婚后不久的一天,我突然想念起这个心爱的小东西来,竟然专程跑回父母家里去取它。万没想到我竟被告知,我妈妈已经把它送给了附近住着的一个小男孩,说是他表示过很喜欢它。哪个男孩?我想知道。可是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她觉得我很可笑,竟会如此看重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我们随便聊了聊天,等着我爸爸回来一起吃晚饭。

  "我的小舞台呢,"我突然问道,"你们把它也给了别人吗?""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妈妈说。"你还记得对面住着的'小阿婆'吗?

  他喜欢得要命。""所以你就给他了?"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小阿婆',他天生有种女人气,可我妈妈却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小家伙,什么举止文雅之类的。

  "你想他还会保存着它吗?"我问。

  "哦,当然不会了。他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怎么会还玩那些东西呢!""这可说不准,"我说,"也许我会去看看。""他们搬走了。""你们也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是这样吗?"她当然是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多半她是知道的,只是不肯告诉我罢了。她重申,要把那些旧东西都找回来的想法太愚蠢了。

  "我知道,"我说,"但是我就想再看到它们,若能如此,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等到你自己也有孩子的时候,你就可以买更新更好的了。""再不会有比它更好的小舞台了。"我激动地争辩道。我给她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当初埃德。马丁尼叔叔是怎样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为我做成的。我说着这些的时候,眼前重新浮现出了它立在圣诞树下的情景。我还能看到那些总是在节假日来做客的儿时的玩伴们,在地板上围坐成一圈,看我摆弄和舞台配套的装置。

  我叔叔把什么都想到了,不光是布景的变换,还有不同色调的脚灯,还有滑轮、舞台侧翼和幕布,一切能想象得到的都有了。每年圣诞节我都把它拿出来,直到我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现在的我玩起它来肯定能比小时候更多一层感情,它实在太精致、太完美了,可是它已经不在了。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我永远不可能找到第二个和它相同的小舞台了,因为其中揉入的爱心和耐心今天已经没有人具备了。想想也真奇怪,埃德。马丁尼在人们眼里一向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一个只知道喝酒说话、只会浪费时间的人,然而他却知道怎样让一个小男孩高兴!

  我童年时代的纪念物一件也没有保存下来。工具盒送给了友好协会,故事书则给了另一个我讨厌的小淘气,我都想象得出我那些美丽的书本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命运。最让人生气的还是,我妈妈一点儿都不肯帮我把我可爱的东西找回来。就拿书来说吧,她断言我看过了那么多遍,内容肯定都记住了。她就是不能理解,或者不肯理解,我要的是真真实实地占有它们。也许她潜意识里是在惩罚我从前接受别人礼物时的心不在焉吧。

  (我对美好童年生活的回忆与向往一日强似一日。随着生活一天天变得平淡无味,面目可憎,金色的童年时代在我心目中愈加灿烂辉煌。在时间的流逝中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我的童年就是一段长长的节日,一个少年的狂欢节。我有这样的感觉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在变老,而是因为我意识到我已失去了某种珍贵的东西。)当我爸爸为了重拾旧日的快乐而跟我谈起我旧时的玩伴托尼。马雷拉的近况时,这种失落感变得更加深切了。"我在上周的《谈天》上刚刚读到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他就这样开始了话题,最初他会谈起托尼。马雷拉的运动成绩,比如,他怎样拼死在马拉松赛中获得了冠军,然后是关于托尼。马雷拉组织的俱乐部的,说他将如何着手改善本区贫困儿童的境遇。文章旁边总是配有一幅他的照片。从《谈天》这一地方性的周刊,关于他的文章又开始在布鲁克林日报上出现。他是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将成为时下热点人物之一,即使他准备参加市参议员的竞选也不足为怪,等等……毫无疑问,托尼。马雷拉已成为布鲁克林上空的一颗新星。他从社会的最底层起步,克服了所有的障碍和不利条件,完成了法学院的学业,为贫穷的移民后代在这块充满机会的伟大土地上能取得的最高成就作了一个光辉的榜样。

  我虽然很喜欢托尼。马雷拉,却总是无法忍受我的家人对他的谈论方式。我从小学时起就认识托尼了,我们一直在同一个班里,而且一同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

  托尼必须不停地奋斗,而我则恰恰相反。他强硬、叛逆,是个难以管束的孩子;他性格中动物性的一面能把老师们气得发疯,在男孩子中间他则是个天生的领导人物。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他的音信,甚至想都没想过他。但在一个冬日的晚上,我却在雨中跋涉时遇到了他。他正要去出席一个政治会议,而我则是去赴和一个人迷人的金发女郎的约会。托尼试图说服我陪他一起去参加会议,说这会对我有好处,我却当面嘲笑了他。他有点儿生气,开始对我谈论起政治,告诉我说他要改革我们地区的民主党;我又笑了,这一次几乎是侮辱性的。对此托尼嚷道:"等着瞧吧,几年之内你就会为我投票的,他们需要有我这样的人在党里。""托尼,"我说,"我从来没为任何人投过票,也永远不会,但是如果你要竟选职位的话,我也许会破一次例的。如果能看到你成为美国总统,我会再高兴不过了,你会成为白宫的光荣的。"他以为我在挖苦他,其实我是百分之百的诚心诚意。

  谈话中,托尼提到了他可能的对手的名字,马丁。马隆。"马丁。马隆!"我惊道。"不是我们的马丁。马隆吧?""就是他。"他让我确信。这就是共和党未来的代表人物吗?--以我当时的惊讶程度,一根小小的羽毛就足以将我击倒在地。

  那个笨蛋!他怎么会得到如此显要的地位?托尼解释说那是靠了他爸爸的影响。我记得老马隆,他是个好人,一个诚实的政客,很难得;可是他的儿子!那个比我们大四岁的马丁总是排在班里的最后面,而且说话还严重口吃。现在这个笨蛋居然变成了地方政界的领袖人物。"你知道我为什么对政治不感兴趣了吧?"我说。"你恰恰就错在这里,亨利,"托尼激动地说,"你想看到马丁。马隆成为议员吗?""说实话,"我说,"我一点儿都不关心谁成为这个区或者任何区的议员,这无关紧要;甚至谁成为总统也无关紧要,没有什么是重要的。这个国家根本不靠这些卑鄙之辈来治理。"托尼摇头,表示他完全不同意我的看法。"亨利,你已经迷失了方向,"他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无政府主义者。"说完这些我们就分手了,此后的几年之内都没有再见面。

  老头子不再喋喋不休地谈论托尼的美德了。我知道,我爸爸只是为了让我能振作起来;我知道,他谈够了托尼。马雷拉之后,就会询问我写作的进展情况如何,卖没卖出一些作品,等等,等等。如果我说还没有重大的进展,我妈妈就会用那种悲哀的目光侧视着我,仿佛是在怜悯我的无知,或许还会再加上一句,说我一向是班里最聪明的孩子,有着让人羡慕的机会,可是如今的我却要当个什么没用的作家。

  "你要是真能为《星期六邮报》写点稿子也行!"她会这样说。有时候为了使我显得更加荒唐可笑,她还会说:"也许《谈天》会要一篇你的故事的!"(我写的任何东西她都叫故事,尽管我给她解释了不下数十遍我不写"故事"。"那就不管它们是什么吧。"她最后总是这样说。)临走时我总是对她说:"你肯定我以前的东西一件都没留下?"回答总是:"别再想它了!"她站在栅栏边和我说再见时,总不忘记发出最后的警告:"你不觉得应该放弃写作,找个工作吗?你已经不再年轻了,你知道,恐怕等不到成名,你已经变成老头子了。"我总会为自己没能让他们过上快乐的一晚而深感懊悔。在去高架火车站的路上,我必须经过托尼。马雷拉从前的家。他父亲依旧经营着那个临街的鞋铺,托尼就是在这间小茅屋里长大的。历久的铺面没有丝毫变化,只有托尼变了,跟上了时代的发展。我敢肯定他依旧用意大利语和他的父母说话,依旧在问候他父亲时亲切地吻他,依旧用他微薄的收入支撑着这个家,但家里的气氛却已完全不似从前。当托尼的父母看到他们的儿子取得的成功时,该是怎样的一种狂喜啊!当托尼发表他的精彩演说时,他们听不懂一个字,但是他们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在他们看来都是对的;他的的确确是个好儿子。如果他真的成功了,他会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好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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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从前妈妈是怎样说起我爸爸的,怎样说起他是他父母亲的骄傲和幸福,而我却是他们的苦恼,我给他们带来的只有问题。可是,谁又能说得准呢?也许有一天结果会证明我没有错,也许有一天我会一举改变一切,我会证明给他们看我并不是彻底的无可造就,但是在什么时候,又怎样去证明呢?

  E春意盎然、阳光明媚的一天,我们来到第二大道。铜版诗的生意已进入收尾阶段,暂时也还没有什么新的计划。在来第二大道之前,我们已去东区转过一圈,但一无所获。我们在暖和的阳光下已走了很久,又累又渴,想着怎样才能不花钱就弄到一杯冷饮。经过一家糖果店时,我们看到诱人的冷饮柜,便不约而同地决定进去喝点儿什么,然后假装钱给弄丢了。

  店主是那种朴实、友好的犹太人。他亲自接待了我们,热情、周到得仿佛我们是天外来客。我们慢慢地呷着饮料,同他聊这聊那,拖延时间好让这令他伤心的消息变得容易接受点儿。看到我们对他这么尊重,他也似乎很是欣慰。该走了,我全身上下乱摸了一气,没找到一点儿零钱,便高声地叫莫娜看看她手提包里有没有钱,说我一定把钱落在家里了。她当然一个硬币也掏不出来。我向店主建议说若可以的话,我们下次路过这里时再付钱。店主相当平静地看过我们的表演,和蔼地说我们愿意的话就忘掉这码事好了。之后礼貌地询问我们从城里的哪个地方来。我们惊讶地发现他对我们住的那条街十分熟悉。这时候他邀请我们再喝些饮料,还请我们吃可口的糕点。很明显他很想对我们有更多的了解,既然我们不会因此而失去什么,我决定向他坦白。

  那么我们是身无分文了?他已猜到我们身无分文,但我们的坦白仍让他很吃惊。

  我们两人这么聪明,又能讲一口漂亮的英语,而且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在纽约这样的城市竟然没法谋生。我当然假装如果我能找到一份工作自然会接受,同时我也暗示我要找到工作很不容易,因为除了写点东西之外什么都干不了,说完我又补充道,很可能连写点东西我都写不好。他告诉我们,他现在早住在帕克大道了。他的经历,其实很平常。大约八年前他来到美国,口袋里仅有几个美元。紧接着他在佛蒙特的一家大理石采石场干活,那可是艰苦的工作,但它使他有了一笔几百美元的积蓄。用这些钱他买了些杂货,装进一只大袋子,开始沿街叫卖。很短的时间内(听起来就像霍雷肖。阿尔杰所写的故事一样)他添置了一辆手推车,很快又添了辆马车。他一心想到纽约来,渴望在这儿开家什么商店。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卖进口糖果很赚钱。于是他想方设法,弄到了各种各样的外国糖果,每种还都用漂亮的小盒子装着。他很详细地解释了他怎样挨家挨户地兜售这些糖果,正是从我们住的哥伦比亚高地开始的。他干得很棒,虽然只会说几句蹩脚的英语。还不到一年他就攒够了开商店的钱,他说,美国人"爱吃"进口糖果,他们也不在乎价钱。这时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各种各样牌子糖果的价格,又告诉我们每盒可以获利多少。

  最后他说:"我都能做了,你们怎么会不行?"说完就找了个旅行包,往里装了满满一包进口糖果,说是赊给我们,只要我们愿意试试。

  他这么热心,这么想帮我们重新站稳脚跟,我们根本无法推辞,只好看着他给我们装包,接过他给我们的坐车钱。便道别了。回家的路上,我激动得无法自己,心里充满了希望。明天早晨,一切重新开始,就从我们所在的那条街开始。我发现,莫娜一点儿也不像我那么兴奋。但是她也跃跃欲试,可是到了晚上,我的热情冷却了不少。

  (幸好,这几天奥玛拉外出访友去了。不然他会毫不留情地嘲笑我们一番,居然有这样的想法。)第二天我们约好中午回去交流一下经验。当我到家时,莫娜已经在那儿了。对上午的结果她有点儿失望,她已经卖出去几盒,但颇费了一番口舌。依她的说法,我们的邻居都不是那种很热情的人(我,当然一盒也没卖出去,对挨家挨户揽生意我已经腻烦了。实际上,我都有心随便找份工作干了)。

  莫娜想,有个更好的办法。明天她去办公楼试试,那样她就可以找些男人,而不必与那些妇女、佣人打交道了。如果这个方法再不行,她就去乡村区的夜总会,或者第二大道的咖啡馆(那家咖啡馆,我们是很有兴趣。我想去一趟,看看一个人)。

  结果证明办公楼比居民区要好一点儿,但也好不了多少。想要接近那些办公桌旁的男人很不容易,尤其是当你在卖糖果时,而且你还得忍受种种下流的言语。有那么一两个人,比较不错,立刻就买了六盒。很明显,是出于同情。他们中的一个真是好人,她决定不久再去见他。那人肯定竭力劝她别再干这个了。"以后我会告诉你更多他的话。"她说。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卖糖果的第一个晚上。我选择了皇家咖啡馆做起点,因为我常去那儿,很熟(我所盼望的是能碰上个熟人,有个顺利的开头)。当我拎着装满糖果盒的小箱子轻快地走进去时,人们还在悠闲地吃着饭。我略微环视了一下,没有任何认识的人。这时我瞥见在一张长桌旁坐着一群人正吃宴席。我决定把他们做为我的首批顾客。

  不幸的是他们过于高兴了,已有些不知所以了。"进口糖果,没别的什么吗?"一个快活的家伙嘲弄道,"怎么不是进口丝绸?"他旁边的一个人想看看糖果到底是进口货还是国产的。他拿了几盒,递给了桌上的人。看到有的女人在品尝糖果,我以为一切都还顺利。我绕着桌子走,最后走到了看样子是这宴会的主人跟前。他侃侃而谈,还很爱说俏皮话。"糖果,嗯!还是新花样。这人穿着整齐,英语也不错,多半正在读大学……"等等。他尝了几个,把那盒递给了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人,同时仍旧不停地唠叨着,他的自言自语逗得别人笑个不停。

  我给冷落一旁像个木头人似的傻站着。没有人问我一盒多少钱,也没有任何人说他要买。在他们尝够了糖果之后,在他们吃了我的东西还拿我开玩笑以后,开始聊其他的事情了,所有五花八门的事,但对糖果却只字不提,也只字不提那年轻人,那个还在一边老老实实等着有人问糖果价钱的年轻人。

  我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想看看这帮爱吃爱玩的家伙准备把他们的小玩笑开到什么程度。我不想把那些已传开的盒子再收回来,也不想开口说话。我只是站在那儿,用质问的眼光从这个看到那个,我的目光里渐渐充满了愤怒。我也感到他们一个个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最后还是那个宴会主人觉察到有什么麻烦事快要发生了,而我恰恰是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他的旁边。他侧转身,第一次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像要打发我走,说:"什么?你还在这儿?我们根本不想要什么糖果。你走吧!"我仍一言不发,怒目而视。我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着;我恨不得掐住他的喉咙。我仍不肯相信他有意要捉弄我--不是我,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白人,而且是个艺术家,我还具很多其他让我引以为荣的品质,而在这自尊心受伤害的一刻,我更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些品质。猛然间,我回想起一次也是在这家咖啡馆,为给我的朋友们取乐,我制造了一个场面,我也是这样可恶地捉弄了一个可怜的老犹太人。我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形对我来说真是"个大大的嘲讽。现在我反而成了可怜、无助的那一个了--晚会的笑柄,极好的消遣。是啊,极好的消遣,假如你碰巧是坐在桌旁而不是站在那里像只狗一样伸着后腿,为点儿面包屑苦苦乞求。我感到忽冷忽热。我羞愧难当,却又为自己愤愤不平,我恨不得杀了那个戏弄我的人。就是进大狱也比继续受辱强百倍。宁可引起一场骚乱也要打破这僵局。

  那人一定觉察到我想了些什么,可是,他也不大清楚该怎样了结他的小玩笑。

  我听到他以一种和解的语气说,"怎么啦?"又隔了几分钟,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是我都喊叫了些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像个疯子似的喧嚷狂骂。如果不是服务员冲过来赶我走,我可能会一直继续下去。他们用胳膊抱住我的腰,要把我整个人扔出去,就在这时,那个曾戏弄我的人要求他们放开我。他站了起来,手搭在我肩上,说,"真对不起,我没料到会弄得你这么生气。来坐会儿,好吗?"他伸手拿了瓶酒,给我倒了一杯,是葡萄酒。我脸涨得通红,仍然怒目而视。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桌上所有的人都盯着我;他们好像成了一只长了很多双眼睛的庞大怪物。其他桌的人也在盯着我。我发觉那人用他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同时以安抚的语气劝我喝点酒。我端起杯来,一饮而尽。他又为我倒满,把自己的酒杯举到嘴边,说,"为你的健康干杯!"他宴请的那一班人也举起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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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叫斯皮尔堡。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说了我的名字,明明是自己的,可在我听来极其陌生。我们碰杯互祝健康。不多久他们就都说起来,极力表明对刚才的无礼行为十分抱歉。坐在我对面的一个长得很甜的年轻女子恳切地说:"吃点儿鸡肉吧!"说着就端起盘子递给我。我也不好拒绝,就接了过来。一会儿服务员也给叫来了。我还'想要点儿什么?当然了,来点儿咖啡,要不再来点儿荷兰杜松子酒?我同意了。除了我的名字以外我还一句话没说。("亨利。米勒来这儿干吗?"我在心里来回地问自己,"亨利。米勒呀……亨利。米勒")突然耳边传来含糊不清的几句话,我好容易才弄明白他是说:"你到底来这儿干什么?是做一次实验吗?"这时我总算挤出点儿笑容,无力地答道:"从某方面来说是。"他,原本有意出我的丑,现在却是在真心和我交谈了。"你真实的工作是什么?"他问。"我是说你平常都做些什么?"我简单地做了回答。

  很好,很好!我们总算有点儿进展了。他早就猜想我可能是干这类工作的人。

  或许他能给我些帮助?又把我当心腹朋友地告诉我,有那么几个编辑和他很熟、他自己也曾想当个作家,等等……我又和他们一起呆了一两个小时,一块吃吃喝喝,已经毫无拘束感了。每个在场的人都买了盒糖果,一两个人还走到别的桌去,让他们的朋友也买点儿。他们的好意多少让我感到些难堪。他们这么做好像是说他们在为一个人尽微薄之力,而这个人注定会成为美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们现在所表露的那种真诚、同情让我大为惊讶。几分钟以前我还是他们嘲弄的对像呢,我最后才知道,他们竟然都是犹太人。一帮对艺术有强烈兴趣的犹太人。我怀疑他们把我当作犹太人了。不过那也没什么。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对艺术家这么尊崇的人,而我艺术家、小商贩的双重身份引起了他们很大的兴趣。他们的先辈都曾做过商贩,也有的是学者,如果还算不上艺术家的话,而我恰好继承了这一传统。

  不错,我是继承了他们的传统。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这家咖啡馆转进那家酒店,再到另一个类似的公共场所。我很想知道要是恰好碰上乌瑞克他会说什么,或者内德,那个还在给他那声名赫赫的老板麦克法兰当奴隶的内德。沉思之间,我意外地发现我的一个当耳科医生的犹太朋友正向我走来(我可欠了他不少钱)。我假装没看见他,急急地跑到马路上跳上一辆开往住宅区的公共汽车。我站在车门口向他挥挥手,过了几条街以后我下了车,又疲乏地走回灯火通明的酒店那一片,重新开始卖糖果。偶尔也卖掉一两盒,但好像买的人总是那些中产阶级犹太人。接受一个受压迫民族的怜悯使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角色的转换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宽慰感。想想我要是不幸遇上一群粗暴又爱争吵的爱尔兰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不禁浑身发抖。

  大约半夜了我才蹭回家。莫娜已经在家了,心情还很好。她卖了一整包糖果,而且就在一个地方,另外还得到了酒宴款待。哪儿?在帕帕。莫斯科维兹酒店(我刚好错过了那家店,因为我看见牙科医生往那边去了)。

  "我想你今晚是打算从乡村区开始的吧?""是啊!"她兴奋地喊道,接着就粗略地讲她怎么碰上了银行家艾伦。克罗姆韦尔,他正想找一个清静之地聊天。她就拉他到莫斯科维兹酒店,在那儿他们一起听音乐,等等,等等。总之,克罗姆韦尔买了一盒糖果,还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们都坚持要买糖果。后来,她第一个早晨在办公楼里遇到的那人恰好也来了。他叫马西阿斯。他和克罗姆韦尔在来美国以前就是朋友,这个马西阿斯当然也买了六盒糖果。

  说到这儿她换了话题。开始讲房地产生意,马西阿斯似乎很想让她学学这门生意。他毫不怀疑她卖房子会像卖糖果一样容易。当然,首先她得学会开车。她说,他会亲手教她。她想即使她不去做房地产,学学开车也很好。我们偶尔也还可以开他的车兜兜风,那样该多美呀!等等……"他和克罗姆韦尔关系怎么样?"我好容易插进一句。

  "挺好。""不是吧,真的?""为什么不?他们都很聪明、敏感。你也没必要因为克罗姆韦尔是个酒鬼就把他想成傻瓜。""嗯。那克罗姆韦尔想要告诉你的是什么重要的事?""那个呀,我们根本没谈到那儿。我们桌上有那么多人。""噢。不管怎么,我承认你干得漂亮!"停了一下我又说,"我自己也卖出去一些。""瓦尔,我在想。"她又开始说,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向她做了个鬼脸。

  "严肃点儿,瓦尔,你不该卖糖果,让我来卖!你知道对我来说有多容易。你呆在家里,写点儿东西吧!""但我总不能不分白天黑夜地写作。""那就读点儿书,或者去戏院,或者看看朋友。你老也没去拜访朋友了。"我说我会考虑的。这当儿她把手提包里的钱拿出来放在桌上。挣的真不少,真的。

  "我们的恩人肯定会大吃一惊。"我说。

  "哦,我没告诉过你吗?今晚我见着他了。我得去他那儿再拿些糖果,他说如果能坚持下去,我们很快就可以自己开家店了。""那真是太棒了!"就这样顺利地过了好几个星期。我和莫娜达成一致:在她揽生意时,我提着装糖果的两个包在外面等。我总是随身带本书,有空就读。有时谢尔登也陪我们一起去,他不仅坚持要拎包,还坚持要付夜宵钱。我们总是一块儿在第二大道一家犹太人开的快餐馆吃夜宵。每晚都是佳肴,很丰盛,有酸奶油、小萝卜、洋葱、水果卷、浓味熏牛肉、熏鱼、各类黑面包、乳脂甜黄油、俄国茶、鱼子酱、鸡蛋面--还有矿泉水,然后坐车回家,总要经过布鲁克林桥。下车后站在自己那栋颇为庄严的绿色的石头房子前,我常常想如果房东发现我们凌晨这个时候才回家,还老是拎着两个包,他会怎么想。

  总是不断出现一些崇拜者。莫娜为了甩掉他们颇费了些周折。最近又有一个,是艺术家,犹太人,Dg曼纽尔。斯里格菲尔德。他没多少钱,但收藏了一批极精彩的画册。我们可以随意借,色情的也不例外。我们最喜欢日本画家的画。乌瑞克有几次来都带了放大镜,以免漏掉一笔一画。

  奥玛拉想要卖掉这些画册,让莫娜假装书给弄丢了。他认为我们太顾面子了。

  一天晚上,谢尔登来陪我们,我翻开一本最刺激的集子让他看。他瞥了一眼立刻背转身去了,用手蒙住眼睛,直到我把书合上了。

  "你怎么了?"我问。

  他把手指伸到嘴边示意我别说话,然后又向别处看。

  "它们又吃不了你。"我说。

  谢尔登也不回答,只是慢慢向门边移。突然他用手捂住嘴,径直冲向卫生间。

  我听见他干呕的声音。回来时他走到我跟前,两手握住我的手,恳求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压低了声音恳求:"永远别让米勒太太看到它们!"我伸出两根手指放到嘴边,说:"好吧,谢尔登,以我的名誉保证。"他现在几乎每晚都来陪我们。我懒得说话时便埋头看书,他仍站在一边,像根电线杆子。过了一阵子,我觉得带着这个只会眨眼睛的傻瓜四处推销很愚蠢。莫娜得知我想呆在家里,十分高兴。她说,这样她做生意可以更自由,我们也可以更富有一些。

  于是就这么做了。一天晚上我和奥玛拉坐在一起发牢骚。他也很为我呆在家里高兴,正聊着,我冒出个主意--开办糖果邮购业务。奥玛拉一向对任何新点子都表示赞成,这回也立刻响应。他的想法是:"我们该大干一场。"我们立刻就开始制定计划:合适的抬头、广告函件、追踪信件、名单,等等。一想到名字,我开始算我所认识的在电报公司的职员、报务员、经理共有多少。他们多半不会拒绝每周买一盒糖果。每周一盒--这就是我们对有可能订购的顾客的要求。我们从来没想过一个人会厌烦吃糖果,即使是进口糖果,每周一盘一年还有五十二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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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决定最好过一段时间再告诉莫娜我们的计划。奥玛拉说,"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当然没有任何结果。信纸很漂亮,信件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但是销售量却是零。

  我们的活动搞到一半的时候,莫娜发现了。她根本不赞同我们这么做,说我们是在浪费时间。另外,她对这游戏烦透了。马西阿斯,她那做房地产生意的朋友,随时都愿意起用她。她说,她已经学会开车了〔我们俩都不信)。如果情况好,销几次房地产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房子,等等……还有艾伦。克罗姆韦尔,她还没告诉我他的建议。她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

  "嗯,是什么?"我问。

  "他要我为赫斯特报写专栏,每天一篇。"我跳起来。"什么!每天一篇!谁听说过赫斯特报能请一位不知名的作家写专栏?""那是他的事,瓦尔。他清楚他在做什么。""可他们会出版吗?"我不能不怀疑其中有诈。

  "不,"她回答:"不是立刻就出版。我们大概先做几个月,如果他们认为好……不管怎么说,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克罗姆韦尔会自己出钱每周付我们几百美元。

  他确信不疑他能卖给资料供应社的负责人,他们是好朋友。""那他们要我--或者说你,对不起!--每天写些什么?""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不是吧?""当然是。不然我根本想都不会想。"我必须承认这听起来太妙了。那……她做房地产,我来每天写篇专栏。不错,"一周一百美元,你说?那他也太好了……我是指克罗姆韦尔。他一定为你想了很多。"(满脸一本正经说的。)"这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瓦尔。他只是想对我们有些帮助。""他知道我的一些情况吗?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怀疑什么?""当然没有。你是不是有点儿不正常?""哦,我只是有点儿疑惑。有时候像他那样的人……你当然也知道……有时候你可以什么都告诉他。我想哪天见见他,我很好奇。""那简单。"莫娜说,面带微笑。

  "你什么意思?""当然,你只要抽个晚上到莫斯科维兹酒店来找我就行。我会介绍说你是我朋友。""这主意不错。我会去的,一定会很有趣。你可以说我是犹太医生,怎么样?"我又补充说,一不过在我们放弃糖果生意之前,我想试一试我的想法--如果我们派两个信差到各个电报办公楼去,我们也许可以一下卖掉几百盒。"莫娜说,"你正好提醒了我。糖果店的那人请我们下周六吃饭,他想通过请客来表明他很欣赏我们,我想他会提出资助我们做生意。我不愿冷冷地拒绝--要是我的话,你很可能会伤他的感情。""当然。他那么慷慨,他为我们做的比我们以前的任何朋友都要多。"接下来的几天全都用于给我在电报公司的老相识写私人短信。我甚至给副总经理办公室的一些人写了信。在设计送信路线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两个信差远远不够,我需要六个--如果要这一行动一举成功的话。

  我计算了可能的收入,大概总共有五百多美元。我一面想着,糖果生意的最后一笔收益近来不错,一面满怀希望地搓着两手。

  这一天到了,我选了六名精明的小伙子,讲明要求,然后开始行动。

  到晚上的时候,他们陆续回来了,包仍还满满的,一盒都没卖出去。一盒。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可付了他们钱--一笔可观的数目!我一下坐到了地上,四周都是糖果包。

  我用胶纸粘在糖果盒上的信仍未启封。我一封一封地拿起来,每拿一封都摇头。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广我来回地重复这句。最后我找到写给吉米。劳舍尔和史蒂夫。罗密欧的信。我把这两封信掂在手中好一会儿,怎么也想不通。如果连吉米和史蒂夫这样的老朋友都靠不住,我还能靠谁呢?

  无意间我打开了写给史蒂夫。罗密欧的信,在信头的上方写了一行字,尽管还一字未读,我已心宽了许多,至少他做了解释。

  "斯皮瓦克在副经理办公室拦截了你的信差,还通知所有的人都别买糖果。对不起,史蒂夫。"我又打开吉米的信,一样的消息。还有柯斯帝根的信,还是一样,这时我勃然大怒。"这个混蛋斯皮瓦克!他用这种方法报复我!"我发誓下次碰见他,我当街就扭断他的脖子。

  我站在那儿,手里攥着柯斯帝根的信。我有很久没见到他了,也一直没收到过他的信。他可用铁拳,如果让他给斯皮瓦克一个小小的教训,那可真是件称心事!

  他只需在某个晚上把那家伙骗到住宅区这边来,在小河附近找条没人的小巷就可下手。那讨厌鬼居然肯这么费心思--居然打电话通知布鲁克林、曼哈顿、布朗克斯的每一所办公室!我也很奇怪吉米没派个人来通知我,那样我就可以省很多事了。

  不过他很可能也缺人手,他一向都缺。

  我开始想我认识的那帮笨蛋有哪些会随时都乐意为我效劳,在十四大街办公室的那个夜间值班员,他一赌起来就没完;他的上司一直在努力劝说总经理用信鸽送电报。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像这个家伙一样冷酷无情。为了有几个美元赌马,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还有在鱼市的驼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属于那种披着人皮的狼。

  还有阿瑟。威尔顿,夜间信差,曾做过传播福音的牧师,但现在却形同废物,大小便都失去了控制。以及狡猾的小吉米。法尔佐,貌如天使般善良,心却似恶棍般邪恶。还有从喀勒姆来的那个长着老鼠脸的少年,他不仅贩卖毒品还造假钞。以及洛普斯,一个从古巴来的巨人,整天都醉醺醺的。他只要轻轻抱一下你,就可以压断你的肋骨。还有科瓦斯基,是个精神错乱的波兰人,有三个妻子、十四个孩子。为了一美元,除了谋杀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处理这件事我甚至不必想这帮乌合之众。我有古斯,他是警察。只要莫娜有心情,他可以陪她走遍乡村的所有公共娱乐场所。古斯是只忠实的狗。哪怕有个女人稍稍暗示她给个陌生男人欺侮了,他都会把那人用根棒子打死。那么我们那位信天主教的好朋友巴克雷会怎么报答我呢?他是侦探。一喝醉酒便拿出他黑色的十字架要我们吻它。一天夜里他发酒疯都神志不清了,我们把他的手枪藏了起来,难道这不算帮他大忙?

  莫娜回来时,我还坐在地上,沉醉在幻想之中。这消息并没引起她多少不安,她已预料到这种事会发生。实际上,她很高兴出现这样的结果;或许从此我可以醒悟到自己的那些计划多么不切实际,从此不再这样了。只有她知道怎样筹钱,并且做得稳稳妥妥。我什么时候才能对她完完全全地信任呢?

  "我们不干这个了。"我说,"如果克罗姆韦尔同意付我们一周一百,我们应该能混得下去,你说呢?"她不敢肯定。一周一百块钱我们俩足够了,可是给前妻的赡养费怎么办呢,还有拿什么给莫娜的妈妈和她的兄弟呢?还有这个那个……"你筹来了你妈妈要的那笔抵押借款了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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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几周以前就弄到了。她现在还认为给得太少了。她说不管有多少钱都像长了翅膀似的立刻就没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赚一大笔钱,做房地产生意对她吸引力越来越大。

  "不管怎么说让我们放弃卖糖果。"我强调说。"我们去和我们的恩人吃饭。

  委婉地告诉他这事。我烦死卖东西了……我也不想你去卖东西,干这个真讨厌!"她似乎同意我的看法。在她擦脸的时候,突然说:"我们干吗不打电话给乌瑞克邀他一起出去吃饭?你知道,你有好久没见他了。"我认为这主意很好,于是决定打电话,可一看已经很晚了,我穿上衣服,冲出去。

  大约一小时之后,我们三个人坐在市政厅附近一家意大利餐馆里。乌瑞克又见到我们极为高兴,他很奇怪我们这么长时间都干什么了,也不找他。在等蔬菜汤的当儿,我们喝了几杯酒。乌瑞克前一段为推销某种香皂四处奔波,现在得到个放松的机会很高兴。他心情很舒畅。

  莫娜灌了他一耳朵卖糖果的事--那些精彩的片段。乌瑞克听她讲故事时总带着惊奇的神情。他等着听听我的说法再发表意见。如果我进一步证实的话,他会竖起耳朵,静静地听,就好像第一次听到似的。

  "真够味!"他抿着嘴轻轻笑了。"我真希望我有胆量去外面闯一闯,可是这些事从来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这么说你在皇家咖啡馆卖糖来着?我简直不能相信。"他摇摇头,又笑了。

  "那奥玛拉不和你们在一起吗?"他问。

  "是的,但他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他要去南部,他有种预感在那儿会赚笔钱。""我想你不会太想他吧?""可是我会想他的。"我说,"我喜欢他,尽管他缺点很多。"听了这话乌瑞克点点头,好像是说我有点过分地纵容,不过这样的纵容也很好。

  "奥塞奇这家伙,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加拿大。他的两个朋友--你还记得吧--在照顾他女朋友。""知道了。"乌瑞克说,舌头来回地舔着他那血红色的嘴唇。"还挺义气,不是吗?"说着又轻轻地笑了。

  "另外,"他说,脸转向莫娜,"你不觉得这些天来乡村区变得很糟糕吗?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带了几个弗吉尼亚来的朋友去那儿。真是个大错误,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没呆几分钟就离开了。我所见到的都是些下流场所。也许是我们还见识得太少吧-…有一个地方,一家餐馆,我想是在谢里登广场那边。我就直说吧,真够恶心的。"莫娜笑了。"你是指米尼。道奇勃格那家娱乐场?""米尼。道奇勃格?""是的,一个疯狂的同性恋者,总爱一边弹钢琴,一边唱歌,还总是穿女人的衣服。是他吗?"乌瑞克说:"就是他。我不知道他叫这个,我必须承认这名字还适合他。老天,他可真是荒唐之极。我想有一阵儿他都要爬到吊灯上去了!他那张嘴真是臭不可闻!"他转向我说。"亨利,自从我们这代人出世以来,时代真是变了。想想我和两个严肃、保守的弗吉尼亚人坐在那儿。说实话,他说的他们俩几乎一字都听不懂。"下流场所,乌瑞克这么叫它们,正是我们前一段常去的地方。虽然我假装取笑乌瑞克太讲究规矩了,可是我同意他的观点。乡村区的确是堕落了,那里到处是下流场所,到处是好男色者、同性恋女人、拉皮条的、妓女,还有大大小小的骗子。

  上次到保尔和乔,那儿整个被穿着水手制服的同性恋占领了。有个浪荡的母狗居然对莫娜动手动脚--就在饭厅里。从那儿出来我们差点给绊倒--两个"水手"在阳台的地板上扭成一团,裤子拉到了脚上,像猪似的号叫着。即使对于格林尼治乡村来说,这也做得太过分了,至少我这么看。正如我所说,把这些事讲给乌瑞克听毫无意义--对于他来说,这些都太难以置信了。他喜欢听的就是莫娜所讲的她如何从一些顾客身上骗钱的故事。他把他们叫做"古怪的家伙"。他们都是从不同的地方来到纽约的,比如,威霍肯、密尔沃基、华盛顿、波多黎各、巴黎大学,等等。

  这些有身份的人居然如此脆弱,在他看来,似乎很合理又很神秘。他能理解他们可以被骗一次,但多次受骗就不能理解了。

  "她怎么同那些人保持距离的?"他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就又后悔了。

  突然他换了话题。"你知道吗,亨利,那个麦克法兰一直在找你。内德当然不能理解你怎么能拒绝干这样的好的差事,他总对麦克法兰说有一天你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你一定给了那老家伙极深的印象。我猜你有其他的计划,不过--如果你回心转意了,我想差不多你想要什么都能从麦克法兰那儿得到。他私下对内德说,为了留下你这样的人,他宁可把全办公室的人都解雇了。我想我应该告诉你这个,你从不知道……"莫娜使我们的谈话很快转向另一个方向--我们聊起了综艺节目。乌瑞克对名字的记忆简直绝了。他不仅可以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喜剧演员、喜剧里的女佣、库奇舞蹈者的名字,还能说出在哪些剧院里他看过他们的表演,他们唱的歌名,是在秋天还是冬天看的,以及每次都和谁一起看的。从综艺表演谈到音乐喜剧,又谈到……我们三个聚在一起,谈得总是漫无边际,毫无章法,而且越谈越兴奋。莫娜,从来都不能持久地集中注意力于某一件事,所以她在一边听,简直会让你发疯。总是在你讲到最精彩的部分时,她会突然想起什么,而且她只要一想到,就会立刻说出来,无论我们谈论的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还是弗莱特里尼兄弟,而她认为很重要的必须立刻告诉我们的那些东西总是像行星一样遥远,不着边际。只有女人才会把它们联系起来。她也不是那种自己说了也让别人讲讲自己观点的人。想要扯回原来的话题就像想不涉过急流而直接到达对岸一样不可能。你只能体谅她,随她不断地变换话题。

  乌瑞克已经多少习惯了这种谈话的方式,尽管这不合他的性情。不过让他受这种限制我也觉得很可惜,因为让他随便聊的话,他比爱尔兰人还要喋喋不休。他那精细、准确的观察力;对物品,尤其是他珍爱的物品以那种轻柔敏锐的触觉;对逝去的时光的无限依恋,以及对细枝末节之精确的高度要求(比如:时间、地点、节奏、气氛、大小、冷热,等等),这一切都使他的言语具有一种艺术大师方有的风格。

  真的,在聆听他讲话时我常常会以为自己是和一位大师在一起。我的许多朋友都用"古怪得有魅力"来形容他,实际是在说"过时",然而他既不是学者、隐士,也不是有怪诞成见之人。他只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罢了。当他谈到他喜爱的人--那些画家时,他也成了其中之一。由于他的天性,他被他们征服了,但同时他也懂得怎样与他所崇拜的人产生认同感。

  他以前常说他总是陶醉在与我的交谈中,他假称我在场的时候,他总不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他似乎很自然地认为我的表达力一定比他强,因为我是作家。事实恰恰相反,与他相比我简直可以说是笨嘴拙舌,只有我发疯、发怒或者动情的时候才会例外,但这些情况都极少出现。

  真正令乌瑞克羡慕和喜欢的是我的无拘无柬,实际是杂乱无章的生活。他永远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相同,也同样在德裔美国人愚蠢的家庭中长大,但我们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完全成为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当然,他夸大了这种差别,而我也无意纠正这一点,因为我知道夸大我的怪异会给他带来快乐。人有时候应该宽容些,尽管这样会让你脸红。

  乌瑞克说,"当我跟我的朋友谈论起你时,连我都觉得那些事太神了。虽然我们俩每次相处时间都不长,但我总觉得你已经经历了很多不同的生活。我几乎不了解在这之间发生过些什么事--比如,你和那寡妇和她儿子一起生活的时候,还有你总和劳。杰克斯呆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那是他的名字吧?那段时间你一定很有收获,虽然也经受了很多磨难。怪不得那个麦克法兰觉得你与众不同,我知道我又扯回到那个危险的话题了。"--他飞快地瞥了莫娜一眼,眼神中带有恳求--"但是真的,亨利,你追求的那种动荡不安、冒险刺激的生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把它描述得如此粗鄙……我也明白你是个勤于思考的人……"说到这儿他似乎放弃了,又是笑,又是哼哼,舔嘴唇,还咽了几口葡萄酒,拍了拍大腿,然后看看我,又看看她,放肆地大笑起来。"该死的,你当然懂我的意思!"他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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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像个小学生似的结结巴巴的。我想我要表达的意思是--你的生活需要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你需要结识与你相当的人。你应该能四处旅行,不缺钱花,可以探索、研究。一句话,更多地历险,更广地开拓。"我微笑着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也意识到你现在过的生活在各方面都要比我丰富得多……我是说,对于你这样的作家,生活应该丰富些。我知道一个人不能够选择生活的原料来创造艺术。这些是由个人的性情限定的,或者说注定的。你仿佛是一块磁石吸引了那些奇怪的人,无疑在他们那里有广阔的天地值得你探巡一番,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如果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只呆一晚上就会无话可说了。我喜欢听你讲他们的事,但我认为我自己应付不了所有那些事。亨利,我的意思是,你给予了他们那么多关心,他们似乎并没回报你。不过我又错了。当然了,你一定凭直觉就能判断出什么对你有好处,什么有坏处。"我只好打断他。"那你就错了。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哪些对我有好处哪些没有。我很自然地接受所发生的一切,并尽全力创造最好的结果。我并不刻意去培养与这些人的友谊。你说的对,我吸引了他们,但他们也同样吸引了我。有时候我想我和他们之间比起我和你、奥玛拉或者其他真正的朋友有更多的相通之处。话又说回来,你说我有真正的朋友吗?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一丁点都指靠不上你们,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是这样。"他说,下巴颏低得不能再低了。"我想我们都算不上你该有的朋友。你本应有更好的人做你的朋友。""狗屁,"我说,"我根本没想要对这件事唠叨没完。请原谅,这只是我无意之中想到的。""现在你那个朋友,当医生的怎么样了……叫克伦斯基的?我最近没听见你谈起他。""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说。"他可能正冬眠呢。别担心,他会露面的。""瓦尔待他很不好。"莫娜接过说。"我真不明白,你要是问我,他可是够朋友。瓦尔从来都不欣赏他那些真正的朋友。除了你,乌瑞克。不过有时候我必须提醒他该和你联络了。他总是很容易地就忘记了。""我不相信他会那么容易地忘记你。"乌瑞克说,说着重重地打了自己的腿一拳,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太不会说话了。不过我相信你们懂我的意思。"并把他的手放在莫娜的手上,轻轻地提了提。

  "我会小心不让他忘了我,"莫娜轻轻地说。"我猜你没想到我们俩会好这么长时间,是吧?""说实话,是的。"乌瑞克说。"不过现在我了解你了,明白你们对各自有多么重要,我就理解了。"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吧。去我们家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晚上就在那儿过夜。

  奥玛拉今晚不在家。""好吧,"乌瑞克说,"我接受你的邀请。我还请得起一两天假。我会向店主要一两瓶酒……你们想喝点儿什么?"我们打开房间的灯,乌瑞克站在门口上下打量地看了会儿。"真是漂亮,"他说,眼里闪着向往的光。"我希望你们能在这里住很久。"他走到我的写字台前,翻看着桌上零乱的东西。他略带沉思地说,"看看一个作家怎么整理他的东西总是很有趣。你可以感觉到他的思想、观点从那些纸上流泻出来。每一种都显得那么强烈。你知道,"--他搂住我的肩膀--"我工作时常常想起你。我仿佛看见你几乎伏在打字机上,手指飞快地敲着键盘。你脸上的神情总是出奇的专注。你甚至从小就那样--我想你已不记得了吧?有时,我很难让自己相信我认识的那个作家是我的朋友,而且是老朋友。你有种东西,亨利--那正是在餐馆里我努力寻找的--可以说是一种传奇性的东西,如果这个词不显得太大的话。你明白,对吧?"现在他的声音低了一度,实际上极柔和、圆润、甜蜜。同时真诚,真诚得足以让人心醉。他胸中涌动着的那份深挚的感情使他的眼睛湿润了;他已不知所言了。我必须远离这股感情的急流,否则我们都会被……当我从洗澡间出来,回到客厅时,他和莫娜正在认真地交谈。他仍然戴着帽子,穿着外衣。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许多怪词。我总把这张纸带在身边以防急用。很明显他在向莫娜询问我的工作习惯。写作这门艺术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

  他毫不掩饰地表明,他看到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搞了那么多创作时,有多么惊讶。

  他爱抚地摸着堆积在写字台上的书籍。"你不介意吧?"他说,同时浏览着放在书旁边的我做的心得笔记。我当然一点儿都不介意。如果能够的话,我甚至会挖出我的心让他看看。看到他对这点小事都这么夸张,我心里十分满足。同时我不由得想到他是唯一对我所做的事表现出真正感兴趣的朋友。他所表现的是对写作本身的尊崇--以及对有胆量搞写作的人的尊崇,无论他是谁。差不多整个晚上我们都站在那儿谈着我列的那些怪词,以及我做的关于《一个未来派文艺家的日记》的短注,我当时正在致力于这本书的写作。

  这就是我的朋友们冠以"老式人物"称号的属于另一时代的人。是的,对单纯的文字表现出天真的情感确实已成为老式、不合时宜的行为了。中世纪的人与现代人已完全成了两种人。为了一个琐碎细节他们可以讨论上几小时、几天、几星期,甚至是几个月,而这些在我们眼里毫无现实意义。他们对艺术的消化、吸收居然能达到如此集中、专注,在我们看来若不是有毛病,也至少是怪异了。他们是纯粹的艺术家。艺术就是他们的生命,就像血液对于生命一样的重要。他们的生活也是纯粹的,而这种生活正是乌瑞克所追求的,虽然他一旦醒悟到就会绝望。他所企望的是也许我会把生命中的一切都编织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的生活,再现给其他的人。

  他手执杯子来回地走动,一边做着手势,一边口里念念有词,还不时地咂嘴,好像他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天堂。他真傻,在餐馆里说出那些话来!现在他知晓了他以前接触得极少的另一面了。那个世界是多么的五彩斑斓!我在书上空白处写的那些注释恰好生动地描述了他一无所知的那个世界。这是多么富于思想的脑子,这人当然也明白该怎样去工作,而他刚才还在指责我浪费时间!

  "这白兰地还不错,是吧?"他说,趁此机会停顿了一下。"对于我来说,少喝点儿白兰地,多做点儿思考--那可是通向智慧的道路。"他做了个他特有的鬼脸,只有他才能在一个鬼脸中融入这么复杂的感情--低声下气的逢迎,以及中伤别人之后的快感。

  "老兄,你怎么挤出时间来干所有这些的?可以告诉我吗?"他呻吟着,一屁股陷进软椅里,他那宝贵的酒居然一滴未溅出来。"有件事很明显,"他立刻补充道:"那就是你喜欢你的工作,而我不!我应该接受这个启发,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想,这听起来太不可信了,是吧?那你就笑吧;我知道有时候我的话听起来多可笑……"我解释说我不是嘲笑他而是和他一起笑。

  "不论是这样还是那样都没关系。"他说。"我并不在乎你笑话我。唯有在你面前我可以表露真实的感情、真正的想法。你不冷酷,很真诚。我发现和我交往的那帮人几乎都没有这种品质。不过我不想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来烦你。"这时他身子倾向前方,脸上露出了愉快、亲切的笑容。"或许说这个不太合适,不过亨利,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我唯一充满活力,有种近乎于爱的激情的时刻就是黑人露茜按照我的要求摆各种姿势时。糟糕的是我怎么也不觉得满足。你知道露茜--她任由我摆布她。她现在都为我裸体摆姿势了,你知道吗?哎!她的屁股好丰满。"他又咯咯地笑了,简直像马嘶声。"天哪!她的那些姿势太刺激了!我真希望你也看见了她那些姿势!你会笑死的!但最后她会弄得我神魂颠倒。我只好把自己泡在凉水里。这样我就慢慢冷静下来了。嗯……"他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他身边的莫娜,看她做何反应。

  让他大吃一惊是她竟然说:"有时间让我来为你摆姿势如何?"他的眼睛上下直打转。他从她看到我,又从我看到她。

  他说,"老天!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我想这家伙不会在意吧?"这一夜就在回忆、展望未来以及为调查夜生活作各种计划中度过了,结束时仍和往常一样,在我们耳边索绕的都是那些着名的画家的名字。

  乌瑞克在沉入梦乡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必须赶快读读弗洛伊德关于达。

  芬奇的文章……你说这是不是很重要?""现在重要的是好好睡一觉,醒来又是精神焕发!"我答道。

  他以一个响屁来表明他毫无异议--当然不是故意的。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去和糖果店那人一起吃饭。是在艾伦街一家饭店的地下厅里。艾伦街是最沉闷的街,因高架桥上的火车总是在你头顶上雷鸣般轰隆轰隆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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