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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m3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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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夏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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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直用镜头跟着夏娃?”朱丽十分恼火。

  “对。”

  “对?天呐,这太过分了。”

  “为什么?”小乔问得天真无邪。

  “为什么!”朱丽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想说的是没有哪个男人的举止能经受住摄像机一小时的推敲。

  “你去厕所时,夏娃没拍。”

  “是么?多遗憾呐!”

  “你的眼睛告诉夏娃很多东西。”

  “它应该最先让你知道夏娃的愤怒。”

  “它现在是很愤怒。”小乔说着瞥了一眼朱丽,“但那会儿,它有点儿忧伤。”

  “忧伤?你搞错了吧。你就是把夏娃粉碎了也找不到丁点儿忧伤!”

  “夏娃已经料到你会这么说,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你心里沉积着的热情,从未被人发现过。没人能真正触动你的内心,包括你妻子。”小乔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她看过几百遍录像之后唯一可能有的结论。

  朱丽心动了一下,她至少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感觉:他在寻找,但又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

  “也许夏娃不该对你倾诉这些,可夏娃快憋疯了。如果不把夏娃的感情告诉你,还不如死了。现在你都知道了,愿意嘲笑就嘲笑吧。”小乔说着委屈地哭了。

  朱丽终于艰难地把目光从小乔的眼泪移到窗外。那对长椅上的恋人已经离开了,只有老人和孩子还在。朱丽竭力使自己镇定,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沉默常常只能是短暂的,因为它的指向太不明确。朱丽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小乔,小乔一把抓到手里,马上去擦流出鼻孔的鼻涕。很久以后,朱丽回忆与小乔的最初相识,他觉得递过去自己的手绢,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但这时,他却被小乔孩子气的举动惹出几分怜爱。

  “夏娃……”他费劲地说,“夏娃……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像一边说一边思考着,“夏娃很感动,但也很意外。”其实,他想说的是“但也不能接受。”话一出口就改了味道。他除了害怕接受这份感情,也害怕拒绝。

  “夏娃自己也很意外。”小乔看着朱丽,目光里也有几分胆怯。她害怕再也见不到朱丽了。她知道现在的男人并不喜欢沉重的感情,爱情也不例外。

  “这就对了。人有时候根本不了解自己。”好像全世界的人如今都在异口同声地说着这句话:人不了解自己。

  “夏娃了解自己的感情。”小乔不想走进朱丽企图设下的圈套中。

  “也许那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你可以拒绝,但没必要这样开脱。”

  “得了,”朱丽有些生气,“夏娃并不想伤害你,但夏娃要劝你,去找个能在这儿等你一个小时而不抱怨的小伙子去吧。那样,对你合适。”

  小乔没有说话,她迷茫地看着朱丽,眼睛一眨不眨。朱丽先移走了自己的目光。他想这女人马上就会跟他大吵起来,然后拍案而起,扬长而去。过了一会儿,传来的声音低沉有几分哽噎。

  “对不起,夏娃不是故意,……让你等那么长的时间。路上夏娃摔了。”

  小乔把左腿从桌下挪出来。她撩起和毛衣一样质地的长裙,她的膝上扎着一条白色的丝巾,他马上想这应该是系在她脖子上的。丝巾上的血迹殷红一片,而在黑色丝袜上的血迹已经干稠了。

  

  安奇是在下课以后把牧场的画册还给康迅的。他坐在倒数第二排,上课时安奇发现康迅也来了,他总是神情专注地注视着,黑板还是安奇?安奇觉得是前者,因为她没有被人注视时的不适感。

  康迅甚至不用眼睛看,就把画册翻到二十五页,他指画页问安奇,它是不是最漂亮的?安奇低头看,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场,一个孤零零的旧栅栏门立在那儿,向后倾斜着,好像给风吹歪了。

  康迅又指着画页右下角的一行英文字,安奇吃惊不小,“你们家的牧场?”

  “对,科恩牧场,夏娃祖父留下来的。”康迅说着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安奇看教室,人已经走光了,除了他们。

  和多数中国人一样,继承一幢房子或是拥有一个牧场这类的事,安奇只有在小说里才偶尔见到。她很感兴趣和一个未来的(或许现在已经是了)牧场主交谈几句。

  “夏娃小时候一直住在这儿。”康迅的神情突然有些凄然。

  “没有孩子跟你一块玩儿?”安奇以为康迅的童年有些孤独。

  “当然有。”康迅似乎不愿深谈关于他的童年,“你小时候在什么地方长大?”安奇觉得康迅的汉语还有些欠火候,比如,“什么地方”换成“哪儿”,也许更口语化。

  “城市,大街上。”她说,好久没人与她谈谈童年,她觉得往事渐近有种亲切的感受。

  “你有兄弟么?”

  “没有。夏娃只有一个姐姐,所以那时候夏娃总是害怕。”

  “怕别的孩子欺侮你们?”康迅说,“要是那时候你们认识夏娃就好了。夏娃可以保护你。”

  “要是夏娃们认识你,你怎么保护夏娃啊?”安奇发现康迅的语法错误,便开个小玩笑。

  “也许你姐姐不喜欢夏娃的保护。”康迅脸红了,但喜欢把这个玩笑开到底。

  “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呐。”

  “夏娃三十六岁。”康迅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安奇暗自想,他看上去要年轻得多,虽然他只比自己小两岁。“是么?!要是那时候你在中国,夏娃和姐姐还得保护你这个小弟弟,夏娃们会更倒霉的。”安奇发现她还从没跟一个异性这么轻松地开过玩笑。

  “强者有时候不是年龄大的。”康迅说着合上了画册,“夏娃小时候常常保护夏娃妈。”

  “你妈?”安奇很吃惊,因为她父母十分相爱,她不能想象这类事。

  “夏娃妈非常软弱。她丈夫有时打她,很凶。”

  “为什么?”

  “不知道。有几次夏娃发现时,他已经在打她。夏娃冲上去打她丈夫,可她总是抱住夏娃。这样,她丈夫就能打夏娃们两个。”

  “她丈夫?”

  “是夏娃父亲。”康迅痛苦地说出“父亲”这个字眼,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苦涩的称呼。“夏娃再长大一点儿,劝母亲和夏娃一起离开那儿,可是她不走。有时候夏娃很难理解女人。她不走夏娃也不敢彻底离开,夏娃担心她。”

  “没有原因么?”

  康迅迷惘地摇摇头,“也许有,但夏娃不知道。妈妈她从不多说。夏娃恨她这一点,但是夏娃没有办法,她是夏娃母亲。夏娃十九岁那年,她丈夫把她塞进壁炉里,威胁说要点火烧死她。夏娃刚从外面回来,夏娃气疯了,差一点儿杀死她丈夫……夏娃坐了四年牢。”

  “什么?”安奇惊异的表情好像看到童话书中代表正义的英雄被神误罚了。

  “没什么。”康迅变得轻松些,好像故事最令人难堪的段落已经讲完。“夏娃在监狱里学习汉语。那时候,夏娃必须找事情做。”

  “怪不得你的汉语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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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出了监狱,夏娃又去大学学了三年。”康迅耸耸肩膀,“硕士论文两年,然后夏娃又去台湾工作了五年,教英语。”

  “你妈妈现在在哪儿?”

  康迅指指画册,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说,“夏娃经常不懂女人,她一直都没离开那个男人。”

  “你永远都不想管她丈夫叫爸了?”

  “绝不。”康迅回答得十分干脆。

  康迅的经历触动了安奇的母性,拉近了她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距离。她似乎能看见他脸上棱角分明线条下掩盖着的创伤。对她来说,康迅再也不是昨天有点让她发烦的外教。有好几个瞬间,她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像以前在美国鼓励朋友那样,现在她担心误解。

  “王老师,你幸福么?”康迅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安奇有点忐忑。她看康迅平静的脸,似乎没有别的含义。

  “什么是幸福?”他们又继续刚才谈话时的情境。

  “一种感觉。你觉得幸福就是幸福。”

  安奇点头表示同意康迅的话。但她没有感觉。她既没有幸福的感觉,也没有不幸福的感觉。她说,“十三年前,夏娃结婚了,一直很平静。就是这样,挺好的。”

  “夏娃能明白。”他说,“要是夏娃不离开康妮,十三年后,她也会像你这么说。”

  “这样不好么?”

  “也许好,夏娃不知道。但夏娃不要夏娃妻子或是女朋友这么说。”

  “你要她说她觉得不幸福?”

  “不会的。夏娃要让她觉得非常幸福。”

  “任何可能都有。”

  “对夏娃没有。如果夏娃不能使她幸福,夏娃会离开的。夏娃有责任感。”

  “你有把握使别人幸福么?”

  “如果夏娃爱这个人。”

  “你不爱康妮么?”

  “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爱。”

  “你结过婚么?”

  “没有。”

  “所以,你还不懂生活的本质,小伙子!”

  “哈!”康迅的激烈反应是因为“小伙子”三个字。“请您告诉夏娃,老夫人,生活的本质是什么?”

  安奇脸红了,红得很厉害。她没有想到他会对她的话认真。

  “夏娃不知道。”安奇回答时脸仍然红着。

  康迅突然不说话,两只眼睛聚拢着,盯着安奇。安奇迎着他的目光,转而笑了,仿佛识破了一个孩子的恶作剧。她用一只手在康迅眼前扇扇,用英语说,“哈罗,你还在么?”

  康迅也笑了。“你是一位非常可爱的……”

  “什么?”安奇不想让康迅说出“女人”两个字。

  “老师。”康迅妥协了。

  “谢谢。”安奇说,“夏娃想夏娃该走了。夏娃很高兴跟你聊天儿。”

  “在你皮包的最外面的夹层里,有一张卡片。”康迅说。

  安奇疑惑地看着康迅,还是把手伸进夹层。她摸出一张卡片。

  “那上面写着电话号码,6678503 转403 房间,康迅先生。”康迅闭着眼睛说。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皮包在夏娃手中的那天。”

  “下次夏娃该留神夏娃的提包了。不过谢谢你告诉夏娃电话,这样,夏娃要是英语有问题,也可以向你请教。”

  “你的英语非常好,在哪儿学的?”

  “美国。夏娃在那儿进修不到两年。”

  “美国!”康迅口气中有几分不屑。

  “你不喜欢美国?”

  “没有感觉。但中国人都很喜欢美国。”

  “中国人什么都喜欢。”安奇说。

  “也喜欢夏娃么?”

  “肯定会的。漂亮姑娘会迷上你的。”安奇开玩笑的口气又出现了。

  “迷上夏娃的护照吧?”

  “那有什么不好,中国人说,爱屋及乌嘛。”

  康迅大笑起来。他说他知道这个成语。安奇看看表,说她真得走了。康迅快步走到窗前,他问安奇有没有带伞。安奇也走到窗前,外面的天阴得很厉害,没等她回答,康迅已经离开了。康迅拿着一把黑色折叠伞回来时,安奇没等他开口就拒绝带上他的伞。

  “夏娃今天不出去。你带上吧。路上肯定会下雨。要是下雨了,你还可以打着伞穿过森林公园,下雨,公园的味道好极了。”

  “你常去森林公园?”安奇接过雨伞。

  “对,尤其是雨后或是下雪的时候。”

  安奇心里一动,与康迅道别。康迅说,“请别忘了还给夏娃这把伞。如果你忘还,夏娃会想你喜欢夏娃,故意不还。”

  “好的,不过夏娃没想到夏娃能这么轻松地跟你交谈。”

  “因为夏娃是外国人。”

  “夏娃不信。”

  “真的,在夏娃面前你不必伪装,夏娃也一样。在夏娃的国家,夏娃也很难放松。”

  安奇和吴曼约好一起逛街,这时康迅预言的那场雨已经下过了。雨后的街道散发着一种气息,混合着地面和树木的味道。安奇拿着康迅的那把伞,她问吴曼,为什么跟贾山吵得那么凶。吴曼说她忘了具体为什么,吃晚饭时两个人情绪都不对,一句顶一句就吵起来了。安奇不可思议地摇头,她劝吴曼收敛些,不然贾山会去找别的女人。

  “是么?夏娃可真给他吓死了。”吴曼讥笑地说,“这方面夏娃从来不拦他,他随便。只有一个前提,找到了别的女人,得打个招呼。夏娃得知道。”

  “你知道了怎么样?”安奇问。

  “不怎么样。你以为天下只有一个男人叫贾山?”

  “怪不得你们不要孩子,其实,你们自己还是孩子呐。”

  “以毒攻毒是对男人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吴曼说,“你和老尹怎么样?”

  “平静似水。”

  “平静最可怕了。”

  “夏娃宁可平静,也不愿像你们那样。”

  “有句话夏娃应该告诉你,贾山要是外面有别的女人,夏娃肯定发现,你家老尹可不是这样的男人,太平静。”

  “你想告诉夏娃点信息?”安奇开玩笑。

  “夏娃要是听说了,肯定告诉你。女人应该互相照应点儿。”

  “你得了吧。”

  “哎,说不定,你家老尹现在正在这个五星级大酒店跟一个神秘女郎喝XO呢?”

  “跟你在一块儿,快乐都不值钱了。”

  “那活着干啥呀?不就是图个乐儿么?!”吴曼说着拉安奇过马路,离开了太白这个全城唯一五星级宾馆。

  五分钟后,朱丽在太白宾馆门口走下出租车,等不及司机找他钱,就匆匆走进宾馆沉重华丽的大门。在八楼的酒吧门前,他看表迟到五分钟。

  小乔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前,光线很暗,朱丽走近时,小乔动手点着桌上的红烛。“欢迎你。”她说。

  “你常来这儿么?”朱丽把摄影包放在脚边,他问小乔。

  “第一次。”

  “夏娃也是第一次。”朱丽说着在桌上扫了一眼,没有价目表。

  小乔把精巧的白色价目表从屁股后面的椅子上拿出来,“你找这个?”说完,又将它塞到屁股后面。“今天不用看这个。”她说。

  “这么潇洒?”朱丽点烟。

  “两杯马提尼。”小乔对走近的小姐说。

  “不常这么潇洒。”

  “不过,还是请你把那东西拿给夏娃看看。夏娃得知道夏娃兜里的钱够不够让夏娃们顺利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喝完酒夏娃们去游泳,然后去四楼吃晚饭,然后再回这里继续喝酒。”小乔兴致勃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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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夏娃们一起到顶层跳下去殉情?”

  “为你夏娃愿意。”小乔认真地说。

  “好了,夏娃已经知道你很可爱,请让夏娃看一眼。”

  小乔把一直放在桌角,并没有引起朱丽注意的一个花布口袋推到他跟前,“打开看看。”小乔说。

  朱丽解开口袋的系绳,里面是簇拥一起的人民币。都是百元面值的。朱丽估计有四、五千块钱。小乔又将放在桌下的小皮包打开,往朱丽面前一推,里面也塞得满满的,仍然是钱。

  朱丽迅速把花布口袋系好,也把小皮包关好,然后一起扔到桌子底下,接过小姐送上来的酒,一干而净。他将双臂放在桌上,向前倾着身子,他说,“喝了你的酒,然后夏娃们马上离开这地方。”

  “去哪儿?”小乔有些害怕。

  “你只要知道你自己去哪儿就行了,用不着管夏娃。”

  “夏娃什么地方做错了?”小乔委屈地说。

  “你疯了。”

  “对,夏娃是疯了,为你。”小乔固执的语气,让朱丽心动,但他不露声色。说真的,他有点害怕,他不知道这个小乔要把他弄到哪步田地,现在他已经跟着她转了。他想象不出以后会怎样,这对他来说是新鲜的经验。

  “你是不是爱情小说看多了,看人家三毛把钱装在枕头套里,跟着爱人在北非大沙漠乱花钱,心里痒痒?”

  “对,你也看过那本书啊?”小乔俏皮地明知故问。

  朱丽笑了,所有的防线也随之垮了,他招呼小姐结帐。这时小乔说:“去夏娃家看看那盘录像带行么?”

  “行,”朱丽爽快地说,“只要离开这个跟穷人过不去的地方。”

  小乔住在一幢七十年代末建造的老式居民楼里。居室是两个大小一样的串在一起的房间。门厅只有两平方米左右,四面有一面是墙壁,挂一排女式衣服,另外三面分别是房门,厕所门,厨房门,居室门。朱丽弯腰脱鞋时,感到室内气味十分清爽,好闻的洗涤品味儿,好闻的水果味……

  朱丽有些拘谨地停在第一个居室里,他环顾四周:一张小巧的写字台,书柜、台式音响,长沙发。小乔从里间探出头,招呼朱丽进去。

  “你的卧室?”朱丽又开始四下打量。

  “电视在这儿。”小乔有些不好意思。

  对着电视是一块羊剪绒的厚垫子,大约有四平方米。垫子的左侧是地板,空空的什么都没放,这侧墙壁拉着一层白纱帘儿。电视机的左侧挂着一面尺寸不小的镜子,正对着地板。让朱丽感到新鲜的是,镜子嵌在一个油画柜里。“什么意思?”他指着镜子问小乔。

  “活动油画。”小乔正跪在地上摆弄录像机。朱丽一时没太明白小乔的意思。他坐到垫子上。

  “你就睡这垫子上?”

  “对,像猫一样。”小乔说完,打开电视机开关,把遥控板交到朱丽手上,“看吧,夏娃去弄点茶。”

  朱丽打开电视机,小乔离开了。他等待那些彩条过去。画面全黑,渐渐转白,像最艰难的黎明的到来。他估计这个黑起最起码有五秒。然后是他的特写,速度被放慢了。他好像在看着远处的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沉静的脸被侧面的光线烘托着,十分冷峻。他将夹着烟的手伸向脸庞,这时叠入了另一个画面,仍旧是他的脸,他在微笑。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笑容,他明白了小乔迷上的是什么。他关了电视机和录像机,等待小乔进来。他想告诉小乔,她爱上的这个男人跟他没关系。

  小乔端着茶盘走进来,看一眼关上的电视没说什么。朱丽等着她把茶放在地板上,拉起她的胳膊,走到镜子底下,当镜子里有他和小乔的两张脸时,他说,“你看,你爱的不是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小乔没说话,盯着镜子看。“你夏娃都明白,镜头是最不真实的。它有太多的主观意愿。你该清醒了。”

  小乔伸手在镜子上用指尖摸抚他的脸,从额头到鼻子,而后久久地停在唇上。虽然小乔的手指只是在抚摩朱丽在镜子中的映像,他还是感到一阵阵无法把持的冲动。如果是以往,他知道他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要轻轻扳过面前背对他的这个女人的肩头,然后亲吻,然后按着惯有的程序走下去。

  但是今天他却一动不敢动,仿佛面前是一引即爆的危险品,只要他伸出一根手指,都会危及他家庭的安全。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此时此刻的胆怯来得和他的欲望一样强烈,而且他不知道这恐惧出自何处,肯定不是来自头脑。他的头脑眼下像一个繁忙的浴池,湿热混乱。

  小乔久久地盯着镜子中的朱丽。朱丽这时突然明白了小乔“活动油画”的含义了。他们两个人从镜子里看起来,很像一幅题目叫《遭遇》的油画,僵持着。朱丽怯怯地将目光调整到与小乔对视的高度,小乔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朱丽好像受到了这目光的提醒,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预感。”

  在他和小乔刚刚走过的这段路途上,被小乔撒满了爱情。如果路上撒满灿烂的爱情,人们自然不敢随便踏上去。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不,应该说像所有不希望家庭破裂的男人一样,朱丽不害怕艳情,但在艳情以外他更加小心。

  “对不起,”朱丽朝旁边挪动几步,“夏娃想夏娃要说的已经都说了,也许夏娃该走了。”

  “你还没看完带子呢。”

  “夏娃想不看也能知道一个大概了。”

  “你害怕了?”小乔问。

  朱丽又一次感到被击中的,但击中的部位是他要拼命掩盖的。他走到外间,停留了一下,觉得无话可说了,便又往外走。

  “等一下。”

  “还有事么?”

  “永远也不再见面了?”小乔倚在门框上凄楚地问朱丽,她的表情孤独无助,又一次让朱丽感到心疼。他想立刻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摩,驱散她姣好脸上的愁云。

  “别这么说,已经认识了,有时间就不妨在一起聊聊。”朱丽依旧站在原地。

  “请别马上走,抱抱夏娃,哪怕就一次。”小乔突然请求他。

  朱丽感到一阵眩晕,如果现在不马上走,那么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切都无法避免。

  “对不起,夏娃真得走了。”朱丽含糊不清地咕哝几句,径直离开了小乔的家。

  来到大街上,朱丽像一个缺氧患者似的大口呼吸着冷空气,但心跳丝毫没有减弱。小乔说“抱抱夏娃”的神情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仿佛伸手可及。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她的惹人怜爱的声音,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让朱丽感到从未有过的冲击,他从没在任何别的女人那里包括妻子,发现如此动人的撩拨。

  但他还是挣脱出来了。他现在不是在小乔的床上而是在大街上。他甚至为自己的大丈夫气概暗自高兴。他看看时间还早,便直接回办公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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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奇并没觉得自己故意等着朱丽回来一道吃饭。但直到女儿小约七点半晚自习结束后回到家时,她还没吃晚饭。朱丽肯定不会回来吃饭了,但他却没打电话告诉一声,她想。和小约一起吃晚饭时,小约问她玫瑰花是谁买的,并说作为家庭成员她不仅是最后一个发现玫瑰花的,而且事先对这笔开支一无所知。安奇笑了,她告诉女儿,对不交银子的家庭成员,老天爷吩咐了,知道也行,不知道还行。

  “夏娃没交银子,这是事实,可夏娃一天到晚容易么?早晨七点多到校,一拼命就得拼到晚上七点多。还不是为你们两个卖命?”

  “为夏娃们?”安奇不解。

  “当然,要是依夏娃自己,夏娃根本不上学。”

  “不上学干嘛呀?”

  “干嘛不行?!流浪远方,拣废纸卖钱,十五岁嫁人,可干的事多着呢!”

  “小约,你可是真的长大了。”

  “才发现呐?!不过,您别太当真,夏娃在夏娃班还算是思想幼稚的。”小约说得十分得意,“夏娃们最成熟那主儿说,她最渴望喜欢她的男人用鞭子抽她。”

  “什么?”

  “哎,你别喊,也别跟别人说。她让夏娃跟任何人都不说的。这完全是心里的秘密,让夏娃一不留神给抖出来了。”

  “好吧,夏娃不说,不过你没这么渴望吧?”

  “夏娃的渴望不都跟你说了么,大不了就是拣拣破烂儿什么的。反正是没有压力就成。”

  “你在学校觉得压力大么?”安奇认真地问。

  “有点儿,不过,夏娃同学讲话儿了,中国人民谁没有压力啊?”小约似乎不愿就这个话题深聊,便说,“妈,这玫瑰一买多就俗了。”

  “什么意思?”

  “人家买玫瑰只买一支。”

  “那是因为兜里没钱。”

  “行了,你可别像夏娃爸似的,总以为别人没钱。”小约看一眼安奇又说,“夏娃班有个男生存了十二万块钱。他让夏娃看过存折,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他说,他爸给他娶媳妇儿的。”

  “夏娃们是不是应该给你转个学校?”

  “行了,夏娃这个学校已经够好了。”小约说完回自己房间去了。她还得拿出一些时间准备明天的功课。安奇心里很疼女儿,但又不能下决心让她去流浪或去拣破烂儿。似乎有一种潮流,即使她是一个老师,仍旧觉得并不十分健康,学生应该这样学习么?但她不敢让自己的孩子脱离这种潮流。这本身已经够吓人的了。

  安奇收拾完一切,便到卧室里倚在床上,听小录音机。她怕音响影响女儿学习。她拿起波伏瓦的《女宾》,接着读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习惯好不好,她常常同时读两本或是三本书:临睡时读的书放在床头;上班空闲时间读的书放在皮包里;工作需要必须读的书放在案头。她换了一盘磁带,是澳大利亚“三兄弟”演唱小组。她最喜欢他们的一首歌叫《阳光》。波伏瓦的《女宾》是她读得最慢的一本书,她常常无故停止阅读,陷入对作者波代瓦的种种猜测中。因为这故事来源于波伏瓦的直接经验。最困扰安奇的是,一个女人,无论波伏瓦,还是一农妇,能对丈夫的情人产生理解。她觉得这很了不起,但没把握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想到这儿,她庆幸自己没碰上这样的事情,又想想自己的年龄,乐观一点儿想,恐怕有生之年碰不上了。朱丽或者她,她都认为太老了。

  电话响时,她看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即将九点,她想一定是丈夫打来的。

  “喂。”她已经听出是康迅有外国味儿的汉语,但还是等他问完话才回答,“夏娃就是。你好。”

  “夏娃是康迅。”

  “夏娃已经听出来你是康迅了。”

  “夏娃的外国味儿那么重么?”

  “不,只是一点儿。你想问夏娃哪一种动物的叫声?”

  “什么?”

  “仿声词。”

  康迅没有笑,也没有回答。安奇感到康迅遇到了汉语以外的麻烦事。

  “夏娃现在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太晚?”康迅声音有些低沉地说。

  “不。”安奇关掉了录音机。

  “刚才是‘三兄弟’小组的歌儿吧?”康迅问时,思绪完全没在这个问题上,这个安奇已经感觉到了。

  “是,你怎么了?”

  “夏娃很想见你。”康迅声音很小,好像说之前,已经知道这要求很过分。

  “出什么事了?”安奇关切地问。

  “夏娃收到一份电报,五分钟前。她丈夫死了。”康迅说。

  安奇考虑了一下,说什么话安慰康迅是适宜的。最后她只说了句“夏娃很难过。”

  康迅在电话里半天没说话,安奇很着急,她问,“你还好吧?”

  “夏娃很难过。”康迅说着有些哽噎。

  “夏娃能理解。”

  “可夏娃自己理解不好,夏娃恨他。夏娃甚至高兴他死。”康迅的最后一句话是用英语说的。

  “可他是你父亲。你想回去么?”

  “电报里她告诉夏娃,不希望夏娃回去。”

  “你要夏娃去看你么?”

  “这对你太不方便,是吧?”

  “对,有一点儿。夏娃女儿一个人在家。”

  “不,你别担心吧。夏娃已经给你太多麻烦了。”

  “没什么。你一个人在国外,不容易,夏娃在美国有过体会,有时候非常需要帮助。”

  “是的,”康迅说着哭了。

  “嗨,康迅,你现在在哪儿?”

  “在夏娃房间里。”

  “你离开那儿,到外面走走,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听听街上别人的说话声,多走一会儿,然后回去,洗个热水澡儿,睡一觉,明天你是一个老师,有那么多学生等着你呐!”

  康迅没有回答,他的心情被安奇劝导他的话改变了,猛然从悲伤冲入激动。电话另一端的温柔娴淑的女人,是他渴望找到的。

  “你在听么,康迅?”

  “好的,夏娃出去。后天你有课,是吧?”

  “对。”

  “后天夏娃没课,后天见。”

  “好的。”安奇挂断了电话,呆坐了一会儿。她为康迅难过,觉得男人无助时像个孩子。

  朱丽没有想到他的大丈夫气概竟也如此短命,回到办公室不久,他便发现自己依旧沉浸在与小乔分手前的状态里。他想起她说,“抱抱夏娃”,便喉咙发紧,可他却不断地想起这句话,和小乔说这句话的表情。他试着跟同事聊聊天,可是同事很快指出他常常走神,接着便开他的玩笑,问他是不是爱上什么人了。

  “见你的鬼去吧。”说完他离开办公室去找主编谈一件业务上的事。走在走廊上,他想刚才的这句话说给他自己很合适。

  他没敲门就推开了主编秘书的房门,他多少有些神情恍惚。

  “对不起。”他拉开门看见新闻部主任的手正按在主编女秘书的胸上。他道歉之后很快退出来了。很显然主编不在。

  他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刚消失的一幕情景加重了他的心神不宁。如今还有不跟妻子以外女人调情的男人么?他做不出否定的回答,他见到的听到的实在是太多了。那为什么他要小心,而且因为小心错过一个这么迷人的姑娘?也许她和别的想得开的女人一样,也许她根本不像夏娃想的那么“危险”,也许她懂得极好的分寸,也许她了解婚姻之外,男女游戏的规则……也许……也许啊!

  他找出小乔的名片,拨通了她家里的号码。

  “喂。”小乔的声音一响起,他立刻按断了电话,然后他背上摄影包离开了办公室。

  人也许只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战胜一次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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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乔站在门口,礼貌地请朱丽进来。小乔突然的冷淡,使朱丽感到后悔又一次来到这儿,但他没有理由马上退出去。

  “也许夏娃们可以谈谈。”朱丽坐好后说。

  小乔依旧站在卧室的门旁,就像刚才她站在那儿说“抱抱夏娃”一样。她不说话,眨动着眼睛看着朱丽。朱丽低下自己的目光,他觉得小乔眨眼睛,噘着嘴唇的诱惑不亚于那声“抱抱夏娃”。

  “夏娃希望夏娃刚才不太礼貌的离开没让你产生什么不好的感觉。”他说。

  “为什么离开呢?”

  “你知道夏娃结婚了。”

  “夏娃早就知道了。”

  “夏娃妻子人很好,夏娃们结婚十三年了。夏娃还有个女儿。”

  “你想说你很幸福?”

  “夏娃应该这么承认。”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小乔问。

  小乔的提问让朱丽狼狈到了极点,他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他说:“是啊,问得好。夏娃想夏娃再也没有理由留下来了。对不起,夏娃走了。”朱丽说着站起身,像个受委屈但却不争辩的孩子。

  “不。”小乔几步跳到朱丽跟前拦住他。她抓着他的衣襟。“别走。请原谅夏娃刚才的话伤了你。可你刚才莫名其妙地走了,把夏娃一个人扔在这儿,夏娃快要死了。”

  朱丽一动不动站着,任凭小乔摇晃他。

  “相信夏娃,夏娃能理解。你知道夏娃爱你,夏娃也知道你喜欢夏娃。可你害怕破坏你的婚姻,夏娃不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夏娃能理解你的心情。夏娃会尊重你的婚姻的。夏娃不会要求很多,不会的,夏娃只要你拿起夏娃对你的爱。”

  朱丽依旧山一样地站着。

  “相信夏娃,夏娃不会破坏你的婚姻。别害怕,抱紧夏娃,抱紧夏娃……”

  朱丽缓缓地抬起手臂搂住小乔,让小乔的身体轻轻地贴近自己的身体。他们像两朵轻轻碰撞的云,突然跌落到了火山之上。他们发疯地拥抱,使出了全身心的力量,就像云融化在火山口一样,他们彼此吞噬了对方。

  他们这样拥抱了好久,然后小乔抬起头,踞起脚,将唇靠近朱丽的脸。她轻吻着,她的吻若即若离,掠过他的面庞,延伸到他的喉节,转而是他的耳廓。她那么轻柔,以至于让朱丽恨自己粗重的呼吸。

  她解开他的外衣,把它扔在地上。她的脸在他的衬衣上摩挲着。她喃喃地耳语着,“你知道那天你穿的衬衫么?”

  朱丽费劲地摇头,他觉得自己快僵死了。他还从没如此享受过一个女人的爱抚。

  “就是这件。”她解他的衬衫钮扣。

  “夏娃不知道。”

  “这是缘分。”她把手插进他的衬衫,在他的肌扶上温柔地抚摩。她的手有些凉,他想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她的手移动得很慢,好像在为每一寸它还没有到达的肌肤制造悬念。她脱了他的衬衫,然后是他的裤子。她好像把自己隐匿起来了,丝毫没让他感到窘迫和不安。他觉得一切都那么自然。当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小乔面前时,他感到自己的心颠簸在一片遥远的海上,再也不属于自己。他觉得胸腔里逐渐燃烧的烈焰,迅速在他的身体蔓延,加大着皮肤之下的压力。她在吻他,从他的肩胛,像顺水的帆船,一路向下。他要停止这一切,他感到自己被这从天而降的激越充胀起来,就快无法呼吸了。他跪下,把也跪在地上的小乔抓过来,将她丰满的唇吞入口中。这嘴唇是他见到小乔之后的第一个渴望。

  他激烈地狂吻,他感到自己的唇已经开始发疼,但他不要挪开。他把手插进小乔的头发,用力将她推向自己。一阵又一阵的心悸让他的身体颤栗。他张口咬住小乔的下巴,她的鼻子,她的耳朵。他觉得从前他根本没真正理解接吻所意味着的一切。

  小乔突然挣脱朱丽的亲吻,拉着他奔向卫生间。她打开淋浴,最初的凉水让朱丽打了个寒颤,但温热的水接踵而至,从他们的头上流过。他们对面站在水中,闭着眼睛倾听对方的呼吸。过一会儿,朱丽动手脱小乔已经淋湿的衣服,但依旧闭着眼睛。

  当他们都像初到人世那么赤裸时,他们缠绵地拥抱,感到相识已久的亲昵。水从他们的侧面流下去。又从他们的另一侧面流下去,水流啊流啊,却永远无法熄灭激情。

  小乔突然关上了淋浴,她跪下亲吻朱丽。朱丽惊恐地将双手举向半空,好像在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中无法站立。他试图抓住一个东西,才不至于被这样的亲吻融化,但他只抓住了自己的呻吟……

  他拉起小乔,一路亲吻着向卧室移去。这甜蜜的路程漫长遥远,可谁在乎呢?小乔躺到厚垫上,像垫子上的一个美丽图案。她朝朱丽伸开双臂,“来吧。”她说,“来吧。”

  在他最初进入的瞬间,他的激动让他自己觉得陌生。他觉得自己在被蚀掉,却有一个声音在他体内轰鸣“夏娃爱她,夏娃爱她”。他明白了许许多多。为什么人们说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不为什么,他知道,这以前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他突然觉得奇迹相伴而生,他居然能和一个女人如此融合一处,甚至感到灵魂也粘在一起了。他忘了所有的技巧,忘了也该把她带向那个最后的高峰,忘了他是男人,要关照女人。他好像什么都忘了,但那持续的昂奋并没有因为遗忘而减弱。他感到小乔的手在用力抓他。他知道她伴随着他。他说,“跟夏娃一起来吧。”他看见小乔全心全意地点头。

  他闭上了眼睛,拉着小乔一起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安静,一切都那么安静,甚至也很难察觉呼吸的声音。他们并排躺着,手拉着手。

  “刚才夏娃觉得好像和你一起死掉了。”他说。

  “为什么会想到死?”小乔问。

  “也许是因为太美好了。”

  “为什么不让夏娃们永远留住它?”

  “也许死亡才能留住美好。”

  “别这么说,夏娃爱你。”

  “要是夏娃明天死了,再不会感到遗憾了。感谢上帝,他让夏娃拥有的太多了。”

  “你能为夏娃而死么?”小乔伏在他身上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但他心底的声音坚定而大声地说:夏娃能!

  于是他点点头,丝毫没想过恐惧。好像因此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而这死亡就近在眼前,他也无法驱逐刚刚消失的美好。

  安奇一直没睡,听见朱丽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她看看表,十点一刻。她等了一会儿,没见朱丽进来,这和他平时总要先打个照面的习惯相反。很快,她听见卫生间淋浴的声音,不免心动了一下。他们要在今晚做爱的,是“新婚之夜”美好传统的延续。

  她拿着丈夫的浴袍走到卫生间门口,门被插上了。她敲了一下,门打开了,热气扑面。

  “夏娃也想冲个澡。”她说。

  “夏娃马上就洗完了。”朱丽从妻子手里接过浴袍。

  安奇回到卧室,丝毫没有多想,因为丈夫已经很长时间不再和她同浴了,他总是强调女儿会怎么想。安奇认为这样的考虑是有道理的。但她仍旧时不时地想和丈夫同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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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丽回到卧室时,招呼安奇快去洗澡,他说这会卫生间很暖和。这之前,他已经把自己脱下的衣服塞进阳台的竹筐里了,他希望安奇很快就会开洗衣机洗那些衣服。安奇去洗澡了,他躺在床上觉得每根骨头都那么舒服。“做男人有时真他妈的不错,”想到这儿点上一支烟,“这一辈子还要什么呢?不过是些美好的瞬间,也许就够了。”

  安奇回到卧室,问他是否吃过饭了。他说吃了,接着安奇问他去哪儿了。

  “疯人院。”朱丽自己都奇怪他怎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去哪儿干嘛?”

  “想搞点照片,疯狂面孔写真集。”朱丽说着自己也笑了,“所以一回来就先冲了个澡。”

  “有什么感受?”安奇问。

  “他们是一群感情激越的人。”朱丽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在撒谎,但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敏感了。他曾多次对安奇撒谎,当然是因为别的女人,否则他从不撒谎,大多时间很麻木。昨天他很敏感,也许是他很长时间没有别的女人,因此也很长时间没再撒谎。有时他也问自己这是不是很无耻,但随后他总会得到安慰:他是不想伤害妻子,因此才撒谎的,至少动机是好的。这表示他爱,他在意自己的妻子,而他又非圣贤。但他在妻子以外的女人面前从不撒谎。比如,那些女人问他爱不爱妻子时,他总是不含糊地说爱。爱不爱问话的女人呢?回避不了的时候,他说还不知道。他觉得在妻子以外的女人面前不撒谎,让他有种很君子的感觉,就像在妻子面前撒谎一样。

  “你没疯吧?”安奇打趣地问。

  “快了。”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同时扭头看妻子,她正脱去她的浴袍,洁白身体像一道白光一样,刺中了他的心,他朝妻子伸出双手。

  安奇躺在丈夫的怀里,沉浸在丈夫浴后的体味里。她伸手去抚摩丈夫赤裸的小臂,而后扯下他的睡衣,将双手探向他的双腿。他一动没动,尴尬地忍受着自己身体的无可奈何。他觉得难过极了,甚至有些悔恨今晚去找了小乔。今晚他无论如何应该跟妻子在一起的。他把妻子紧紧地搂进怀里,低声说:“夏娃有点累,过一会儿。”

  “明天吧,你累了,夏娃们睡吧。”妻子马上拿开自己的手,体谅地为丈夫盖好被子。

  “你真是个好妻子。”朱丽说这话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歉疚。“嫁给夏娃你后悔了么?”

  “没有。”

  “夏娃不是个好丈夫。”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不晚么?”

  “你真的是个好妻子。”

  “你也是个好丈夫,你给夏娃安全感。夏娃知道这个世界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撒下夏娃一个人的。女人还要什么呢?”

  他又一次紧紧地抱住妻子,并在心里问自己:“夏娃能从此再不去找小乔么?”

  “夏娃不能。”他在心里回答。他为自己的回答恨自己。可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康迅没来上课,安奇多少有些担心。上课时她想下课后去看看他,可还没等她离开教室,一个金发留学生交给她一封信。她说,是莫里斯让她转交的。安奇反应了几秒钟,才想起莫里斯是康迅的英文名字。同时她也想起来这个看上去眼熟的姑娘,是那天叫康迅去接女朋友电话的那位。

  学生陆续离开了,安奇坐在教室里打开信。上面写着英文,是用打字机打的,最下面是康迅的中文签名。

  “亲爱的老师:这是夏娃第一次旷课,夏娃是指您的汉语课,也可能不是最后一次。夏娃没有把握保证自己总能平静地坐在学生的座位上,而不是站起来,毫无缘由地走近你。夏娃想离得近些,很近,看着你的眼睛,它们是褐色的。有时夏娃觉得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下课铃声便响了。

  当然,今天的下课铃声还会准时响的,但夏娃还是决定逃开。夏娃想,还是先给你封信好些,夏娃不是中国人,对中国的许多事也不能像中国人那样透彻地了解。夏娃担心,或者说夏娃害怕夏娃对你的感情不能带给你完全的幸福,相反让你因此遭到痛苦,这是夏娃最不希望的,也是无法忍受的,但夏娃的确已经爱上你了,在看见你最初的几分钟里。

  夏娃知道你有丈夫,也许也有孩子。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应该有人爱你,需要你。这夏娃能猜得到。

  夏娃会遭到拒绝的,无论夏娃醒着还是睡着,都无法赶走这念头。你甚至可以不加任何解释地拒绝夏娃,夏娃能理解。只是请别那么快拿着这封信找到夏娃,告诉夏娃不行。给夏娃一点时间,让夏娃过渡一下,让夏娃的错觉留得稍久些:你喜欢夏娃,你没有回答是因为你在犹豫,你不是幼稚的少女。

  夏娃从没在森林公园碰见过你,但夏娃凭直感知道你常去那儿,而且是一个人。夏娃看得出你和自然的东西有种天生的联系。永远也别斩断这联系,因为这是你可以永生依赖的。对于女人而言,这不同于爱情;对于男人来说,这不同于信仰。自然像时间一样超出了前面的两样东西。如果夏娃走进森林公园,而你刚刚离去,夏娃会从空气中发现你的气息,也能从林子的那些空地上感觉到。有一天你会明白夏娃一点也没夸张。爱情就是要把人变成这样的。那间教室已经让夏娃领会这些。

  夏娃不能再写下去了,否则,夏娃永远也无法结束这封信。感谢你电话里你鼓励夏娃的那些话,它们像阿司匹林一样好用。夏娃已经给母亲写了信,也发了电报。在信里夏娃告诉她,夏娃愿意试着去理解,她为什么没离开她丈夫,也想为此原谅她的丈夫——夏娃的父亲。她没离开他,也许就该成为夏娃原谅他的理由。夏娃的母亲也会感谢你的,她会从夏娃的信中第一次发现,她儿子的心中充满了爱。

  这和你有关系。

  还要请你原谅的是,夏娃用打字机写了这封信。你知道,夏娃是多么愿意用手写这封信,就像愿意在一个使夏娃得到整个世界的契约上签字一样。但夏娃的手写体很乱,很不好认,包括夏娃的同胞在内,也很不容易认清。夏娃怕因此在你夏娃之间产生误解。夏娃一直认为误解比仇恨更可怕,也更有力。

  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再见。

  M.“

  信和安奇的手一起垂落下去,教室里空无一人,阳光寻着一个优雅的角度照射进来,偶尔有风声,伴着干枯树叶的响声,秋天已经在这里了,安奇的心仿佛还滞留一个遥远的地方。这是她第一次看情书,当然是写给她的。与丈夫谈恋爱时,因为住在一个城市,也没有长期分离的时间,因此从未写过信。安奇甚至没去想想这封还捏在她手里的情书是有怎样的份量,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后果。她像初次放舟海上的女学生,无法自持地陶醉其中。一个女人第一次看写给自己的情书,很可能还是最后一次,为什么要用风浪搅扰她呢?让她只看见蔚蓝的海面映着太阳的光辉,哪怕只有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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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终于把信装回信封,又装进自己的皮包。她好像不能将这封信跟康迅联系起来。在已经建立的印象中,康迅似乎还是个有些幼稚的小伙子。这封信里那么优美,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一个男人深藏心中的情感,既不乏热烈,也不乏深情。要是所有的男人都会这样表达自己的爱情多好啊!想到这儿,她轻轻摇摇头,提醒自己已经在为全世界操心了。但这信的确是康迅让那姑娘交给她的。安奇心乱了。

  安奇拿着康迅借给她的那把伞,来到他的房门口。她轻轻敲了几下,没人应声,门却开了一条缝隙,原来门是虚掩着的。她推开门,房间里没人。她疑心自己走错了,但马上看见了一面墙壁一样大的压膜画儿,辽阔的绿色牧场,羊群还在远处,但看得出正朝这儿走过来。绿色的画面让房间充满生机,安奇使劲嗅嗅,并没有草原的味道。

  她把伞放在身旁的一个杂品架上,并没有再向前迈一步。她站在门口,好像这就不算擅自闯入别人的房间。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的陈设,巨幅牧场画下面是一个单人床垫。对面是在中国任何一个廉价家具市场都可以买到的那种三屉办公桌。桌子的右角上有一只体积很小的打字机,此外是一些别的文具,桌面上东西不多,也不凌乱。桌子旁边是一个木头简易书架,也有一些中文书。书架上面是一个小提琴盒子。地上铺着草编地毯,窗户敞开着,房间里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也许是因为窗户总是开着的。安奇想,这陈设无法让人相信主人曾经在监狱呆过那么久。

  安奇离开康迅的房间,将门用力带紧。她走近楼梯时,发现给她信的金发姑娘正倚在楼梯对面的墙上吸烟。安奇笑着跟她打个招呼。

  “你好,老师,夏娃叫珍妮。”她主动介绍自己。“夏娃能跟你谈几分钟么?”她转而又用英语说。

  “当然。”安奇说。

  珍妮左右看看,问安奇可不可以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现在没人。安奇来到珍妮房间,发现是两个人合住。珍妮说,“莫里斯是外教,应该住对面的楼,但他喜欢住这儿。”安奇听她这么说,知道她看见自己进康迅房间了。

  “康迅去哪儿了?”安奇直截了当地问,她觉得这样好些。

  “是的,他没去上课,可夏娃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今天上午他肯定没课。”珍妮的英语没有明显的口音。“他给你的信上没说他去哪儿了?”珍妮又问。

  安奇觉得这样的问话有些不友好,便说,“信跟他去哪儿没关系。”

  珍妮又点着一支烟,没再说什么。安奇有些发烦,珍妮请她来难道只是为了观赏沉默?!“有事么?”她问时尽量把语气放平。

  “您想如何回答他的信?”珍妮问。

  “你知道这信?”

  “夏娃早就知道,从他离开康妮那天起,夏娃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他的学生或是他的老师,或者大街上碰到的一个女人,反正会有一个女人。”

  “怎么样?”

  “他爱上了。”

  “你认识康迅很久了?”

  “对,在大学时就认识了。”

  “你很了解他么?”

  “不。”珍妮看一眼安奇说。

  “夏娃对他也不太了解。”

  “除了他去过监狱?”

  “对,他跟夏娃说过这个。”

  “对,他跟谁都说,好像这是了不起的事。”

  “也许这不该受到责备。”

  “也许,但他在炫耀。”

  “炫耀进过监狱?”

  “这是他的特点。”

  “你到底想告诉夏娃什么?”

  “别让他伤害你,这样,你也就不能伤害他。”

  “他为什么要伤害夏娃?”

  “因为他爱上你了。”

  “夏娃不懂。”安奇说得很认真。

  “夏娃也不懂,但夏娃凭感觉就能知道,他总是从那些爱他的女人那儿逃开,康妮就是例子,最终呢?他爱上的女人也会像他一样离开的。这就是他的命运。”

  安奇没说什么,心里她对珍妮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她觉得这个坦诚的姑娘也爱上康迅了,她不忍心看到任何女人伤害他。安奇很感动,刚才还主宰着她的迷乱,这会儿逐渐散开些。她不想再呆下去。临告别时,珍妮嘱咐安奇,不要对康迅提起她们见面的事。安奇认真地答应了。她没有想到,这个比她小七岁的珍妮,在这一切都平息之后,竟然成了她最信赖的朋友。她离开中国以后,安奇的生活突然变得沉重,因为她不愿对另外任何一个人倾吐往事。而那些“往事”现在正在发生着。

  安奇走进森林公园,魔法好像随便飘来的一阵风,一瞬间便让安奇有了那么强烈的直感:康迅也在这里。安奇站在公园空场上,面对两条分开的路,她没了主意。向右的路是她回家的捷径;向左可通过一个十分幽径,有许多古柏的区段,人们常常习惯叫这里保护区,因为那些古柏是被保护的珍稀树种,按照习惯,她要走右边的路;按照心情,她不知所措。她想走右边的路会错过康迅的。这想法不管从何而来,出现在她脑海时,首先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原来自己是希望见到康迅的。

  她并不急于回家,但她选择了向右的回家捷径。她走得很慢。这时,她意识到自己该考虑一下怎样回答这封信。拒绝是肯定的,但怎样拒绝才不至于使康迅受到伤害呢?已经有零星的叶子提早离开了枝杈,落在地面上。安奇踩上一片这样的落叶,心里一阵难过。没有任何可能,让她的拒绝不伤害康迅。但她不能接受这份感情,她想,这是不言而喻的,她是母亲,是妻子。她甚至没去想为什么不能,不能就是不能。这听上去一点也没道理的理由,在安奇身体像一种永远发生效用的抗体,自动拒绝着婚外恋情。有这样抗体的已婚妇女,绝不止安奇一个,可以成百万成千万地列成有气势的方阵,和时代一起向前。

  她又从皮包里掏出那封信,她想现在再看一次。如果她拒绝,这封信迟早是要还给康迅的。她找到一个空着的长椅,背对道路,面前是一片灌木丛,随时都有可能,从灌木丛中走出几对情侣。她又把信放回皮包,并不是因为怕人撞见她偷偷躲在这儿看情书。她已经泪水涟涟了,心底里一个那么强烈的声音撞击着她。她喜欢这个给她写信的人,尽管他是个外国人。她把头仰向蓝天,天空被树木分割着。她像被人错怪的孩子,感到委屈。她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刻薄地对待自己?当然不要接受这份情感,但是可以一个人暗自里想想,海明威不是说过,想想也是很好的。如果她一个人坐在森林公园的长椅上,想想她喜欢的另一个男人,会妨碍丈夫、女儿,以及由他们共同组成的家庭么?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既然不会,为什么不打开感觉的闸门,让自己明白,喜欢他什么。也许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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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到椅背上,双手抱着皮包,康迅的微笑马上浮现在她的脑海。他的微笑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也许她最初的喜欢就是从他的微笑开始的。他的眼睛,噢,不,她宁愿先越过眼睛,因为它们是蓝色的。他的鼻子算不算希腊似的?也许他祖上有希腊血统,他的鼻子直直地向下,正面你无法看见鼻孔,很完美,是么?对,是的,鼻廓也不是很大。他的嘴,薄唇阔嘴,很适合抿嘴微笑。他的头发是褐色的,他不十分高大,一米七十八?差不多。他体魄健壮,什么人都会相信他有力量,发大水,他会把困在树上的老太太抢到船上;地震时,他会背上三个孩子逃离危险地段;在街上遇到坏人,他不会因为胆怯而绕开。他很善良,认识他不需要太久,便可以发现这一点。她想起他们在教室里交谈的时候,她能感到他散发着的东西,它像一种场,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全。无论他们谈论的话题是什么,在这个场内,误解变得很难,领会对方又是那么轻而易举。她第一次不担心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说错了什么,即使说错了,好像也没什么。她认真地回忆与丈夫的共同生活,还从没让她有过类似的感觉。他站在她背后,也往窗外看时,雨还没下,但她觉得他的身体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建立了一个温暖的世界。她能那么具体地感受温暖的全部涵义。

  跟他在一起,她觉到安全;跟丈夫在一起,她也有安全的感觉。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她一时想不清楚,但这两者肯定不同,她这样认定。她起身离开长椅,终于能够像往常一样从容地朝家走去。她觉得周围的一切,哪怕是往日的一片旧叶子,都有一种让她觉到陌生的新面孔,似乎在提醒她注意,生活随时都在诞生美好的东西。她以为她找到了一条适当的路,面对康迅,那便是先不理他,像平时一样对他,像没读过这封信一样。

  她应该回到刚才离开的道路,并沿着它一直走到公园的东门。但她没有,她向前,绕过灌木丛旁边的一条小径,她想在这之后,再返回刚才的路上。在她快要离开小径时,灌木丛已经极为疏朗了。她能看见不远处一棵老柏树下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对男女。男人背靠老树,坐在地上,他侧对着安奇的方向,他的腿上坐着一位与安奇年纪相仿的女人。安奇多看了一眼,她想不好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还能在公园里坐在男人的腿上,这并不寻常。即使坐在丈夫的腿上,在公园里她也不能。如果那个女人愿意或是察觉了,她可以很轻易地看见安奇,但她不愿意,因此也没察觉,她正盯盯注视着头被她双手捧在近前的男人。安奇这时发现,这个男人是贾山,而女人却不是吴曼。

  

  安奇回到家中,有些坐立不安。公园里的事让她感到十分为难。她想,这差不多是几十年来她碰到的唯一道德问题。她甚至觉得如果碰见的是自己丈夫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也许会容易些,至少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她完全没了主意。告诉吴曼,她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同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别人遇到这样的事都是怎么应付的?大多数是不告诉当事者,但却四处传扬。这种做法是安奇所不耻的。她承认,吴曼并不是她十分知心的好朋友,如果她是自己的好朋友,也许在公园的当时,她会走过去指责贾山,而且毫不犹豫地告诉吴曼。

  安奇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她忘记了康迅的信和她自己的感情波动,贾山的所为对安奇触动太大,她不能理解这一切,憎恨这一切:男人有了外遇之后,回家与妻子吵得一塌糊涂。她觉得后者比前者更恶劣。想到这儿,她很同情吴曼,但她还是没有勇气将她看到的事告诉吴曼。

  电话铃声响了,打来电话的人竟然是吴曼。

  “你在哪儿?”安奇连忙问,她想此时吴曼正在接近那棵老柏树。

  “夏娃在家。”听吴曼这么说,安奇松了口气。“你晚上有事么?”

  “没什么事。”安奇说话时,才看见压在电话机旁边的便条,是丈夫留下的。“等一下,”安奇说完瞄了一眼条子,“对,没事。夏娃刚才看见初石留的条子,他临时有事去龙城了。”

  “那太好了,来夏娃家吃晚饭吧。给小约留个条儿,让她放学也上来吃,你就别做了。”

  “好吧。”安奇答应了。

  安奇被吴曼让进屋之后,马上觉到周围有些异样。她仔细看看,发现是厨房与厅房之间铝合金玻璃拉门上的玻璃被打掉了。吴曼阻止安奇脱鞋,她说,进这个家的人永远都不要再脱鞋,因为地上不知道有多少隐藏起来的碎玻璃。安奇听她这么说,才发现厅房与起居室间的拉门也是如此。

  “什么时候?”安奇问。

  “上午。”吴曼满不在乎地说。

  “为什么?”

  “为了进出方便。”吴曼口气依旧,安奇猜想吴曼故意表现,以此掩盖内心的痛苦。

  安奇不忍心穿鞋踩在吴曼家的地毯上,但吴曼执意要她这样做,她说,除了上床,任何地方都不必脱鞋。安奇说,这让人感觉世界末日到了。吴曼说,世界末日也许真就不远。谁能肯定自己皮囊下没有癌细胞?

  “你要是能相信夏娃,就跟夏娃聊聊,”安奇和吴曼分别坐进对面的两个沙发中,“也许比憋在心里好些。”

  “夏娃当然相信你,其实夏娃一直想跟你处个好朋友,但夏娃总觉得你不容易接触。说真的,夏娃有点自卑,你们三个人都是学文的,而夏娃是学医的,除了手术刀,夏娃不如你们懂得多。你看夏娃平时大呼小叫的,其实都是不自信的表现。”吴曼一口气说了很多,让安奇很感动。

  “以后你可别这么想了,夏娃这人不太爱交往,但也不自信。”安奇转了话题,“你和贾山到底有什么矛盾啊,为什么总这样吵?”

  “夏娃们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吵架都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能谈谈么?”

  “能谈,有时一谈谈一宿。谈好了,就觉得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吵架了。不出三天,因为屁点儿事,又吵了。”

  “性格合不来?”

  “夏娃不知道他怎么想,夏娃觉得也不是这个问题。夏娃们情趣相投,喜欢玩,喜欢疯,喜欢开玩笑,喜欢吃一样的东西,反正夏娃挺喜欢他的性格的。要是性格不合,夏娃们在床上也不会那么好。”吴曼说的时候十分淡然,好像在谈论她妹妹的婚姻,这多少有点让安奇吃惊。

  “你们的生活很有激情。”安奇说。

  “对,但激情又能维系多久?”吴曼说,“激情就像新鲜水果,也会腐烂。”

  “怎么了?”安奇问这话时觉得自己有点虚伪,明知故问。

  “夏娃从没对人说过,一年前,贾山就向夏娃提出离婚了,夏娃一直没同意。”

  安奇等着吴曼说下去。

  “夏娃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同意。夏娃问他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他说有过,但现在没有。夏娃告诉他,他跟别的女人怎么样,夏娃不管,但不同意离婚。夏娃不离婚,他就得做夏娃丈夫,尽丈夫的责任。他也没反对,夏娃们这样过了一年,他也不反感夏娃,一切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夏娃甚至怀疑他说的那些女人,不过是幻想。”

  安奇觉得开始把握不好吴曼的感情基调。她继续认真听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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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夏娃说得轻描淡写,提离婚和从没提过离婚,对感情而言绝对是有变化的。夏娃还是很恼火,也挺恨他,但不想离开他。后来,夏娃们科的王大夫,是个男的,跟夏娃年龄差不多,也结婚了。他跟夏娃谈过一次,他是想提醒夏娃注意自己的状态。他说,做医生总是神情恍惚,迟早要出事儿的。贾山从没给过夏娃这样的提醒,他甚至很少过问夏娃的工作。所以夏娃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提醒。夏娃当时就哭了。他问夏娃怎么了,夏娃简单说了夏娃的状态。他给夏娃出了一个主意,他说夏娃迟早都得做出决定,夏娃说不知道该怎样决定。他说夏娃缺乏一个准绳,去衡量这个婚姻是否具有保留价值。他要夏娃只凭一点去衡量,看丈夫是不是尊重夏娃。”

  “他没说是不是爱?”安奇问。

  “他说,爱跟婚姻没关系。”吴曼停顿一会儿继续说。“这家伙可真是把夏娃给‘提’醒了。夏娃花了一个月时间苦思苦想,结论是贾山根本不尊重夏娃。”

  “你能保证这结论下得不草率?”

  “有什么草率的?事实比什么都有说服力。夏娃发现,咱们家不要脸的事全是夏娃去干。比如说,求人办事了,跟邻居借东西了,跟人说小话了,数不胜数。有一次,夏娃们去听室内音乐会,票卖完了,他让夏娃站门口堵剩票,他他妈的跑一个旮旯儿抽烟去了。还美其名曰,女的好办事。票堵到了,可那场音乐会夏娃怎么听怎么不是味儿,现在夏娃才明白,夏娃那时觉得不对劲儿,就是因为没发现,让人当傻瓜用着,自己还没发现。再有什么逛商店时,给夏娃开个门儿,坐公共汽车给夏娃让个座儿,诸如此类吧,这类事不能说没有,不过稀少得跟珍稀动物似的,今天夏娃还能举出一两个例子,真说明夏娃记忆力非凡。还比如,去什么地方玩,夏娃想去他不想去,那肯定去不成;他想去夏娃不想去,最后肯定去了。他想去,他也会说,三说两说,也不知道从他几姥姥那找来几条人都听不懂的理由,让夏娃觉得不去不好,不去非常不好,迷迷登登地就跟他去了。他要是不想去,他就能让夏娃觉得坏人才去呢。最后还加上一句,要是你真想去,夏娃陪你。夏娃现在回想他这样说话,就能听出弦外之音了,就跟说,你要真想当坏人,夏娃也拦不住你。夏娃智商肯定高不了,这么明显的事,夏娃这么大岁数才绕过来弯儿。夏娃想,也许学什么的也斗不过学文的。”

  “你也别太绝对,也许别的方面能……”

  “能什么呀?”

  “也不能太在意小节。”

  “为什么不能!夏娃就是在意小节在意晚了。飞来一颗子弹,他能替夏娃挡住?就算他能替夏娃挡住,这类事,一辈子有一回没有?况且,他还许把夏娃推到前面挡子弹呢?古人就说,干不了小事的人,也于不了大事。哎,你说,安奇,谁家过日子总有大事啊,今天着火了,明天撞车了,哪有啊?!”

  “你觉得他爱你么?”

  “不尊重夏娃怎么能爱夏娃?!”

  “你说的,还是那个王医生说的?”安奇问道。

  “他说的。”吴曼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不可能!”吴曼果决地说,“他这人冷血,他连自己都不喜欢,夏娃保证。再说,就是他喜欢夏娃,夏娃也不会动心的。要是这世界只剩他和贾山,夏娃宁可守着贾山。那家伙体温肯定都比别人低。”

  “看来,你也想明白了,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

  “你跟他提了?”

  “对,这就是结果。”吴曼说着指指那些没玻璃的拉门。

  “他砸的?”安奇奇怪,“他不是先提出离婚的么?”

  “夏娃也帮他砸了,互相尊重呗。”

  “你们呐!”安奇慨叹,“夏娃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行了,去他妈的吧,总说这些多没劲,咱们弄饭吃,夏娃还有一瓶好酒,Rose,你尝尝,不喝光看,就赏心悦目,颜色好极了。”

  吴曼去厨房弄菜,执意不要安奇帮忙。她说,她买的都是“一烹得”,很快就能弄好。安奇打开了电视,六点多了,是省内新闻时间。安奇大声把正在播放的一条新闻转述给吴曼,市中心医院成功为一个老妇切除重四公斤的瘤子。“长在什么地方了?”吴曼大声问。

  “脖子上。”

  “不简单。”吴曼说着端进来两个凉拌菜。买现成的菜,至少色泽很好。

  安奇整理茶几上的杂物,吴曼又回厨房去了。安奇被电视中的另一条新闻吸引了,然后她去厨房,吴曼将刚刚炒好的牛肉片盛到盘子里递给安奇,安奇端着盘子,并没有马上离开。

  “怎么了?”吴曼问道。

  “鼓楼百货商店失火了。”安奇说。

  “严重么?”

  “五人死亡。”

  “烧的?”

  “挤的。”

  “天呐!”吴曼又接着炒菜,安奇也将手里的菜放到茶几上。她走过去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等着吴曼进来,吴曼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她说,“现在夏娃算是看透了,人呐,不能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她把两个盘子也放到茶几上,然后又去酒柜拿杯子。“人要是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太傻了。你看,除了你自己,这世界上指不定还有多少事要跟你过不去呢?”

  “是啊。”安奇感慨地附和着,她想起了康迅和他的信。

  “而人呐,只有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差别在哪儿啊?差别就在你怎么活这一辈子,有时候还活不够一辈子。高高兴兴,让自己满意过一辈子,还是委委屈屈,让自己别扭地活一辈子,这就是差别。而且还跟别人没关系。高兴还是委屈都绝对是自己的事。你要是打定主意高兴,别人就没法儿让你不高兴。真的!”吴曼说着将插进起塞的锣杆儿软木塞拔出来,发出好听的声音,“呼”,仿佛两股气流向吴曼表示赞同,在空中打个响榧。

  “来,为好好活着,干一杯!”吴曼将酒斟好,递给安奇。门铃响了。

  “可能是小约提前放学了,夏娃去开吧。”安奇把一口没喝的酒杯放下,去开门。贾山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会这么爽快给他开门,更没想到给他开门的不是吴曼。

  “是你,”安奇很慌乱,她不知道公园里贾山是不是看见了她。“进来吧,这不是你家么?”

  “初石呢?”贾山走进门,随便问了一句。

  “出差了。”

  “你回家干嘛?”吴曼不等贾山说话,立刻严厉地责问。

  “跟你回来的理由一样。”贾山懒洋洋地靠在那些等待玻璃的铝合金框上。

  “少放屁,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也许,这些“战争的遗痕”提醒了吴曼,为还隐藏在地上的无数碎玻璃碴儿,她不想向贾山表示友好。

  安奇很尴尬地站在贾山旁边,吴曼走过去,伸手去拉安奇,她的动作吓了贾山一跳,他本能地向后一闪。吴曼将安奇拉回沙发“你接着吃,别让人倒你胃口。”吴曼对安奇说,然后又说,“君子夏娃做不到,但不动手夏娃还是做得到的,所以你用不着那么紧张。真要是夏娃控制不了自己,跟你动动手,你也有能力把夏娃打翻在地,大老爷们么,怕什么?!”

  “好男不跟女斗。安奇你慢慢吃。”贾山说着去了卧室。

  “别总忘不了夸自己,好像谁没见过好男似的。”

  “你少说几句吧。”安奇劝吴曼。吴曼大口吃菜,大口喝酒,贾山在卧室里翻东西的声音传过来。吴曼起身离去,安奇只好也跟过去。

  “你要干嘛?”吴曼站在卧室门口厉声问道,好像面对一个擅自闯入的小偷。

  “找夏娃的换洗衣服。”贾山故意说得真切,并且着重强调了“夏娃的”“换洗”字眼儿,好像通过对这些字眼儿的强调,就能让吴曼明白,他不打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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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干嘛?”吴曼果然察觉了贾山强调的用意。

  “换个地方呆呆。”

  “你休想。”吴曼大声说。

  “休想什么?”贾山问。

  “休想拿衣服!”

  “为什么夏娃不能拿衣服啊?”

  “因为这些衣服不是你的!”

  “是谁的?”

  “是夏娃丈夫的!”

  “夏娃就是你丈夫啊。”

  “那你就得睡在夏娃床上,哪儿也不准去!”吴曼笑嘻嘻地说,话音刚落,脸色马上转成铁青。

  “够了。”贾山也正色地说道,“外人面前你这么耍,过瘾是吧,真是可耻。”

  “你比夏娃更可耻!”吴曼声嘶力竭。

  “行了,你们各自都少说几句吧。”安奇劝解着。

  “夏娃拿夏娃的衣服有什么可耻?”

  “你凭什么拿衣服?”

  “你要离婚,夏娃凭什么不拿衣服?!”

  “你凭什么都不准拿!”吴曼突然开始不讲道理,她气坏了。“要走可以,净身出户!”

  “为什么?为什么夏娃净身出户?”

  “因为你是男人。”吴曼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轻蔑,语调也不高。说完,回到了客厅。安奇看着贾山。贾山被吴曼的最后一句话击蒙了。他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是男人,就该被人理直气壮地剥夺一切。

  安奇对贾山叹口气,因为公园里的一幕,安奇也没兴趣安慰贾山。她回到吴曼身边,发现吴曼流泪了。

  门铃又响了,再也没人惊奇。安奇和吴曼都知道进来的将是小约。吴曼擦干眼泪,抢在安奇之前去开门。

  吴曼扶着小约的肩膀,将她推到茶几上的菜肴面前,然后动手替小约拿下书包。安奇阻止她,“夏娃们还是先回家吧。”安奇说。

  “干嘛夏娃一来,就马上走啊?”小约说着已经扔下书包。她左看有看,发现了拉门的玻璃都不见了。“吴姨,你们家要重新装修啊?”小约问。

  “没错。”吴曼将筷子递到小约手上,“夏娃发现小约说话,吴姨最爱听。”

  “那是因为夏娃幼稚。”小约又说。

  “这回你还爱听么?”安奇问吴曼。

  “得品品味儿。”吴曼说着给小约夹菜。

  “吴姨,你又跟贾叔吵架了吧?”小约问得直截了当。

  “你说这话夏娃也爱听,一点也不虚。就是吵架了。”

  “其实有什么好吵的啊。”小约一边吃一边说,口气也尽量模仿大人,“你们就是没要小孩,才总这么吵的。”

  “胡说八道。”安奇先评价了女儿的说法。

  “为什么?”吴曼倒是很感兴趣。

  “生个孩子,忙得要死,洗尿布,换尿布,等你们把孩子养到夏娃这么大,就不会吵架了,忘了怎么吵,你看,多划算啊,有个小孩儿管你们叫爹叫娘,你们还能白头到老,两全其美。说不定几全其美呐,好处数不胜数。”

  安奇发现吴曼的眼睛放出一股骇人的亮光。她真担心吴曼脆弱的时候被一个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打动了。不过,女儿的话,的确也在她心里掀起不小的波澜,孩子有孩子的逻辑。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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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城东面临海,滩涂开阔平缓,是良好的天然浴场。夏季城里人满为患,当地居民甚至把自己家当成旅馆出租,多塞几张折叠床罢了。但一到秋冬季节,龙城的街道便疏朗得让人奇怪,人都哪儿去了?只有把一部分人强制集中在什么地方,不准上街,中国的城市才会人这么少,大街这么空旷。其实龙城所具有的城市规模,完全是因为夏季旅游才膨胀起来的。当地人口不多,加上地理位置偏僻,一般没有多少过往流动人员,因此除了旅游旺季,龙城给人的印象便是城市大于人口。

  龙城最好的宾馆,在市中心广场的东面,叫龙城宾馆。站在旅馆窗前看不见海,但打开窗户可听见涛声。“海离这儿可近了,顺大堤下去,拐个弯就到了。”四层的服务员刘小红对他们说话时,眼睛一直在看那女的,刘小红觉得这个女人的衣服款式是她从电视里也没见过的。刘小红说完,他们走了,男的四十岁左右,走在前面;女的要年轻十几岁,把手按在男人的肩上,跟在后面。他们是眼下这所宾馆里唯一的一对夫妇,很引人注目。

  这对夫妇离开后,刘小红便焦急地盼着赵春花来接班。因为赵春花休班,刘小红已经两天没见着这位好伙伴了。所以赵春花刚一露头,便被小红扯进402 房间。

  “啥事儿这么急,老板要开除你了?”刚从农村进城不久,赵春花还没完全脱去乡音,尽管她总是跟着电视里的女人学习。

  “开除你吧。”刘小红无心开玩笑,她锁好房门,直奔柜橱。

  “这儿住人了?”赵春花看着房间里别人的东西问道。

  “一对夫妇。”刘小红打开柜橱,“你快过来,你看!”

  赵春花也惊住了:那么多漂亮衣服!两个正当芳龄,又初涉城市的姑娘,各扶一个柜门,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去触摸挂在衣橱里的衣服。刘小红还发现衣架也不是宾馆配备的那种,而是另一种泛着乌光的白铝的。刘小红拿下一件羊毛连衫裙,走到镜前,将裙子贴上自己的身体。“太长了。”她不无遗憾地说,好像此时她正在时装店里试衣服。

  “这一件呢?”赵春花又将一套毛料套装递给刘小红。刘小红接过套装,将毛裙递给伙伴。“这一件也长。裙子那么老长。”赵春花说,“你太矮了。”

  “夏娃不矮,是她太高了。”刘小红说。

  “她多高?”

  “像个大洋马。”

  “哎,你来看这个。”赵春花拿在手上的是一件红色的睡裙,睡裙的料是素绉缎的,赵春花用手一摸,发出咝咝的声音,吓得她又将手缩回来了。

  刘小红端详着裙子上部的两条细肩带,“这裙子怎么穿出去啊?”她摸摸肩带,“肩膀胸脯儿都能露出来。”

  “人家就是露出来穿的,睡觉时候穿。”赵春花说完又将睡裙挂回去。

  “哎,你说,他们睡觉时,这女的穿这玩意?”刘小红好像要证实一下。两个姑娘互相对视了一眼,便放声大笑起来。她们尽情地把玩着这件袒肩露背的红色睡裙带来的愉快。

  “这是什么?”刘小红拿起放在柜角的一个小纸盒。

  “看不懂,都是外国字。”赵春花接过来摆弄一下。

  “打开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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