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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虎门M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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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典]花飞香[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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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次日,问至清凉庄。适值公明达出游未返,郑文只得留个名帖,约于初六日再来。至初六日,复到庄内。公明达出迎,郑文见公明达黑面长髯,大眼修眉,身高七尺,举止昂臧,言词清整,心甚惊异。进一小门,过了几折曲径,一带竹林,到一小轩。虽不甚大,却极敞爽。中设长木几案一条,两旁各设长榻一座。北窗下大床一支,凉席凉枕,无一不备,知是公明达卧游之所。

  长案上设大砚一方,大水盛一枚,古樽一具。坐榻旁建兰两大盆,竹帘四垂。郑文到此,真身入清凉世界,而心亦清凉矣。从此郑文与公明达气谊交深,两相莫逆。数旬之后,而燕子知、燕子慧、郑大伦三人早皆执经于前,受时雨之化焉。一日郑文携酒过访,不期公明达他出,郑文即在竹下自饮。比及公明达回来,已是大醉,因留过宿。至次日,两人对饮,午后忽有客来访,公明达出迎,郑文即退入旁室。潜视之,见来者乃一美少年也。飘飘然似雨里芙蓉,亭亭然类风中杨柳。朱粉不施,长短合度。

  不是裙钗卫筁,当称冠带王嫱。公明达大声道:“醉翁来见佳客!”郑文出见,那少年道:“适从何来?已为人幕之宾矣。”公明达因向那少年道:“此即素所称之郑孔章也。”那少年大喜,即自言姓名。郑文听是季子章,喜出望外,于是亦结为至交,三人共饮。郑文道:“老夫初见子通,以为不文。今见子章,又以为不武。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若二子者,真所谓至文无文,大武不武者也。”公明达道:“子章何许久不来?”季狸道:“今日上来,正欲与兄作竟夜之谈耳!”是夜郑文、季狸俱皆留宿,夜间雨作,暑气全无。三人剪烛烹茗,连床夜话。

      季狸道:“许久不闻琴声,尘心又生矣。”公明达道:“吾琴固清,弟之剑不太利乎?”是夜三人直坐至东方日出,谈兴益畅。点茶后,三人散步,林皋之间,宿雨初晴,烟光凝翠,朝霞正起,日色流丹。饭罢,辞公明达,郑文、季狸两人并辔而行。途间季狸道:“昨日闻一快事,燕祖圭之女节孝闻于四国,朝廷编辑逸行,全司礼之义举也。翰林不却,礼部不驳,御史不议,公也。乃茅球以祖圭之故,必欲去之,甚至谓前此上表,系耿通政之代笔。后此完婚,系耿瞒照之先奸。司礼内臣,不识大体,非为燕氏所愚,即受燕氏之贿。且士大夫行事,犹必盖棺然后论定,夫何一介女子,偶因一时之蛊惑,遂欲传信千秋,适所以遗笑也。闻者莫不勃然,朝廷亦为之震赫。御史翰林细辨其非,且劾其不合礼法者数事,朝廷大怒,已下法司矣。此非一快事乎!”郑文道:“此所谓自作孽也!”两人一问一答,行至分手处而散。此事早已传满京城,茅球下狱,茅家各处疏通,家产十去五六,才讨得籍没资财,充配烟瘴。半世火炎,一朝冰冷。时正七月初旬也,耿忻病已渐愈,又得茅球被罪,因大喜道:“佞人去矣!”病势从此益除。而康夫人、荆夫人、合夫人俱各回家。云屏因故将蓁蓁、猗猗、怡怡、芊芊、轻轻五人送回,耿忻不许。因定下五日一次,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彩云按次前去侍看。耿朗、耿月旋、耿月兄、耿服亦照此例。

      正是这一来,非尝药以明医,薰莸难判。惟燃犀之照水,鲢鲤斯分。

第二十五回  金匮伤胎倾采艾 玉池炼汞蛊童观

  女行借婢可相参,士德缘仆亦备谙。

  费却淑媛无限意,和平空教想周南。

  却说耿朗家家道日盛,人口日多,即如内里五房,原分有采癗、采菽、采葑、采萧、采艾五个,今又添了蓁蓁、猗猗、怡怡、芊芊、轻轻五人。外边耿朗亲随旧有安节、劳谦、升阶、马壮、朱?、朱绣、童蒙、童观八个,今又添了张盖、车驷、门□、衣锦、四人。轻轻与采艾系中表亲,平素不和,既在一处,益发相忤起来。轻轻千伶百俐,甚得彩云之心。采艾仍是照常服事,彩云就有些不喜。这日正值七月七夕,银河玉露,天上佳期。

  皀月珠星,人间良夜。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彩云在正楼悟桐树下陈瓜果,祭天孙,点起九华灯,用七孔针乞巧。耿朗独卧在看山楼中,恰好采艾走过。耿朗便教切榆次瓜,斟葡萄酒,在屋内许多时,俱被轻轻看在眼里。于是在彩云面前只说采艾不好,就以七夕之事为证,彩云自此更加憎恶。正是明枪好躲,暗箭难防。采艾日日受气,遂生起病来。汀烟劝道:“五娘情性,你须知晓。我看那轻轻行事,也不是庆八十的人,过后自有个分明。这是他癞虾蟆要上樱桃树,反把别人葬送,真是屈死旁人笑死贼,不过遇着性紧的主人。想来未必有甚毒手,你须宁耐则个!”不想采艾势迫于外,忧结于中,病日以深,变成蛊症。轻轻因随彩云往鼓楼街之便,与胡干妈商议,教他侄儿胡念庵设法制倒采艾。原来胡念庵最是好色,胡婆子许他:“若将采艾制倒,耿家必然令官媒变卖。我从中说合,你少出银两,可得美妾。”胡念庵大喜。其时耿朗家一切里边妇女事体,系中允之妻和氏承管。早将采艾移在养病的房中,就近令胡念庵调理。

  念庵诊过脉,低声向和氏道:“这病须是一派下行之药,三两剂后,倘有别项形迹,千万不可唱扬,一则有碍大家声名,二则有关小子阴鲰”。和氏听了,半信半疑。一面今人煮药,一面禀知云屏。念庵去后,胡婆子便来托言看干女轻轻,随便又看采艾。可恶胡念庵,将些打药搀在汤饭之内,给与仆妇骆氏,白将一具男胎坠下。胡婆子俏悄偷来,见采艾净桶内早有些尿水烂纸等物,便将死胎掩盖在烂纸之下。恰好采艾大泻数次,昏卧在床,和氏拣验净桶,见了死胎,又信又疑,密密告知云屏。云屏亦密令素信的稳婆试看,采艾实系处女,井未破身。云屏又密问有何外人在养病所来往,和氏道:“今早只有轻轻的干妈胡婆子来看,那时奴婢却未在屋里。”云屏详参许久,将细微情节秘密告知耿朗。耿朗又秘密分付过众允、需有孚,两人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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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童观,一日无事在大门前闲坐,忽一道士须发半白,步履安祥,看着童观道:“如此厚重品貌,将来定有好处。”童观道:“炼师看我目下何如?”道士道:“目下不济,不但尊兄不济,即是令主翁也有些琐碎。

  今看宅上大门似为死胎气所冲,定主眷口不安。”正说着,需有孚走来,听得此话,正中心怀,便请屋内坐下,因道:“炼师看此死胎气是宅内有的,是宅外来的?”道士道:“若在宅内,如何说得冲字?”需有孚笑道:“所关若不甚巨,冲亦何妨?”三人正在议论,忽听高?叫道:“胡嫂嫂又从何来?”需有孚接住,问些闲话,故意立了一会,方才放了进去。因向道士道:“炼师看此人何如?”道士道:“言语支离,神气讲养,此人大有心事。”需有孚点头声诺。当下道士告辞,童观邀往饭店内去了不提。

  却说胡婆子一直走到仪门,周宣拦阻道:“大爷有言,今日不许宅外人擅入。”胡婆子只得退至重门。严谨又拦道:大爷有言,今日不许宅外人擅出。”胡婆子大惊,只得要从西夹道穿出二门,恰好遇着众允。众允叫道:胡妈妈作得好事!”胡婆子听得,好似顶门一雷,行走慌张。需有孚亦赶来叫道:“作得好事!”胡婆子益慌,一步紧一步错,走在西边箭道里去。茂树参天,短茅匝地,后面众允、需有孚赶来,又叫道:“昨日大爷在此处将你干女儿活活打死,今日正好收尸招魂!”胡婆子信以为真,面色如土。两人见如此光景,一齐上前拿住,喝问实情。胡婆子一则骇怕,二则惧打,遂将轻轻如何设谋,念庵如何坠胎,自己如何作弄,逐一告知两人。两人即将胡婆子缚住,禀明耿朗。耿朗大怒,立将轻轻拿到,亲自审问,不打自招。耿朗重责轻轻,即刻令官媒带去变价。将胡婆子缚送棠夫人,棠夫人亦即赶逐出门。是时采艾病症反到泻好,冤已洗明,好生气平。云屏恐彩云终久不喜采艾,因将采癗、采菽、采葑、采萧、蓁蓁、猗猗、怡怡、芋芋八个人,写了八个名签掣换。谁知偏掣着采菽,因将采艾换给梦卿。

  采艾此时一似登天,病已好了八九。此一事虽是众允等巧于探问,然亦由童观之接得道士,以发其端也。

  自此道士与童观长相往来,一日向道士道:“老师相我大有好处,我辈好处不过只在发财。然发财迟早,虽云有命,而到手用去,也只一般。不知后日之财,今日预借得否?”道士道:“如何借不得,只看法术何如耳!”童观求问其法,道士道:“其法不一,须在本庵内既无冲破,亦可静守。或三七,或五七,或七七,开钅卢得矣。”童观道:“此非所谓炼汞乎?道士笑道:“此为缩金法,非炼汞也。譬如以白银五十,炼二十一日缩为五钱,每钱十分,共五十分。若要用时,只将一分点人铅锡内,可得足银十两。以五十化为五百,故又为九一之法。童观道:“老师何不炼来自用?”道士道:“我家师祖定此法时,立誓一代只传一人。我阅人多矣,惟你有些道气,要传法与你,恐你不信,不得不先与你试看。你若得法之后,不可泄露于人,只可自炼以济贫乏。

  到年老时,亦须择一人传授。至如何相人,我亦有秘法薪传。”童观大喜,回到家中,将所有共凑了五十两。

  告了病假,就偷在道士庵内暂住。道士日与饮食,炼至三七日,果然炼成一块精银,称足五钱。道士又将白铅五十两用缩银五分在炉内一点,果又成了一个翘边细纹平底蜂窝元宝。童观喜出望外,道士道:“你告假日久,可暂回家数日,所成银两,切不可骤用,恐人生疑。再来时,我好传你秘诀。”因又赠些碎银,暂敷需用。童观得意回家。童蒙见了恨怨道:“既然告病,便当家居,教我一连寻过十数天,全无音耗。业经屡受责罚,今日却从何来?众需两家,你须自去回复。”童观只不明言,早有杂差人告知众允需有孚,转禀耿朗。耿朗亲加审问,童观一味支吾。耿朗一面从重惩责,一面捡看行李,见他包裹内有五六钱重小白锡一块,大铅元宝一枚,童观此时方悟为道士所欺。费却许多财物,买了两腿棒疮,养病在家。央童蒙去寻道士,道士已逃之夭夭了,童观几乎气死。耿朗进内告知云屏,云屏道:“二娘曾说童观知识琐小,见利即迷,今日果应其言。官人当换一个亲随,以示警戒。”耿朗乃选惟清作亲随,另派惟恭以足应答宾客之数,着童观听备杂差。梦卿道:“一月之间,女有轻轻,男有童观,虽皆愚昧自取,然亦家教之未讲也。外面命众允需有孚不时训教家丁,分析法律,以免事端。内边当命和氏、睦氏不时条导众婢、解释是非,以除猜忌,亦足以昭家法。”耿朗、云屏随即传谕施行。

      这一来有分教:争妍固宠,再深娼忌之心。旷女孤男,得遂相思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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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彩云一日几般妆 耿服三秋无限恨

  效颦学步未堪矜,情厚偏能引赤绳。

  绝代倾城时自抑,嫉深犹尔集青蝇。

  却说棠夫人因轻轻卖出,又将涣涣送来。这涣涣的人材,比轻轻还高一筹,又善妆饰,来了三五日早学得了枝儿的双鬓髻,春畹的八字眉,喜儿的内家圆,绿云的飞霞妆。彩云爱他怜俐,时常叫他替自己梳妆。涣涣因道:“五位奶妆束各有风致,各有好处。”彩云道:“你既如此留神,何不说来,看是谁好?”涣涣道:“大娘爱梳涵烟髻,二娘爱梳垂云髻,三娘爱梳九真髻,四娘爱梳百合髻。大娘喜画横烟眉,二娘喜画却月眉,三娘喜画三峰眉,四娘喜画五岳眉。大娘好点万金红,二娘好点露珠儿,三娘好点小朱笼,四娘好点半边桥。大娘常作桃花妆,二娘常作晓霞妆,三娘常作晕红妆,四娘常作酒晕装。莫不各极其妙,然又总以本来面目为主。若论二娘当属第一,其浓妆淡抹,无不相宜。我娘须以二娘为准。”彩云听得,自此便在妆饰上用心。

  一日耿朗无事,夫妻六人同饮同食。早间宿雨新睛,微凉侵体。彩云穿一领绣绫衫,系一条彩鄃裙,绾一个同心髻,描一双远山眉,点一颗大春红,围一领红销金项帕,在晓翠亭掐了些茉莉鲜花,独自走到假山洞内,恰与耿朗撞个满怀。耿朗随便戏弄,彩云跑出洞口,到了梦卿房里。将茉莉插在梦卿鬓旁,恰好花色与额角的白色相同。两人又同去看爱娘,爱娘在萱花坪前,用一条长丝拴着两个大蝴蝶作耍。梦卿笑道:“这两个是红丝系足了。”爱娘道:“曲槛重栏,必须点缀。若任他东飘西荡,有何意味!”彩云笑道:“看姐姐花露露香馥馥,便是招蝴蝶的由子,何必又要拴他?”当下三人又同到云屏房里。饭后天气稍热,彩云穿一领密纱衫,系一条细罗裙,绾一个十二鬟髻,不钿不钗。描一双小山眉,点一颗小春红,围一领绿冰纨项帕,拿一柄翠羽扇。才下妆台,见梦卿从穿廊边走

  来,踱过海棠,那些黄蜂白蝶,都随着飞舞,煞是好看。彩云便迎着道:“花神来也!”梦卿未及回答。爱娘走来道:“平姨娘身边站的是谁?”彩云转身看时,却是穿衣镜内照出自己全身。爱娘指着彩云的影儿道:“这个女子若肯卖时,可直一斛珍珠。”又指着自己道:“这个女子,仿佛认得,但不知从何处见来。”彩云道:“正是自己看着自己,仔细端详了去,好似未见过一般。本来面目,自家不知,正是可笑。”三人坐了一会。晚间稍凉,彩云穿一领淡绿夹纱衫,系一条浅红夹纱裙,绾一个望仙髻,插一支白玉风头簪,凤嘴边衔一串樱桃大珊瑚红头,描一双斜月眉,点一颗猩猩红,围一领翠花绫项帕,同梦卿在草花丛内品评那汉宫秋、子午花、射干、决明等花的高下。日暮后,梦卿方向东一所去。涣涣又向彩云道:“适才二娘并无钗环,只戴着两支玉簪花,分明一般样的草木,如何到得二娘头上,便另一种好看?”彩云道:“你夜间因何又哭又笑,想是作甚怪梦?”涣涣红了脸道:“不曾作梦,连我自己也不知如何哭笑来。”原来涣涣自七月十五日到耿朗家后,无日不想耿服,无夜不梦耿服。不料这一夜梦与耿服相会,哭一番笑一番,自己将自己说醒,故此怕人知觉,只得掩盖支吾,

  这却不提。

  再说七月十五日,耿服闻得棠夫人将涣涣送给彩云的信息,好似一盆烈火,顿被水浇。走出走进,叹气嗟声。当晚满街上佛号钟鸣,释氏建兰盆之会。玉音笛奏,道家修宝盖之斋。无精无彩,到泡子河看了一回河灯。

  回到家,直坐至日出。梳洗毕,又往各处散闷。看见绝色歌童,也想起涣涣来。看见出众妓女,也想起涣涣来。看见人家少艾,更想起涣涣来。花阴月影,仿佛如见其形。鸟语虫声,依希似闻其韵。一连好几日,又恐父母知觉,且又自想,日日在外,未免反到触目伤心,空劳一番系恋。于是闭门不出,独自在书斋中看些书史。谁知动的时节,还可借他物消遣。至于静的时候,更不能以力压排。正是茶里也有涣涣,饭里也有涣涣。

  画上传情,都不怕鬼狐作祟。书中有女,且更信郑卫多情。一连又是好几日,自家又恐劳思太过,白送性命。不得已或山村,或野店,到处游赏。又谁知节序感人,情不自禁。思遍九坑,不亚于登高宋玉。目极千里,恰好似望远张衡。无奈何又回至家中,终日闷闷。有时自己安慰道:“丈夫家何处不得娇妻美妾?家内侍女擅姿色者虽少,而有风味者尚多。且将来成婚之后,倘陪嫁中有似涣涣者,亦未可知。”然想到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又觉得涣涣最有情最有趣,十分难舍。忽又想道伯母康夫人行事豁达,怕兄耿瞒照为人友爱,若将实情上达,未必不将涣涣送来。但父母之怒责可忧,兄弟之讥笑可愧,亲戚之议论可羞,奴仆之轻薄可耻。以此千思万虑,真是肠一日而九回矣。要作几首诗词,发明心志,又一时作的不好。因将涣涣所赠物事都带在身边,那一柄白纸字扇,刻不离手。于是常到耿朗家以幸涣涣一见。或陪伯母坐谈于正寝,或与伯兄共话于前厅。正寝内左右服事者,乃采蘩、采苹、采藻、采芹、采绿诸婢,前厅中左右服事者,乃金莺、玉燕、白鹿、青猿各童。即往两厢两所各处游赏,或酒或茶,俱是鼎儿、养氏、江氏、海氏承应。及至拜见诸嫂,则枝儿、春畹、喜儿、绿云、汀烟亦多回避。其余连影儿也无。又算定五日一次彩云看病之期,黎明便去伺候。谁知彩云偏借带了猗猗,总不见有涣涣,心中实在委绝不下。

  一日耿服在叔父耿怀家,与耿月旋、耿?讲究诗文。恰遇耿朗亦来,兄弟四个,同茶同饭。无意中将耿服的扇子拿来一看,是一首香奁体七言四句回文诗。形景气度,当是个多情女子。再看那字体,端庄流丽,绝似梦卿。至于用墨运笔,更一毫不差,于是心中大加疑惑。及至看完,方才释手。耿服即便取起,笼入袖内,再也不拿出来,似怕人见的光景,耿朗益发生疑。然那首回文诗,却早记在心上。耿?道:“近来四哥精神恍惚,似有甚心事一般,何不向我们说来,或可分析一二?”耿服道:“忧从中来,谁能分得?虽有兄弟,亦无如之何也!”耿朗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四弟自说忧从中来,是自作自受,自然用兄弟不着。要用兄弟时,就未必真无如之何也。天地间为臣者尽忠补过,则曰忧国。为子者追祖亢宗,则曰忧家。今四弟未登仕版,国无可忧。上有父兄,家无可忧。则所忧者,非衣食末物,即儿女私情。且以我辈藉祖父余荫,衣锦食肉,有何可忧?以弟材料,显仕不难,亦不必忧。所忧者,不过妻妾耳!妻妾虽亦有定命,然比之功名富贵,还可以人力谋求,安见兄弟便不可分忧?”耿服听了此话,只道耿朗已晓得涣涣事体,半日总不言语。耿朗又只顾与耿旋、耿重讨论诗文,却再也不提起这话,到晚各自回家。

      这一来有分教:梳妆队里,又添出宋氏墨娥。歌舞班中,早引来唐家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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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贝锦箕芳双入室 青裳丹棘两同归

  业向人寰障翳氛,全凭臭味判莸薰。

  楚腰若肯夸莲步,早逞凌波蹙绣裙。

  却说耿朗道破耿服心事,回至家中禀知康夫人,康夫人道:“男大当婚,自然有些思虑。你何不先禀明叔母,再作商议。”耿朗遂乘便禀过荆夫人,荆夫人亦有些看出来。虽令媒的各处撮合,奈一时难得相当。延至八月初间,耿服渐渐露出病形。若痴若狂,常门窗几案上写三个字道:“溱与洧”,人都不解其意。这日耿朗看病回家,和云屏、梦卿追究。梦卿想够多时,忽然道:“是了!大娘可悟得‘溱与洧,方涣涣兮’否?”云屏听了大惊道:“是,是。不错,不错。”耿朗道:“这是怎样解?”云屏即将涣涣在梦中如何哭笑,如何声叫之处,细说一遍。耿朗道:“若如此说来,则四弟之病竟是为涣涣而起,可笑天下有如此痴人。且涣涣人才又不甚好,何至如此劳思?”梦卿因劝耿朗道:“大凡人情意相投,纵容貌寻常,也生怜爱。况涣涣尚有几分人才,四叔既垂青盼,自然要动心怀。官人何不将涣涣送去,万一四叔之病因此而起,岂非快事?”耿朗听了欣然道:“二娘所言甚是,只恐送去四弟不受奈何?”梦卿道:“若明明相送,或恐四叔碍于世俗,执拗不收。若预先禀明叔母,教涣涣前去事奉汤药,又安有不受之理?”耿朗点头应允。梦卿又向云屏道:“五娘房内,只有侍女四人。今除去涣涣,只剩得三个。且望大伯父家去,五娘又不另带别人,素日却最喜猗猗,前日已随过一次,我想就将猗猗送给五娘何如?”云屏道:“这益发处治得周到。”于是耿朗、云屏禀明棠夫人、康夫人、荆夫人,将猗猗替了涣涣,定于初十日送涣涣前往。

  到得初十,云屏将涣涣妆饰的玉琢花团,又赏许多衣物,涣涣拜别而去。过了数日,已是八月十四,果然耿服一日好似一日。耿泗国日喜梦卿颖悟过人,忠厚行事,又送两个侍女来:一名贝锦,一名箕芳。耿太仆因喜梦卿劝夫行义,换婢全情也送两个侍女来:一名青裳,一名丹棘,俱是十五日一同进门。耿朗大喜,一则四弟病好,处治得宜。二则尊长慈恩,井得厚赏。三则正逢嘉节,燕乐相当。于是命康爵大备酒筵,晚间赏月。康夫人亦要看他小夫妻团圆快乐,就令在萱花坪前设筵。这萱花坪周围数亩,栽满萱花。坪前一座小桥,池水是从九皋亭引来。池南曲曲折折,一带游廊,便是往梦卿房内去的路径。相离正楼甚远,故至月色转西,亦无遮碍,却与康夫人寝室东西相对。内有角门相通,东边亦开一角门,通着葡萄园,萱花坪北即是爱娘住楼。爱娘先命侍女在楼前供上月光遍照菩萨的神纸,姊妹五人俱各拜过。爱娘又教枝儿、春畹、喜儿、汀烟、绿云来拜。枝儿笑道:“我们拜个甚么?”爱娘道:“呆丫头。镇日家服事,难道分不得一分福物?”喜儿道:“我们只作谢赏,便拜拜何妨!”因合枝儿、汀烟、绿云扶定春畹,七手八脚,春畹不防就拜了一拜。爱娘道:“今日大喜,又有了六娘也。”众人一齐好笑。

  须臾耿朗从康夫人那边走来,夫妻六人席地团团而坐。侍女行酒,每人满引一杯。耿朗道:“值此佳节,月朗风清,一乐也。事少心闲,二乐也。人情欢洽,三乐也。酒馔丰美,四乐也。试想人生百年,此景此情,此人此物,兼得者能有几时?此而不乐,更何待耶?”于是又满引一杯,然后慢慢畅饮。爱娘令采癗、采菽、采葑、红雨、渚霞等歌舞,歌道:

  弄玉萧郎迭主宾,霓裳一曲谱翻新。

  广寒寂寞愁今古,料得嫦娥也爱人。

  五个人珠翠缤纷,钗环铿响。月光照处,甘露盈襟。花影来时,奇香满袖。耿朗大悦,又满饮数杯,且道:“二娘今日连得四婢,明岁中秋,想将“羽衣霓裳曲“按得熟也!须大娘分拨。”云屏道:“若于四娘五娘房里各添一人,彼此皆足使令矣。”梦卿于是将四个都叫至面前,听香儿、彩云自择。香儿要贝锦,彩云要箕芳,青裳、丹棘便随了梦卿。是时香烛已尽,烧却神纸。云屏将供的饼果分作六分,自及梦卿、爱娘、香儿、彩云各取一分,所剩一分,给与枝儿五人。耿朗笑过:“枝儿辈亦是有名人焉矣!但五人再分,毕竟有些参差。我今另备一分,将这一分作个筹儿,令五人掣取,掣得者给一全分,其余四人再分。我这另备之物,且看他们彩兴何如!”  爱娘道:“不但是他们的彩头,且可作我们的酒令。如掣不得者,将他主人各罚一大杯。”于是耿朗又备了一分饼果,云屏随将席上箸子借作五枝筹,作上暗记,令五人自掣。谁知恰被春畹掣得。爱娘因笑道:“畹娘适才拜得着也!众侍女亦一齐笑道:“三娘才说他是六娘,如今真成六娘了,”当下云屏、爱娘、香儿、彩云各饮一杯,耿朗亦满饮一觥。外面康爵由颐传进许多酒肴劳赏侍女,鼎儿、养氏俱铺设在桥北池边,五房二十八人,一代儿向北坐了欢饮。平素间云屏爱娘见春畹居心行事颇似梦卿,便有不舍之意。且又私相议论,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若使春畹居四娘五娘之位,必不在他两人以下。今见耿朗大有垂青之意,因向耿朗道:“二娘房内,春畹、春栏、春亭、春台,固可称四时皆春,然无甚意味,官人何不更改一二,以新耳目?”耿朗道:“我正有此意,且一派皆春,四时不备,亦觉偏枯,今竟改作四时可也。”因将春栏改为夏亭,春亭改为秋阶,春台改为冬阁。多时众侍女饮食已毕,爱娘又命洗盏更酌。是时纤云不作,素月停空,画栏边萤火低飞,芳径里蛩声迭奏。

  爱娘令贝锦、箕芳、青裳、丹棘四人各献所能。贝锦道:“奴婢自幼学得几首歌词,或可以供清听。”耿朗道:“何不歌来!”贝锦乃轻开细口,徐转娇音歌道:

  去年云掩冰轮皎,喜今岁,微阴俱扫。乾坤一片玉琉璃,怎算得清光多少,无歌无酒痴顽老,对愁影翻嫌分晓。天公元不负中秋,我自把中秋误了。

  耿朗大悦道:“正对今日行乐之意!”于是满饮一杯。急抬头见月影生阑,因道:“今夜固好,明朝恐有风也。然佳节已过,风亦无妨矣。”因又向箕芳道:“你有何能?”箕芳道:“自幼学得戈阳腔数出。”耿朗道:“唱来!”箕芳固作《西厢记》莺莺的科白,乃唱道:

  人间玉容,深锁绣帏中,是怕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生,有谁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劳你罗帏数重。愁他心动,围住广寒宫。

  耿朗拍掌道:“妙,妙!今日之乐,诸卿胜却嫦娥多多矣!怪得三娘有‘料得嫦娥也爱人’之句。”于是又满饮一杯,贝锦箕芳走过一边,青裳丹棘立而不动。耿朗道:“看你两人,似无所能者光景。”两人一齐道:“偏长薄技,何人不有?但奴婢所学,皆不急之务,非今日所可取也。”耿朗道:“总非

  今日所可取,亦不妨说来,以备他日。”青裳道:“我自幼学得弹琴。”丹棘道:“我自幼学得舞剑。”耿朗听毕,放下酒杯道:“这一发妙极,弹琴舞剑,正是韵事。何反谓不急之务?且此月白风清,正适其时,又何谓非今日所可取乎?”因命侍女取琴剑来,青裳正襟端坐,援琴弹道:

  猗猗兰兮,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虽曰幽深,厥美弥嘉。之子之远,我劳如何!耿朗道:“哀而不伤,雅颂之遗也。”于是连饮三杯,再叫丹棘。丹棘从楼下走来,另绾一个乌蛮髻,插一支金凤钗,穿一领紫绣窄袄,系一条碧锦长裙,按剑而前,但见:

  进则苍龙入海,退则骏鹘归林。

  高举玉柱擎天,低压银虹插地。

  横拖处澄江舒练,倒曳时碧汉垂波。

  既如饿虎趋人,又似凶虬博物。

  寒生四座,叶落满庭。

  耿朗愕然良久,乃道:“柔而能刚,闺阁之奇也!”于是又连饮三杯。因想公明达之琴,季狸之剑,皆士君子之所仰慕,今又见于两女子,真梦想所不到也。于是再连饮三杯,不觉大醉,直走入梦卿房里,云屏等送至房中而散。梦卿服事睡下,春畹退出。到攒点后忽然大吐,梦卿令春畹换了枕褥。耿朗复睡,梦卿守坐,直至日出。

      这一来有分教:情多处反致疑生,疑深时更招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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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半老佳人学密约 双盲才子赴幽期



  色如老女色何观,情到盲儿情亦阑。

  强解风流时世辈,盲儿老女可同看。

  却说香儿房内,除绿云、红雨、采萧、芊芊、贝锦外,还有上宿的两人:一个是车载之母,一个是李名之妻。李名死后,康夫人就令在里面居住。只有个侄儿,李寡妇常去看望。这寡妇年近五十,容颜虽老,而态度犹存。

  这一日,耿朗正与香儿欢爱,这寡妇自门首经过,闻得内里咿咿呀呀乱叫,初时亦不知是甚作响,于是轻轻启开门,朝里窥觑,当下便目张口开,不由直了眼,饱看一回。你道内里二人正在作甚?却是耿朗将香儿高高控起,香儿玉股紧捞耿朗腰际,下处两活儿绞缠一处。耿朗双手捧定香儿肥臀,上下拱动,冲撞有声。香儿口中呀呀乱叫,淫词荡语不绝于耳。

  李寡妇看得眼热,情穴作怪,早有淫水溢出。探手一摸,已湿了一片。欲待将门儿闭了,却又不舍,又欲复观二人酣战,却又不忍。忽然想起自家床角当藏有一绝大角先生,此时岂不正派用场?当下急急回屋而去。

  那寡妇返回厢屋,寻出角先生来,急急朝胯间插去。只闻得唧的一声脆响,角先生没入牝中,半晌间提它不得。于是俯身而卧,臀儿乱耸,方将角先生抖出。把握在手,再行插入,抽插有加,亦弄得水声不绝。约莫一千余抽,亦至佳境,牝口儿一翕一合,花心跳荡难安,知那精儿欲来。急又返至香儿屋前,轻启厢门,朝内顾盼,却见香儿正蹲坐于耿朗腰间,做那羊油倒浇蜡烛之势,上下左右摇窜,那尘柄虎虎生威,钻进钻出,忽的耿朗猛耸臀儿大刺几回,将香儿高高掀起,二人身子挺直,旋即又瘫软一处,俱都大泄,李寡妇熬禁不住,角先生没入牝中,紧抵花心,亦洋洋大丢一回。

  这日正值八月十六日,耿朗从东角门走出。宿酒未消,倦容满面,寡妇撞见,因想到昨夜在二娘房里酒后之色,不知如何畅满,便立在角门边胡想。谁知梦卿直坐了一夜,早间耿朗醒来,记得昨夜呕吐,而衾褥鲜好,并无一些污染。梦卿往东里屋梳妆去时,耿朗下床,偶立在北边床前,闻得有些酒气。揭起褥子一看,下面迭着件葱绿新绣夹衫,一条项帕,俱是吐污了的。北套间内,又卷着一副衾褥,亦是一派酒气,心内大觉不安。走到外间屋里,坐在床上。梦卿走来,耿朗只恐又有谏劝言语。不想梦卿连昨夜一字不提,只顾问茶问水。原来耿朗妻室既是五房,而情形亦不一般。若遇耿朗有过,云屏是在劝不劝之间。爱娘虽亦常劝,但加上些耍笑,又象不甚劝的光景。香儿彩云全不知劝。惟有梦卿,事事皆劝,以此耿朗又爱听又怕听。然梦卿亦渐次觉得,故自此不再劝了。当时耿朗梳沐已毕,呷了些醋笋汤,看过康夫人,复到梦卿屋里倚枕而卧。云屏、爱娘、香儿、彩云一齐走来,坐了半晌,饭后方散。香儿回到屋里,李寡妇迎着道:“大爷今日病酒,听说昨日吐了半夜,二娘房内的都不曾合眼。”香儿咧一咧嘴,道:“我不信!二娘脸上为何全无倦意?且是红白得好看。”李寡妇听了,便低低道:“连春大姐亦有些发福。”香儿道:“人走时运马走膘,时运既来,安得不好?”李寡妇道:“不但他一个,连上宿的众妈妈、梁嫂子,亦都有起色。”香儿笑道:“一人有福,托带满屋。你既爱慕,何不换了过去?”李寡妇道:“哎呀!奶奶是何样侍我,我敢坏了良心?除非象采艾、采萧那一种无志气的,才有那朝秦暮楚的想头。”香儿道:“这山望着那山高,有要去的,便随他去。”李寡妇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男子们性情那个是拿得定的?”香儿笑而不语。李寡妇又大声道:“奴婢要告几日假,去看看侄儿,又恐奶奶屋内少人。”香儿道:“但去不妨,只不可贪恋着野孤老多迟日子。”于是李寡妇于十七日便去看侄儿。住了两日,侄儿出外,侄妇归宁,李寡妇遂替看家。

  午间小解登东,听得墙外亦有溲溺声音,脚登墙砖望外看时,却是个失目男子,立着小解。其物壮大,伟然可喜。目触心动,勃然兴作。回至屋里,正无聊赖,忽听街上三弦声,急隔门张望,那算命先生正是小解男子。一时情迷,便托算命,将瞎子唤入屋内坐下。那瞎子问明八字,推算一番,无过说些月令平常,小人不足的套话。算毕,李寡妇送一杯茶来。瞎子接茶,正摸着寡妇的手,滑软不干。再察口音,就知年齿亦不甚老。茶毕,寡妇给与命礼钱文,却落了两个在地下。瞎子弯腰乱摸,东一把,西一把,正摸着寡妇的脚,纤细堪足一捻。寡妇反笑道:“好先生,看我家无人,竟敢调戏。”瞎子见如此光景,乃挑道:“小子双瞎,不知回避,该死该死!还求娘子施恩,有登东处,借重片时。”寡妇又恼道:“好先生,望妇人家说这些事,益发没了道理!”因走至瞎子背后,揪住衣领要打。瞎子顺势一仰,将寡妇撞了一交。寡妇力微,手足乱动,两条大腿,正夹着瞎子脖项,落了头巾。瞎子用力一挺,恰好撞着李寡妇小肚,又好笑,又好痛,因道:“先生起来,这是甚么样子!”瞎子听得,益发在寡妇身上乱滚,只道夹坏了脖项,弄得寡妇鬓发、钮扣、裙带、弓鞋,大半散落,周身俱被摸索。及至乘便立起,瞎子还在地上摸头巾。寡妇向后一闪,不防被矮凳一绊,两足朝天,一背向地。瞎子摸至凳旁,撞着软屁,即腾身而上,正好合了格式。寡妇因央道:“先生起来,有话商议。”瞎子又象耳聋,寡妇用力推开,还沾了满裤裆秽物。因道:“彼此有情,何必心急!且大晴白日,开门张户,万一有人撞见,如何措处?”瞎子道:“是,是。但小子自幼从无尝此滋味,求娘子可怜则个!”寡妇道:“你走百家门,大街小巷,岂有不知?物理人情,岂有不晓?约你今晚起更后来,人不知,鬼不觉,可享终宵之乐。且定个后会之策,岂不更好?”瞎子大喜,连连应允,急急整理衣巾、三弦、明杖,临行约下咳嗽为号,又抱住李寡妇,没好没歹亲了几个嘴,方一步步走去,李寡妇目送一程。

  到得晚间,收拾衾褥,洗沐下体,长在门缝中张望。起更多时,尚不见来。因恨道:“瞎业障!终不济事。早知如此,到不如白日任他弄了”。又转道:“或是路远也未可知。”等了一会,已交二鼓,便蹲在地下。忽然抬头,瞎子已在面前。才待怪他来迟,突地往后倒仰,一跌惊醒,却是一梦。是一个大黑猫从身下钻去。立起身来,听了听街上,业经三更,又急又气,又怜又骂。欲要去睡,且又难舍。原来那瞎子回到寓所,晚饭之后,托付同伴换上衣服,拄着明杖,走至大街,已是掌灯时候。人马喧杂,被西瓜皮滑了一个筋斗,将头巾跌落。急切寻不着,只得露着头,寻那走熟的便路小巷而行。又错走在泥里,将一支鞋陷了进去,捞摸不着,又只得光了一支脚,一步步漫走。谁知以南作北,以东作西,白走了许久,将近二更,路旁恶狗拦道,瞎子用明杖去打,反被狗将明杖咬夺了去。瞎子急得乱嚷,比及街坊上人出来指明路径,已是二鼓。又无明杖,不敢快走,七曲八折,刚然穿到大街,又被一家醉汉撞了一个仰面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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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子受了一肚闷气,又被这一撞,就要借端讹诈,便两手捧了小肚,大骂道:“谁家贼根畜生,夺去鞋帽,还踢命根,金吾卫都不拿人!”那汉被讹,酒怒大发,迎面一掌,瞎子便倒。那汉乱打,将衣服扯得粉碎。前番踢命根是假话,今番踢命根是真情矣。瞎子昏卧于地,醉汉一溜烟从小巷中走脱。及至苏醒转来,漏声已交三鼓。是时金风作冷,玉露生寒。带剑诘奸者连类而至,击柝警夜者结伴而来,便要拿瞎子犯夜。瞎子哭诉前情,一齐笑道:“你既作生意,岂不知这条路是走不得的?这条路自元末以来,乃奸人恶鬼出没之场,我们还成群打伙的来往,你一个瞽目之人,如何走得?不伤性命,就是万幸矣。跟我们来,且在铺房中息宿,明日回家,免得犯禁。”瞎子无奈,只得依允,咬牙忍痛而行,时已四更了。再说李寡妇在门前守至五更,不见他来,只得进了屋子。瞽先生既不可得,少不的又要借重那角先生矣。虽非鼓角齐鸣,军威大振,而角声鸣咽,亦只有进无退而已。闷闷的住了数日,侄妇回家,方才转来,仍旧服事香儿。起初李寡妇之用角先生不过于情不能遏时偶用一两次,至遇瞎子勾情以后,便情不自禁,夜夜都离他不得。一日失于检点,被红雨摸着,问起原由,李寡妇恐怕唱扬,说了多少妙处。红雨不信,李寡妇便借与红雨试用。于是两人带角先生在身边,从此互相雌雄,遂成莫逆。

  这一来有分教:启愤怨于同群,淫声毕露。擅权威之独断,丑态弥张。

第二十九回  采萧报愤泄谗言 宣喜抒情传笑语

  深窗曲槛语喁喁,弱女居然至性钟。

  欲识其人观所使,大家风度自雍容。

  却说李寡妇与红雨所为早被采萧看破,因为有关众人颜面,故不肯播弄是非。谁知他两转怀忌在心,反将采萧葬送。香儿且又护短,采萧遂渐渐受起责辱来。气闷于中,无所发泄。这日偶间穿过假山洞口,在竹林边小步。

  见绿岸边玉英重迭,双双蝼蚁衔来。紫苔上银画纵横,对对蜗牛篆就。正自徘徊,听得有人声唤,看时却是喜儿、春畹在九畹轩间坐。于是亦到轩前对面坐下。喜儿道:“鞋子曾绣完否?”采萧道:“日日承应,这一晌何曾拈了针线?偷空儿且散散闷罢。”喜儿道:“你有甚事,又有甚闷处?且四娘房内,亦不止你一人。”采萧道:“我们同伴空有五六个,除却绿姐姐,都是混局。”喜儿道:“李婶娘岂不管事?”采萧道:“老奸巨滑,只会在主人前讨好,我还不知几时要受他的大害。”一边说着,两泪交流。喜儿道:“谁与谁有仇,他必要害你。”采萧道:“他合红雨在背地里对抱着,拿那长长的粗粗的黑黑的硬硬的东西往下身乱撞,又说是深咧浅咧,疼咧咧,肉麻不羞的。人家不去理他,他贼人心虚,反倒葬送旁人。四娘只听一面之词,单寻我的晦气,岂不叫人心恨。”春畹听了,微笑不语。喜儿道:“这是什么物件,我们从无见过,何不禀知四娘,省得受他闷气。”采萧流泪道:“说亦无益,反添罪过。”喜儿道:“有甚不平只管讲讲,省得闷在心里。你看六娘亦不是传舌之人。”春畹道:“好端端又说起疯话来,听萧姐姐说正事罢。”采萧道:“二娘待四娘若何?从无换得一个好字,

  长在爷的面前弄些是非。春畹道:“四娘原爱说话,或者有嘴无心,亦未可知。”采萧道:“若说四娘无心,天下人无一个是有心的了。我看二娘,言不轻发,都是大娘问道,方才开口,四娘只说要占大娘的头筹。我看二娘事不自专,必须大娘应允,方才敢行,四娘只说要夺大娘的权柄。我看二娘在众人身上真心真意,无一些虚假,四娘只说三般两样,轻看了他。我看二娘在大爷跟前有刚有柔,无一些邪曲。四娘只说狐眉鬼计,压量了人。总之,一时亦说不尽许多。”春畹道:“四娘为人不过忌人之长,都是量小所致,有甚大害?”采萧冷笑道:“眼前虽小,日后便大。前者轻轻一事,说是二娘要换采艾,故买嘱轻轻,行了苦肉计。近来涣涣一事,说是二娘要得人心,故勾引涣涣,用了连环法。”春畹道:“这却屈死人。难道大爷便信?”采萧道:“大爷耳根最软,这些言语,无有不信,再不疑心。”喜儿道:“四娘说了,大爷也有话么?”采萧道:“爷说:我早想到,妇人最忌有才有名,我若不裁抑二三,恐将来与林宣任三人不能相下。谁知如今竟应了我的意见,作起大来。”四娘又说:“我从前也说过,大娘未必是他敌手,你还怪我。如今若何?”春畹听了,半晌不作声。采萧又道:“爷又说,四爷手内的纸扇,象是二娘的笔迹。四娘因说,想必是二娘送给的。我想二娘断不肯写字送人。笔迹同的多有,如何任意赖得?诸如这些言语,岂不令人可气?”春畹道:“这益发无有影响。况且闺门事体,不可附会。万一认假作真,岂不有关名教?”喜儿道:“心正不怕影儿斜,他说自由他说,还杀了谁不成?”采萧道:“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人家夫妻好端端,拆散了的是为甚么来?”春畹听到此句,蹙着眉头儿叹口气道:“古往今来,受这样害的要有多少,真是屈死了还无处去伸冤。”一面说着,眼圈儿都红了。喜儿道:“你太也心窄,才听见风儿就是雨儿。以我想,二娘那样好人,断

  不至被人欺侮。蚂蚁咬大树,也咬得倒么?”春畹道:“你岂不知我家娘心思太细,若听得这些话,必然千愁万虑,无了无休的藏在腹里。”喜儿道:“愁自然当愁,但在二娘,未必就似你说的这般厉害。他自有一番举动,你亦不须过虑。”正说着,见采葑捧着一盘葡萄从北走来,因笑道:“正好,春大姐

  在这里发闷,你何不唱个左手掐葡萄给他听听?”采葑道:“闷甚么?”喜儿道:“愁的是将来作了……”才说了七个字,被春畹用手巾将嘴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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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葑道:“是了,春姐姐萧姐姐眼圈儿都发红,想都受了屈。好话不背人,背人无好话,堵了嘴作甚?”春畹道:“葑妹子,休信他胡诌。”喜儿道:“哎呀!这手巾上是甚么气味?还是十五夜里的那个气味。”春畹道:“那一条是绿色,已洗净无有酒气。这一条是紫色,才使了几日,有甚么气味?”喜儿道:“却又来,若是绿的,你再不肯用了。惟其是紫的,那一种腥臭气所以太重。”春畹赶着打道:“好不知羞!满嘴乱说。”喜儿道:“好妹妹!我的不是,烦葑妹子唱个曲儿,陪礼何如?”采葑道:“我不唱。”喜儿道:“六娘不得与你我照常耍笑,故在此愁闷,你还是唱的好。”春畹道:“好无涵养,不教乱说,又乱说了。”喜儿道:“我本不要说,无奈这嘴不由人,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喝惯了的水,说惯了的嘴,教我亦无法。”采葑道:“我不唱了,给四娘送葡萄去来。”于是采萧亦一同往假山洞口而去。喜儿又拉了春畹在九皋亭对坐,因正色道:“我看你这般一个人材,看上下待你的光景,将来跳不出耿家的门。女随夫贵,弄假成真,切不可学那小家样子,鼠肚鸡肠,狼心狗肺,招人怨恨。”春畹道:“既已为奴作婢,有甚妄想?看我家姑娘的小心谨慎,那偏房侧室不作也罢。只求我家姑娘留一条血脉,不枉受一生辛苦,我替他保养成人,以完我主奴一场恩义足矣。至于三娘戏耍之言,姐姐从今后再不可提起。好说不好听,越发招人家忌恨。

  春畹的名字无改,却听了多少闲话。我诚不解大娘、三娘是何意见?”喜儿道:“既不得那样,又不肯这样,不如出了家好。”春畹道:“这副面孔亦不象个出家人。

  哭本伤心,人必说‘声如莺,泪如珠,引人魂’了。笑本无意,人必说‘惑阳城,迷下蔡,动人情’了。分明有志节,亦说到无志节为止。况心非木石,岂真寂然不动?正恐莲性虽胎而荷丝难断也。”喜儿道:“你既无妄想,在姑爷身上,为何又费那一番心机?”春畹道:“既受主人之命,若不用心,便是辜负了主人。万一受他责辱,不但自己无颜,就是本主人亦不好看。”喜儿笑道:“你居心也似二娘,行事也似二娘,将来品级安知亦不似二娘?光棍不怕出身低,按级皗转,又安知不作到大娘?那期间,好歹不要忘却旧日同寅。”春畹道:“行说好话,又疯上来。”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至栏前看水。忽从半空中飞来一枚林禽,落在水中。千条练影齐摇,万颗珠光乱迸。两人着一大惊,溅得满身满脸。采萧走来笑道:“你两特爱水了,若非这一吓,只怕要钻入水去。”喜儿道:“好无长进的人!从前鼻涕眼泪,如今又脸笑眉欢。你看这满身满脸的称心称愿了。”采萧又笑道:“又不是唾沫,怕生雀瘢。适才若是大爷,粘痰也是好的。”喜儿赶着打道:“短命鬼!大概是你李祖宗赦了死罪,又来鬼混别人。”采萧低低的道:“因为李婆子葬送我,反得了福也。适才听得四娘向五娘说,过几日任亲家太太那里,送两个丫头来。人已足使,将采萧送给二娘,省得领他给贝锦的情。此非我的福来了么?从此后,我看他们偷了东两,又去赖谁?”喜儿道:“前日采艾生了孩子,便送给二娘。如今采萧作了贼,又要送给二娘。二娘房里,岂不成了个杂货店?我亦劝你们,从今后炼铁为金,化石成玉。养也养真孩子,偷也偷真物件罢。”春畹听了由又不得好笑。喜儿道:“前者两个对哭,次后一个哭一个笑,如今两个又对笑。哭亦由你们,笑亦由你们。真象一家人,不消说得。”春畹道:“你们五人,原是老夫人分派,就如采菽、采艾,彼此对换,还觉得与理不合,四娘如何肯将你给人?二娘换艾妹子之时,是因五娘不喜欢他,才合大娘商定,禀过夫人换的。

  如何自家主得?”采萧道:“四娘行事,专要自主。仗那一片好嘴,有天大不是,会说得一些全无。”喜儿道:“这却是口才,只可惜错用了。”当下三个人下了九皋亭,又在九回廊散步。但见万丝杨柳,染得瓦缝绿鲜鲜。

  一带海棠,映入栏干红丽丽。喜儿道:“这真海棠比你那鞋上绣的何如?”采萧道:“绣作如何比得上真的?”喜儿道:“春大姐是咱家绣花的国手,你若跟他学了,包管就比得。若如四娘念书,始勤终怠,济得甚事?”三人正说,索妈妈在东角门叫道:“春姑娘喜姑娘,大爷回来了。”于是三人方散。

      毕竟这一来有分教:萍飞茅树,群争溪涧之滋。艾密萧深,渐减芝兰之色。

第三十回  蛊婢淫鬟彰秽恶 良姊义妹话幽微

  一自声名传苎罗,捧心西子世间多。

  浣纱守我真容度,废却胭脂弃黛螺。

  却说李寡、红雨压倒采萧,自以为得计,益发做作不休。这日正值九月九日,耿朗生辰,云屏五人称贺已毕。男自众允以下,都在仪门外。女自和氏以下,都在仪门内。依次叩拜,次是枝儿等五个行礼,耿朗就筵间各赏些萸酒花糕。末后是叶儿等叩首,二十三个人我挨你,你挤我。及至拜毕起身,又这个踏着那个裙带,那个踏着这个项帕,纷扰多时,方才散出。是时屋内正无一个侍女,耿朗眼尖,见门槛边落一物件。走去看时,却是一枚广东人事,不觉大惊。因悄悄踢在背眼处,随即告知云屏五人,俱各诧异。当时六人同坐,枝儿和氏等出入往来,俱不知晓。多时李寡妇走来,两眼如铃,四处乱瞅。

  猛然看见,挨身去取,已自拾在袖内。耿朗方叫道:“那是甚么好物件?你寡妇要他作甚?”李寡妇急得一字说不出。耿朗即令和氏等搜检,恰好裤带上又落下一枚。

  耿朗怒道:“既作寡妇,不知羞耻。已自不堪,又引别人。理所不容,情真可恶!”于是令人取竹板来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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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卿恐寡妇情急,混行攀扯,方要说给云屏,暂行劝止,俟过了今日,再作理会。谁知耿朗早有香儿的谗言在心,便大声道:“虽说一介老婢不足重轻,然使五房少女,尽皆效尤,成何体统?向来误听人言,坏却许多家法。今日须行己见,整立一切规模!”梦卿听了这样声口,分明是因己而发,恰与春畹所述采萧之言相符。遂又学了中秋故套,一字不说。李寡妇一生未受折磨,才打数板,俱已实供不讳。耿朗因向香儿道:“红雨既为所诱,卿当何以处之?”说罢以目视梦卿。梦卿推整衣裙,一若未闻。香儿气得面色如土。因又向云屏道:“卿主持一家,宁得碌碌无长,因人成事乎?”云屏气激满胸,再将李寡妇痛责,井将红雨重处,立时逐出。耿朗怒犹未消,一直往西一所而去,晚间在香儿房里,于是一连七八日未进东一所。

  一同午后,梦卿在紫荆花下看丹棘解檐边铁马,耿朗忽地走来,说道:“明日四娘家送两个侍女来,一名涵霭,一名凝岚,已足用。本要将贝锦送回,是我将采萧更换,卿亦允否?”梦卿欢然依允。又过数日,秋雨晚作,梦卿方倚窗听芭蕉碎响。耿朗突然而至,且道:“知二娘寂寞,特来赏雨。”梦卿即命夏亭秋阶条几设榻,青裳丹棘行酒烹茶。耿朗连饮数杯,因笑道:“饮香醪,看名卉,已是人生快事。况又国色相对,各在芳龄,志愿足矣!今日必须如中秋夜,醉而后止。”梦卿道:“中秋好月,今日好雨。须畅怀以看菊花洗妆也。”耿朗见无别项言语,乃畅意大饮。须臾秉烛,花气越香,雨声渐大,因戏梦卿道:“吾为卿洗妆何如?”梦卿笑而不答。

  耿朗知其顺意,于是将梦卿拥入怀中,道:“今夜好时光,官人与你共度良宵何如?”梦卿笑而不答。耿朗遂将梦卿罗带宽解。顷刻罗裙落地,梦卿忙探纤手,将羞处遮掩,不容耿朗视之。耿朗趁着酒兴,自是忍禁不住,将梦卿横放绣榻,梦卿立时扯过绣被,将身儿遮住,道:“官人多日不曾行房中之事,作得轻缓试之,莫为之伤身!”耿朗道:“五房之中,惟二娘贴心相慰。”梦卿道:“身为贱妾,理当如此。”

  耿朗早将衣什褪尽,拱身趋帐,覆身上去,梦卿掰开双股,手扯尘柄,到行入内。耿朗着力相入。因适才饮酒过量,体虚力弱,不出三百余抽,已是汗水津津,力不能支,自然气喘吁吁,心性无以倾之。梦卿悟其力乏,遂翻身起来,着力帮衬。口中轻轻鸣哑,亦尝欢爱之趣。当下,耿朗仰身而卧,任梦卿桩套缩扣自如。梦卿因知其身心疲乏,轻轻套弄,不尽根,亦不使其阴中手段,不意尘柄胀大,将花心塞得满满实实,花心儿娇滴滴浮起,情不能禁,急耸臀儿,尘柄卜卜跳荡,阳精陡泄。梦卿静候承纳,花心急抖,精儿亦油油而流,时已交更,两下无限欢畅矣。

  次早欢洽如昨,色笑依常。因半个月不曾进房,走在各处一看,见东套间衣架上搭着一件染过衣服,便是中秋夜酒污的,只道梦卿有意又要借此谏劝,幡然变色,茶不饮,汤不用,怏怏然走了出去。梦卿看见这光景,茫然不知所以。及至看及绿绣,乃悟道:“何人之多疑以至于此!”因令侍女将衣收过,永不穿用。

  光阴迅速,已是初冬,家家拜墓,烧送寒衣。梦卿托病在家,到晚大雪纷飞,梦卿令索妈妈早关了院门,冬阁放下窗帷,倚枕凝神,灯下独坐。听得侍女喧笑,见爱娘披了红毡套衣,戴着红毡斗笠进来道:“梦娘寂寞否?今为子作竟夜之谈何如?梦卿道:“日来食不甘,寝不寐,思子久矣,何来之晚那?爱娘道:“良夜正永,萧、艾辈可自便也。”于是喜儿、和儿提了灯笼回去,春畹、夏亭、秋阶、冬阁、青裳、丹棘、采萧、采艾,俱各自便。爱娘道:“女也不爽,士贰其德。静言思之,何以遣此?”梦卿道:“时运不齐,命涂多舛。惟有自裁自约而已!”爱娘道:“未也,裹足杜口,灵俏之心思益着。

  抛珠捐玉,娟妍之态度尤彰。惟轻轻再至,涣涣重来,则多疑郎之惑瓦解矣!”梦卿垂泪道:“四娘何恨,五娘何仇。乃肆其无稽,诬人重罪乎?”爱娘道:“轻轻虽去,涣涣非遥。我与大娘行且图之,吾妹可静待也!”梦卿道:“寸中有限,万虑何穷,恐疑释之秋,即病革之日矣。总姐姐之善为护持,奈彩云之易散何!”爱娘道:“人本如寄,生死何伤?但疑释而后身死,身死则心安。

  身死而疑犹存,死亦何益?且不知者见妹之死,必以为情理既虚,以死自谢,则郎君之疑无日可解,吾妹终抱不白之冤矣。若使我隐忍自守,奸人之计自穷,旧患渐泯,新患不生,是亦释疑之一道也。吾妹之自裁自约,其计已得,心思益着,态度尤彰之说,特虑吾妹持之不坚且久耳!”梦卿道:“吾姐视妹岂阴谋以邀宠,饰貌以求怜者哉?但恐殷殷悄悄,守之终身,而昧昧昏昏,尚如一日。

  世无业镜,人少青泥。赧然之生,诚不如冥然之死也!”言毕泪下如雨。爱娘道:“生死命也,遇合时也。如以不遇而即言死,则先妹而死者,不知其几多矣,何吾未之多见也。素患难行乎患难,妹总不能取法乎上,亦何至如匹夫匹妇之自经于沟渎者哉!”梦卿听了收泪道:“姐姐所言,妹妹铭诸中矣!于时雪益大、风益冷,两人换了睡鞋,上炕围炉而坐 。’爱娘见炕上铺了两副裳褥,锦绣光华,芳香畅满。因笑道:“此若令多疑郎看见,必将谓又有私约矣。”春畹又送两个绣枕来,爱娘又笑道:“妹妹既留我宿,何不为长枕大被,以相枕藉,尚如此分门立户,若处子之羞缩乎!”梦卿亦笑道:“同睡不妨,恐姐姐有李婆子骗红雨的物件耳!”爱娘因亦好笑。又道:“吾妹既破涕为笑矣,可不一饮乎!于是采萧、采艾暖酒,青裳、丹棘炙雉鹿以进。爱娘即命四人坐在炕下地炉前面。原来这东里屋,乃梦卿过冬卧房。在檐下烧起火来,屋内地炕无处不热,又一般铺了毡毡。是时四人掷羊轮骨决胜负以为酒令。采萧一连掷了四个“诡”,是输家。青裳一连掷了四个“骚”,丹棘一连掷了四个“背”,俱是不输不赢。末后春畹赶了来,一连掷了四个“真”,是赢家。爱娘道:“终是畹娘处处胜人,但这是小儿玩耍之法,你们何不取骰子来,每人一掷,输了罚酒。”当下五人使掷起骰子来。采萧掷了个“快活三”,自输两杯。采艾掷了个“咬牙四”,自输两杯。青裳掷了个“川七儿,”丹棘掷了个“五供养”,各输一杯。

  未后春畹掷了“四个四”,爱娘道,好个将军挂印满堂红,大家各饮一杯。耍笑间已交四鼓,寒钟响滞,冻柝声希,浙飒飒风音戛树,扑苏苏雪片鸣窗。上宿的众氏、梁氏一齐道:“明日是上辈老公爷忌辰,奶奶们须素服早起,坐久了恐明日疲倦。于是二美就寝,群鬟方息。

      这一来正是:守有夫之寡,且看嫉女分争。抱不死之身,惟愿痴男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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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居别院香儿擅宠 理家私平氏希权

  李妹桃娘斗丽娟,只将情态献尊前。

  谁知萼绿深山里,一种幽香倍可怜。

  却说耿朗家人口既多,事务亦繁。云屏为人豁达简略,只可总其大纲。梦卿为人精细周详,正堪晰其条目。

  两个人同心同意,上下相安,大小无事。今耿朗与梦卿反目,诸事不敢照管。只剩云屏一人,如何料理得来?却不肯叫别人帮助,故不免自家吃苦。且又替梦卿抱忿,郁郁不舒,以此身体便有些不爽。一日偶与梦卿闲坐,本要商议些事体,耿朗偏走了进来,香儿、彩云亦一齐来看。香儿捏着梦卿的衣服道:“二娘何不穿那红绒沿金银鼠袄子?”梦卿道:“天气太寒,不如这绿绒灰鼠的压风。”彩云亦道:“二娘戴这硕鼠套儿飘带,又无铃角,似觉太素。”梦卿道:“那两个貂鼠的尚待收拾,权将这素的戴他几日。”坐间耿朗闷闷无语,云屏亦道:“乘这几日无风无雪,四娘也好搬家了。”耿朗道:“收拾已妥,只候大娘分付。”云屏遂看历日,定于十一月初四。

  因又向耿朗道:“今此各处收租人陆续将回,二娘熟手,还当帮我。”耿朗却似闻不闻的点头应允。云屏因命枝儿将帐目锁钥交付梦卿,梦卿仍命收在云屏房里。饭后各散回室,爱娘拉梦卿到自己卧楼下吃茶。因道:“你今日见他看你的光景否?”梦卿道:“无非是在我身上另留一番神耳!”爱娘笑道:“非也!你脸不施粉而越白,唇不施朱而越红,牙不刷而白整如银,发不沐而黑亮如漆。低眉而更觉眼媚,重裘而不显腰粗。比那两个大相上下,那人敢也有些回转。只是大娘今日又一举两失,四娘移徙,大娘一日不说破,四娘一日不得搬,落得消磨他的气性。至收租一事,原系二娘办理,何必再说,以启他人希望之心?适才你不收帐目的甚是。”是晚两人话至二更而散。

      到初十日,需有孚集齐二三十个家丁,和氏领人,需有孚管看,从东厢移入西一所,抬了一日方完。这西一所,南与看山楼相对。进得西角门,路北垂花门楼一座,门内西边游廊迎面正室三间,本名卧游轩。室后正楼三间,本名目耕楼。左右厢各三间,末一小角门通着一个大院。院内有向西百花厅一座,本名蕉鹿庵、百花台,台区本名松萝轩如斯亭。一架花木山石极其繁盛。香儿将前三间作公座,后三间作卧楼。东厢与众侍女居住,西厢收藏各色物件。现有侍女绿云,涵霭、凝岚、芊芊、贝锦五个,又买了一个小的起名宿秀,共六人。重换了两个上宿老婢,一个是于郊之姐,一个是童观之姑。一切帘帏帐幕,焕然一新。几榻屏床、灿然皆备。耿朗如至,则一呼百诺,歌笑喧哗,扑打谑浪,无所不至。又常请过彩云来竭力夸妍,尽心争媚。以此耿朗俱长在西一所之内,云屏、爱娘处只照常例息宿。而东一所,则裹足不入矣。香儿又私告彩云道:“妹妹文字又深,算法又清,收租一事,如何甘让二娘?教他作威作福,以显我们不济。我明日与官人说知,妹妹帮助大娘,岂不是好?”彩云亦甚愿意。时已冬至前后,收租人陆续皆来,梦卿总办,或令众允、需有孚收纳,或令众生、舒用会计。凡旧管新收,开除现在,无不明白登写,以备云屏查看。

      忽一日早间,枝儿忙忙走来说道:“大爷昨晚已将帐目锁钥都送给五娘掌管,大娘着我来请二娘说话。”梦卿即走到正楼下,云屏倚枕而坐,因向梦卿道:“缘我一时卧病,遂生出这些事体,教妹妹面上大不好看。”梦卿道:“既是家事,五个人谁不当承管?况且暂替,人人都可,有甚不好看处?就是大娘病好,亦不妨教五娘帮助。”云屏点头会意。谁知彩云得了这个权柄,作起威福。随有求、随有获。益千朋、贾三倍等,已在梦卿手内交明得赏令,又清查一番。南金、百朋、康年、方实等,俱新旧全完,却不行赏。于郊、方早、方至川、江之永等,新旧俱欠,亦不行罚。甘棠、冯市义已各完七八百金,只有陈欠二十两,反各责十板。

  又听童氏之言,令童观催取西城房租亏空至四五十贯,恐不得主见,内外怀疑不定矣。自香儿搬入西一所之后,假山一带遂无人来往。云冷风寒,九回廊北,朱扉常常半掩。若遇太冷日子时,婆子连锁都不开。一日午后,耿朗偶从东厢穿入东一所,走到九回廊去推那朱门,却尚未开锁。侧耳细听,寂无人声。因从葡萄园走到萱花坪,过小桥穿游廊,来到北套间窗外,亦不闻有人声。又走至东边屋内北窗下,才听得采萧道:“一朵花未曾绣完,又已午错。”迟了一迟,采艾方答道:“冬至月只有梳头洗脸工。”再听时,又都无声了。重走到北套间窗外,轻轻掀起雨幕,用指尖戳了个小孔,往里一看,梦卿正在炕上假寐,双合杏眼,半闭樱唇,炉内起一条轻细香烟,身旁卧一枝雪白家豹。屋内寞寞寂寂,悄悄冥冥,比之西一所何啻城市村野之别,亦觉有些惨然。仍轻轻放下雨幕,再从葡萄园穿到九畹轩。

      时虽午后,风日晴明。见轩内走出个女子,轻盈飘渺,穿一身淡素衣裳,梳一个家常鬓髻。耿朗方疑何处美人,就近一看,乃是梦卿。欲言不言,泪下如雨。耿朗大惊,倏然不见,吓出一身冷汗,心内跳个不止,回到西一所,香儿、彩云见耿朗举止失度,颜色异常,问知情由,香儿道:“我尝说九畹轩有鬼狐作祟,俱都不信。今果真矣。”耿朗自此益发不窥东角门了。过了几日,采萧告梦卿道:“听说大爷要将屏风前大床移到西一所去,我想,这床能直几何?四娘虽爱,不妨另买。这分明是骑着脖子撒尿,欺人太甚。”梦卿道:“除却此身,都是外物。爱便拿去,何必分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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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萧又道:“这屋内物件,除了此床,都是随嫁妆奁,难道也可搬移不成?”梦卿笑道:“此话益发孩子气了,连奶奶们还都由大爷调度,何况这些物件?”于是教人开了朱扉的锁,以待取床。次日和氏忿然而来,告白移床一事。且说:“前数日奴婢已曾拦止,不知今日何故,又要起来。”梦卿因即令搬取。和氏要将毡褥留下,梦卿道:“这锦毡绣褥,是我依床作就,尚有八九成新,尽可铺设,若留在此,反为无用。”和氏尤加不快,不得已令人搬移而去。又过了几日,采艾又告梦卿道:“五娘在大娘房内清甚么旧日陈帐,说新帐难以凭信。”梦卿道:“陈帐乃李名所造,颇多舛错。新帐是我去年与旧帐细细查对,且与各项管事家人俱当面明白详细,另定此一本,可以永久遵行。”彼时不知将旧帐收在何处。因想了多时,教采艾在北套间书架后取下个大纸包,题封甚固。因叹道:“此无用之物,当时却如此收藏,今日竟有用矣。可知凡作事体,才有筹算,便要想到收局。才要举意,便需预备退步也。”于是即令采艾送给彩云。采艾不肯,转烦梁妈妈送到云屏房内而回。

  再说耿朗,自偷看梦卿之后,日日令宿秀往东一所伺察梦卿,即至宿秀回来,不是说二娘闲坐,就是说二娘假睡。又说二娘教春大姐绣了一尊佛像,供在屋里,却无烛台花瓶,只有一个小铜香炉,烧些碎黄白香块,二娘又不礼拜,常常的闭目对坐。彩云道:“这正是长斋绣佛前了。”香儿道:“前者九畹轩的鬼物,安知不是二娘坐破天门,阳神出现也。”此是香儿、彩云擅宠希权最得意的时节,故顺口说出这不顺理言语。这一夜耿朗梦被两个校尉拿至一官府,在廊下候审。不多时,有官坐堂,其冠裳护卫一如狱帝模样。阶下许多人犯,皆原告也。狱帝问耿朗欲令抵罪,耿朗叩头乞免。旁一人道:“留他还有用处,将来安定一方,立功补罪亦可。”狱帝怒道:“怨气已重,如何解得?”旁又一人道:“耿朗有妻五人,令人追至,有愿替夫死者,则怨可解,而亦可望将来拯救之功矣。”狱帝方觉少霁。耿朗方自念:“公侯门第,一人有罪,而令幼女少妇出头露面,岂不可耻?”正愧悔间,而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彩云五人已到。殿上问道:“汝夫有罪,谁肯替死?言未毕,梦卿应声而出。殿上命推出斩之,耿朗亦送出府门。梦卿回头道:“多疑郎,亦知梦卿有今日乎?”既而刑行刀举,而金光四射,雷霆大发,赤血喷来,豁然惊醒。这一来有分教:乾刚杵打不开欲阵千层,坤顺刀斩得破疑团万片。

第三十二回  温柔乡里疏良朋 冷淡场中显淑女


  屈身都只为纲常,薄命红颜谁见伤?

  待得终风成永恨,犹将割骨报檀郎。

  却说耿朗自九畹轩见鬼之后,益发看东一所如丰都地狱,连一眼也不敢瞧。时方腊月,大风时起,密雪常飞,日日与香儿、彩云寻欢取乐。忽侍女传进一封手启,乃季子章邀赏梅花,上写道:

  绛雪亭梅花盛开,昨于雪中一诣。见其都郁清刚,真世外佳人也。兄能洗却铅华,为此公作主人否?

  耿朗道:“此约断不可不赴。”彩云道:“又非庆贺筵席,有甚要紧?冻手冻足,还作这寒酸事体。”耿朗犹疑未决。香儿亦道:“这样天寒地冷,家中尽足快乐,何必去寻清苦!”耿朗乃写回笺辞却。季子章信道耿朗真病,即走马来看。耿朗只得作出不可以风的模样来接见。过了两日,公明达亦折简来邀,写道:

  连日瑞雪,庭竹蔚然。足下不能为此君一枉驾耶?银鹿既往,伫俟德音。

      耿朗又被香儿、彩云所阻,亦以疾辞。自此耿朗在家与香儿、彩云谑浪狎游,未免终朝累日。笙歌酒宴,时常彻夜连宵。于时云屏病已全愈,欲要解劝,难以说得。一日大雪,云屏在楼上设酒,邀梦卿、爱娘、香儿、彩云赏雪,彩云因将帐目交还云屏,云屏即令帮办。五个人方才坐定,耿朗亦走上楼来,道:“如此胜会,如何不令我知?”云屏道:“我这会,是宴好姊妹之会,不是撮合夫妻之会。若要告知,岂不是为你与二娘了?”耿朗道:“我与二娘,有甚不合?劳众卿费心。”爱娘笑道:“我们五个人,五份杯箸。官人是不速之客,坐位既与二娘相近,你两人暂且合用一用罢。”

      耿朗一则数月以疏远过甚,二则碍着云屏、爱娘,不好推辞,便将梦卿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爱娘拍手道:“谁说他两人不合!”因又向梦卿道:“二娘何不递个双杯?”梦卿于是又亲奉一杯,耿朗亦一饮而尽,即将原杯斟满送回。爱娘笑道:“大娘此会,究竟是撮合夫妻之会矣。”云屏道:“若果算作撮合,他们明日须还我一席。”爱娘因向耿朗道:“官人果肯还此席否?”耿朗道:“必然还,还!”爱娘因又向香儿、彩云道:“四娘、五娘肯作保官否?肯作时,须具个甘结来。”两个人俱是一齐笑允。爱娘又道:“二娘今晚须与官人商议,均均匀匀,各出一半,不要都派在官人身上。”是日大雪不寒,微醺即止,欢然终席,至晚方休。晚间耿朗在爱娘房内,爱娘使人邀来梦卿,三人同坐。爱娘道:“日间所言,二位何不面议?”耿朗不语,梦卿道:“姐姐代为一算可也。”爱娘道:“代算不难,妹妹能替我留此客乎?”因笑向耿朗道:“客官看此儿绿衣清雅,何若竹卿?素面温郁,何若梅妃?公真自命薄情,早觉扬州之梦耶!耿朗亦觉心动,但蛊惑日久,明而复暗,因命取酒连饮数杯,颓然睡倒。爱娘因留梦卿同榻,梦卿道:“不可!日间相会,亦是以色媚人。夜复相就,则是以淫自献。以色与淫强邀人之容己,难宽解于万一,如其不容,姐姐又何以处我!”爱娘怃然,梦卿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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