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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虎门M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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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典]花飞香[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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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令采癗、蓁蓁、苗儿、顺儿四个人,俱穿了黄色衫子,用黄色披帛系住了腰,卷起袖子,站在黄菊花丛中,拍那小黄绣球。又令芊芊、采葑、怡怡、晓烟四个人,俱穿了白色衫子,用白色披帛系住了腰,搂起裙子,站在白菊花丛中,踢那大白毽子。又令夕露、涵霭、凝岚、猗猗俱穿了紫色衫子,用紫色披帛系住了腰,卷起袖子,站在紫菊花丛中,扑那紫绫蝴蝶。又令轻轻、采菽、红雨、宿秀俱穿了红色衫子,用红色披帛系住了腰,搂起裙子,站在红菊花丛中,抢那大红行头。一派莺喧燕笑之声,哄天动地。云屏、爱娘、彩云、春畹在台上看时,但见那小黄绣球,拍的好象一朵一朵的黄菊花,飞起飞落。初间是自己拍自己的,后来你拍我的,我拍你的,拍到密处有千万朵黄菊飞舞。但见那大白毽子,踢的好象一朵一朵的白菊花,忽高忽低。初间是一个人踢一个,后来一个人踢两三个,踢到忙处,有千万朵白菊飘荡,但见那紫绫蝴蝶,扑的好象一朵一朵的紫菊花,翻上翻下。初间是一扇慢似一扇,后来一扇紧似一扇。扑到急处,不知有多少紫菊洒落。但见那大红行头,抢的好象一朵一朵的红菊花飘来飘去。初间是四个人轮流抢,后来四个一齐抢。

  抢到快处,不知有多少红菊乱滚。拍的、踢的、扑的、抢的,一阵紧,一阵慢,作出好些故事。又见那穿黄的袖子里放出了黄菊花瓣儿,穿白的袖子里放出了白菊花瓣儿,穿紫的袖子里放出了紫菊花瓣儿,穿红的袖子里放出了红菊花瓣儿。那一派香气,直冲上台来。台下十六个人好似十六个散花天女,忽然搅作一团,黄白紫红,纷纷滚滚。黄绣球、白毽子、紫蝴蝶、红行头,一齐抛在台的布幔上面,崩出了黄白紫红菊花瓣儿,如花雨相似,连云屏爱娘彩云春畹亦象在菊花丛中的一般。又听得一声笑,黄的归黄的,白的归白的,紫的归紫的,红的归红的,都上台来领赏。云屏将竹叶酒赏了穿黄的,爱娘将通草酒赏了穿白的,彩云将青蒿酒赏了穿紫的,春畹将菊花酒赏了穿红的。十六个人领赏下台,将移了来的四色菊花先黄后白,后紫后红,一盆一盆,都还到百花厅去。云屏、爱娘、彩云、春畹下台看那菊花,连一枝一叶亦无损坏。云屏道:“怪得三娘说他们学的好,果然不差,比九畹轩相扑有趣多了。”彩云道:“这百花台,分明是三娘的阅兵台。若不是时常操演,难得这样的熟练。”春畹道:“虽是三娘有兴致,亦是他们爱戏耍。若是畹儿此时还作丫环,只恐要违误军令了。”爱娘笑道:“六娘当日与渚霞相扑的文雅,若是今日,只好抽陀罗,打嘎嘎,放空钟耍子罢了。”一齐笑着来到百花厅,耿朗指着丹棘、青裳、性澜、情圃道:“他四个预备了菊花瓣儿,亦该有赏。”爱娘随将人参酒赏了四人。云屏道:“性澜、情圃既已长随了官人两处住宿,六娘身边却少了亲随。采菽宿秀年纪尚小,且都敬重六娘,六娘亦喜爱他两个。”采菽、宿秀听了此话,亦不等耿朗春畹应允,便叩头谢恩。采菽说:“今日又吃旧锅里的饭。”宿秀说:“今日方得遂了本心了!”

  是夜,耿朗在云屏房中,倾议白日百花台之乐。至一更,爱娘、彩云、春畹俱至大娘房中,围榻而坐。各人面前置一独凳,陈一酒盏。与白日相同,云屏饮竹叶酒,爱娘吃通草酒,彩云吃青葱酒,春畹吃菊花酒,惟耿朗一人吃人参酒。五人互行酒令,约二更,俱皆烂醉。耿朗见众夫人东倒西歪,房内酒气熏然,又见彩云、春畹衣裳不整,不觉动了心性,趁着酒兴,先将春畹搂过,连亲了几个嘴,春畹酒醒,喷道:“众娘子俱在,羞人答答的,速放手。”耿朗不依,老着脸儿凑过,扯去春畹罗衫,抱至榻上,覆身上去,就欲云雨。不想彩云昏醉,寻榻就眠,捱向绣榻,耿朗顺热拉扯一处,亦扯去绣衫,摩其双乳。却见鼓篷篷百般可爱。连亲了几口,腰间话儿早已硬梆梆卜卜乱跳,于是将春畹玉股掰开,不及细觑,上了身儿,春畹兴动,探手捻捉住阳物,塞入牝中,耿朗纵上挺下,干得卿卿有声。一旁彩云观得眼热,乳儿又被耿朗把住,于是扒于老爷身上,着力帮衬,春畹正极力迎凑,不想身上陡觉沉重,不知何故,探手相推,却又推之不去,耿朗那话儿又尽根没入,紧抵花心,将阴内塞得胀鼓鼓的,当下惊问道:“老爷,缘何恁般沉重?”耿朗方将彩云推下。彩云不依,又探手捻那尘柄,那物却正狠钻花房,如何亦扯它不出。耿朗见五娘兴发,不忍弃之,将尘柄抽出,与他痛入一回,连抽了三五十度,方回身再战春畹,如此这般,轮番交请,早将云屏、爱娘惊醒。二人知趣,悄然退出,走三娘房中暂居一夜,不提。

  且说耿朗酒醉,又皆力战二位娘子,不出半个时辰,便倾颓于床,二位娘子自身相就,轮番上马,套桩一阵,香汗淋淋,情穴激张,不出半个时辰双双大丢阴精矣。耿朗已丢之数回,昏然而眠。

  自此采菽、宿秀立志不嫁,都随了春畹。耿朗又将年大的侍女俱交众无悔、需吉,厚备妆奁,拣在京好人家聘嫁。再选家下人的清秀女子,都顶替了众环的名字。晚间,春畹因棠夫人未尝说教过宿,便带了采菽、宿秀回府而去。

      这一来有分教:分明教多病郎君,难再遇风流佳会。钟情女子,永不违节义真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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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弟兄郎舅大登科 父子夫妻同贵显

  艾萧去尽见良田,佳种根深自有年。

  始信幽香真不灭,黄封青史两长悬。

  却说采菽、宿秀自到泗国府后,房宿移缠,箕星改度。既经冬至,复历嘉平。又是正统十年三月,朝廷策试天下贡士,赐商辂等及第。于是燕子知、燕子慧、耿?、耿鳷俱中了进士,燕子知、耿?在翰林院学习。燕子慧、耿鳷试用南京主事。正是弟兄郎舅,并茂联芳。林承祖、宣继宗、郑大伦、耿服,俱以举人拣选候补知县。

  八个人虽官秩大小不等,内外不一,却皆受了朝廷的禄位。耿朗大开东一所作贺,不用优伶,只清谈畅饮。坐间耿朗道:“我自十五专心学业,本要攻一科名。不想以元勋支庶,筮仕西曹。后来因病解职,至今二十余年。那徐无为等六十三人,无一存者。只有我一个,兀自进退两难,不足为人轻重,可见荫袭比不得科甲。”燕子知道:“朝廷用人,取荫袭者,以其大族世臣,晓习故事,本同休戚者也。用科甲者,以其后进新材,通达治体,可备雇问者也。安见得科甲胜似荫袭?去年李时勉年伯休致之时,曾说’汝辈取进士不难,只不要作没廉耻进士。’先岳父赞先姊云:‘女子如此,我辈无所用之矣 !’弟辈初登一第,百无一长。追想前言,不觉汗下。”耿?道:“宣德五年元夜,若非公明先生、季武城相招,家兄未必不遭张、王之累。则荫袭科甲,各有好歹,未易相优劣也。”燕子慧道:“自洪熙以来,士风三变。家父典试后,文有张、王,武有丁、邓,此一变也。东海之役,

  文有山、海,武有郭、汤,此二变也。今次衡文者为厂臣所迫,不取通显,只取寒素,故我辈得缀榜末耳。”耿鳷道:“若使家兄久显乌台,舍侄早列宿卫,必然有所不合。不但我兄弟科甲难登,连二家兄三家兄的恩荫,亦恐未必。家兄连姻公明先生、季武城者,正是此意。”当日莫逆相对,尽欢而散。燕子慧、耿鳷打点上南京赴任,郑夫人随子知在京。林承祖、宣继宗、郑大伦、耿服四个人不上二年,亦皆选补知县。林夫人、宣安人随子出京,涣涣亦随耿服去了。

  时至正统十二年正月,彩云生得一子,起名耿颧。因他素有劳症,坐蓐之后,又不小心,遂至病重身亡,享年三十八岁。耿朗哭泣过度,照香儿之礼殡葬。耿朗家本丰厚,又得了香儿、彩云两处绝户,产业自当舒心快意。谁知应了一句俗言--财多身弱。到正统十三年,闽浙贼民反乱,朝议欲用季狸、耿朗前往镇守,幸得王振阻止。延至正统十四年,朝廷信用王振之言,命絣王守国,亲领人马五十万北征也先。七月十六日起身,大兵出关。连日风雨,人无斗志。前锋平乡伯陈怀战没,八月十三日成国公朱勇在鹞儿岭阵亡。十五日回至土木,敌人大至。兵无水草,不战自乱,也先遂虏正统北去。护卫将军樊忠捶杀王振,奋力战死。一时尽节者大学士曹鼐、大司农壬仿、大司马邝野、英国公张辅、西宁侯朱瑛、武进伯朱冕等多人。十六日边报到京,九月初六日代宗即位。至景泰元年正月,定襄伯郭登大败也先于栲栳山,京城始定。朝廷还给季狸、武功伯东海大行台官爵,永镇海口。

  是时耿顺年已二十,云屏又以惊悸卧病,耿朗急与爱娘、春畹商议,与耿顺完婚。季狸甚喜,即定于二月初五日过门。事完之后,季狸携带家口上任去了。公明达亦择日娶媳妇,顺娘到家,见妻室贤淑,子孝妇顺,此身再无别事。乃拜别亲知,不知去向。耿朗在家,怀念良朋,追思众美,原自无聊,忽朝廷降下一道诏旨:“副都御史耿朗托病年久,怀宝自甘,非纯臣义也。诏书到日,速宜就职。”耿朗只得趋朝谢恩,一时贺客临门,胜于昔日。忙忙乱乱,闹闹热热,把思想彩云的心亦冷了。历夏经秋,无日得闲,冬季之月,朝廷又一道诏旨:“泗国公耿顺,着随朝听用。追赠生母燕氏为泗国节孝夫人,封继母田氏为泗国夫人。”正是夫妻父子,一门荣贵。礼部又推元年覃恩,封云屏为淑人,荫耿皇页为承务郎,封爱娘为宜人。虽品级不同,却都受了朝廷的封诰。又遇棠夫人八十寿诞,遂在泗国府大设筵宴,普会亲属。前厅男客,序齿而坐。翰林燕子知坐了首席,其余小蕲春侯,小信安侯,小安陆侯及棠夫人之侄,俱依次而坐。耿朗、耿月旋、耿月兄、耿?、耿月羲、耿月告、耿月令、耿緿、耿顺,俱是主人。耿岳页,耿皇页年俱十五,亦皆在坐。梨园开场,演《六国封相》全本。真是金玉交辉,貂蝉满座。后堂女眷郑夫人为首,其余依次而坐。棠老夫人、林云屏、宣爱娘、田春畹、耿月旋妻康氏、耿月兄妻火氏、耿?妻茹氏、耿月羲妻于氏、耿月告妻闻氏,耿月令妻胡氏、耿緿妻冯氏耿顺妻季氏相陪,梨园开场演《宫花报喜》全本。真是冠帔相接,珠翠盈前。日暮梨园下场,众亲谢席方散。耿朗与云屏爱娘亦各回家。晚间棠老夫人向耿顺道:“今日此举,虽说可喜,却有可叹的三件:想洪熙元年,你父荫授观政之时,前厅作主人的是先国公为首。如今连你两位叔祖都不在了,此一可叹也。后堂作主人的是我为首,如今只剩了我一个,此二可叹也。那时你外祖母是新亲,如今亲戚内是他旧了,此三可叹也。看你母舅表叔和家内的叔父婶母,一般的壮年,你与孙媳并众孙儿一样的青春,岂不可爱?只是大江后浪催前浪,过去的不再来了!”说毕,又向春畹道:“我儿以为何如?”春畹道:“儿只有一喜,喜的是两位老夫人亲见孙孙成人,不负教养一场。”棠夫人笑道:“我儿所叹者,不言可知。至于所喜的,实亦不出乎此。”婆媳正说到情深,忽然侍女传禀,众无悔飞马来说,大老爷回家忽染痰症,正在垂危。

  春畹一面叫众无悔当面问明,一面安顿了棠夫人,一面带了儿子媳妇来看耿朗。见耿朗痰满咽喉,眉眼歪邪,口不能言,流泪而已。云屏、爱娘早已令人遍寻医药,不但良医如淳于裔、孙绳祖无一存者,连名医如伊士义的亦不见了。待得医药齐备,耿月旋等都来。已是仙游世外矣。

  享年四十,正应了嵇康四十的谶语。耿朗一生安逸,毫无颠险。贵虽未久,亦至陪卿。富不无穷,可称巨万。极享用之奢,尽闺房之乐。四男一女,裕后多人。虽活四十年,胜过了贫贱的八十岁。其死于紧痰火,比那扌寿枕捶床的又强似十分,所欠者材智耳!耿顺哭泣守丧,是时需吉已死,众无悔又忽病重,耿月旋令甘棠、冯市义料理丧务。耿?写就遗表,随时奏入。朝廷嘉耿朗东海之功,加赠左都御史。于是云屏、爱娘亦例封夫人。卜日安葬,将梦卿、香儿、彩云都合葬了。

  一时远亲讣音难到,直至景泰二年夏月,郑大伦已升知州,回京安葬吉夫人灵枢。林承祖宣继宗亦行取到京,一同哭拜耿朗坟墓。郑大伦又去祭拜姑父,重赏了老仆安大。过了月余,林、宣二人俱升了南京部属,林老大人因女儿寡居,又且多病,心腹侍女俱皆嫁人,放心不下,遂留了老丫环瑞儿、早春,服事云屏。宣老夫人因外甥年小已得官职,恐怕有童观一流的人引诱坏了,遂留下了访得茅大刚口号的家丁作了耿皇页亲随,又可以长往南京传递音信。一切停妥,林宣两家便起身前去。后来林、宣两位老夫人俱死在南京,此是后话不提。比及林承祖、宣继宗到南京时,燕子慧、耿鳷都升进了北京,各哭奠耿朗一番,燕子慧又得与母兄相聚。耿鳷在南京买得柴姐母女,知是任自立死后放出家人,遂送了来服事耿岳页。惟有耿服、季狸两处,去的太远,吊问不到。将及一年,方有书来拜祭。耿服的来人说,本县拿了一伙大案,流寇内有两人,一个叫桃旺,就是本家逃人。一个叫贝大,是胡念庵家丁。桃旺因行窃妓女金钱儿家,刃伤虔婆帮闲数口,投托入伙。贝大因胡婆勾引伊妻骆氏与念庵有奸,念庵死后,遂杀了胡婆入伙。现在本县处决,四老爷亦要升京官了。季狸的来人说,上年得出洋私船,系任自立妻弟已故冉官商的货物。原任运使水泽启弊于前,原任同知宣惠失察于后,俱有罪过,季大人都已开脱了。此时耿朗家奴婢已死去了七八,内里换了需吉的母亲,外边换回了甘棠、冯市义。比耿朗在日,还觉整齐,

      这一来有分教:以合为分,谁知异姓真姊妹。以分为合,胜过同胞好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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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守贞义重三姊妹 分产情联四弟兄

  德才并茂义情兼,些子莲心苦愈甜。

  姊妹弟兄相翕合,多猜嫌处绝猜嫌。

  却说耿朗病没,过了一周,又是景泰三年。云屏四十四岁,爱娘四十五岁,春畹四十二岁。耿顺年交二十二,耿岳页、耿皇页年俱十七,耿颧年亦六龄。耿顺等貌虽秀雅,毕竟都是男子。惟有云屏、爱娘、春畹虽称半老,若自外人看起来,只不过象三十上下之人。因此帷簿之间,比耿朗在日多加一番严密。是时耿月兄已升作京官,因妻火氏与妯娌不睦,遂析产分居。耿月旋家妯娌亦皆析产分居,故耿月旋等之子耿争页、耿由页、耿颉、耿□、耿噩页、耿鼎页、耿□、耿颈、耿颤、耿颅,或仕或不仕,皆不如耿顺兄弟的和好了。到得耿,耿由页等之子耿信、耿□等之后,并不能如一矣。耿朗在日,曾请得一个孝廉作门馆先生,耿朗死后,年已古稀,且无归着,所以仍在那西配厅另一所内居住。谁知那先生精力虽衰,雄心尚在。景泰四年十二月内,云屏等三年服满,少不得与亲族内眷有些应酬。不想被这先生偷看过几次,未免诚敬之忱与爱慕之私交战于中,互相胜败。又遇景泰五年清明时候,早间耿,耿皇页、耿,耿岳页、耿颧去会耿顺上坟拜扫,春畹亦来会云屏、爱娘。在大厅前上轿。又被先生在门缝中饱看了一回。情之所致,作了诗余一首,调用《瑶台第一层》,其词曰:

  林下风流真闺秀,争夸尺寸长。五云屏畔,凌风玉貌,耀日容光。轿衣轻罩,障面半开,不怕春凉。问年华,正夭桃饱露,仙李浓香。

  回肠,选声择韵,密情幽爱寄瑶章。是他多爱,是侬无计,难近帏房。眼前如万里,荷顾盼,故作俦张。凤求凰,惜相如焦尾,宣意娘行。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那首词早传入人耳。有的说文人游戏,风流罪过。有的说老不知羞,妄惹愆尤。有的说女奴侍妾,难保无私。有的说冶容诲淫,经言不谬。这些人虽未说到林宣的品行何如,到底与林、宣有些干碍。此时耿顺兄弟皆要羞辱先生,春畹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

  看他词意,是因偷看而作,别无隐情。我们若将小题大作,知道的说我寡妇孤儿,时势当然。不知道的,必说我护短藏私,羞恼成怒。只须如此如此,你我既不认真,先生自必后悔,众论亦必冰消矣。”云屏、爱娘当下去意,即照春畹的言词行事。果然那先生自悔作词之非,又作绝句一首,其诗曰:

  交道于今较水凉,贤东两世荷包荒。

  自惭唐突无端语,地下相逢羞盂尝。

  一时讥诮林、宣两人者,见了此诗,俱皆闭口无言。而云屏等自此以后益加谨慎,虽一言一动,都象未出阁的女子,因此又作了耿氏的一番美谈。只有火氏、康氏等因分产不均,多生事体,将东华门四牌楼两处宅室,弄得七零八落,不成局面。棠夫人虽则在堂,年老病多,子侄家事亦不能照管,只好付之长叹而已。然却因此卧病,云屏、爱娘长来问安。春畹向两人道:“东华门四牌楼,二处俱系一母同胞,尚且离散若此。若我家的顺、皇页、岳页、颧四个人,到得大娘、三娘百年以后,各顾其妻子,亦不知作何光景。”爱娘道:“人无百年不散之局,盛必有衰,天地不能偏其栽培,祖宗亦不能庇其子孙也!”云屏道:“理虽如此,但子孙的好歹,亦由祖父的贻谋。六娘素称妥人,今日虑及到此,必有一番妥当的办法,何不说来大家商议。”春畹道:“耿顺年虽弱冠,却已身列朝班。人情物理,何所不知?耿皇页、耿岳页两人,去成婚之日只少三载。颧哥最小,离就傅之期亦仅四年。与其追悔于后,莫若预定于前。就如今日众家叔叔的离异,便是个合而必分的样子。若象当年长房二房三房四房分居各爨、终身和好,又岂非以分为合的对证?此事若出自他人之口,未免有私。惟大娘嫡母,可以行得。”云屏、爱娘听了,一齐点头无语。过了数日,云屏、爱娘来与春畹共定分产之事。议定除耿顺自幼出继长房。泗国府内房屋已有万间,地土已有千顷,奴仆已有几百口,且又身受封爵,官高禄厚,已强过三弟几倍,分毫不取外,将耿朗的产业均匀三股,分给耿岳页、耿皇页、耿颧三人。将耿朗原住宅室并北城一带房屋分给耿岳页、朝阳门外任外祖家宅室并东城一带房屋,分给耿岳页。西直门外水外祖家宅室并西城一带房屋,分给耿颧。又将松之盛的儿子及宅后所住家丁分给耿岳页。众无悔的儿子及宅左所住家了分给耿皇页。需吉的儿子及宅右所住家丁分给耿颧。又将京南霸州一带地亩分给耿皇页。京东蓟州一带地亩分给耿皇页。京西易州一带地亩分给耿颧。至于内里的侍女仆妇并现有的金银、钱帛、器皿、衣服、车马、玩好等物,亦是三股均分。云屏亲笔写下三张分单,押了手字。第一张写耿岳页,第二张写耿皇页,第三张写耿颧,又都教耿顺钤用图记。

      又议定云屏、爱娘在时,三个人仍是同爨。云屏、爱娘死后,方准分居。分居之时,须依六娘照分单逐件细细分给。春畹又教将耿朗在日节剩杂费银两分作五分,两分预备林、宣的丧葬,三分预备岳页、皇页、颧的婚娶。棠夫人闻知甚是欢喜,因又说道:“以分为合,正是成全他小兄弟的好处,却亦是他姊妹三人义气相投,才有这一番深意,我死后亦可免牵挂六娘与耿顺了。”自此,棠夫人卧病不起,医巫罔效,延至夏末秋初,正应了一句俗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家去。遂于景泰五年七月命终,享年八十四岁。耿顺以孙代子,春畹以妇代夫,颜色之戚,哭泣之哀,不但耿月旋、耿月兄等无一字褒贬,就是火氏、康氏那些人,亦无半句讥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棠夫人自景泰五年七月病故后,至天顺元年七月,已满三年。季小姐怀孕,于天顺二年六月生得一子,取名耿佶。后来克承先业,佑启后昆,俱不必题。再说当时曹吉祥、石亨等,倚仗夺门迎驾之功,招权纳贿,就有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当作靠山,竭力奉承。内中耿顺的亲族亦有劝耿顺与曹石来往者,春畹便拦阻道:“天下者,乃当今之天下。景泰崩后,自当复位。顺天应人,何劳众人去迎?以上皇之尊,近居南内,一切禁门,何时不可出入,又何劳众人去夺。

  况且这些人不过萤火之光,行其欺昧,倘遇云开日见,独断当阳,则怕自身不保,那有工夫去管别人?若说走通曹、石,可免未来之祸,则闭门杜口,又安知不享自有之福?”耿顺听了,便学他父亲回避王振的故事,停支俸禄,告病在家,裁省日用,收管家人。上而事奉林、宣、田三母,下而和好岳页、皇页、颧三弟。正是:勤除自己门前雪,懒管他家瓦上霜。

      这一来有分教:不飞则已,一飞戾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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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祭中元春畹伤生 悲重九云屏谢世

  来去人生类转环,小星独见彩衣班。

  余田饶有国香在,落叶空林自改颜。

  却说耿顺自生耿佶,一家欢喜非常。作三朝,办满月,十分闹热。谁知伤因喜至,乐极悲生。本月十五,节又中元。小户大家,俱都拜扫。是日云屏、爱娘、春畹仍是会齐,一同上坟。春畹因得了孙儿,在棠夫人、耿朗坟前痛哭两场。回至半途,恰又在燕御史坟前经过。春畹独自拜过坟墓,又看那各处的林亭,想起当年与夏亭、秋阶、冬阁随着小姐来坟上时,看他们在何处放烟火,在何处打秋千,在何处抖风筝,在何处斗花草,在何处捕蝴蝶,在何处招蚂螂,在何处粘蜩蝉,在何处挖蟋蟀,少年情事,宛然如昨。转眼间好似一场春梦。看坟人奉上茶水,春畹饮毕,又到梦卿昔日题诗的所在。但见那墙上石灰,光如玉版,亮似银盏。棠花照旧红,蕉叶依然绿,与昔日光景一毫不差,又不觉凄然泪下。又望北看见一带新墙,数间新屋,丛丛矮树,细细小山的去处,知是全内相移葬的佳城。春畹令恃女铺了拜褥,远远的拜道:“老公公生前正直,死后灵明。家小姐受恩未报,今日当令耿顺走拜墓下。但既告病在家,不便招摇耳目。无奈何,春畹替拜了罢?”拜毕,犹自流连不舍。

  性澜、情圃再三劝解,方坐桥回家。才进城,便有家人迎着禀道:“季亲家太爷在任病重,副将不善调度,海寇猖撅,朝内有人举荐大爷前往署理,若朝命一下,便要起身了。”春畹得知,即刻到家向耿顺道:“此莫非又是曹、石奸计?你若仍以病辞,他必以托病规避题参。你若出头应命,他又必以少年喜事劾奏。况且曹、石两家子弟现俱拥兵列镇,何必用此闲散世职?你须索由他罢了。”不两日,果然有旨宣耿顺入朝。才到东华门,早有边报,奏到季狸病已大愈,指挥各镇大奏胜功。用耿顺不着,耿顺依旧回家。曹、石因参耿顺:“今日闻命趋朝,可见从前患病是假,理宜革退,以警愚顽。但平素奉职尚无大恶,着罚俸禄十年,家居省过,候旨起用。”耿顺得了此旨,正好韬光养晦,自在逍遥。春畹却因中元上坟出城受了早寒,又遇发汗过多,正合着”汗为病之媒,风为汗之本”的话,成了一个疟疾。卧床一月有余,至八月中秋以后方始平复。云屏、爱娘接去过重阳佳节,爱娘笑道:“四十八,养个母癞瓜。今日的花糕菊酒,恰好改作汤饼会了。”云屏当真的教侍女取了各色菊酒,各色花糕,与一切肴撰,在百花台与爱娘、春畹赏菊。只见依栏绕砌,或栽盆内,或种畦间,换却东篱淡泊,作成金谷风流。

  真是酒美花香,人正在金翠团里。饮酒中间,爱娘取了白菊一朵,插在春畹的鬓边,道:“白菊可以延年益寿,六娘虽是半边人,却有了孙孙,就戴枝素花,谅亦无妨。”春畹道:“想那年九月中旬,二娘令我送给大娘、三娘玉绣球,可惜那一种上品,如今竟不见了。”言未毕,只见云屏叹息道:“正统九年九月九日,是与官人起病。今年九月九日,又与六娘起病。他们四个先后辞世,如今只剩你我三人,又皆半老。景物一般,心情顿改。总觉得当年是枫影流丹,桐荫迭绿。今日是蕉寒碎雨,竹冷凄风。从今以后,又不知谁留谁去,谁有谁无?古人云:‘明年此日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安得不令人伤感!”说毕,泪珠儿不觉乱滚。爱娘、春畹亦都凄怆。三个人回至正楼下,才用过饭,忽地猛风骤起,真乃涛鸣阶下,雷转檐头。铁马敲残,金钩击断。将庭左边梧桐的正干枝尖吹为两截。爱娘随令家丁收拾,云屏益发不乐。一夜未睡,至次日昏昏沉沉的一天,晚间醒来道:“才梦见二娘坐了轿来按我,说官人与四娘、五娘反目,屡次要送回娘家。因有了儿子,难以遽绝,务要我去和解。我说,你又有子有孙,且系受聘在先,何难料理定须要我?他必不依。一定教去。又说,告诉宣家姐姐田家妹妹,俟猪鼠之年,再行相见。大约我亦不久于人世了,我誓不服药,我死后诸事从俭,切不可招摇耳目。你两人亦不必过于伤心,我到耿家,虽无生男育女,却在嫡母之位,不愁祭享。所恨者,空生一世,碌碌无能,不及六娘处处用心耳。”爱娘、春畹千方百计劝进药饵,再不依允,遂于第三日终于正寝,享年五十岁。爱娘、春畹扶尸大痛,一面讣闻亲友,一面料理丧事。因遵云屏临终之言,一切外事俱皆从俭。

  又有曹、石之党参耿顺道:“耿顺虽已出嗣,而林氏实其本生。且诸弟幼弱,名为分居,却乃专擅。今丧葬从薄,心术可知。祈正其罪,以为不孝不友者之戒。”奏入,众论沸然。有的说,刘景升儿子豚犬耳,作事愦愦,诚不及前人,何足置齿牙间哉!有的说,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恶而婉,美而狠,耿顺之谓也。有的说,人言纷纷,何所信?耿伯宣被参而神守举止有如平日,吾知其所由来矣。有的说,吾闻伯宣之居丧也,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泣之目尽肿。纷纷之论,不足以尘明德。因为有这些议论,当事的一时不能断决。又有林承祖、宣继宗代为辩驳,方得无事。而林、宣却以此忤了当事的人,遂致终身不得大用。这是后事不提。

  再说爱娘自云屏死后,独自一人领着三个儿子度日。长接了春畹来住在一处,朝夕相聚,不亚当年,此时爱娘住在康夫人的屋内,将三楼东配楼西配楼,东一所的九畹轩、九回廊、九皋亭、葡萄园、萱花坪,西一所的目耕楼、卧游轩、如斯亭、蕉鹿庵,百花台,东厢的晓翠亭、午梦亭、晚香亭,西厢的揽秀轩、看山楼等处,重加修整。又将云屏、梦卿、香儿、彩云的小影,俱都挂在各人原住的屋内。一日午后,春畹独自在萱花坪闲走,顺步过桥南,从游廊来到樱桃树下,玫瑰丛边。时乃天顺三年,春末夏初时候。樱桃又见垂珠,玫瑰复将吐秀。想起当年晾绣鞋挂金铃,多少情事,不觉令人心孔欲迷,眼皮发绉。又走到西内屋的窗外,才待揭起雨幕,觉得窗内似有鼻息的光景,又觉得有脚步的光景,仿仿佛佛,又象用火箸在炉内添香的光景。忽然一阵微微的香气透出窗外,春畹吃一大惊,暗道:“莫非真有魂魄以栖于此?得见一面,死亦可乐!”便将纸窗用手戳破,“望里一看,得见西壁上灰尘细细,南窗外日影溶溶。急忙忙蜘蛛结网,漫腾腾苉赢依墙,春畹见此光景,不觉得一声长叹。立了多时,又走到庑座的门前,只见门框上铜环犹在,隔扇边铁线依然。又仿佛二娘坐在屏风前大床上面,只听不见剪刀牙尺的声音,在栏干上坐了片刻,再从东游廊绕到前边的院门之外,望里一看,但见后种的荆花,难比前时的茂盛,新栽的蕉叶,未如旧日的青葱。珠帘高卷,不闻鹦鹉呼茶。绣户虚闻,但见乌衣唤婢。忒楞楞风吹窗纸,仿佛琴声。荡悠悠日射檐钩,依稀剑影。户外徒悲此日,房中空处多年,春畹一发流连,含泪难舍。正在徘徊,忽听得东角门边有人叫道:“春姑娘,大爷回来了!”春畹回头看时,却是爱娘。爱娘道:“我看你淡淡梳妆,漠漠独立,大有二十年前光景,我才唤你,你不要想痴了,适才有季亲家燕舅爷两处远信寄至,我和你一同去拆了看来。”

      这一来有分教:奇男继美,有子又且有孙。淑女贻谋,难兄更兼难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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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识火攻永镇海疆 解梦事双归林下

  三尸虽早绝庚申,七魄灵明未易泯。

  淑女贻谋能锡类,全归又见出风尘。

  却说爱娘、春畹看过季狸来书,方知季狸病已大愈,现在无事安居。看过燕家来书,方知子知兄弟两个俱都奉旨调京,随教耿顺各给回信。过了几日,又见朝报上又有季狸的奏疏,其略曰:

  窃臣猥以闾阎鄙陋,仰邀畿纤辅渐磨。学文于臣父季三思,未窥厥奥。习武于臣师赫连照,仅得其肤。前用微劳泗国公封章于始,后因未识大司马列奏于终。

  拔自偏裨,委以重镇。布恺泽于崎山,小草长林,重沐天家之雨露。扬仁风于渤海,丸泥勺水,尽登王室之版图。蒲谷迭颁,节旄再仗。君恩有加无已,臣力誓死靡他。不期卧病三旬,竟至失机五善。乃天子不加诛,宰臣不见斥,恩施益厚,悚惧弥深。叨及下询,敢不上告。夫三彭岛,内阻重山,林幽石险。外环大海,雾障烟迷。其咽喉不渡一舟,而汊港可藏千艘。实边陲之要地,形胜所急图也。臣思与令多谈水战,不如详议火攻。谈水战而主与宾势足相当,议火攻而我与贼智堪独胜。盖风云沙线,水师巧妣于鲛人。而筒炮锐枪,岛匪材惭于王卒也。水战弁兵,臣已多方训练。火攻器具,臣曾照式增修。

  伏愿或田或渔,假臣时日。则青粱紫稻,可免郡国之输将。为剿为抚,从臣指挥。则白叟黄童,毋烦传邮之累系矣。将见觐群侯于若谷,来三献于扶桑。睹兹覆载之中,有不梯航而至者哉!

  爱娘、春畹看毕,过了数日,内阁传出一道诏旨,说道:方今甘凉作乱,拟遣季狸西征。但念久镇东海,在在熟悉。近阅所奏,甚合机宜。虽小过之难辞,亦大功之莫掩。着加少保衔,效黔宁王沐英故事,永镇海口,勿得更移。”季小姐得知,虽则放心,然却不甚欢喜。又过了数目,又见朝报上有燕子知兄弟的奏疏,其略曰:

  先臣玉待罪谏垣,奉职无状,弃废终身。臣兄弟过蒙拔擢,猥以菲材,并登清要,承以梦事下询,敢不竭忠以对。夫天子之梦,必上通于天,下验于人,而与阴阳相感召者也。梦为鱼,梦为韄 ,说者必谓《诗》有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蒠维韄 矣,室家溱嗪。”作为丰亨裕大之说以侈上心,不知泥于古而不证于今。言之无实,曷若弗言。欺佞之咎,孰大于是!迩来阴雨稠密,连月不开。以阳极之时而阴盛若此,其咎岂待言哉!臣愚以为:鱼,阴物也,臣下之象也。韄 ,军器也,戈兵之象也,《洪范》传之言,夏侯胜之语,是其明征也。愿陛下陟用忠良,黜其佞痈 。撤乐减膳,以迓天休。则杲杲之日不出,??之阴不散,乞将臣付法司,以谢天下。

  爱娘、春畹看毕,过了数日,内阁又传出一道诏旨,说:“燕子知、燕于慧无汉儒之醇,而有汉儒之诬。无宋儒之真,而有宋儒之拘。京职甫授,便尔蚩蚩。外任久居,必多目贵目贵。着停俸家修,再候录用。”是时乃天顺五年四月也,天久沉阴,物多霉变。爱娘、春畹在高堂大厦之中,兀自重茵而坐,迭床以居。正是时方首夏,恰似初秋。地本幽燕,有如闽浙。众待女翻箱倒柜,各人收拾自己物件。那些大衣大裳,收在干燥地方的,俱还照旧不坏,惟有那小衣服如抹胸、半背、披帛、汗巾,以及膝裤、小鞋之类,偶不小心,俱都霉变了。红紫色变为黄色,黄色变为白色,白色变为灰土黑色。至于黑色过湿,长些绿翳,反成绿色。绿的久了,又变成红翳。真乃花花绿绿,烂如云锦。还有好看的,黄沾了绿,成了葱心色。黑沾了黄,成了沉香色。红沾了黑,成了深酱色。至于红色与白色相染,成了粉红色。白色与绿色相染,成了碧白色。一块一块,或大或小。如玳瑁斑,如屋漏痕。众侍女见了,亦有笑的,亦有恼的,闹作一团。春畹于是亦收拾那不常用的物件。泗国府内的铜器如夏靡尊、伊陟飠、伯礒彝、扶苏卣,皆几筵贵物,俱不用收拾。玉器如孟尝君环、西周公瑗、朱虚侯璧、东平王蠧,皆匣椟珍藏,亦不用收拾。字画如李斯篆、程邈隶、道于人物、王维山川,皆耿顺时常观玩,亦不用收拾。弓箭如青檀弓、鸟号弓、大羽箭、短翎箭,皆耿顺时常演习,亦不用收拾。惟有甲胄一项,平时用不着,必须收拾。当下令家童逐件都晒在后厅月台之上。

      耿顺挨次看去,内有一副百炼精金锁子犀背青丝七蟒水攻火战步斗马争百姓软甲,乃耿再成随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时旧物。耿顺心中甚爱,便穿起来试了一试,果然轻软便利,于是将别的盔甲修整了仍都照旧收起,却将这一副安放在内书房里,以便时常观玩,以见不忘勤苦之意。

  你说凡事都有个先兆,耿顺今日不因不由,穿起甲来。那知不过数日,便就用得着他。你道怎生用得着?原来石亨、曹吉祥同有迎驾大功,石亨恃宠,招权纳赂,天下的都司及三边将领,多出门下。其侄石彪,在外有功。朝廷降旨调石彪进京,石彪不从。朝廷遂将石彪下狱,于是石亨心颇怨望,又有妖人童先作为妖书,石亨乃兴心谋反,于天顺三年十月内捕获死在监里。曹吉祥见石亨已死,心不自安,其侄曹钦亦因迎驾之功,封为昭武伯。凶暴杀人犯事,乃与曹吉祥商议,纠合那些受过恩惠的人,一同造反。曹吉祥令人邀了曹钦之兄都督曹铎,曹钦之弟都督曹?,都指挥曹□,曹钦的妻侄恭顺侯吴瑾,及都指挥完者秃亮,指挥皮儿马哈麻等,会饮密谋。曹钦又听了山阴人冯益的话,自古宦官得天下者,惟有曹操。曹操乃中常侍曹腾之后,曹节的一家。自家却又姓曹,安知不是曹操之后,合当要代朱家的天下!曹铎、曹?、曹□贪图富贵,又系本家,自然顺从。吴瑾、完者秃亮、皮儿马哈麻等,彼此心知,惧皆佯许。曹钦文虑自家的藩汉骑兵不多,难以成事。恰好甘凉叛乱,征西兵丁现调在京城之内,领兵的是兵部尚书马昂,怀宁伯孙镗,择于七月初二日寅时起马。这马昂、孙镗与曹家亦有来往,到临期再劫此两人。若少有迟回,即令壮士杀死,夺了他的兵,不怕大事不成。是以亦定于七月初二日举事。议定吴瑾带领禁兵,在禁门外把守。曹钦兵马一到,即杀散兵卒,并堵截别人的救应。门内是完者秃亮皮儿马哈麻宿卫,以作内应。曹钦兵马一到,即开门放入。内里曹吉祥带领心腹,秘密分付,曹钦兵马一到,一面诛除异己,一面逼迫让位。外边曹钦领曹□带着敢死壮士,候马昂孙镗起身,以送行为名,立夺其兵。曹铎领一支藩汉攻长安东门,曹?领一支藩汉攻长安西门,以要劫朝内文武。征西兵是七月初二日寅时起马,曹钦亦定于是日子时吴瑾报信,丑时夺兵,寅时进门。比及天明,大事定矣。

  这些时却不长阴天了,到得六月晦日,曹钦将所有心腹密会一处,又议道:“初二寅时,就在明日下半夜了。可恼燕家小子臭口乱谈,可喜季狸不统征西兵将,乘时顺势,自必成功。事定后富贵功名与诸君百世共之。”是日痛饮相贺,午日少斜,忽然一阵大风,自西而东。其声如千军万马,又如鬼哭神号,还带着血臭气。人人俱惊,曹家叔侄兄弟自以为朱家屠灭之象,昂然不惧。

      这一来有分数:大憝元恶,难逃斧钺之诛。纯孝精忠,永受旗常之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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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春畹贻簪深诫子 伯宣试剑勇勤王

  双簪岂必传无穷,一剑宁须立大功。

  总为伊人明孝义,些些微物与神通。

  却说六月三十日,春畹与季小姐在南檐下乘凉,春畹坐一架香檀银藤软底方床,季小姐坐一张紫楠金棕圆围宽椅。几个侍女摇扇,几个侍女卷帘。几个侍女分冰,几个侍女献果。正在爽快之际,忽然西风大作,始而夺热生凉,继则扬尘飘瓦。银蒜觉轻,金钩不挂。帘珠飞舞,簪玉横斜。风过处窗上帘栊吹落,将季小姐头上玉簪打作数节。春畹急叫侍女取了一枝金簪,绾住季小姐头发。风定尘息,整顿衣物,看那枝金簪,正是梦卿的兰花簪儿,春畹叹道:“这两枝簪子,我原要留作从葬之宝。不想今日忙中拿出,又戴在媳妇头上。这却是合当留在人间,不要还归天上了。”于是将那一枝亦取出,一并插在季小姐鬓边。是时耿顺亦因风大到上房来看母亲,春畹因指着兰花簪儿道:“去世二夫人半生坎坷,皆因此物而起。今日给了你夫妻,你夫妻须要见其物想其人,想其人更想其时与其事,须要和好终身,不可因小失大。耿顺道:“母亲义方之教,儿已承聆多年。自今以往,敢有错失以增忧!”春畹道:“你妻子的心性醇谨似大娘,不怕他不会持家。行事圆活似三娘,不怕他不会待人。只怕他似二娘不肯多言,或者似我不敢多言,亦未可定。古人有听妇言而兴,不听妇言而亡者,你须不要拘泥。耿皇页、耿岳页、耿颧气质虽各不同,而心地却还相近。耿岳页好戏游而不荒废,耿岳页好繁华而有节制,耿颧好交结而慎去取,各有所长,你须取其所长,护其所短。终身和好,兄弟之道得矣。

  至于内外长幼不分,则亲疏必混。贤否是非太明,则好歹易判。亲疏混则益我者有人,而损我者亦有人。好歹判则感我者有人,而怨我者亦有人。是又当恕之以情,遣之以理。

  现在你位列上公,身膺厚禄,虽说明哲保身,不遗后累,然食人之食必当忠人之事。国家太平,还可碌碌犹人。一有缓急,亦当立些微劳。一不负朝廷,二不愧宗祖,三不亏生育也。”正说间,爱娘令人将新鲜莲子、菱米、胡桃、荸荠都剥得干干净净,用冰拌匀,大碗盛着送了来,说:“这四件是刚才在树上池中采取的,知六夫人这里有现成女贞酒,今日天气亦热,正好用些甜酒,将这凉物解一解烦暑。”又说道:“与六夫人好几日不见了,明日要来同住些时。”春畹一面令来人回去,请三夫人明日早来,现有公明亲家处送来口北新羊,正待三夫人作过厅的享用。一面教侍女取出女贞酒一瓶,与耿顺、季小姐同饮,当日晚景不提。至次日乃七月初一日也,爱娘辰刻即来,春畹迎入,用毕早饭。巳刻在池边观看莲花,都是些十丈分香,夜舒黄金上品。春畹令侍女采出白莲藕数支,说:“这亦可与女贞酒同吃,聊解一时之热。”爱娘道:“来日苦少,去日苦多。就如此莲,自今以往,叶益大,根益长,子渐老,花渐凋,香亦去矣!”春畹道:“花虽凋,子虽老,幸宿根尚在,灵鋂犹存,再来面目,香色依然,终不似桃李之一谢无余也。”爱娘道:“灵根所钟,香自不绝。但再来时未知能相识否?恐造化不作此刻板文章何!”于是两个人又加一番缱绻,午刻饮女贞酒,看青裳、丹棘、性澜、情圃在轩下投壶。未刻日色已斜,天气稍热,在各处散步。申末酉初,厨娘将那肥羊割烹停妥,逐样送上,共有四五十品,爱娘、春畹饱食以毕。历戌过亥,两人已皆熟寝。交到子刻,已是初二日了。有那坐更妇女摸宣和牌耍子,四个人言定各探取三张,成一牌名者,便为赢家。自子至丑,或输或赢,各自不一。末后一次,一个道:“我是正马军。”一个道:“我是七星剑。”一个道:“我是将军挂印。”一个道:“我是剑行十道。”

      都是赢家。时已寅刻,爱娘、春畹亦皆醒来,忽地耿顺走至窗外,说道:“满街人奔马跑,工部赵大人披甲飞马,大呼:‘曹太监作反,要杀贼者快来!’儿今虽系待罪,实是有名人员。君父有急,不可不赴。”春畹道:“去,去!全孝全忠,正在此时!家内自有我作主,断不辱你。”耿顺当下便穿了那副百炼精金锁子犀背素丝七蟒水攻火战步斗马争百胜软甲,手提着燕夫人的双剑,率精壮义仆数十名走马出府。从那人多之处走去,恰好与赵荣遇在一处。赵荣大喜道:“泗公来得甚好,昨日晚间,吴恭顺已将逆谋密奏天子,现在禁门俱各紧闭,料那曹吉祥已被拿了。内应既无,外寇可平。你我先到东华门接应吴瑾一番可也。”于是赵荣、耿顺领了从义人役,径奔东华门而来。行至半途,有人嚷道:“指挥逯杲被贼杀了!”耿顺听说,纵马向前,离门不远,有无数蕃汉一齐高叫道:“别走了吴瑾!别走了吴瑾!”耿顺手挥双剑,杀入蕃汉队里。蕃汉散而复合,正在相持,又有人嚷道:“恭顺侯吴瑾坠马入沟,已被乱箭射死了。这不是吴瑾,拿他何用!”耿顺大怒,黑影里见一人人高马大,手内拿刀,知是贼人头目。大咤道:“我耿泗国也!”说罢,一剑斫去,那人用招格住,说道:伯宣,我曹氏有功无罪,今日举兵,原为除残去暴,你何苦出头相拒。

  我曹□平素敬你是个好人,你不可不知进退。”耿顺大骂道:“好反叛,罪不容诛。还敢多嘴!”又一剑斫去?曹□知非耿顺对手,挥动左右,一拥齐上。后边赵荣赶来,一冲两段。恰好耿顺与曹□撞个满怀,手起一剑,斫下头来。耿顺手内提了曹□的首级,叫道:“曹□已死,你众人何故甘作逆党?早早散去,省得朝廷究问。若执迷不悟,人人都死!”赵荣亦嚷道:“天子有旨,只杀贼首,余俱赦罪。现在兵部尚书马昂,怀宁伯孙螳督兵就到,你们还不早散!”众蕃汉虽则善战,然已无主,便哄然散去。耿顺、赵荣直至门下,见城门紧闭,方才放心。令从义人役把住南北巷口,凡有弃刀抛甲者,俱是良民,不准杀戮。时已天色微明,见城楼下两个人全身甲胄,大声道:“我乃指挥完者秃亮、皮儿马哈麻也,现已奉旨,将曹吉祥拿了。内患已无,你们文武须速拿曹钦要紧。”耿顺、赵荣听说大喜。只见正南上火气冲天,喊声震地,波喧浪吼,又逢地陷东南。电掣星飞,再遇天崩西北。赵荣守住东华门,耿顺飞马来到御河桥边,正与孙镗相遇。分兵一半,孙镗去救大明门,耿顺来救长安东门。比及到时,曹钦、曹铎、曹铉知事已泄,曹□已死,三个人攻烧长安东西门,杀害文武都御史。寇深已被杀死,大学士李贤身带重伤,耿顺兵到救出。曹铉夺路而走,耿顺一骑赶上,用剑戳于马下,从军拿了。马昂在长安西门,亦将曹铎活捉。曹钦直走大明门,兵无纪律,四处纵横。幸得孙镗令军士沿街大叫:“一切居民不许开门!”所以百姓并无伤损一个。曹钦且战且走,直奔入自家宅内。那些从逆的枭勇,自知下赦,尽力死斗。马昂、孙镗、耿顺将宅子围得铁筒相似,三个人率众抢入,拿的拿,杀的杀。一枝必斩,那管他皓首红妆。寸草不留,都化作青磷白骨。只可惜不曾活拿住曹钦。午后事定,朝廷下诏,将曹吉祥、曹铎、曹铉及冯益等凌迟,曹钦尸身碎磔。重赏军兵,追封死节忠良。

  升赏勤王文武,令征西弁兵将息三日,然后起程。改命马昂将中军,孙镗将左军,耿顺将右军,同往甘凉立功。

  耿顺乃家居省过候旨起用之人,今日若不出头,朝廷亦未必追究。再若贪生怕死,顾子恋妻,亦难出来了。或春畹少有迟回,则观望之间,亦竟不出来了。谁知春畹贤母,不肯陷子于不义。耿顺孝子,不肯陷身于不忠,提剑前往,奋不顾身。乃一遇赵荣,不遭吴瑾之死。再遇孙镗,且救李贤之生。皆天之默佑也。斩曹□,擒曹铉。虽非正凶,功亦可观。右军之命,朝恩亦綦重矣。后来威镇西凉,名扬东海,皆今日一忠之报也。当日耿顺回家,拜安二母,收拾衣装,于第三日祭纛发马。

      正是:能文善武,既无愧于严君。克孝全忠,应有光于贤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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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丹棘青裳思旧主 性澜情圃上新坟

  莺老花残秋色凋,无边风景暗中消。

  侍儿留取余音在,一度悲歌一寂寥。

  却说耿顺于七月初二日寅刻出门后,春畹将家下妇女聚在一处,若曹贼事成,便合门烧死。又令家人了望,初时见街上人来马往,如电掣星飞。次后来旗竖旌悬,如蜂屯蚁聚。再后来由分而合,自北而南。末又见正南上烟似云奔,声如潮涌。多时又见一起一起的报马,沿街大声传说“曹□被杀了!”“曹铉活捉了!”“曹铎生擒了!”“曹钦全家都死了!”又见各巷口俱有官兵把守,传说贼首既诛,余皆免死。又传说东华门大沟内捞出一个中箭死尸,却是公侯装束。看一次禀一次,听一次亦禀一次。

  爱娘、春碗又喜又忧,春畹急令家丁出外探问,爱娘却因惊得病,睡在床上。迨得耿顺回家,方才下床勉强饮食。谁知自此便时常闷闷,不似从前的爽快了。耿顺出去后,爱娘长与春畹同居,所以丹棘、青裳、性澜、情圃得以聚在一处。此时除采菽已死,还有宿秀,终身处女,不愿嫁人,春畹分外怜借。是冬耿顺同马昂、孙镗平定甘凉,直至天顺七年正月,方才宁静。朝廷特留耿顺镇守,五年更换。耿顺时方三十三岁,正在壮年。封疆重寄,指挥谋客三千。边塞鸿图,进退雄兵百万。军不甲,马不鞍,何凭长城万里。女得织,男得耕,真乃福星一路。春畹在家日复一日,人无系日长绳。年续一年,世乏延年妙药。转眼间已是成化三年。耿顺自天顺七年正月起,过天顺八年、成化元年、二年,至三年十二月,方满五年。未到十二月回京之时,宣妇人爱娘已于成化三年三月初三日大睡不醒,终于正寝,享年六十岁。春畹令耿皇页承重,耿岳页护丧,耿颧司书司货,以杉木为棺,外用灰漆,内用沥青,设魂巾,立铭旌。二日小敛,三日大敛,四日成服,三月下葬。不动鼓吹,不作佛事。比及耿顺到家,已是期年小祥了。耿顺在外,于闻讣之日,就位成服,哭奠如礼。是时丹棘、青裳亦归入泗国府内,因思爱娘,却又想起梦卿,且又感激春畹,乃作了《燕田颂》一篇,以见感慕之意。其颂曰:

  天生明哲,有开必先。泗国二母,曰燕曰田。成终启始,希圣希贤。莫为之后,莫为之前。胎教尔尔,保傅然然。休扬帝里,德布穷边。生者获美,死者蒙妍。有光有赫,带砺千年。

  两人作颂之后,美衣美食,安然无事。到得爱娘再周大祥之月,乃成化五年四月也。丹棘以无疾而终。春畹与爱娘上过坟,将耿皇页、耿岳页、耿颧叫在面前,取出云屏亲写分单,照单命三人分收家产。又将埋林、宣两人及他三个婚娶余剩的资财,亦三股均分,择日挪移,三个人垂泪听从。成化六、七、八三年,耿顺以提督十二团营兼掌都察院。九、十、十一、十二四年,以兵部尚书兼锦衣卫。耿顺年已四十六岁,春畹年已六十六岁。耿顺因位高禄厚,恐乐极悲生,乃告病终养在家,事奉春畹。已过三年,于成华十六年正月内,春畹无疾而终。临终时对耿顺道:“我本侍妾,得至斯极。且又年登七十,死亦何悲?所喜者,你已年近五旬,名位年齿,俱过先人,不负主母生育一场。顺娘嫁得君子,儿女成立,不愧耿家所出。我死于地下,亦可以见二娘矣!”言毕,含笑闭目而逝。耿顺、季小姐涕泣血流,哀毁骨立。耿顺闻丧于朝,以继母服齐衰三年。一时内亲外眷,无不从厚吊祭。只有性澜、情圃哭泣过度,于田夫人未葬之前,相继吐血而死。死之日,各留《哀歌》一篇,性澜的《哀歌》道:

  风作冷兮雪生寒,哲人没兮谁承欢。目液竭兮摧心肝,地不阔兮天不宽。年登百兮亦何难,甫七十兮乃盖棺。德莫名兮恩莫殚,相从去兮心可安。兰久枯兮畹已残,何汨汨兮性之澜!

  情圃的《哀歌》道:

  一自入侯门,不作眉容妩。谁知乔木恩,恨不亲为乳。此生孺慕心,从兹竟何补。日月自昭垂,山川自今古。惟有耿耿怀,劫烧不可数。哭断目中津,泪湿泉下土。哀哉九畹兰,谁复种情圃!

  到得田夫人三月下葬成坟之期,耿顺将两篇《哀歌》放在纸堆上,一同烧化。只见那两片黑灰,在地下旋了几旋,滴溜溜一直飞入九天云外。时乃四月首夏,风力甚微,却似有人吹送的一般。耿家的男女大小,一齐说道:“夫人有灵,性、情二老姨亦来上坟了!”说毕人家又哭一番。自此耿顺守制在家,将御赐燕夫人的匾额移在泗国府祠堂内供奉。又将燕夫人所留双剑、二琴、诗扇、花簪,煮药的指骨,作甲的头发,自画的小像,及众人作的诗歌,都作成本匣锦套,手卷册页,收藏在宅中一座小楼上。又编辑林,燕、宣、任、平五人的诗文,各自写成一部。林夫人的名为《梧桐阁集》,燕夫人的名为《九畹轩集》,宣夫人的名为《看山楼集》,亦都收在楼上,楼下便作藏书之所。一夜冬夜初长,耿顺偶想十三子二十四家及一百二十种内都有火战之语,随令人掌了灯火自去检看,不想那拿灯女子不小心,误将烛坠落,落在书套上面,渐渐引大。比及二更以后,耿顺就寝,已烧成大块,延及书架,直至天花板。到四更时候,北风忽作,火借风威,一烘而起。从窗眼檐孔中一条一条,如金蛇乱舞,似赤燕争飞。耿顺惊起看时,已成了一座火焰山模样。早有健壮家丁数十名运物抢水,摘窗棂打门扇,那火被水一激,又被风一拽,轰轰声响,烟气冲天。家丁努力向前,楼下物事还可十救一二,惟楼上珍藏,实在万不得一。耿顺急得措手顿足,叹息不止。有那胆大家丁,驾起长梯,直进楼檐。不防火焰一燎,早焦了须眉。

  烟气一冲,早熏了喉咙。眼不能开,气不能出。又加一段段坏椽,一片片残瓦,飞打将来,只得倒退,耿顺越急得汗流满面,望火生悲。五更以后,救火官兵到来。人多势众,又是会家,将火灭了,已是东方大亮。耿顺发放过众兵役,仍率家丁打扫余火。可怜一座画栋雕梁,变作了空阶破壁。楼下抢出来的书籍,亦有全套成灰的,亦有外破内整的,亦有烧去半边的,亦有仍然出烟的,还有一半水湿的。至于楼上的木匣、锦套、手卷、册页,俱全无踪影。耿顺惟有自恨自怨,望空落泪而已。因想五位夫人的诗集及众人的歌诗并诗扇小影,原是纸物,自不消说。那琴亦是朽木,亦不奈烧。就是指骨头发,一经烈火,自然无余,惟宝剑是铁之母,金簪是金之精,岂无形迹可寻,又教家丁细细检看。众家丁直将楼基翻转过来,亦不见有滴珠余沥,耿顺亦只好罢手。有人说,林、燕、宣、任、平五个人,灵心巧性,出口成章,未必不泄鬼神之机,此一烧乃造化忌才之意。有人说,五个人有如此容貌,必有十分情思。零膏冷翠,难免轻薄的指摘。此一烧,又是造化爱才之心。又有人说,丹棘、青裳一《颂》,性澜、情圃二《歌》,想来不及五个人的诗集,反得流传世上,可见好物不坚牢了。

      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孝思不匮之情,不免联情于众弟。孺慕无穷之恨,仍看写恨于嫠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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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缇萦再见演梨园 金谷重悲弹瞽女

  孝义声容优孟传,繁华景况寄丝弦。

  人间好事谁经久,风在平原月在川。

  却说宿秀既死,耿家旧事,无人传说。却有能说者,亦是耳闻者,并非目见。只有两个人目亦曾见,耳亦曾闻,身虽陷入青楼,心实恋于朱户。你道这两个兀自是谁?一个乃李婆,一个乃红雨也。李婆嫁的梨园教师,乃当时名手,演出许多新戏。后因深知梦卿事体,遂演成《赛缇萦》戏文一本。又因耿朗现在,尚未盛行。后来李婆教师俱死,耿朗亦不在了,遂作兴起来,由南而北,至成化二十三年京城内演唱的始多。红雨自流落烟花,遂名传六院。数年后又收了几个养女,赚得钱财,颇足养老。不幸五十岁上双目失明,乃脱了乐籍,散了众妓。因北京重修,复加富庶,于是回到北京,以说弹词度日。自家纂了《小金谷》一篇,那些名门大家的夫人小姐,无不爱听。弘治初年,连岁丰收,士民乐业,北直隶广平府西南有一县,名为邯郸县。这县风俗最重报赛,于弘治三年九月秋成之后,居民攒钱唱戏谢秋,便赁得李婆家所教的一般梨园。是日看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下万人,看演《赛缇萦》新戏开场。先是一个角巾软带蓝袍白须老者,科白道:“在下姓字不传,自号优伶于宝。言辞堪取,人称谐谑董孤,演成孝义《赛缇索》,粉饰升平真喜瑞。文成八阕,亏小子指点悉心。律协五首,请老官观听留意。”白毕下场,众梨园次第演来。第一出名《荫勋》,乃演耿朗拜官、燕玉作贺之事也。耿朗系正生,燕玉系正净,其余角色全用。系正生单唱,前半因众亲贺喜道达功名之远大,后半因燕玉之议婚,道达夫妇之久长。第二出名《诏狱》,乃演燕玉待罪,茅球承审之事也。燕玉系正净,茅球系副净,其余丑杂角色。系正净单唱,前半因人攀扯,抒泻英雄志气。后半因女遭殃,发脱儿女情怀。第三出名《入奏》,乃演梦卿上疏,耿怀代奏之事也。梦卿系正旦,耿怀系外角,其余旦杂角色。系外角单唱。前半未奏之先,一片怜爱神情。后半既奏之后,全是可惜光景。第四出名《出官》,乃演全义奏除梦卿被赦之事也。全义系副外,梦卿系正旦,其余生旦杂末角色。

  系列外单唱,前半捧册奏言,大有正直之风。后半传恩下告,全无傲慢之角。第四出名《却聘》,乃演梦卿不嫁郑氏辞媒之事也。梦卿系正旦,夫人系老旦,其余小旦贴旦角色。系老旦单唱,前半礼物纷纷,污不了自己清白。后半媒人累累,乱不了女儿节义。第六出名《践盟》,乃演耿朗再娶梦卿为妾之事也。耿朗系正生,梦卿系正旦,其余角色全用。系正旦单唱,前半亲迎潇洒,真是西园之公子。后半合?幽闲,不愧南国之佳人。第七出名《征饯》,乃演耿朗从军五妻送行之事也。耿朗系正生,梦卿系正旦,林、宣系贴旦,任、平系小旦,其余皆老旦、小生、杂末角色。系众旦合唱,而科白俱各自不同。第八出名《归神》,乃演梦卿告终,春畹哭主之事也。告终系正旦唱,哭主系贴旦唱,其余接引使者用净副,地下仙曹用外,蒿里丈人用末,童男女用小生小旦,鬼卒用丑杂。

  一部八阕,合杂欢悲,曲尽其妙。局外的那些男女老少,悲的悲喜的喜,散场回家,眼中还似有珠翠之客,耳中还似有鼓板之声。夜间睡不着,还呢呢喃喃的讲论。

  这《赛缇萦》原是南曲,不数年间,南北相杂,将一部妙文演得大坏。不但别人的角色不准,连耿朗梦卿都变作小生小旦。有司官恶其轻薄,禁止北曲不准演唱,而南曲因之失传矣。当时红雨因邯郸人爱看《赛缇萦》必然亦爱听《小金谷》,遂亦在这县北城外买了几间房子住下,后来便死在邯郸县。因为主顾家多,到得厚葬美地。此是后话不提。

  这日又逢谢秋之期,本地乡人,约红雨弹词。有那看过《赛缇萦》的,无不来听《小金谷》。红雨轻拨三弦,款款唱道:

  蕉鹿浮生欢几何?光阴苒荏隙中过。

  玉楼那个看花久,金谷谁家醉月多!

  才子钟情情泮涣,佳人赋命命蹉跎。

  红裙正气凌勋旧,翠袖英风振甲科。

  圣上知名颁奖劝,群伦向义动吟哦。

  只缘粉壁联盟句,陡起香闺同室戈。

  萱树北堂方畅遂,蓬滋西院早阿那。

  胭脂虎哮鸳鸯阵,浪荡蜂迷翡翠窝。

  淑女诚堪操井臼,良朋虚教宴松萝。

  泗公片语招嗔恚,杨姥一言惹怒诃。

  悄致遗簪犹作孽、疑从题扇又成魔。

  移鬟本为姑嫜喜,赠婢翻乖琴瑟和。

  假势希权排尽力,争妍固宠计尤颇。

  鸾藏蠖伏甘逃避,鸱舞?张任寝讹。

  日日忧思萦五内,宵宵怨慕敛双蛾。

  闲邪未获良人解,照胆先因征妇磨。

  不惜冰肤投妙剂,敢辞鬟发剪轻罗。

  凄其泪咽门前骑,柔软肠回海上□。

  养子英邀衣灿烂,望夫空写像婆姿。

  半缄薄痈恩真断,万里芳魂恨已□。

  义仆同悲彰敬爱,狂童独忤肆摧搓。

  承宗借使非春畹,封国宁须属顺哥。

  善述徽音词凛凛,虔遵懿范貌佗佗。

  婚男嫁女惩豪仕,奉悦脱簪诫艳婆。

  敏慧应曾学问字,丰姿争教赖鸣珂。

  小妻遂尔调钟鼓,庶母偏能咏寥莪,

  远佞持身思豹隐,勤王袒臂奋鹰摩。

  二难既奏燕田颂,两美复赓梦畹歌。

  丹棘青裳蝇附骥,性澜情圃浪随波。

  人传往事淡如画,我忆当年泪似梭。

  阁锁梧桐霜湛湛,阶埋芍药雪皤皤。

  针穿七夕成虚巧,符戴端阳治假疴。

  竹径孰闻啼碧鸟,兰丛适见长青莎。

  银铃罢紧樱桃树,绣履休藏玫瑰窠。

  萱草坪边花没砌,葡萄园里叶垂坡。

  飞残蝴蝶余蚊蚋,散去蜻蜒剩蝌蝌。

  鹦鹉帘栊缺玳瑁,秋千庭院葬琼誾。

  佳醪饮竭抛仙鳵、宝炬烧阑灭绛荷。

  揽秀夏寒云??,看山秋冷雨滂沱。

  妆名妄擅梅容粉,眉品徒夸黛色螺。

  五院荒凉更局面,一身流落历江河。

  朝朝暮暮劳怀想,岁岁年年遇坎坷。

  帝阙重添新壮丽,太行未改旧巍峨。

  贫穷分定凭颠沛,富贵时忙类顷俄。

  曲槛层窗羞荜户,湘裙巫鬓让渔蓑。

  白杨万古陪翁仲,黄土终天瘗俊娥。

  故老凭临伤悄悄,孩童伫立笑呵呵。

  自浇七鬯浆和酒,可晓泉台醒与酡?

  不是遨游回北地,分明寤寐警南柯。

  莺俦燕侣奚归也,留我盲儿志黍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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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雨唱毕,众人无不赞叹。内中有一老人,亦长出了一口气道:“哀哉哀哉!数十载风流,今日归于何所?当年侣伴,今日更有何人?茫茫大块,落落双丸,恰不出我吕仙化!”众人视之,乃吕公祠炼师童养正也。一齐道:“童炼师世外闲人,妙绝清修,何不为红老姑点破前缘?”红雨手按三弦,侧耳问道:“尊驾何人?为何亦说侣伴二字!”那道士道:“新来面目,你我两不相同。旧日行藏,彼此何须相掩?莺老花残,凄凉属你红雨。云间鹤逸,悠游剩我童蒙。与作同归,无须空泪落也。”红雨道:“怎地?你就是童蒙!当日曾不见面交谈,怪得听不出声音。我今年近八十,早晚入土,你的年纪料亦不小了。”童蒙道:“我自正统元年出府,到达弘治四年,已过五十六个春秋,今年八十六了。幸得修养之法,眼不花,耳不聋,鼻不涕,牙不摇,手不颤,腿不软,头不眩,腰不驼,这却是俺出家的好处。以你这样年纪,又有些产业,何不投托善地,亦作一出家人,以完此局。红雨立起身来道:“我本孤身,出家不难。今蒙指点顿觉心开,再不作此靡靡之音,以动人感慨矣!”于是将三弦放下,投托善地而去。当下众人有能弹词者,便将三弦拾起。然那一篇《小金谷》词儿,却不记得,所以后人无有再唱的了。

      这一来有分教:邯郸县里,埋两名局外闲魂。吕祖祠边,警一个梦中上客。

第六十三回 养正焚修隆一祠 伯宣梦警邯郸道

  道岸登来路不遥,趾离况复又相招。

  黄粱梦境黄粱梦,一片白云向碧霄。

  却说童蒙被逐出府,倚仗素日蓄积,以酒消愁,不想与天禄缘浅,酒病随生。于是断了酒去游彳亢亍院,不二年间,财帛既尽,色病又来。无颜在京,糊口外省。幸得相识引进,当了一名长随。赚了许多赀财,打算娶妻度日。谁知与人合气厮打,误伤人命,财物消花,遇赦方免。以后饥寒艰险,苦不可言。所喜者,存心忠厚,不肯为恶。五十岁时,遇一异人,说他有些仙骨,传给密诀。童蒙领受,便当了道士。养息十年,游访十年,又遇异人,说他收缘在风雷隆一仙宫,遇顺而化,所以七十岁上,来到邯郸县北吕公祠内焚修。这吕公祠,乃唐开元七年道士吕翁以青瓷枕授卢生作梦之处,因当时作了一场大梦,黄粱饭尚未煮熟,故称之曰黄粱梦。

      到大明永乐年间,赐名凤雷隆一仙宫,往来行人祈梦的不少。童蒙在隆一祠专以利济为心,内修无二。惟那“遇顺而化”四个字,参解不来。至弘治七年,一日午后,本县令人来说 :“明日东海总制泗国公耿大人进京,路过要在隆一祠祈梦,庙祝须打扫恭候。”养正听了,恍然大悟。一面令行童各处洒扫,一面自家沐浴,留下颂子四句,端坐而化。行童禀明知县,知县亲来看过踪迹,次日远出郊迎。原来弘治三年季狸病故,朝廷命耿顺暂总军务。于是耿顺奉命镇守海口,经过那两仪山、大渊关、绛官关、地户关各处要隘,又看查海口及小岛三彭岛险要,并探望朱陵、黄罗、冥光三国来路,方知当年战阵之功,运筹之力,勋旧甲科各得其人。又想起燕夫人作甲警梦之事,恨不能亦作一梦,以见亲娘的面目。所以到弘治七年入朝路过邯郸,要在吕公祠内祈梦。当日知县迎至界上,禀明养正事迹,并献上颂子,其言曰:

  山高自有本,流长自有源。

  反本与穷源,须从乃母言。

  耿顺亦不能解。来到祠内,拜过仙象,坐在静室,自思颂子言词,大有来历:“我之祈梦,本为先母而来,看‘须从乃母言’一句,莫不真能梦见?此不但吕公有灵,连童道士亦都可异。”是夜斋戒,独坐在烛下听那兵卒传夜,及风声水韵,一派光景,与海外无异。漏至三下,酣然睡熟。梦至一处,深水长桥,高槐大路。转过桥见一府门,石猊欲怒,霜戟生寒,坐着两个人:左边的紫肥满髯,右边的白胖微须。下阶迎接道:“老奴众允需有也。”送至二重门,瑶阶钅口砌,朱户金钉,门上匾额大书“蓝田旧府”四字,亦坐着两个人:左边的额阔须长,右边的腮圆眼细。认得是甘棠、冯市义。又迎送至三重门,一代墙高,双关户掩。环响处青裳、丹棘出迎,说:“夫人久等。”耿顺随入,里边白玉为栏,珊瑚作柱。两廊森列,一殿巍峨。上了七层阶级,方至檐下。又有性澜情圃引进帘中。耿顺亦不及问他们来历,见殿内珠光辉耀,翠影缤纷,两旁无数侍女,中间坐着一位夫人,不过二十余岁,仙容宛尔,神色融然。

      耿顺一时不知所措,只听得夫人道:“顺哥年未七十,便苍老如此!”耿顺茫无以应。夫人背后转过一人,说:“子不识母,真千古恨事。今幸一见,还不下拜!”耿顺看时,却是田夫人。因说道:“母亲原来在此,儿不得见者十五年矣!”田夫人道:“十五年不见者,汝之假母。六十四年未见者,乃汝之真母也。此正坐者即是母。”耿顺仔细端详,果然与小楼上被烧的小像及诸人平日所说不差分毫,不觉屈拜倒,满面泪流。夫人亦叹道:“汝从前事体,我已尽知。此后遭逢,不须预讲,好寻退步可也。”于是赐坐,耿顺便坐在田夫人之下。因告小楼被焚,先人宝物俱遭回禄,实为大罪。夫人道:“人且不能长享其春秋,物又何能恒留于宇宙?理数如斯,于汝何罪!”耿顺又问:“如何不见大娘、三娘、四娘、五娘?”夫人道:“你不见这是蓝田旧府?他四人各有住处。田夫人原系此府之佐,故亦在此。因你思念过切,我故令童养正引你。你要反本穷源,须寻自家本来面目。功不可居,名不可久。汝从我言,虽沧海重新,桑田再变,亦可无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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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毕,命宿秀、采菽赐与酒果。耿顺见两人俱是少年女子,因问两人如何此等模样?夫人道:“此正本来面目也。”又命丹棘、青裳、性澜、情圃捧大镜与耿顺照看,耿顺见四个人都变了少年女子,而田夫人亦变作二十上下之人,又看镜内自己,眉清目秀,面白唇丹,飘然一妙龄男子,乃私心自喜,“有此年貌,何功不可就,何名不可成哉!”思未竟,夫人含怒道:“小子无知,又生妄念耶!如此劳于心焦于思,安有丰于面盎于背之理?”

      遽命左右送出,耿顺欲留不得。仍是性澜、情圃、丹棘、青裳、甘棠、冯市义、众允、需有孚,一层层送出。出得府门,却迷了前边路径。见一道士、皓素须眉,昂臧身体,手执麈尾自称:“养正伴送主公。”走到前来的深水去处,却不见了长桥。道士将麈尾一掷,化成一条鳌背,耿顺纵步上桥,回头不见了道士。那桥两头一卷,把自己托在九天云上。下视万顷波涛,淼无涯际,虚飘飘立脚不住,从上坠将下来。耳内只听得风水之声,三魂七魄早从耳窍内飞出。自分必死,谁知落在平地。心头乱跳,冷汗满身,睁眼看时,见一灯照耀,半榻清虚,兀自卧在吕公祠内。听了听夜风转大,远水尤喧,梆柝分明,还是三更天气。暗自惊讶:“当日卢生一梦,黄粱未熟,今日我这一梦,尚是三更。吕公真有灵,养正真异人也!”半夜无眠,次日先写了一道致仕本章,令人递送进京,嘱托知县,将童道士埋在吕公祠之后,第三日方离了邯郸。比及耿顺缓缓进得京城,朝廷已因他年老多病,且又宣力有年,曾经立功阃外,准其休致。所遗泗国公爵,令耿佶袭替。

  耿顺休致后,不理人事。平时故吏将佐,一概谢绝。隐居西山,虽耿估亦不知其定在。有时骑一小驴,随二奚童宿雾眠云,亦不知其定向。西山内招提别业,大半俱是中官休沐之场,亦不知有泗国公在内。过了弘治正德两朝,至嘉靖八年,九十九岁而卒。

      后人看到此间,皆以为梦卿节孝之报,又皆以为梦卿之心至此可平矣。不知人生贵贱修短,本自然之数。古今来强似过梦卿,比梦卿贱而且短者,不知多少。古今来不及耿顺,比耿顺修而且贵者又不知多少。气运造化谁为之主?处治斯人至于如此者,恐天地亦不自知也。然则人本无也,忽然而有。既有矣,忽然而无论其世,不过忽然一大账簿。诵其诗,读其书,令人为之泣,令人为之歌者,亦皆忽然之事也。呜呼!两间内乘坚策肥者若而人。鸠形枵腹者若而人,粉白黛绿者若而人,锥髻赤足者若而人,诵诗读书者若而入,贩南货北者若而人,总皆梨园中人,弹词中人,梦幻中人也。岂独林哉,兰哉,香哉!
      
      世间不乏林兰香之人,亦不乏林兰香之事。特以为有,则世之耳所耳,目所目者,未免为耳目所使。若以为无,则世之耳不耳,目不目者,又未免失耳目之官。总之经洪熙、宣德、正统、景泰、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八朝,一百余年,特为儿女子设一奇谈,则设此奇谈者,将以己为梨园外弹词外梦幻外之人欤?人或信之,吾不以为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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