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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典]花飞香[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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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耿朗又在香儿房里,公明达、季狸又合词来请。香儿作主,便令人辞却。谁知耿朗在家酒色过度,精神散耗,感冒风寒,一卧不起。云屏随请医生调理,日甚一日,医药无效,气息奄奄。康夫人求神问卜,告地呼夭。云屏、爱娘,神消气丧,渴废食忘。香儿、彩云恨人怨鬼,泪眼愁眉。梦卿昼看夜守,煎汤煮药,一连数日。因到自己房内更衣梳头,忽想道:“古来割股救病,十好八九,虽不可尽信,然至诚感神,理或不虚。且我一介妇人,生不为多,死不为少。若耿朗一死,则舅姑之血食绝矣。况老母幼妻,何所倚望?”想到此间,泪流不止。于是屏开侍女,走到北套间内,反闭了门。先备下许多棉布,然后取出一柄风快的佩刀,右手拿了,卷起左边翠袖,看着皮肉,又恐一时割不下。看到小指纤细,一断,不致有误。遂端向正北,大拜数拜,秘密祝道:“敢告上下神癨,今日燕梦卿割指以疗夫疾。如耿朗有救,祈垂鉴照,一剂速痊。若其无命,愿销寿算,以代夫死!祝毕,佩刀一挥,指落血出,昏伏于地。少时醒转,忙将小指拾起,约有一寸来长,却是三节割下两节。忙将地下血迹用棉布收净,又将病指裹好,换了一套旧衣。人不知鬼不觉,悄悄来到正楼下去看煎药,即将一段小指安放在内。煎好捧到耿朗床前,云屏、爱娘一边一个扶着坐定。梦卿送至嘴边,作数次服了下去,云屏、爱娘重又打发睡下。此后耿朗二目不睁,足睡了半天一夜。

      次早醒来,血气流通,精神顿长。康夫人急令请淳于裔来看,淳于裔来,进得门一眼看见,便大惊道:“奇哉!我昨日已说骨脱神幽,必死无疑。今日因何更换过来?”诊脉已毕,便对康夫人道:“老夫人大喜!兵部公病已全去。所欠者,气血两亏耳。

  然亦不须用药,静养两三月,包管如初矣。但不知用何仙方,救得如此迅急?”康夫人道:“并无别方,还是太医之药力也。”淳于裔连连摇头道:“大奇!大奇!我那一点药,不过安众人之心,其实无用,断不至起死回生,此必有故,老夫人久而自知,我淳于裔亦可闻一异事。”说毕辞出,犹赞贺不已。斯时耿忻、耿憬、耿怀皆亲自来看,众亲友来往不绝。果然数日后饮食渐加,一旬后语言依旧。

      时已腊月二十五日,与除夕不远。康夫人喜不可言,林云屏笑逐颜开,内外大小,无不欢跃,益发要庆贺新年,香儿又将西一所收拾起来。惟有梦卿平素已抱微恙,又因服事病人,日夜忧思,饮食越减。割指之后,虽喜耿朗病好,而自已手痛甚重。起先还可支持,至二十人日,便不能起身。恐误了祠堂拜祭,不得已告知康夫人、林云屏。云屏令人请淳于裔调治,梦卿极力辞止,誓不服药。除夕聚会,夫妻六个只少梦卿。

      三更后觉病势稍减,秉烛倚枕而卧。春畹私问道:“畹儿收拾得血汗棉布一包,衣裙一套,今见娘左手小指包裹,则姑爷之病,是因割指无疑了。奈何娘终瞒我?”梦卿道:“我与你姊妹一般,如何瞒你?因无可商议,故亦不必告知。你今虽亦知觉,然断不可唱扬,以生人的疑心,又招人的忌恨。”春畹听了,流泪道:“天乎!天乎!存心若此,而薄情郎茫然不知。鬼神安在哉!”梦卿急忙劝阻,春畹犹流泪不止。梦卿道:“自九月至今,三个月月事不来,腹内时时觉得蠕动。问之老妪,俱说是孕。老夫人大娘亦皆深知。倘天不我弃,或得一男子。但迩来气血虚弱,饮食不加,恐继后有人,而此身莫保。则后来之保护孩提,绵我血脉,皆惟春娘是赖,岂仅如区区割指一事哉!老夫人知春娘最深,大娘、三娘待我最厚,我去后必继我而居于此,切记者,事大娘、三娘,当如事我。而四娘、五娘,亦不可与之较量。官人三十后血气既定,必不至有如今日反目之事。春娘须委婉顺事,不可以才争宠,不可以色取怜。公明子通、季子章切不可令其折辱。此吾所望于春娘以补吾之所不足者也!”春畹垂泪受教,主奴两人,情谈半夜。红烛烧三,春更报五。朝天车马,传来爆竹声中。献瑞星云,动向桃符光里。群仆称贺,耿朗人朝。时宣德六年正月元日也。

      这一来有分教,天上麒麟,降作人间骐骥。闺中翡翠,变成海内鸾凤。

第三十三回  奋功名胄子从戎 争节志文人讲武

  冰心俏胆志封侯,不作春闺少妇愁。

  袍甲一函今记取,羞将脂粉世间留。

  却说自选用勋旧之后,一时怙宠席骄者种种不法。及至冯世才等得罪,那些公子方循分守常,各务正业。自整饬甲科之后,一时诽言横议者在在若狂。及至张大张等得罪,那些文士方知非悔过,不敢出言。雨顺风调,时和岁稔。乃有南阳别党逃入东海两仪山,招纳叛亡,屯收粮草,内立三关,外连海岛。有兄弟三人自立为王,长名彭倨,次名彭质,三名彭矫,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彭倨之妻名青姑,能吐一股青气,令人耳聋眼瞎,束手受死。彭质之妻名白姑,能放一道白虹,令人或饱或饥,闷馁而死。彭矫之妻名血姑,能喷一条血光,令人血尽精枯,脱阳以死。以此横行海上,沿海诸国,皆被患害。迩来渐渐侵入内地各镇,征剿屡受杀伤。朝庭震怒,拣派文武,命将兴师。封邯郸侯孟征为荡寇正将军,越国公胡继虞为左将军,郢国公冯志宁为右将军,成国公朱伸为前锋,宣宁侯曹大年、建平伯高品为后合。文有学士贺嘉、给事杨休、郎中富有、主事阴杰、耿朗,武有都尉胡兴、参将常顺、指挥吴蒙、守备克让、季狸等,随营听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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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征领旨,即聚众议起兵之策。其时勋旧子弟抽弓佩剑,在帐下效力者有郭汾阳、康宁、邓希禹、常胜等,诸人甲科子弟,投笔弃儒。在府前献策者有山镇、桓如虎、海晏、杨大烈等诸人,孟征俱用为战将谋士。一日置酒大会,将弁皆坐。孟征道:“彭氏跨山连海,剿除不易。朝臣有议戍者,不知可否?”言未尽,坐上一人道:“不可!不可!逆贼盘据形胜,沃野千里,蜂虿边鄙,显亢教化。堂堂天朝,万国宾服,岂容此余灰作孽!”孟征视之,乃偏将常胜也。又一人道:“两仪山上抗江淮,下通倭岛,火药军器之需,布帛服用之物,无一不备。若恣其生聚,恐养痈为患,后难图矣。”视之,乃谋士杨大烈也。邓希禹亦道:“西北塞外,风土薄劣,故可不取。今东南膏腴田园,且所产鱼盐,最为财赋之薮,弃以资贼,岂不可惜?”海晏道:“不但此也。若立戍兵,未为定制。以外省有限之饷,年年协济兵食,何所底止?且万一有惧罪弁兵,亡命穷民,以为逃逋之窟,遗害无穷,更非长久之计。”孟征道:“诸公所言,正合吾意。但海面辽阔,用兵必多。当如何调遣?”康宁道:“登莱水师三万有余,选其精者,可得二万。江淮各镇兵丁,内有明于舵梢者,可得三万。水师五万,亦足用矣。”桓如虎道:“水师五万外,再合沿海陆兵三万,俱令早集天津卫所,明公亲督各队,教之数月,将得兵心,兵知将意,逆寇不足平也。”孟征大悦,随即传檄各镇弁兵,俱于二月终齐集天津训练四个月,七月进剿。孟征以季狸智勇兼优,表如游击都督。以耿朗深识兵机,表为行军司马。是以耿朗日日不得在家,午后方回。云屏即与四房商议,制作行装,梦卿扶病而起。

  是夜,耿朗仍至香儿房中,彩云亦至。连日三人歌舞快乐,今日离别,不知此去几年,难免心头惆怅。香儿力劝美酒,亦比平日殷勤,至一更,三人俱都醉酒。耿朗左拥右抱,道:“不日便远征而去,常想往日缠绵,如何割舍得下?”香儿道:“既已注定,便无需留恋,放心去便是了。”言到深处,难免云雨一番。耿朗先将香儿剥得赤精条条,手探酥胸玉乳,春心施狂。香儿牝中奇痒无比,紧勾官人颈儿,腰臀狂摆,耿朗兴起,急投直矗矗尘柄于牝中。香儿极力承纳。霎时云狂雨骤。那香儿紧紧迎凑,耿朗趁了酒力,往来驰骤,淫水被入得唧唧有声。两美火盛情涌,液粘滑松。尘柄拱钻花房,不计度数。香儿呀呀欢叫,将臀儿高高掀起,花心探首,阴精大丢矣。耿朗又捣了百十度,仍不得泄。一旁彩云早看得眼热心跳,连忙褪了罗裙,掰开玉股,将情穴凑给耿朗。耿朗俯首细窥,却见情穴水浓,淋淋吸动,煞是可爱。遂将尘柄刺入,彩云忙呼痛杀。连抽了二百余。早已津流连榻。二人一冲一撞,美快无比。忽的彩云一阵哼妙,抖抖身子,阴精倾泄,耿朗按捺不住,亦阳精滚滚而出。三人相拥相抱,合装并枕而卧,天明时分,难免又是一阵连床大战,其乐趣无限。

  且说梦卿有孕,然以情疏日久,不好骤加亲和。梦卿却以耿朗出征远方,自身又抱重恙,料得奏凯回家,不能再与会面。宿情旧爱,已不可期。拜母封妻,亦非所望。

  怀了一片苦心,含了两行泪眼,尽力帮助云屏料理一切物事。又告知云屏,亲身作了一副贴身软甲,表里用素色锦绮,内衬油透?帛,中续油透丝绵,还恐难遮枪箭,乃将顶心头发,尽皆剪落。原来梦卿头发甚长,每立在妆台前面,直垂到地,还零三五寸。今剪去顶心,再将四围的又剪去半截,剩下者尚有四尺来长。恐人看破,因用假髻代替,将真头发并平素梳下的乱发,都一缕一缕横三竖四铺在油透丝绵之上,然后好好密缝。一连几夜,方才作完。

  光阴如箭,早已二月初旬,孟征又聚众议事。偏将郭汾阳道:“今各镇兵丁,已大半聚集天津。若先命偏将数员,前去教演步伐娴熟,后来者便为师法。陆续到来,陆续教训,比及全军到齐,已皆粗有可观。再练数月,其锋可试矣。”孟征依言,即下令行军司马耿朗、游击季狸等于本月初十日先赴天津。令下,各人回家收拾起程。谋士山镇道:“闻得青姑乃冥光国之女,国主手下有头目四名:一个百流放,一个冲龙玉,一个梁峙,一个监生。俱颇敌惯战,名振诸国。白姑乃朱陵国之女,国主手下亦有头目四名:一个娄君明,一个文元明,一个吴元仙,一个元于真。俱足智多谋,名传四外。血姑乃黄罗国之女,国主手下有头目一名,叫作黄庭,勇冠三军,智压万国。三彭恃此三国以为援,故敢抗拒天朝。今若遣能言之士出使三国,三国既下,三彭皆束手就死矣。”盂征道:“彼既为婚姻,安肯降我?”山镇道:“又闻得三国国主本因三彭人材出众,故将三女匹配。今三婿三女同恶相济,国主甚是懊悔,众头目又各怀疑忌,乘此机会,故一说可成。”孟征道:“此计大妙,但三国之使,一时难得其人。”何山镇道:“某愿当冥光国一路,其朱陵、黄罗二国,某愿荐两人前往:一人姓宣名惠,涿郡人也。虽在科目案内缘赦得出,然其材可用,可当朱陵国之使。一人姓徐名无为,字大治,中山王曾孙也,可当黄罗国之使,”于是孟征即表山镇、宣惠、徐无为为行军都尉多带礼物,分往三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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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日,耿朗戎服辞过孟征,回到私家,诸亲眷都来饯送。男亲则母舅康蕲春、姨父火信安、表叔吴安陆、吴副宪、岳丈捐主事衔任自立,妻舅原任侍郎郑文,妻弟林承祖、燕子知、燕子慧、宣继宗。女亲则蕲春肤夫人、信安康夫人、安陆胥夫人、岳母林夫人、燕夫人、宣安人、冉安人、杨安人、林承祖生母二夫人楚氏。本家则伯父耿忻、叔父耿憬、耿怀,伯母棠夫人、叔母荆夫人、合夫人,从弟月旋、月兄、服、?、鳷、月羲、月告、月令、緿等九个。内外家丁林立,侍女花攒,车轿盈门,人马塞巷,歌千舞万,肉山酒池。正午俱来,日夕方散。晚间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彩云私下送行,五人以次把盏。耿朗向云屏道:“贼势虽狂,我兵亦盛。少则两暑,多则三霜,便可凯旋矣。驿递来往,鱼雁繁多。若有所言,不妨寄锦。下而调护群众,上而事奉高堂,卿为首,二娘次之。须自珍重,毋劳吾远念也。”说毕,递过一杯酒来,随又与梦卿递酒一杯。欲有所言,迟疑多时,却未道出。因又向爱娘道:“卿与大娘,亲系姊妹,与二娘情若金兰,一切烦茸,统宜协助。第三职任,非卿而谁?光阴转瞬,不久当谢卿之劳也!”说罢,递过酒杯。又递两杯与香儿彩云道:“春花秋月,卿固多情。海气山岚,我宁无恨?然既已许国,岂犹恋家?你两人思虑当除,饮食自重。众婢之情形宜谨,大娘之指示须听。离别在一时,欢聚在百岁也。”当下各干一杯。耿朗又道:“一家之内,和乃致祥。少有猜疑,甚非我所乐也。”座间梦卿忽地一阵腹疼,面目更色,云屏急令恃女扶归本室。因向耿朗道:“二娘孕已五个月,若得一男,当以何为名?”耿朗道:“兵法有云:顺道而动,天下为响。生女即名顺娘,生男即名耿顺,何如?”云屏依从。爱娘笑道:“顺心顺意,顺哥之名,应在今日矣。”是夜尽欢而止。

  次日初十,耿朗戎服拜别母亲伯叔,亲戚又都来送。家丁惟清、惟寅、朱?、朱绣、安节、劳谦、升阶、马壮等,都装束得齐齐整整,带剑悬刀,外厢伺候。耿朗上马,众弟送至郊外,俱各令回。耿朗与季狸合在一处,人心勇跃,行色轩昂。相离长亭不远,有两匹马来迎,乃郑文公明达也。四人同至亭下,郑文公明达把盏,耿朗季狸同饮。郑文道:“贤契此去鹏飞九万,老夫伫候佳音。儿女恩轻君臣义重。慎毋分其志虑也。”又向季狸道:“子章子章,封侯万里在此举矣。”耿朗、季狸俱各称谢。耿朗向公明达道:“兄有何说?”公明达道:子章貌静而神安,非偏神气相,不久当仗节钺,分茅土,坐镇一方。瞒照貌粹而神清,然带一种不舒之色,必内有隐忧。锡圭赐土,在所不难,而破镜分钗,亦必不免。知而不言为不诚,言而不尽力不忠,吾能尽言之,瞒照能不介意否?”耿朗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子通谓我非丈夫耶?”乃满饮一觥。季狸道:“子通携琴来,何不鼓一曲相送?”公明达乃弹道:

  倚长剑兮扫天狼,洗甲胄兮海之洋。

  魑魅遁藏兮风不张,蛟龙效顺兮波不扬。

  功成名遂归来兮,偕二子而徜徉。

      弹毕大笑,耿朗、季狸又各饮数杯;上马投东而去。

      这一来有分教:一将成功,不用戈矛戍戊已。三彭受首,赢他铅汞守庚申。

第三十四回  婚孤儿良友为媒 写遗肖情人作伴

  谁教人间住不长,重来难遇杜兰香。

  遗容一副留千古,春月秋花枉断肠。

  却说耿朗去后,时际仲春。旭日方和,惠风初畅。耿月旋等以次定婚,云屏、爱娘、香儿、彩云随康夫人连日会亲,梦卿托病不出。耿怀在宴会间见燕子知年十六,燕子慧年十五,丰神俊逸,气度安详,因暗喜道:“祖圭可谓有子矣!况师友得人,他日必成令器。但好儿必须好妇,室家和平,则宗祧益盛。”于是亲身去访郑文,座间言及子知兄弟学业。郑文道:“自祖圭作古,义方训缺。

  仆又疏懒性成,未能善诱。幸母仪能凛,师教克承。虽本材质之纯笃,抑亦祖圭之有灵也。”耿怀道:“某有二女,乃某妻合氏未胎双生,同年十六,不揣粗陋,欲恳孔章作伐,不知许否?”郑文道:“此义举也,兄之友谊既全,我之亲情亦尽,何乐如之!”耿怀大喜,郑文随即到郑夫人家商议。郑夫人道:“古人云:‘娶妇须择不如我家者’今耿氏虽好,终觉齐大非吾耦也。”郑文道:“不然,耿存忠家虽丰亨,而心同寒素。身虽阀阅,而性好耕读。且合夫人之母仪吾妹所见,二小姐之闺训吾姊所知。祖圭与存忠昔为好友,今作懿亲,不但我执柯者乐观其成,即地下之灵,必更欢喜不尽。”郑夫人听到此处,便垂泪道:“贤弟既有此心,我岂想不到此?但耿亲家知相女配夫,我亦须量家娶妇,还当从长商议。”郑文不敢再言,然又恐怕错过,只得将此话告知耿怀。耿怀随命合夫人到耿朗家与梦卿商议。梦卿一则爱两个小姑贤淑,二则敬叔父叔母忠厚,因亦令人去说,郑夫人方始依允。从此两家又结了一层亲。当时会亲行聘,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俱随康夫人来往,梦卿仍托病不出。而内眷外亲,因耿朗远出,来与康夫人作伴过宿者,如棠夫人、荆夫人、合夫人、肤夫人、康夫人、胥夫人,林夫人、楚二娘、郑夫人、宣安人、冉安人,杨安人等,晚间都爱在梦卿房内安息。仆妇侍女人多嘴杂,都知耿朗与梦卿反目原由,人人俱替梦卿抱忿。又留神看梦卿左手小指,无日无夜常带着甲套。看梦卿满头青丝又短又少,全用那假发,因问及春畹,方知是为治病作甲割剪了去,因此人人又都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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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荆夫人、楚二娘都在梦卿房内过宿,荆夫人道:“侄妇夫妻之事如何?二伯母连影响亦不知觉。”梦卿道:“儿女私情,何敢上烦尊长。”荆夫人道:“若不明白,难道一世不和睦不成?”梦卿道:“暗昧事体,如何分辨得?必须日久自明,方不惹人谈笑。若必口巧舌能,就使辨得干净,然令丈夫怀羞,自己得志,亦非为妇之道,况且男子性气最易激发,万一羞恼成怒,则无益而反有害矣。”荆夫人道:“理固当然,却不免自家受苦。”梦卿道:“自家受苦事小,若是尊长不喜,丈夫不乐,姊妹有失,那事便大了。”楚二娘道:“二娘此时,正与我少年时同病。先尚书在日,亦曾如此。若非隐忍,安得到有目今?”梦卿道:“姨娘有命,所以能到今朝。若侄女恐未必有此寿算。”楚二娘道:“何以见得?”梦卿道:“侄女自幼多病,心思又窄,又不会说笑。那些千愁万虑,亦有时自解自宽,却不知怎地又兜上心来。不但如四娘、五娘的弹口琴,摸牙牌,放风筝,打秋千,无有情绪,连抚琴着棋都生疏了许多。如今精神短小,气力不加。有时暂卧,便昏昏沉沉,如醉如梦,恰似要死便死的光景,这如何是长寿的样子?”荆夫人道:“轻轻、涣涣的事体,俟侄儿来时,我即可以分晰明白。你目下不要挂念,只管保养自身,调和胎气要紧。”三人讲话多时,春畹送上酒果,爱娘亦来,于是四人分上下在灯前围坐。楚二娘拿了一枚密饯橄揽道:“闻得姑爷爱吃此物,我想,总然有些香气,却无甚意趣。”爱娘笑道:“俗语云,吃了橄榄,回过味儿来。姨母说他无意趣,我们却要他想味儿。

  几个月参辰卯酉,如今又南北东西。回来时节,味儿必想得透也。”梦卿叹道:“待得甘香回齿颊,已轮岸蜜十分甜。恐姐姐空费一番心耳!”爱娘道:“解铃人是系铃人,妹妹前番样样都比人强,故容易招人忌嫉。后来件件都不及人,故可以免人口舌。看那人临去,疑已解去七八,所以不即和好者,不过少年性格,不肯先下气的缘故。你待他回来时,包管不解自明,你又何须如此认真?”荆夫人、楚二娘亦一起说道:“三娘所言甚是,如今少年人那一个肯认己错?你自宁心耐性,怕他不转意回心?嗣后诸事,俱学三娘,得快活处且自快活,倘老天加护,生一两个争气儿女,也不负到耿家一场。”梦卿听说,挥泪称谢。是夜四人同寝。次日荆夫人、楚二娘俱各回家,梦卿无事,因收拾旧日书箱,检出燕玉的小影一轴,不见则已,一看则音容宛在,抱恨终天。色笑难承,酬恩无日。痛母弟之伶订,悲己身之坎土禀。止不住泪如雨下,哽咽起来。哭至一个多时刻,春畹方才劝住。爱娘来看见了,便问道:“二娘眼皮红红的,想又是身上不爽?”春畹因告知看见小影一事,爱娘遂取来观看,便道:“这画得好,我虽未见伯父慈容,然平素曾听妹妹言讲。今日见此小像,俨然如我熟识一般,不料丹青有此妙笔。”春畹道:“此是我家姑奶奶自画。”爱娘惊道:“不知二娘有这样韵事,何故一向连春姨娘也不曾提起?连字都不甚写,何况作画?”爱娘道:“写字作画,虽非我辈正事,然借以消虑适情,亦不妨偶一为之。况又不至传扬于外,何必??以自拘也?妹妹若不惮劳,祈为我画一小影何如?”梦卿道:“这个不难,只是传神稍有差池,便另是一人,与姐姐何涉?”爱娘道:“今看伯父小影,参之妹妹与二妹令弟仪容,大是相仿。可知伯父在时亦不过如此而已。妹妹何惜数日笔墨,而使我爱娘不自知其面目耶?”于是命喜儿在卧搂上备办笔砚,各色颜料,择日请梦卿开笔。梦卿一则感爱娘之情,二则慕爱娘之貌,欣然领命。爱娘又道:“我处处最不喜孤孑,又不愿与俗人为伍。妹妹既合我同心,何不将自己也画上作个伴侣?”梦卿不知爱娘有心,便亦应允。即于二月二十日起,日日饭后同爱娘在楼上商议如何布景,如何位置,如何取意,如何着色。直至三月初间,方才画完。

  正是花容月貌,仿佛如生。轻款微笑,依稀欲活。爱娘紧紧收起,此事不但香儿、彩云一些不知,连云屏亦丝毫不觉。过了些时,梦卿将父亲小影送与子知、子慧两个兄弟。郑夫人得了亡夫小像,悲喜交加,命子知、子慧觅良工糊表,用锦囊香匣收贮。到后来逢时遇节,便展开瞻仰一番不提。再说梦卿自给爱娘画影之后,精神减少,饮食虚消。

  康夫人只道初胎头产,少不得要受些苦处,日日令云屏劝食劝药,总在育婴保产上留心。一时送饮食的络绎不绝。

  棠夫人送人参酒,荆夫人送莎木细粉,合夫人送桄榔白面,肤夫人送香糟茭白,康夫人送蜜饯决明,胥夫人送白鸽卵,林夫人送野鸡蛋,宣安人送酥烹水刁鸭,楚二娘送细煮乌雄鸡,冉安人送天津鲜鲤,青州大枣,杨安人送南海雌雄郎君子。又亏春畹领着鼎儿、养氏作羹汤,煮粥饭,俱与梦卿的口味相合,梦卿尚可勉强用些。”只是病原不一,医好这件,又生那件,急切难痊。云屏、爱娘几次要将那些闲言闲语告知夫人,一则怕夫人着恼,二则又被梦卿拦阻。梦卿虽是带病,仍然明妆雅服,从不蓬头垢面,恰好与所画伴爱娘的小影一丝不差。

      正是:保不灭之精光,还归天上。留无穷之雅丽,播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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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季子章转战三关 燕梦卿重惊旧兆

  全凭慧剑断三尸,悟彻尘缘不作痴。

  事到头来浑是梦,炎凉空白费争持。

  却说耿朗、季狸二月初十日前赴天津,至二月底,各处兵马都到,教演月余,已是孟夏四月。孟征祭纛兴兵,马步同行,水陆并进。来至两仪山口,守口贼将,乃冥光国头目百流放,防范甚紧,急切攻打不下。前部成国公用邓艾过阴平之计,令季狸率敢死士连夜攀藤附葛,悬索裹毡,绕出贼寨之后。五更时分,听得山外炮响,发一声喊,从内杀出。贼人正不知有多少军马。外边攻山口弁兵一鼓齐上,百流放背腹受敌,不战自乱,早失了山口,百流放被常胜射死。孟征进山,令都尉胡兴守住山口,接应富有运粮饷。各营兵将,杀向大渊关而来。守关贼将冲龙玉,乃冥光国头目,坚壁不出,相持经旬。季狸秘密告知朱伸,号令军中不许拆坏城外房屋,斫烧城外林木。凡贼众有出城樵柴汲水者,概不拦阻。如营中有搜得妇女牛马者,俱送至城下,听其认取。如是者数十日,朱伸督兵攻城,忽地城头火起,喊声大振,无数民兵,手执降旗,夺门混杀。外边朱伸督兵进城,在瓮城间恰好与冲龙玉撞在一处。但见降兵队内,一人翻身杀回,将冲龙玉一剑搠死。众视之,乃季狸也,遂夺了大渊关。孟征息马留主事阴杰、指挥吴蒙把守。又往绛宫关进发。这关守将乃朱陵国总目娄君明,闻得朱伸兵到,自以为以逸待劳,即刻领兵迎敌。两下相遇,不分主客,一齐混战。守备克让深入贼阵,不防被娄君明一流星锤打于马下。朱伸大怒,麾左右翼杀入。贼兵倒退,娄君明且战且走。黄昏左侧,来至关外。才待进城,猛然一声火炮,季狸从城濠边杀来。娄君明绕城而走,郭汾阳箭到,娄君明落马,众兵擒住,拿赴城下。招降了城内余寇,孟征大队入城。息了一夜,次日留参谋海晏,偏将康宁把守。又往前进,不数日到了地户关。这座关口十分险峻,守将黄罗国头目黄庭,多方预备,以此连攻不克。

      时方五月,薰风蒸铁甲,烈日炙征衣。孟征鼓励将士,一面令学士贺嘉撰写檄文,招谕城内户口。一面分拨邓希禹、郭汾阳等,分队攻城。一连又是数次,攻打不下。孟征聚众密议,季狸道:“前者大渊关贼将虽智,而入心不齐,故未失守。绛宫关人心虽一,而守将无谋,故乘破竹之势,一鼓可下。今此地户关地险城高,兵将合力,且当暑雨,彼逸我劳,故难取胜。然此关实贼人要害,若能得此,则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总不能遽斩三彭,亦不致失天朝威望。倘迟延时日,三彭添兵助守;黄庭又生别计,则胜负未可知也。越、郢两国公水军想已渡出辽海,元帅遂令二国公在海洋依山结寨,一则塞三彭来路,一则断黄庭去径。则地户关人心必虚,我可乘虚而入矣。”盂征依允,密令耿朗往会胡继虞、冯志宁,克期结寨。又复号令军中有能首登贼城者,官则超升,赏银千两。兵则擢用,赏银五百。一时各营各哨人马欢腾,弁兵用命。

  这一晚乃六月六日,夜雨大作,雷电交加。季狸等竖起云梯,手执蛮牌,飞身登城。城上知觉,一连接棍,将季狸的蛮牌格落,棍梢压打左肩。季狸接着棍头,乘势翻上女墙,一剑将那人砍倒,一连又戳翻几个。后面邓希禹等接应,鱼贯而上。邓希禹身被数创,勇气愈加,喊声大举,城头大乱。比及黄庭来救,门已大开。朱伸督兵进城,两下拼命抵敌,直至天明,雨霁日出。黄庭要出海口,被冯志宁一军阻住,后面又为邓希禹所迫,不得已拔剑自杀,余众尽降。孟征查点,这一阵伤了战将十数员,兵丁五百余名,成国公朱伸亦死于乱军中。令贺嘉速写表文,将攻得三关,朱伸阵亡及保荐季狸、耿朗之处,申奏朝庭。又命耿朗亲会胡志宁、胡继虞,速整船只,以便入洋。派给事杨休,参将常顺,把守地户关,留建平伯高品总镇海口,提调三关,接济军需。其余将士,俱上船进攻海岛。这个捷音传入京中,无人不知,是时朝命已下,季狸加升副总兵,即补授朱伸前部之职。耿朗加升郎中,授为行军参议。

  却说康夫人家,一则耿朗加官,二则梦卿得子,真是大小欢心,内外如意。这日晚间,爱娘绾了一个清水髻,簪了几朵茉莉花,又用团扇托了几朵来给梦卿。见梦卿坐在芭蕉窗内,便说道:“坐蓐以来,尚未满月,如何就这样贪凉?”梦卿道:“今日天气觉热,心内有些闷闷,故在此少坐片时。”爱娘因笑道:“后生家不知好歹,初产后便不依人的调养,难道忘了,‘不听老人言,牺惶在眼前’的话了么?”正说着鼎儿、养氏送了粥来,爱娘同梦卿齐吃。鼎儿道:“此粥是大娘看着煮的,三娘尝尝可还用得否?”爱娘又笑道:“清淡东西,正好调养产后的人。我是先学着吃些,省得将来不惯。”众人听了,亦一齐好笑。点灯后,云屏过来打发梦卿睡下,看着包好,耿顺嘱咐过奶娘,方才散去。二更后芭蕉外月色穿窗,床第间花香入梦。梦卿梦至一处,真是山明月秀,土软沙绵。沿山一带,茂林凌云蔽日,好似座迭翠屏风。

  绕过树林,见一块燕石,石边一丛兰花,蜂衙不扰,蝶梦方酣,湛露常凝,卿云时护。石后种满萱草,芳馥堪闻,婀娜可爱。沐赤松子之沾濡,胜十八娘之潇洒。其余闲地,都是些荏苒柔矛,含烟带露,虽亦有香,而蚁子蛇儿又觉可厌。水内一派浮萍,忽东忽西,行散行聚,轻似彩霞,烂如云锦。梦卿坐在石上,但见那树林枝枝挺秀,叶叶生辉,账乔异势,葛雃千条,不亢不随,堂堂正正。那一丛兰花,披风绿叶,长细而不柔。含露紫葩,清华而不艳。端庄幽静,世外仙姿。那一派萱草,居九般之仙品,夏首即芳。开六出之奇容,秋深不落。岂但忘忧,且能解毒。那些柔矛,纵横满地,披拂连天,细蕊呈娇,似同萱草争雄。微香矜异,如向兰花比美。那水内浮萍,团团碎碎,正正斜斜,随波流而上下。疏疏密密,止止行行,傍堤岸以徘徊。坐了多时,忽地山头放出一片白云,飞入碧落。霎时间铺满长空,雨随风至,势若盆倾。烟迷雾障,树林如晦。河水暴涨,泛上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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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地上柔矛,随水亦长,转眼有二尺多高。那河内浮萍,飘飘荡荡,直至石下,把石边的兰花淹得东倒西歪。回头看石后萱草,虽未被水淹,但途路辽远,一时认不出归路。正在惊疑,忽喇一声响,如地裂天崩,一切树木兰花萱草柔矛浮萍等,化为乌有,却变作一块平田,春耕之后,青畦绿畹,历历分明。不觉吓了一身汗,醒来时晓风欲起,残月将垂,已是五更天气。梦卿抚枕自思,此梦恰与洪熙年间十二月内作的相同,大非吉兆。想了多时,恍然悟道:“是了,那树木分明是大娘真形,那萱草分明是三娘小照,那柔茅浮萍,分明是四娘五娘现身,那兰花分明是我的结果。一声响后,万样皆空,可见人生世上,寿夭穷通,终归乌有,又何必苦相争执哉!想至此间,顿觉身如槁木,心似死灰。长吁一声,怆然泪下。多时,晨鸡催曙,晓禽斗风,大崎山又透出一轮红日。梦卿梳妆已毕,倚枕而坐。汀烟送朝报来看,上面备叙季狸、耿朗战功,爱娘亦走来同看。梦卿使告知梦中事体,及前后两梦,符兆相同及醒后的感悟。

  正说着,香儿、彩云谈笑而至,一齐说道:“数日未见二娘,反觉得光艳了好些。”爱娘道:“劳瘵人如何看得面貌?”香儿道:心宽体胖,二娘此生已得靠山,不似我等如风中蒿草,水上浮萍。”爱娘笑道:“条帚般大的孩儿,亦说在话下。若再大些时,莫不要顶上天去。”彩云道:“今年岁次辛亥,是属猪的。前者二娘未坐蓐之先,我梦在九畹轩前,见一个大白瞫猪,与一只白虎相斗。虎反败走,“想是应在顺哥身上。”爱娘道:“适才二娘说梦,如今五娘又说梦,可见都是梦中人,会了面便俱说些梦话,则顺哥不妨改作梦哥了。”香儿道:“不好。顺者,取一顺百顺之意。若改作梦字,岂不与镜中花水中月相似?”爱娘道:“不然。母亲名梦卿,儿子便名梦哥,索性梦了去,或者还得梦中滋味,比那分明在梦中强装作醒着的人,岂不胜似几分!况且梦字亦是个好字面,大娘便改作梦屏,我便改作梦娘;四娘、五娘便改作梦儿、梦云,又有何不可?”香儿听罢,看着春畹说道:“果如此说,他便是作春梦的人了。”众人亦齐好笑。这一来有分教:光明拳打破五蕴之皆空,智慧刀斩除三尸以尽去。

第三十六回  三尺剑借成功业 一封书寄断心情

  男儿自古夸从戎,谁信闺闱有战功?

  遗恨当年书一纸,轻教香散海棠风。

  却说孟征在海口息兵,令人送回朱伸灵枢。又令季狸搜山,耿朗祭海。耿朗因写家信一封,着朱伸的家丁带回,自己驾船出海口而去。再说季狸各处搜查,旬日之间,俱皆平定。一日单骑在海岸上闲走,忽见洋面上飞了一只船来,船头一条大汉声诺道:“子章别来无恙!”季狸视之,乃赫连照也。季狸下拜,赫连照道:“今日贤契统兵前部,正丈夫有力之秋。我之此来,特为助你。目今冥光、朱陵、黄罗三国,虽都听了山镇、宣惠、徐无为之言,按兵不出。而三姑妖术可惧。若除得三姑,则三彭不足擒矣。”季狸道:“三彭虎踞海岛,拥胜兵十数万,必护卫周详,不知三姑如何可以除得?”赫连照道:“贤契所佩剑,乃燕氏宝物也。借我一用,不过旬月间可致三姑之首于孟公矣。”季狸大喜,解剑奉上。赫连照又道:“此地颇险,贤契作速回营为是。”季狸上马,那只船已自去远。季狸徐徐而行,来至半途,恰遇耿朗祭海回营,便一同下马,在山崖前少坐。季狸道:“自入山以来,三月有余,身经大小数十战,中刀箭伤十余处,至今尚有未平复者,不知足下身体若何?”耿朗道:“前在大渊、绛官二关,并未身临行阵。惟在地户关日夜相杀,彼时火枪竹箭,迎面飞舞,实不可当。身上衣甲,尽多破裂,但未知怎的,竟未入肉?”季狸道:“焉有此理?”耿朗乃解衣与季狸看,果然无伤,季狸惊讶。及至看到护身软甲上又多有损坏痕迹,且闻得透鼻的兰麝粉腻之香,就破处撕开,谁知里面铺满了黑发,一片一片,又厚又密。更兼油帛相衬,所以将枪箭俱都滞住。季狸大惊道:“怪得身上不受伤,原来有此宝物,不知从何处得来?”耿朗道:“此系家内带至,正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季狸大加赞赏,坐了一回,各自进营缴令。过了数日,盂征得令,大小船只,尽数起行。季狸统定前军进发,一连夺了几座小岛。山镇、宣惠、徐无为三人,带了冥光、朱陵、黄罗三国的使臣及进贡表物来见。孟征即令三人领三国的使臣赴京,一面督季狸直捣三彭巢穴。是时孟秋已过,洋面生寒。所喜者日无阴晦,海不扬波,大小船只,鱼贯而进。起初三彭原依三国为援,今三国已纳款中朝,三彭势孤,人心不固,驾船出降者日日不绝。以此季狸尽知彼中底细,多备狗血秽物,以便破三姑邪法。三彭亦自恃有三姑,整兵迎战。是日西北风大作,中国的艨艟巨舰顺流而下,势若山崩,急如电转。贼船支持不住,被撞得七零八落,死伤无算。三彭得命,逃入岛中,负固不出,命三姑在深山作法。不想法未作成,俱各死在山内,首级俱被割去。

  三彭慌乱不知所为,一怒统兵复战。是时岛中出降者益多,直叩先锋营献上首级宝剑,禀说道:“前日有异人下降,说三姑妖祸,吾杀之以救众人。故将首级传与众人,拿来投降。并宝剑一柄,以为信证。”季狸知是赫连照所为,慌忙传入中军。孟征大喜,将三颗首级号令行营,即将宝剑赐给季狸。乘三彭人心慌惑,加力攻取。杀气连天,军威大振。时值秋凉八月,鲸波怒吼,声添鼙鼓之呜呜,蜃雾狂飞,势助旌旄之烈烈。胡继虞所统,乃海岱精强。冯志宁所部,尽荆襄枭果。季狸所领,

  多沿海一带材官储将,中后两营,偏裨又多请缨投笔之徒。人人用命,个个争先。三彭岛虽地广粮足,怎当得官军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外边岛屿多被取辱,孟征又令贺嘉草了一篇《歼厥渠魁胁从罔治》的赦文,传入岛内。以此贼人营中疑惧交加,向背各异矣,这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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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梦卿自先秋坐蓐以后,直至八月,病势有增无减。原先的火疾水症,一并齐来。名医罔效,良药无功。林云屏忧形于色,终日忽忽,如有所失。宣爱娘极力调护,不离左右,寝食俱废。任香儿对人则忧,背人则喜。平彩云人来己去,人去己来。正是各人心事各人自知,一时外亲内眷,来看病者门庭若市。冉安人亦看病来,因私向香儿说道:“燕家姑娘这样一个人,如何得此不起之症?可惜可惜!”香儿冷笑道:“可惜了人家,忘了自己。怪道作三朝办满月,都合那些势利鬼一般样的行走。”冉安人道:“这是何说?人望人好,阎王望鬼好。燕家姑娘若无好处,除了至亲,谁来作甚?如依你的话,竟是从房顶上开门了,何以去得?”香儿听说,心甚不喜。这日午后,梦卿偶觉精爽,倚枕而坐,爱娘相陪,梦卿道:“目今秋气正寒,海潮正盛,一月有余,未有信来,不知身体若何?”

  爱娘道:“初看朝报,说是克期出海,大约此时正是进攻之际。未有便人,安得有信?”两人正说未了,汀烟手托着一封书信,说道:“这是爷从出兵处寄来,内除给老夫人请安之外,五位奶奶并无书信,只有七言小诗四首,大娘看过,叫送过来与二娘、三娘看。”爱娘接过,见一副红笺细字,是与老夫人问安的,都是些平安慰问之语。又见一片桑白纸,行书有栗子大小,并无别项言语,只有绝句四首。梦卿道:“前者成国公战殁,我兵阵亡者既多,则受伤者想亦不少。今请安书内,写着身体无恙,仆马平安,屡经战斗,未有创伤,则慰心者,此数语足矣,原不必另费笔墨也。”说毕,再看那诗,其词曰:

  刀枪林里日徘徊,旧国云山望帝台。

  为问屏前金井下,海棠又得几枝开?

  敷文宣武敢言劳,鼙鼓爱敲山月高。

  为忆娘行不怕险,梦魂飞过海波涛。

  得君任用便忘身,奉命香花祀海神。

  寄语儿家休怅望,旌旄伫看返征轮。

  高堂平赖众卿贤,莱子彩衣代舞鲜。

  一纸云鸿千万里,好将情谊谢尊前。

  看完,汀烟拿往西一所而去。梦卿道:“姐姐看他是何意思?”爱娘道:“前两首是怀思,后两首是慰谢。不过是于军务倥偬之中,走笔而成,有何别意?”梦卿道:“虽无别意,却有隐词。姐姐只就每句第三个字想去便知。”爱娘果然默诵一过,因笑道:“是将大娘与我及四娘、五娘的姓名隐藏在内,然既称夫妇,又远地寄信,自当词严义正,不该稍涉戏耍,这正是一马勺坏一锅,待怨那个?”梦卿道:“人是五个,诗只四首。可见那人记将小妹当作死之久矣!”说毕昏然迷去。爱娘、春畹几乎吓死,慌忙扶住。停了些时,方慢慢醒来。爱娘再三劝慰,梦卿道:“适才觉得凉气从脚根渐逼至腹下,以及胸前顶门。如有人一按,遂眼黑耳鸣,不省人事。若使此心把持不定,早已归于乌有矣!”说毕又息了一息,向爱娘道:“小妹之久不弄笔墨,原以解从前之失。今当永诀,不知肯借笔墨一用否?”爱娘遂令春畹取过纸笔,梦卿乃草书一绝道:

  梦里尘缘几度秋,卿家恩意未能酬。

  仙源悟处归宜早,去去人寰莫再留!

  写完,搁笔端坐,瞑目不语。众人就近来看,已神消气散,奄然死去了。正是全受全归,不愧不怍。有分教:淑女之行,不传而传;萧郎之恨,欲解难解。

第三十七回  情侍密语畅兰闰 情女幽魂惊虎帐

  一曲阳春别有腔,后先唱和两无双。

  他年贤月娄 育能嗣,此夜情怀岂易降。

  却说燕梦卿死后,林云屏悲伤过度,卧病在床。宣爱娘虽则勉强解劝,却更是同病相怜。悠悠忽忽,过了仲秋,又早重阳。家家饮菊酒,处处卖花糕。想起去年与梦卿评论菊花,借花自比,今日风景不殊,知心安在?由不得不痛入心肝。因对菊花作悲梦卿的诗一律道:

  逸态幽香品独尊,分明当日旧精魂。

  情缘未得陶淫久,爱誉空教罗瑞存。

  璧玉不垂双翠袖,金风又到小朱门。

  南阳总有延年术,手把霞觞不忍吞。

  作完吟诵一番,越觉不快。散步走到梦卿住房的前面,但见鹦鹉栖风,声吞小院。芭蕉冻露,泪落空阶。物改人亡,伤心蒿目。春畹迎出门外,进了东一间屋内,金炉仍旧,徒令空烧。绣佛依然,谁复默对?爱娘见无人在旁,乃说道:“大娘和我议定,业经禀过夫人,你不必搬移他处,且仍在这东一所居住,好生照看顺哥。俟大爷回来时,自有区处。他在家日,就说过你不在四娘五娘之下,事皆前定,你须不可执扭了。”春碗以手拭泪道:“婉儿此心,只在二娘。今二娘既死,此心又在顺哥。并无别的念头,还望三娘原谅。”爱娘道:“二娘在日,早有此意,恐你不允,故未举行。如今你正好给二娘争一口气,以见得你娘儿们的好处。我与大娘虽无甚大病,然平日虚弱,过热过寒,子息料难指望。四娘、五娘,存心行事,恐不是个长寿人。总有男女,亦未必能振家声而壮门媚。

  二娘虽有耿顺,却又先天不足,痘疹未出,亦难并无灾殃。有你继二娘之后,不但顺哥的教养成人都要在你身上,就是大娘与我及官人以后事体,还望你帮扶呢。”春碗低头不语。爱娘又走到西一间屋内去看顺哥。汀烟来禀道:“后日有住军营送恩诏的人起身。大娘叫告知三娘,须写一家信寄去。”爱娘随即到云屏房里,商量写寄家书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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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耿朗奉令参赞前锋营军务,只一阵季狸便夺了三彭岛对面一个小岛。此岛乃三彭门户,耿朗大喜,就移寨在岛内驻扎。时值仲冬天气,日短夜长,那日晚与季狸计议军机。三更以后,耿朗独坐,施旗满壁,但闻更鼓之声。星月一天,不睹尘嚣之气。忽地一阵冷风,帐前灯火暗而复明。从灯后走出一人,穿一套浅淡衣裙,梳一个轻盈鬓髻,行同流雾,立似停云,虽不笑以不言,却如怨而如诉。瞪目视之,乃燕梦卿也。耿朗大惊,按剑叱道:“何处山精水怪,假形惑人!我有天子敕命,汝需速退!”言未毕,倏然不见。家丁进帐来问,耿朗托称魇寐。家丁扶入后帐安寝,耿朗又复入梦,见梦卿说道:“与君别后,无日不思。今冒险而来,欲一话别耳。”耿朗道:“卿不在家,欲别何往?”梦卿道:“妾自有去处,君不必知。但所不放心者,君之生平,性不自定,好听人言。现今数百口之家,尚被人播弄得七颠八倒。若后来自秉钧衡,安知不败名毁节?妾今日身将永别,不避忌讳,故敢直言无隐。至于君家幼子,君自爱之,妾不敢以儿女私情劳君寤寐也!”耿朗道:“卿既远来,何乃出此不祥言语?”梦卿道:“你看,大海茫茫,何处是岸?宜早思去路也!”言方毕,只见洪波万丈卷地飞来,耿朗豁然惊醒,却又是一梦。早起闷闷不乐,劳谦传进一封家信,却系母亲康夫人寄来。内中只说上下平安,并无别项言语,耿朗益信夜间之事是妖邪作祟,不以为意。原来康夫人恐耿朗知梦卿

  凶讣,生起悲伤,有妨公事,故教爱娘写信之时不提梦卿一字。再说耿朗一日战后偶换衣衫,见那软甲夹缝处有一指宽三寸长白绫带一条,取出看时,上有绵绣的六个字道:“妾燕梦卿手制。”不由自惊道:“原来此物出自梦卿!我说别人无此妙想,只是我与他参辰数月,起身时又不见他目蹙眉颦,曾怪他有些心懒,如不知竟藏此厚情。若论他才貌,原是五人中第一。初意不过恐他自是自大,要加些裁抑之功,不想到后来见了他面,就由不得生出气恼。我来时他已怀胎五个月,今已过期,如何信内并未言及?前者我那四首绝句,他若看破,未免又生一番悲思,却是我太过火处。此后若有便人,须另寄一首,以安其心。”此时耿朗谗语不闻,猜疑渐解,情缘既启,思念亦生。是夜之半,又复入梦。梦见三彭前来搦战,彭倨驾着青虬船,彭质驾着黄龙船,彭矫驾着朱雀船,后面海鳅战舰蚁聚蜂屯,鼓噪而进。这边耿朗、季狸放开水寨,分头迎敌。

  季狸在左,耿朗在右,摇旗击鼓,勇气百倍。各哨船只以次进攻,箭弩并用,枪炮齐施。三彭抵敌不住,张慌败走。耿朗季狸乘胜追杀,三彭兄弟几乎被擒,急夺小舟逃命。忽地飓风大作,浪滚波翻,官船摇撼,把持不牢。旗帜随风,刀枪落水。耿朗、季狸大惊失色,官军胆落号呼震天。

  三彭贼船素娴水性,乘势收转,围杀上来。耿朗挺长矛,季狸挥短剑,领着些不怕死的裨将舍命格斗。正在危急之际,猛见上流头无数巨舰冲风破浪而来,前面有两根素白引军旗,上绣车轮大金字,左边绣的是“绣旗女将”,右边绣的是“锦伞夫人”。耿朗一见,认作是三彭内亲三姑姊妹,益发慌惧,以为死在眼前,必无生理。及至相离不远,见中央坐纛上写着一个方丈大的“明”字,方知是官军前来策应,但不知这女将军是甚么姓氏。耿朗尽力杀出,冲过引军旗直至坐纛船下,见纛下坐着一位女元帅,全身甲胄,亲擂战鼓。仔细一看,并非别个,正是妻子梦卿。耿朗不由得叫道:“夫人!这支军马何处调来”?只见梦卿高声应道:“君但知读书万卷,不亚南面北城。那知这十万甲兵,亦是胸中自有。因君不能措用,故今日领来助此一战。势不宜迟,君需并力要紧。”耿朗便跳上大船,手拈长矛,指挥众兵,追拿三彭。是时三彭大败,各不相顾。梦卿的大船早将青虬船撞翻,彭倨落水,已被左右枭首。彭质的黄龙船斜刺急攻,要报彭倨之仇。这边梦卿一阵鼓响,硬弩强弓,箭如雨下,立将彭质射死。当下彭矫逃得无影无踪,耿朗要开船去寻,梦卿道:“三彭已死。其二,彭矫虽在,已

  成釜内之鱼,不怕他走上天去。且贼众降者极多,若重重悬赏,首级来降,耿朗大喜。正在指挥三军剿除余寇,猛听得梦卿大叫一声,七孔出血,抛了旗鼓,倒地而死。兵众无了旗鼓,登时散乱。

  只见春畹顶盔贯甲,从舱内跳出,摇旗击鼓,军威复振。耿朗大谅,被鼓声一吓,醒却亦是梦。耿朗自想道:前者现形之后,梦见他时,说的话大是不祥。今日所梦,又倒地而死。大约二娘在家竟有些不妥,或是胎前,或是产后,俱不可知。况且家信内各房俱有些说话,而二娘独无,此分明是林、宣两人恐分了我的心,故不明言之耳。至于春畹亦顶盔贯甲,摇旗击鼓,大约此人将来必有大福泽,真不在四娘、五娘之下也。

      正是这一来有分教:多情多爱,全现出失意之悲。将信将疑,可渐开撄心之惑。


第三十八回  孟元帅力荐良臣 康诰命痛思淑女



  美人名将世希闻,说着芳踪齿亦芬。

  一自揄扬逢伯乐,羡夸金甲与红裙。

  却说耿朗自惊梦之后,着实思念梦卿。虽日日计议军机,却时时放心不下。光阴迅速,已是腊月。各营兵将,棋布星罗,将三彭围住。果然应了耿朗的梦,一阵成功,三彭授首。是时山镇、徐无为、宣惠俱已受职,奉天子命送朱陵、黄罗、冥光三处贡使还国。孟征一面分拨各营剿抚各处小岛,一面申奏捷音,内附荐举人材疏文一道,其略曰:量器受官,君人之道。见危致命,臣子之心。自受命以来,夙夜忧俱,恐付托不效。乃六军不再举而功成,三彭名旋踵而授首者,皆陛下休养生息,人才杰出之所致也。臣部前锋总兵官季狸。祖居燕京,父始入泮,家非阀阅,族本寒微。以武学弟子员擒诛逆党,荐擢守备出征,累功历升副将。今三彭岛之捷,虽威望如胡继虞,练达如冯志宁,亦俯首让焉。若委以边陲,实国家之万里长城也。又臣中军参议郎中耿朗,耿再成之后,耿炳文之孙。家虽簪组,材实歧嶷。于录用支庶案内,筮仕兵曹。出征以来,参谋帏幄,策应疆场。抚众安民,昔朱伸曾以为胜已。招亡纳叛。今高品亦以为不如。若用以方面,洵盛世之一路福星也。人材不易,尝试维难。臣知而不言为不忠,见而不举为窃位,陛下安用此臣为哉?臣非敢效叔牙之举贤自代也,惟陛下之采择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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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览奏,命阁臣论功。封季狸为武功显子、定海将军,镇守海口。留郭汾阳、邓希禹、桓如虎、杨大烈协镇各岛。其余贺嘉、杨休、富有、阴杰、胡兴、常顺、吴蒙、康宁、常胜、海晏俱随大元帅孟征。左将军胡继虞、右将军冯志宁、后将军曹大年、高品,参赞耿朗进京升用。

  这道旨意传出,早有人报入耿家。康夫人以下无不欢喜,只有春畹越添伤感。泗国公耿忻听得耿朗被荐,不由自叹道:“儿子辈因人成事,亦得名闻天子耶?”及至闻得季狸首膺保举,乃大悦道:“吾知子章非池中物,自此西班内果又得一名流矣!”于是日日畅饮,自庆得人。

  忽又想起梦卿,因又叹道:“耿朗少年无定,一旦荣华,恐非佳兆。使梦卿若在,或可医救几分。今已死去,又不得不替他过虑了。”于是又以酒自解。谁知耿忻毕竟年老多病,不胜酒力,旧病大发,不数日终于正寝。耿憬、耿怀料理丧事,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一般儿穿孝,内亲外眷,俱来?祭。独有郑夫人以思念梦卿,卧病未起,遣子知、子慧兄弟前来助丧。康夫人见了子知、子慧,便想起梦卿。又想耿忻在日,逢时遇节,梦卿与云屏等一样同来,今日只剩得四个,好生凄楚,那哭耿忻的眼泪却是为梦卿落了。到出殡后,已是宣德八年正月下旬,孟征又上一遗表,其略曰:

  臣以荫袭庸材,叨承重任。赖将士之力,克奏厥功。方期抚远安民,以酬高厚。讵意沉疴不起,医药无灵。尧阶舜陛,从此长辞。言念及此,痛也何如!所有善后事宜臣尽付之季狸,愿陛下亲之信之,则疏附御侮之效可计日而得矣。倘外国不靖,内民不安,祈治季狸之罪,以彰其慢。臣忠君有志,报主无期。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天子览奏大惊,诏封邯郸公,加太保。晋季狸为武功伯,遣官赍诏前赴东海。是时云屏病已痊好,因与爱娘商议,细将梦卿如何生产,如何病故,及春畹如何抚养耿顺之处,写信寄与耿朗不提。

  却说香儿、彩云自梦卿死后,朝朝暮暮,笑逐颜开。虽在伯父孝堂中,全无哀泣之容。每有错误之举,云屏、爱娘几番谏劝,全然不听,两个人又不好再三开口。康夫人见香儿、彩云与云屏、爱娘情意不合,恐他四个参辰卯酉,家室不安,因再三训导。谁知香儿、彩云只革面面不革心,时当艳景撩情天气,惹恨风光,两个人病几天又好几天,乐几天又愁几天,真个是如痴如狂,可笑可恼。因想起梦卿在日,遇着可喜的事,从不见他大说大笑;遇着可忧的事,也不见他愁眼愁眉。总然身体清爽,从不见他催酒索茶,胡游乱走。就是疾病深沉,也不见他蓬头垢面,迟起早眠。那像香儿、彩云的举止?又见香儿、彩云于家人仆妇心爱者便连二连三的赏赐,丫环侍女心嫌者,就无好无歹的折磨。口中饮食总然日日珍馐,还要嫌酸说苦。身上梳妆任你般般珠玉,亦须换旧挑新。真个是自大自骄,无厌无止。因又想起梦卿在日,赏罚奴婢,从不自作威福。教导丫环,从不轻施责詈。俭所当俭,全无小户规模。丰所当丰,总是大家气度。那象香儿、彩云的心性,且说这一日,香儿忙及前阵子红雨滥行广东人事,遂去寻觅,却在阴解里寻得,那与彩云观看。彩云观罢,嘻笑不止,道:“四娘,这话儿如何用得?”香儿道:“观其式样,便与尘柄无异,想它的用处,且试一试看。”香儿喷道:“羞人答答的,如何能用?”彩云道:“官人不在,但用不妨!”香儿不依,道:“姑且试来看看。”彩云应允,果将角先生塞入牝中,轻缓送入,呀呀轻叫。香儿问道:“可受用否?”适便将角先生悉数没入,彩云一时竟答他不出。

      少顷,彩云方将角先生拔出,紧握端末,款款抽送,凤眼乜斜,身儿乱动,竟似被真家伙入也!香儿看得眼热,遂将彩云裤儿扯下,看那出入之势,见角先生大出大进,淫水四溢,少顷,彩云当不过,仰身而倒,香儿看他不敌,遂捉住角先生,极力帮衬,不出百十下,彩云乱叫一气,竟亦丢了矣。香儿心头暗暗吃惊,知角先生历害,却又不忍,牝中早作起怪来。遂将角先生拖出,塞入自家牝中,抽送不停,只因此间滑溜,角先生数次陷根,将香儿急煞,眼儿翻白,幸而知其性情,俯身相讨,角先生方肯探首。如此这般,不消一刻光景,花心饱尝角先生之趣,精儿汩汩而泄,爽利无比。二人这般作耍,早谱滋味,如何歇得下手?起初尚是晚间耍弄,后来甚不顾脸面,白日竟亦相拥相抱,对撞一回。时日一长,自然惊动邻房。康夫人终于知晓了,如何能教?只生出许多悲痛。

  一日晚间,康夫人偶然睡不着卧在床上。听得窗外低低有人说话,先是管茶的海氏道:“索婶娘,你把门户都锁了,正好与风姆姆安息去罢。西院的两位奶奶正在下棋,我和井姐姐还不知要等到几时。”索妈妈道:“等作什么?将茶水交给童大娘就是了。我没见待小主子比老主子还用心!”海氏道:“宁欺老,别欺小。小主子处处认真,如何大意得?”索妈妈道:“可惜二娘,好一匹绫子尺头儿短。若多活些时,我们亦多受些好处。”海氏道:“正是好人不长寿,祸害几千年。”两人正说着,又听得风婆子亦插嘴道:“黄梅不落青梅落,象我这老朽,便替死了亦是愿意。”海氏道:“金砖何重,玉瓦何薄?西院待你极好,为何亦偏护二娘?”风婆子道:“哎呀!好狗护三邻,好人护三村。我虽年老,难道就捧着屁股作嘴不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你看他横行到几时?”索妈妈道:“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向灯的也有,向火的也有。人心隔肚皮,似你这疯疯颠颠,信口开河的,不怕太岁头上动土?”风婆子咂着嘴道:“我是上坟的羊,任凭他去了。那象你们捧着卵子过河。你看满院子内那一个不是你癣疮药的,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谁与谁有仇,定要送我棺材座子?除了绿姑娘穿青衣抱黑柱,那是不得不然,其余别人帮虎吃食的虽多,吃王莽的饭,干刘秀的事,却亦不少,怕他怎地?”

      三人正说着,又听得井氏走来说道:“天已二更了,是神的该归庙,是鬼的该归坟了。”海氏道:“还早呢!你也来赶个火儿。”井氏道:“不到高山,不显平地。今日听得外面商议,清明节要给二娘上坟。似这样平打米赛吃饭的勾当,你们愿意么?”风婆子、索妈妈、海氏一齐道:“怎么不愿意?瓜子儿不饱是人心,知恩报恩,自当如此。”井氏道:“前人洒土迷后人的眼,其实与二娘有何益处?”索妈妈道:“行下的春风望下的雨,若是别人,只怕要变王妈妈家的猫了。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意重。每人出不了百十文钱,便作成许多体面,岂不强似过东庙里拜佛,西庙里烧香?”井氏道:“众婶娘曾说这个事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风婆子道:“这又是那老歪刺骨扯淡的话了。如果有不愿意的,除非是又养汉又撇清,象李名的老婆。”井氏道:“正是,恐怕西院的不出。”海氏道:“胳膊扭不过大腿去,又都不是吃奶的孩子,难道连天日亦不知?”索妈妈道:“几个人出亦不多,不出亦不少。你修的你得,我修的我得,不修的不得。我们全不必管他。”是时四个人唧唧哝哝说了好一会方散。

  康夫人在窗内句句听在心里,一夜无眠。次日有些不爽,饭食顿减。午后传进耿朗家信一封,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俱各来看。信内先写问安,次写自己安妥,末写孟元帅病故,现在越国公领头队兵,郢国公领二队兵,宣宁侯领三队兵,建平伯领四队兵。自己因孟元帅保荐,已升佥都御史,领五队兵,陆续回京,大约六月内可以到家。外又有桃花笺一页,特谢梦卿作甲之情。复有小诗一首,其词曰:

  身是燕山易水仙,争教梦寐不流连?

  清云卿月当同瑞,?朗先班始影前。

  诗内亦隐着燕梦卿三字,康夫人看见,益加伤感。

     这一来有分教:慈亲慈重慈不穷,无限慈心。妒女妒深妒难尽,许多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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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宣爱娘爱钟幼子 燕梦卿梦慰慈亲

  艳魄香魂何处栖,犹然午梦语低低。

  须知麟子相关处,一片精光自不迷。

  却说康夫人思念梦卿,日加羸瘦。亏得爱娘百般解劝,方能饮食如初。时又春色平分,电光欲见,顺哥生已八个月了。这日午间,春畹抱进上房,顺哥在祖母怀内伊伊唔唔,跳跳达达,好不有趣。云屏恐夫人力软,便接过去抱在怀内。爱娘又恐云屏力软,又抱了过去,耍了一回,方同春畹引逗着往东一所来。到西一间屋内给顺哥洗头,觉得头上有些白点,知是头疮初起,爱娘遂令人取了些杏仁、乌梅、核桃来,令春畹以次试验。

  春畹先将杏仁烧成灰,用生油调好,涂在疮上,亦不见好。春畹因将核桃连着皮在灯上烧好,用碗扣在地下出了火毒,然后和了些轻粉,用生油调过,抹在疮上。果然灵妙,一两次便都消化。爱娘见疮已好,抱在怀内笑道:“早是不能作个秃子,不然岂不成奶地出家的小和尚了!”又因向春畹道:“这头疮若再发时,或用大腹子末填在鲫鱼肚内烧成灰,捣蒜擦上亦可。或先用盐水洗净,然后将猪骨髓和轻粉煨干为末,涂在上亦可,断不可令他发变了。”说毕,将顺哥抱在自己房内戏耍,从洋漆螺甸小食盒内,取出一个物件,形如鸡子,大于鹅蛋,递与春畹道:“这是鹤卵一枚,我从各处令人寻来。你拿去煮熟给他吃下,可以预解痘毒。出过痘疹,大家也觉放心。”过了两日,顺哥乍冷乍热,又笑又哭,从头至脚,皮里内外,隐隐约约,似要出痘的光景。春畹急告知云屏,云屏令人请了孙绳祖、淳于裔来看,服了两剂药,早红艳艳、大生生、鼓溜溜,周身上下,出了百余粒,爱娘大喜,知是鹤卵效验,又恐发表不透,多多预备诸班物件。到了第三日上,林夫人选莆田荔枝,宣安

  人送土番葡萄,荆夫人送通天黑兕角一双,合夫人送完好新蚌珠七粒。第六日上,肤夫人送大武生黄,康夫人送地羊活宝,胥夫人送珊瑚粉,棠夫人送玛瑙浆。至第九日、第十二日,送物件者源源不绝,比那作三朝办满月还觉热闹。这些时,白日里云屏不离左右,夜间爱娘与春畹同在西间屋内过宿。夏亭、秋阶、冬阁、青裳、丹棘、采萧、采艾轮流直更。云屏又命和氏率同众氏、梁氏分班上宿,查看众人勤懒。江氏、汤氏分班上宿,预备众人茶水。养氏、范氏分班上宿,预备众人饭食。

  索妈妈、毕妈妈分班上宿,照看东一所灯火。真如掌上珠匣中玉,百般保护。香儿、彩云见云屏、爱娘如此用心,便亦殷殷勤勤,走来走去,却又在背地里私下议论,香儿道:“这痘儿来头既正,只合好好将养,似此无明无夜,劳师动众的作甚?”彩云道:“正是,才七八个月,便这般事奉。若再长大些,又当何如?大娘、三娘,用情亦未免太过。”香儿道:“这亦怪不得,既和他娘好,就该爱他儿子。假如你我比大娘、三娘再加留心,傍人亦未必肯信。”彩云道:“傍人亦未必不信,只是有大娘、三娘,我们自好退后。”香儿道:“我看春畹素装淡服,好像个少年孀妇,顺哥恰似他亲生孩儿,形影相随。倘或将来官人若不收留,那时不僧不俗的好难看相。”彩云道:“以我看,他的俊俏聪明,举动言语,上下内外待他的光景,官人断无不收之理,你我倒不可轻待他。以好换好,免得将来人说忌妒。”此是两人的私话,且不必提。

  且说康夫人因顺哥出痘,幸得云屏料理,爱娘调养,虽不致于悬心,然念他是无娘孩子,却常常到夜间不能合眼。一日午间,忽尔困倦,倚枕而寐。见梦卿侍立身傍。梦中知梦卿已死,乃惊问道:儿已去世,今从何来?”梦卿垂泪道:“儿生命薄,不能久侍慈帏,先归泉路,致使高堂时刻悲思。不孝之罪,万无可逭。今又以耿顺之故,千思万忖,彻夜不眠。儿魂虽愚,能不痛心?惟求我母自惜身体,断勿以儿为念。官人指日荣归,母子依然聚首。家庭乐事,正自无穷。人死不可以复生,徒悲何益?万一忧伤过度,寒暑为灾,是儿生不能报母恩于毫末,死又遗母痛于无涯。儿身虽死,儿心何安?”康夫人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你死之后,我亦有宽解之法。怎奈触目伤心,如何便放得下去?大娘多病,我不忍诸事劳他。三娘协持家务,日夜殷勤,又尽心于我,亦觉太苦辛。而潇洒自遣,我看着亦还放心。惟有四娘娇慢无知,五娘游移无定,何时可以改悔?到是春碗,我久已存之在心。俟你丈夫来时,我自有区处。”梦卿道:“大娘、三娘,持家有法,事亲有道,寿命永久,可以无虞。

  我母正好含饴弄孙,以乐天年。四娘、五娘虽偶有不率教之处,亦不过娇小痴懒,习惯自然。久而久之,气质变化,便可与大娘、三娘一般了。我母切不可困短失长,多生烦恼。亦不可督责太过,致伤两人之心。他两个聪明机兆,不比寻常,到则怕他彩云易散,香气易消。至于我姊妹生前虽有些葛藤,亦属缘法,当然并非全是他两人不是。春碗虽系奴婢,其存心行事,可在大娘、三娘之间。

  中秋戏语,实乃天定。且其人福禄悠远,不啻加几十倍,我母日后自知。”康夫人道:“儿今日既可还家,何不常来以慰我念?”梦卿道:“阴阳隔绝,生死殊途,如何可以常来?今日是因我母思念太过,故梦中偶得相通。若说必要常来,又恐怕妄费心思了。况且妖狐恶鬼,往往假托人形,以求人间的祭享,我母亦不可不慎。”康夫人道:“俗说人死善者升天堂,恶者入地狱,果然真么?”梦卿道:“天堂地狱,阳世就有,何必阴间?即如茅御史,投身烟瘴,遗臭千年,那便是地狱。朱将军效命疆场,留劳百世,那便是天堂。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但看阳世循环,便知阴间报应。”夫人还要再问,梦卿垂泪道:“儿去矣,母亲保重!”说毕退步便走。夫人正待去拉,忽一阵冷风,猛然惊醒。但见曲砌边花影东移,回廊外日光西下。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俱来侍候。晚饭屋内中间放了一张铁梨大高腿饭桌,桌北设着紫檀木软底太师椅,椅上铺着大红氆氇椅垫,上面搭着大红宫锦椅搭。康夫人坐定,鼎儿将各样肴馔挨次送到屋门口,采蘩、采艹频、采藻、采芹、采绿一件件放在桌子上。云屏送饭,爱娘递汤,香儿、彩云一边一个揎起袖子,露出白腻腻玉腕,黄灿灿金镯,拿着银镶牙箸让食。康夫人叫四个人陪着吃有趣,和氏便令人在左右两傍设下楠木高腿一字桌两张,桌子里边各设两个楠木大杌,杌上铺着紫洋毡杌垫。云屏坐在左边上首,爱娘坐在右边上首,香儿、彩云一左一右,俱在下首。吃饭中间,康夫人道:“这黄花鱼往年三月末才有,今年来得太早。初吃时肉细骨软,作好了也到有味。”爱娘道:“去年银鱼亦好,只好亏冬笋平常。

  今春正月,面条鱼亦好,但作汤吃必须如腊月铁雀肉作法方妙。鼎儿、养氏调和的虽好,终不及。”香儿道:“我常说大娘是明明白白,三娘是潇潇洒洒。你如今竟成个书呆子了,怪道终日家蒙头蒙脑,如聋如瞽的光景。”当下两个又耍笑一番。

      只因这一来有分教:一已偏私,当不得生前月旦。群论公议,方足定死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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