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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虎门M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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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典]花飞香[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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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逞前技谋移东所 思旧患出继伯家

  梅至冬深发艳葩,菊因秋后有黄花。

  文心苦处奇方见,始信天公是作家。

  却说耿家自泗国兄弟死后,棠、康、荆、合四位夫人俱是寡居。只有棠夫人无儿无女,原要与康夫人住在一处,将产业均分。后因朝议要与泗国公立后承祀,故此棠夫人不便迁移。康夫人这边,仍照泗国公在日之例,令五房轮流去与伯母为伴,非止一日,又是正统三年,棠夫人与康夫人商议:“与其教众侄妇来往替换,莫若在五房内接一房去,犹如过继的一般。一则可以代办家务,二则可以日久相托。侄儿耿朗,仍按五房轮流息宿次序,前往伯母家过夜。又可以不时察查内外。”康夫人与耿朗俱皆应允,只是五房内除云屏不可出继外,惟有在爱娘、香儿、彩云、春畹四人中推出一人。香儿得了这个消息,先在康夫人面前百般献好,耿朗身上万种乞怜。又偏遇顺哥染患瘟疫,两个月方好,复传染了春畹,几乎不曾出事。这期间,管门户的索妈妈在九畹轩看见梦卿,一惊得病而亡。

  香儿因借这个缘由,便道东一所方位与六娘顺哥年命不合,若不迁移,恐有大害。且又二娘灵魂屡见,必是葬地不利,亦宜斟酌。耿朗心中大疑,便令地理先生看了东一所,又去看梦卿的坟。那地理先生原是有名无实,一味奉承道:“土脉滋润,草木畅荣。来龙迢遥,结穴端正。真吉地也。至于东一所住宅,想是与夫人公子年命有碍,不然为何屡见怪异?”耿朗越发疑心,又令《周易》先生占算,那先生用三个金钱摇动,依次摆去,一连六次,口内念道:“折、折、折、折、单、折。”一一写在纸上后,又配了日月干支,乃攒着眉道:“卦得《比》之《蹇》鬼持世爻,恐有丧服之忧。”耿朗大加疑惧,香儿又私向耿朗道:“若论年命,三娘与我俱合。住的方向不对,住了这些年,并无一毫灾异。这分明是信者有,不信者无。然东一所毕竟有些蹊跷,地理说不好,占卜亦说不好,俗语云,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免得后来追悔。”耿朗道:“你与五娘,宜于东边。三娘、六娘,亦于西边。你四个何不对换了?”香儿道:“我原有此意,只是三娘、六娘,俱未想到。我要强强的去换,知道的说我一举两得,不知道的必说我欺大灭小,我所以在你面前并不敢提出一字。”耿朗道:“三娘、六娘,不是不知事的人,你何妨早言?可太强。鬼神疾病,乃人间常事。倘或搬到西边来还是不吉利,岂不怪我多事!所喜者,西一所独门独院,又有花厅,又有花台,三娘爱清净好游戏,正该居住西厢内。南有花厅,北有高楼,六娘顺哥乳母侍女分开居住,你去时亦省却多少嘈杂。我这些话并非沽名讨好,亦不是舍己从人,不过为一家和顺而已。”耿朗深以为然,禀知康夫人,亦说有理。正在商议迁移,彩云亦私向耿朗道:“大伯母家除了大娘,是我们四个应去。三娘乃大娘帮手,六娘又有顺哥牵连,四娘早已与你说明,独有我一人无依无靠。西厢一所,已是居住不长。翻手复手,又移甚么东厢?待我去后,六娘再移了过来,岂不省事?”香儿听见彩云要出继,心甚不忿。因向彩云道:“俗语云,日近日亲,日远日疏。你如何去得?六娘原是伯母心爱的,去了必然相投。况且顺哥已交八岁,未必就离不开,就便离不得,又何妨学他父亲,两处里住宿。彩云叹道:“你们都有情面,我如何比得!”香儿道:“你难开口,我替你说。”因又乘便向耿朗道:“伯母为人,又严肃,又精细。必须会说话,会行事,极聪明,极爽利的人,方能合式。且家下的男女内外,人多势众,又必须大方细致,宽严兼有的人才能料理。别者的总然一时强去,终久不能相投。”耿朗道:“若依此说,不是三娘,就是六娘了。”香儿攒着眉道:“大娘多病,三娘如何去得?顺哥还小,六娘亦去不得,我与五娘,虽不称伯母之意,究竟推脱不开,亦只好小心尽力,不给你丢脸足矣。”耿朗道:“你是去不成,就便他们,亦要由伯母自拣。”香儿道:“伯母若拣了六娘去,顺哥靠谁照管?”耿朗说:“那时再作计议。”香儿听得,好生欢喜。

  时至八月中旬,棠夫人偶来,五房一齐承应,俱各珠翠缤纷,绮罗鲜丽。惟有春畹,内穿藕色纱衫,外罩月白鹤氅,系条容地皂色裙。轻轻黛眉,矮矮螺髻,两行翠羽,一股银钗,越显得一天风韵。棠夫人道:“六娘淡抹比浓妆分外好看。”康夫人道:“今日乃二娘忌辰,故他穿素”。棠夫人道:“素服甚是,但服制已满,亦当佩些物件。前者劳他绣了一尊观音,今日正好酬谢。”说毕,将带的一个白玉方胜儿亲手挂在春畹胸前。康夫人道:“伯母看六娘何如?”棠夫人道:“当日他伯父最喜二娘,今日我见六娘,亦是如此。缘分相投。自然觉好。”康夫人道:“伯母何不就过继了六娘?”棠夫人道:“这要他自己斟酌,不可抑勒。”当日妯娌两个,便拟定了春畹。到晚间,棠夫人回家。春畹独自一人在芭蕉月下,想起梦卿初来,是何等风景?今日香儿不容,又是何样局面?棠夫人的深情厚意,一时拗不得。顺哥儿的牵肠挂肚,一时摆不开。千回百转,虑后思前,不觉凄然泪下。

  猛省的一人走至面前,叫道:“姨娘想是‘爱月夜眠迟’了!”仔细一看,却是爱娘。春畹道:“三娘记得日间之事乎?爱娘道:“我正为此而来,你却有何主见?”春畹道:“若说继续苹蘩,畹儿出身卑陋,还是着落众位主母。若说奉修菽水,畹儿素习勤劳,自当代替一行。现在四娘、五娘,俱不愿意。我若再要耽延,势必致有恩的反生嗔怪,有怨的又起风波。目前不妨,后必有患。想二娘尚然如彼,何有于我?况且官人日亲则情薄,日离则思长。我此去或者因大夫人抬举,不至有向隅之悲,亦未可定。只是顺哥,全要三娘了。”爱娘道:“我替你亦作此想,谁知你早参透。人生百岁,无不散之场,与其苦恼相随,何如冤家远避?就使二娘目今若在,亦必然是要跟随伯母。至于顺哥,正好两处住宿,想官人断无不允之理。”当夜计议到三更,至次日,棠夫人令人来讨春畹口信,春畹便慨然应允。云屏、爱娘又将顺哥一事告知耿朗,耿朗亦无不从,遂亲身禀明棠夫人。棠夫人分外欢喜,且说道:“有媳妇无孙儿,终觉寂寞。顺孙既来,便当长住,何必徒多往返!”于是择于十月吉日来接春畹、顺哥、顺娘三口。康夫人令两个奶娘与性澜、情圃四个人随了去,采萧、采艾重赏嫁出,采萧、采艾向春畹痛哭而别。春畹遵梦卿前言,将驱邪剑、解愤琴留给丹棘、青裳,又重酬过众氏、需氏。凡五房内旧日姐妹及顶名后来之人,并管茶管饭、管门户、管洒扫各项妇女,俱各按新旧,分别重轻,给与物件。将作侍女时得的费用,并作妾时支的分例,十成散去八九。是时爱娘因春畹已经出继,知心既远,越图清净,遂先移进西一所。香儿却暂住看山楼。香儿每日令宿秀来看东一所的纱灯锦幕绣褥花帘,及一切什物,有无缺损。春畹得知,便将留下的物件备细开单,送给香儿,以备查收。到得十月吉日,康夫人亲送春畹,春畹左手拉了顺哥,右手拉了顺娘,在大厅前与康夫人一同上轿。云屏、爱娘含泪送出,彩云因平日相好,亦觉难舍。晓露夕烟,哽咽不已。春畹各安慰了几句,然后上轿而行。到得泗国公府内,耿月旋等的娘子早已迎出仪门。春畹拜过棠夫人,棠夫人令家人等俱来拜见。是日作贺,晚间康夫人回家。次日香儿便往东一所搬移,耿朗还要令地理先生看一看出入的门户。香儿道:“东家之西,即西家之东,我从不信那些把戏。”耿朗道:“地理不讲,亦还可以。难道亦不令《周易》先生占算?”香儿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我更不相信那些胡话。”耿朗只得由他。香儿尽一日之力,俱皆搬妥。第三日,随着云屏、爱娘、彩云去看春畹,春畹已替棠夫人办管家务。香儿见春畹颐指气使,一呼百诺,又十番羡慕。因说道:“昔日伯父要请二娘管理家事,不想今日六娘到帮了伯母,可见有福的不在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也。”春畹道:“这不过一时暂住,将来朝议定时,嗣后有人,我须仍回本家。”爱娘笑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既过继与伯母,顺哥便是伯父的嫡孙,还有甚么朝议?”香儿听到此处,又十分懊悔。

      正是:鼠肚鸡肠,只空恨弄巧成拙。凤毛麟趾,最可喜是真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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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旧朋感义结新亲 小妾叨恩成大妇

  春来九畹眼重青,旧壤新膏醉□骿。

  小草浮萍萧与艾,可曾混得素芳馨。

  却说春畹自正统三年十月出继,事母无违,治家有法,待奴仆以恕,抚儿女以严。在棠夫人自以为得人,即亲族莫不曰贤妇。迨至正统四年正月,康夫人暴病身亡。春畹又帮云屏、爱娘料理丧务,从重从忧,不僭不滥。尽慎终之道,极事死之诚。以此耿朗甚加敬爱。彩云出身虽非阀阅,自幼曾读诗书。遇此大丧,颇能守礼。惟有香儿,生于市井,嫁人绮罗。训诲未闻,娇慢成性。耿朗以此甚不满意,又每将彩云居大的行事,教戒香儿。香儿自此与彩云不睦矣。下葬后,春畹仍回棠夫人府内。是时朝庭正查应与泗公为后之人,棠夫人便将顺哥来历开报。及至春畹令人走告耿朗,时已送入内阁了。

  凡耿家内亲外眷,无不说梦卿好人,自当有些好报。而受抚孤之功者,则春畹也。谁知香儿先因居丧受了气闷,复因立后激于羞惭,卧病在床,累日不起。而耿朗在卧薪枕块中,正好没了越检荡闲的事体。鸟飞兔走,暑往寒来。才过十月,又是一周。正统五年正月吉日,棠夫人接了新旨一道:

  泗公耿忻,备员亲卫,宣力有年。不进姬媵,终身无子。带砺莫承,忠勤可悯。伊妻棠氏,称有养孙耿顺。嫡母胎教,已着岐嶷。庶母义方,足资扞卫。以之承祀,堪伏宗党。即如所请,立耿顺为耿忻之后。

  呜呼!以孙继祖,特颁惠典于人间。立嫡选贤,爰慰忠魂于地下。所有袭爵? 封事例,该部速奏以闻。

  此旨一下,兵部即备细奏入。朝廷嘉梦卿节孝,准其追封。又赞春畹劬劳,?为继母。亦照例给与封典,着耿顺于二十岁出仕上朝。香儿卧病日久,又得此信,益发气恨,遂转成了个弱症。入冬虽愈,却留下病根。过了新年,耿顺年已十一,亦从公明达读书。公明达尝向人说:“此儿血足荣肤,肤足饰肉,肉足冒骨,长短合度,真富贵相也。”一时慕势利之簪缨门第,爱儿女之礼乐人家,不是要择耿顺为婿,就是要聘顺娘为媳。耿朗起初原要给耿顺聘前任都尉现任都督胡兴之女,将顺娘许前任郎中现任司农富有之子。后因春畹说胡兴武而不文,男而惧内,其妻既悍,其女可知。富有家本素封,习于傲慢,既不好礼,又无义方,俱不可结亲。遍看亲友中莫若公明达、季狸,原系通家,其夫妇子女,素所深知。娶妇娶贤不娶贵,择婿择人不择家。公明达之子,季狸之女,真佳儿佳妇也。耿朗亦甚情愿,因禀明棠夫人,棠夫人无不依允。遂先请公明达作伐,聘季狸之女。季狸以耿顺系梦卿所生,春畹抚养,公明达教训,遂慨然应许,下过定礼。耿朗又请季狸作伐,公明达初犹不允。季狸再三追问,公明达方说:“我辈相知,原不必以婚姻为重。且幼年儿女,血气未定。万一稍有不谐,皆父母之过也。”季狸极力分析,方始应允,亦即行过礼。香儿私向耿朗道:“顺娘七岁既可许嫁,则耿岳页、耿皇页六岁,亦可议亲了。”耿朗不得已,先给耿,耿岳页定了亲,以安香儿病体。

  一日棠夫人大设酒筵,普会亲族。旧亲则有信安康夫人,并棠家内眷,及林夫人、楚三娘、郑夫人、吉夫人、宣安人、冉安人、杨安人、耿月旋等的岳母。新亲则有季夫人、公明孺人、并耿岳页的岳母。本家棠夫人、荆夫人、合夫人,与云屏、爱娘、香儿、彩云,并耿,耿月旋等娘子。及耿,耿月令新娶的胡氏、耿眺新娶的冯氏。一共三四十人,总总祁祁,皆闺中之巨擘。佗佗委委,尽林下之白眉。便使令于墨娥,警鸿飞燕。备珍馐于膳祖,糓凤烹虬,酒至三巡,棠夫人朗朗的向众夫人说道:“六娘自正统三年十月过继,至今已经三载。妇道无亏,母仪有耀。前者朝廷降旨,立耿顺为先国公之孙。以燕侄妇为耿顺嫡母,以六娘为耿顺继母。嫡母继母,例俱受封。但六娘常以侧室自居,不敢作大。今日我在众夫人面前言明,免得他为难。”信安夫人道:“大夫人有何见教?”棠夫人道:“六娘是我请来养老的,就算我给侄儿娶的何如?今日此席,可当作会亲的酒筵么?”言未毕,众夫人一齐道:“正当如此,我们还要公贺!”林夫人、宣安人又道:“事出朝廷公议,并非一家私言。他人既不敢争,六娘如何敢却!”荆、合二夫人亦道:“伯母商议过继的时节,别人都不肯来,独六娘怜他孤单老病,甘心出继。今日的改正受封,这是他的好报了。”众夫人一齐又道:“改正受封,名正言顺,理之当然。但母家田氏无人,未免觉得寂寞。”季夫人、公明孺人亦一齐道:“以妾为妻,虽古法所禁。而母以子贵,实圣经所传。珠出于蚌,璧出于璞,又何重乎外家哉!郑夫人道:“梦卿能生子而不能养子,畹娘能养子而不能教子。畹娘既可作顺哥的继母,独不可作我的义女乎!”棠夫人鼓掌笑道:“怪得亲家许久不出门的人,今日竟应请而来,分明是为你令爱了!”于是即令春畹拜认母亲。旁边云屏、爱娘,以及胡小姐、冯小姐,拉的拉,推的推,春畹早拜了四拜,一面拜,一面早滴下泪来。上面林夫人、宣安人,以及荆夫人,合夫人,又扶住郑夫人,请他受拜。郑夫人亦含泪受了全礼。以后众夫人众小姐,又都与春畹分别大小。席间棠夫人又定下告祭家庙日期,日暮席散,爱娘留宿。春畹再拜爱娘道:“畹儿出身微贱,蒙三娘爱怜,弄假成真,至有今日。抚心自问,惭惧交加。死有愧于二娘,生有愧于三娘了!”爱娘笑道:“三娘之生,生不徒生。

  二娘之死,死不徒死。生的为六娘,死的亦为六娘。是真有福的不在忙也。我曾说过,我和大娘,还望帮助你,如今你可信了。先作如夫人,自然要尽如夫人的理。今日作了大夫人,岂可不称大夫人之职?”春畹道:“畹儿出继三年,以小妇而行正妻之事。婢学夫人,二娘见之熟矣。请问大夫人的职怎样方算称得?”爱娘道:“官人近来的交接,未免又有些太滥。你既能劝他选妇择婿,何不劝他寡交?再者你的责任,看着渐渐的加重。他既把你改正受封,你又何难重兴家道?”春畹当下都一一领教。一宿已过,次日爱娘回家。是时正是正统六年也。

  十月内,朝议定都北京,大赦天下。如永不许贷之冯世才、丁不识、邓通贤,皆蒙恩赦回家。那发配烟瘴之张大张、王尊王,流二千里的茹月桂、邬日杏,亦无不赦回。各念送程仪之情,俱来拜见,耿朗与之相交如初。

  春畹因劝道:“二娘在日,曾说冯世才、丁不识、邓通贤是势利朋友,张大张、王尊王是酒肉朋友。临行送程仪一节,不过是慨人心之不古,挽友道之将坠,非特为冯、张诸人起见也。今日官人仍与相亲,恐这些人贤愚不等,或记恨怀惭,故触佞臣之忌怒。或亡廉丧耻,翻作权宦之爪牙。万一牵连,后悔何及!且官人有功未赏,辞病在家。正当躲避声名,不可招摇耳目。前者妾劝结婚季氏及公明者,不但取其家风醇正,子女端方,亦正为此耳!”耿朗听了,大觉悔悟。其时恰又遇泗国公府内管家病死,总办乏人。春畹因又劝道:“君家自李名死后,诸人越无条款。后来虽将松之盛唤来,又已年老,未能整顿。幸得众允、需有孚用心料理,重兴旧日规模,不想被童观惑乱。京东一带地亩,若非甘棠、冯市义,正不知败坏到怎样地位。现今众无悔、需吉,虽然勤劳能事,但年少气壮,不谙守分安常之理。所赖官人随事教训,以成其材。若耿顺年轻,习于富贵,必须老成谨慎的人,才能有益。甘棠、冯市义,二娘在日,曾说后来必得他两人之力,正应在今日了。官人若肯令他们来管家事,妾包管不在众允、需有孚之下”。耿朗听了,随即禀明棠夫人,即令甘棠、冯市义作泗国公府内正副管家。

      正是:浅续承祧,谁言婢子不是夫人。婚男字女,既作小妻亦当大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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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回 泗国府成遗爱府 九皋亭作冷心亭

  人事晨钟与暮砧,悲何弹剑喜何琴?

  须知死后留遗爱,多是生前有冷心。

  却说甘棠、冯市义自宣德四年管收租税,至正统六年已过了十三个年头。十月内来泗国府中作管家,不觉又是七年八月。正值梦卿忌日,棠夫人令春畹设立梦卿神主。

  亲族们都来拜奠,如知心的楚二娘,感情的涣涣,亦亲送祭仪。夏亭,秋阶,黎明便来伺候。枝儿、喜儿、绿云、汀烟,结伴而至。采蘩、采艹频、采荇、采藻、采绿,逐队而来。次后耿朗家内的男女仆妇,除了有事的,无有不到。最可喜的是周详、周宣一双老者,俱年过八十,扶仗跪拜。金莺、玉燕、白鹿、青猿、贺平、贺安、贺吉、贺庆,八个少小夫妻,齐齐祝祷。是日烛焰薰天,香花匝地。人人颂德,刊作口碑。个个感恩,记成心录。祭毕分福而散。

      是时耿顺年交十二,知识渐开,嗜好渐大。幸与母舅燕子知、燕子慧、郑大伦、林承祖、宣继宗同学,尚未见过那冯世才、张大张、乔邦贤辈一流匪类的行景。只是性情亦疏朗,才具亦高华。亦喜善武能文,亦好清歌妙舞。听见四娘、五娘的富丽繁华,不觉爱慕,要画依样葫芦。听见二娘的方正贤良,又不觉爱慕,要作承先孝子。这确是那性不自定的一派血脉了。春畹见此光景,便将房室内可爱的绮窗绣槛,俱暗暗的更改。奴仆内可爱的媚女妖童,俱暗暗的替换。器皿内可爱的玉箸金杯,俱暗暗的撤去。衣食内可爱的美锦奇珍,俱暗暗的检点。又将梦卿所爱的书籍,取给耿顺看。梦卿所爱的古迹,说给耿顺听。梦卿所爱的奴仆,分给耿顺使。

  梦卿所爱的亲族,交给耿顺敬。以此耿顺不至于落了世俗的恶习。又遇着公明达爱梦卿的人品,十分教训耿顺,真是难得的严师。甘棠、冯市义爱梦卿的德行,诸凡辅弼耿顺,真是难得的义仆。耿,耿月旋等爱梦卿的贤淑,凡事推让耿顺,真是难得的伯叔。季狸等爱梦卿的节孝,凡事护蔽耿顺,真是难得的亲眷。不上一年,不但耿顺的爱恶比前大变,连泗国府内男女大小的爱恶,亦都变了。梦卿在日,最爱种芭蕉,栽紫荆,吃樱桃,看玫瑰。

  故抱厦前有芭蕉、紫荆,庑坐后有樱桃、玫瑰。谁知自从香儿移入东一所,那些花木就象不爱活的一般,任你百样的爱惜培植,都渐渐的干枯了。连萱草坪前萱草,亦都枯死。有好事的家人连根刨去,种在梦卿的坟上。却又作怪,反倒发荣滋养,还如先前的茂盛。那些家下人便将芭蕉、紫荆、樱桃、玫瑰、萱草,都当作了召伯的甘棠,一技一叶,亦不许损坏。又在那无花木的空地上,盖了亭子一座,叩请公明先生写了一个匾额,乃‘遗爱’二字。

  这遗爱的故事传出,就有那缙绅先生,林泉处士,或作遗爱亭的诗赋。或作遗爱亭的赞文,一时传遍京城。

  朝廷叙东海之功,推用耿朗为副都御史,耿朗仍是告病在家。光阴茬苒,又到正统八年八月,凉风渐起,冷露初零。景物既更,情思亦改。耿朗偶然查点书房内物件,拣出了季子章邀看梅,公明达邀看竹的花笺来,手内拿了再三观玩。猛又想起梦卿的忌日将近,曾记得当日爱娘借梅竹劝我,说绿衣清雅,何若竹卿?素面温郁,何若梅妃?当日事去言留,人亡物在。可见人生世上,真如梦幻泡影,反不及这一片纸,千里万里,千年万年的流传不朽。厚爱难忘,浩叹不已。因向云屏、爱娘商议,将春畹所立梦卿神主迎入九畹轩。爱娘道:“伯母因过继了六娘,所以设立二娘神主,以便耿顺将来承祭。今若迎来,莫不教耿顺再行设立不成?我想官人百年以后,耿顺必然要立神主,与二娘同享就是。耿岳页、耿皇页将来岂有不祭二娘之礼?莫若另立二娘神主,先供在九畹轩何如?”耿朗尚在迟疑,还是香儿因移居东一所不时患病,且又不时梦见梦卿,遂催促着耿朗将九畹轩改作梦卿祠堂。一则邀丈夫之喜,二则去自己之疑。耿朗犹在未定,彩云道:“夫不祭妻,固是古礼。但以耿,耿皇页、耿,耿岳页而论,二娘又在所必祭。且有天子御赐的匾额,即另建一室供奉,尤属理之当然。有何思议?”耿朗大悦,即令众无悔、需吉雇催工匠,收拾九畹轩,将正室内的匾额移在轩中悬挂,依式作了神主。将九畹轩改名冷梅轩,九回廊改名冷竹廊,九皋亭改名冷心亭。取冬梅越冷越艳,冬竹越冷越青,贞心越冷越坚的意思。到了这一日,耿朗致祭,春畹领了耿顺亦来拜奠。祭毕,爱娘指着冷心亭的匾额说道:“冷梅冷竹的名色,不过是因我有竹卿梅妃的话,故借来以比二娘的人品,惟有这冷心二字,起得大有见解。我想,二娘当日让居东一所,不肯专理家私,使人名利之心可冷。后来分辨朋友的好歹,不教官人受冯、张之累,使人交游之心可冷。不与同类分是非,不与一家分彼此,使人争竞之心可冷。及至夫妻反目,犹然割指医病,使人爱憎之心可冷。孝义感动得宦官内侍,恩德感动得女子小人,使人抑郁之心可冷。且至于嗣有人,遇毒不能伤,遇邪不能害,使人毒恶之心可冷。总而言之,看得二娘的一生,则人人的心都当冷了。”云屏道:“我们的心,从此可冷。独有官人的心,是断乎不可冷的。”爱娘笑道:“想当日官人待二娘的那一副冷面孔,那一副冷心肠,实在令人心冷。今日又造这冷梅轩、冷竹廊、冷心亭供养这冷心娘娘。官人若肯作祠堂内香火道人,便称为爱冷道人何如?”耿朗亦笑道:“因我有冷面孔,冷心肠,便叫作爱冷道人。卿家名为爱娘,不知还是爱冷,还是爱热?”爱娘道:“冷也爱,热也爱。只是爱热的时节多些。”彩云一旁笑道:“男子属阳,孤阳不生,故爱冷。女子属阴,孤阴不长,故爱热。阴阳和合,冷热均匀,三娘不必偏爱热,官人亦不必偏爱冷了。”正说话间,见冷梅轩下又有两个少妇拜倒,拜毕起身,乃是采萧、采艾,一齐说道:“去年六娘设立神主,我两人未得瞻拜。今日听得在此旧地又立神主,特来一拜,以答旧日之恩。”云屏留两人吃饭,晚间春畹未能回府,采萧、采艾亦一齐住下。夜静闲坐,采萧、采艾向云屏春畹说道:“我两个投身入府,自幼事奉夫人。后来二娘住居东院,大娘管理家私,老夫人将我两个分在四娘五娘房里。虽说奴婢们差使不多,衣食甚足,却不知招了多少憎嫌,失了多少喜爱,费了多少热心,见了多少冷脸。幸得二娘,把我们替换了。我们只说二娘有貌,有才,有德,必然有寿,那知空作了一场痴梦。想起那年五娘管事,四娘搬家,二娘卧病的旧景来,好不伤心。曾记得大娘、三娘费了多少心机,主人公并无一些回转。还是二娘割指治病,反到有恩有情。这也怪不得全大人的祭奠,家下人的痛哭了。老天有眼,童家鬼计不行,这便是二娘有灵有圣。我们见了小主人,就如见了二娘一般。无奈作妇女的嫁鸡随鸡,嫁犬随犬,不久的就随丈夫回南。这一去,未知今世里可能再得来见各位主母否?”两个人说着,泪流不止。春畹劝道:“离合悲欢,古来常事。父子母女,尚不得相守终身,何况主仆?至于咱相好姊妹,我旧年八月内立神主之时,那个无来到?今日方才一年,也有出外的,也有回家的,也有卧病的,也有死去的了。可见人在世上,好似大海浮萍。你们只好把这条肠子拉断了,自家保重罢!”两人听说,越发伤心。云屏亦劝道:“主仆的恩情,姊妹的欢好,忘是忘不了,断岂断得住?从南京到北京,程途不远,你们丈夫货南贩北,正好常通音信。”采萧道:“听得南京的人来说,李婆子嫁了南京的一个串戏教师,家内丰足,且又岁数比他还小。不想他那样一个人,后半世有这样一段安闲。”采艾道:“我丈夫说,秦淮涌翠楼白家名妓,就是咱府内的红雨。我想,红姐姐因一念之差,便流落行院。若见了我们,不知怎样的后悔!”春畹道:“甘棠、冯市义禀说,童蒙被逐无依,投到南京,作了道士。改悔前非,一意向善。今年盂兰会,特为二娘作了一坛道场。可见人若公平,不但受恩的感恩,就是未受恩的亦要感德。你两个这一回南,想来这遗爱冷心的故事,他三人亦可知道了。”当日春畹宿在云屏房里,采萧、采艾各有宿处。

      正是:深恩厚爱,依然旧日规模。后悔前思,顿改当年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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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三女观容赋悼亡 众鬟斗物征留爱

  知己相思尽断肠,群伦留爱倍情伤。

  胜他风月三千首,赢却金珠十数箱。

  却说采萧、采艾虽蒙云屏留宿,然香儿、彩云终是两个的旧主人。况且仇人又都远去,到底有些情意。至临睡时,采萧便走到香儿房内去宿,采艾便走到彩云房内去宿。各自提起旧事,并梦卿许多的好处。彩云终是读书人家的女子,听了采艾的话,不觉恍然自失,十分后悔。

  香儿虽亦有些感动,怎奈忌妒春畹的上头,却又放不下梦卿。这且不提。次日早晨,爱娘又说梦卿画的小影工妙无比,于是云屏、香儿、彩云俱要观看,春畹便令人往泗国公府内立刻取到。一时各房内的新旧侍女聚在一处,将小影挂起。真个是骨相丝毫不差,眉目依稀欲活。众侍女有的说:“只少一口气,便是活人。”有的说:“若传流许多年,定成仙物。”看了多时,香儿因有病在身,不能久坐,便回东一所去了。坐间除了春畹,只有云屏、爱娘、彩云三个。云屏因说二娘既可留画,我们何不留诗?就写在上面,以作赞语何如?爱娘、彩云一齐应允。春畹即预备下笔砚,云屏提笔在手,说道:“二娘本系官人原配,反作偏房。受人挟制,与三娘因作诗成了金兰契友,却未能相守终身。生顺哥因出嗣,袭了带砺公侯,亦不过虚受封赠。九畹轩前,林亭未改,难逢倩女之魂。慈萱堂上,

  簪珥空存,不入老亲之梦。知己既远,血泪虚弹。二娘有知,当亦恻然也。”说毕,一挥而就,写成七律一首,其词曰:

  侧室甘居意未投,无边忉怛几时休?

  事夫徒结金兰侣,养子空能带砺侯。

  九畹轩前魂寞寞,慈萱堂上梦悠悠。

  芳樽和泪酬知己,曾入重泉一点否!

  爱娘、彩云看毕,爱娘道:“我先与二娘在坟上相遇,次是五娘亦遇二娘在坟上。相遇俱是二娘撮合,三个人一齐嫁来。只说忘忧有草,能消暗地谗言。那知解愤无花,空费通宵密语。留句失簪,乃不误之误。听歌写扇,实不差之差。情真难已,命也何如?想官人在东海时节,他尚能千里入梦。如今曷不一通寤寐,以免我姊妹赋招魂耶!”当下泪随笔落,亦写出七律一首,其词曰:

  夜台何处是卿家?满目萧条风雨赊。

  莫道忘忧真有草,谁知解愤竟无花。

  遗簪致诮情之误,题扇留疑命也差。

  玉帐能随千里梦,归来曷莫到窗纱!

  云屏、彩云看毕,彩云道:“数年以来,与二娘言合意不合。从前的寻欢取乐,空作了东施的效颦。今日见了他的遗容,越添惭愧。何况剪发割指,古今少有。音容何在,爱慕空存。我负二娘多多矣!只好在樱桃庭下,蕉叶窗前,仿佛其香魂而已!”一边说着,一边亦写成七律一首,其词曰:

  数载绸缪总负卿,何时心目不屏营。

  钗横短发金钿小,袖笼残肌玉钏轻。

  惠重百朋留遗爱,思劳五夜愧违情。

  樱桃浓湛芭蕉雨,一片凄凉薤露声!

  云屏、爱娘看毕,仍将小影付与春畹。春畹才将小影卷起,收在匣内,不觉把一个花绣的香球从袖中滚落地下。爱娘拾来一看,绣的不是花草昆虫,是将宣德四年正月内集古才女诗五首绣在上面。字如绳翅大小,而点画分明,一丝不苟。末又绣着“乌衣女隐”四字。爱娘道:“不知是何时绣起?大费工夫了!”春畹道:“四年四月,五娘于归之后,闲暇无事,二娘便已绣出,赏给了畹儿。直至五年八月后,萧、艾二姐姐换到东一所,红雨、李婆出去的时节,方始成全了。如今已过了十来年头,每逢二娘的忌日,便带在身边,就犹如梦见二娘的魂,看见二娘的影一般,以表追远之意。”爱娘才待启齿,采萧、采艾一齐接口说道:“二娘的遗物,无人不有,三娘、二娘于未出嫁之时,便彼此相好,所以喜儿、和儿、顺儿受二娘赏赐最多,到得五娘于归以后,枝儿、叶儿、条儿、苗儿、采癗、采菽、采葑、绿云、红雨、采萧、汀烟、渚霞、采艾,以及老夫人房内的五个,得二娘赏赐亦更不少。到得轻轻、红雨放出,二娘房里换了采萧、采艾,添了青裳、丹棘。四娘房里添了涵霭、凝岚、宿秀,换了贝锦。五娘房里,换了采菽、箕芳,二娘亦是一般的赏赐。至二娘去世,采繁、采艹频、采藻、采芹、采绿、采萧、采艾、枝儿、叶儿、喜儿、和儿、绿云、汀烟,俱皆嫁出,所得赏亦都带去。条儿、夏亭、秋阶、渚霞,虽配了本府家人,却亦一时未便取来。除冬阁外,今只有苗儿、采癗、蓁蓁、青裳、丹棘、顺儿、采葑、怡怡、芊芊、涵霭、凝岚、贝锦、宿秀、猗猗、采菠、箕芳,十六个人,俱有二娘的遗念,不妨各取一件好的来,大家比较一回。”于是众恃女争先去取,不多时都皆取到。云屏、爱娘、彩云一同观看,青裳是小琴一张,就是叫作驱邪的,端的好一段良材,不亚冰清,恰如玉振。丹棘是短剑一口,就是叫作解愤的,端的好一股精铁,赛过寒光,真同照胆。采菽是绣佛一轴,就是东屋内供的,乃金丝制成,对之心清,观之意淡。猗猗是铁马一挂,就是前檐下悬的,乃玉片作就,玩之情幽,听之趣远。苗儿是熨斗一枚,铜色如银,花纹似绣,底可作镜,柄可为萧。

  采顺是剪刀一把,裁金若纸,裂玉成泥,解愁旧物,并州古产。顺儿是牙尺一根,其白如粉,文成龙凤,外有套袋一条,非布非丝,非纸非皮。采葑是砧石一方,其黑如漆,声同钟磬。外有棒槌两具,似竹似木,似石似金。蓁蓁是镜子一奁,乃水晶磨就,光明洞彻,无半点尘埃。怡怡是梳子一套,乃玳瑁雕成,藻彩缤纷,有千层云雾。芊芊是翎扇一株,临风微动,炎暑全消。不是鸾羽编成,便是凤毛攒就。宿秀是蝇拂一柄,对影频摇,俗尘自远。不是虾须缚定,就是龙鬣缝来。贝锦是肩上的披帛一匹,万花竞秀,百蝶争春,世间从无见此神工。箕芳是裙下的响铃一串,律协宫商,音谐徵羽。宇内那有许多鬼斧。涵霭是珍珠镯一双,碎同蚊目,薄似冰纨,编排成一行诗字。凝岚是珊瑚坠一对,红比樱桃,大过芡实,刻画就四季花形。十六个人一件一件的都放在一处。

      云屏道:“三娘是贩宝货的客人,无物不晓。今日何不定一定高下?”彩云道:“小回回买来,老回回自当定价。”爱娘依次看完,因说道:“若以闺门而论,披帛、响铃、珍珠镯、珊瑚坠是贴身之物,当为第一。水晶镜、玳瑁梳、羽扇、蝇拂是日用必须,当为第二。熨斗、剪刀、牙尺、砧石,是断不可少,当为第三。琴、剑、铁马、绣佛,是可有可无,当为第四。然要禁止邪心,防检非常,清神寡欲,则琴、剑、铁马、绣佛,却是第一。若是修饰自己,整理夫家,补四德之全,则熨斗、剪刀、牙尺、砧石却是第二。至于可以作得服用,可以作得玩好,不妨朴素,又不妨华美的,则水晶镜,玳瑁梳、羽扇、蝇拂,却是第三。响铃、披帛、珍珠镯、珊瑚坠,虽富贵本来面目,未必不过于奢侈。却是第四。”因又向彩云道:“我作客人的是如此定了,好歹你作经纪的又有何说?切莫教老回回瞒了去!”彩云未及回答,采萧、采艾又说道:“木伯母、海婶娘,亦都有二娘的遗念,何不也取来看一看?只可惜红雨、李婆两个人得的物件不知流落在何处去了!正说间,只见新红雨慌慌张张来说道:“不好了!四娘不知怎的,抽起风来了!”云屏、爱娘、彩云、春畹一齐跑到香儿房里,只见香儿靠在人身上,似中了邪的一般,行哭行笑。四人看了,没个摆布。一面令安节、劳谦往别业去请耿朗、一面令冼氏越氏往朝阳门去接冉安人。一面令言有序、言有物分头去觅孙绳祖、淳于裔,

     毕竟这一来有分教:多情才子,怜目下益想当初。重义佳人,聆新词顿忘旧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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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才子情深真才子 佳人义重果佳人

  宠辱何曾损益吾,总堪回首一胡卢。

  天堂地狱寻常事,庸向痴人话有无。

  却说香儿本以红雨为心腹,李婆为耳目,初因梦卿来头正大,恐怕自己比不上,所以存了一番忧疑的心。后因云屏与梦卿相好,又撮合了彩云,所以又存了一番忌妒的心。再因棠、荆、合三位夫人及内亲外眷待梦卿特厚,所以又存了一番愤恨的心。又因逐出红雨,更换采萧,所以又存了一番羞恼的心。及至梦卿死后,康夫人不时想念,所以又存了一番不平的心。春畹作了偏房,诸凡得势。出继之后,反成正室,恐和自己为仇,所以又存了一番防备的心。你想,一个有限的精神,那当得无穷的费用?故数年以来,从无五日不病之时。牵延到正统八年八月,暑汗虽消,难止内伤之盗汗。金风既起,易生外感之贼风。呕吐方宁,痢疾大作。半粒不思,滴水莫下。冉安人知是禁口痢,难望生全。耿朗却二十分的着急,与淳于裔、孙绳祖百计千方的调治。不但粪中蛆、秋王瓜的法子是云入太空,就是皱面还丹、滴胆芝的汤头,亦是石沉大海。

      一连数日,见神见鬼。起初见康夫人责备他不循妇道,理应短命。复又见梦卿翠辇红旌,在云雾中忽来忽去。后又见童氏姑侄前来迎接。渐至玉池短气,银海无光。便花残月缺,玉碎珠沉了。生于永乐八年正月,卒于正统八年八月,享年三十四岁。千百样聪明,一朝云散。十数年恩爱,顷刻流星。室后樱桃,再入端阳之梦。庭前蕉叶,复回重九之肠。耿朗祭葬以礼,云屏等哭泣尽情。大概男女之间,情为第一,理居其次,理乃夫妇之正理,情是儿女之私情。耿朗与香儿私押处最多,故情亦最深。香儿在日,和云屏是无好无不好,和爱娘是有好有不好,和彩云是有好无不好,和梦卿是无好有不好。春畹是梦卿的后身,不妨以直极怨。但春畹记着梦卿的言语,不与四娘较量,这便是在家从父之义。

  又见耿朗十分悲哀,且人已死了,说来反觉无味,这便是适人从夫之义。耿顺、耿岳页虽是异母,却是嫡亲弟兄。

  若只衡长量短的,岂非令他弟兄不和?这便是夫老从子之义。有此三义,则待死后之香儿,不亚生前之梦卿。爱无母之耿岳页不亚缺娘之耿顺矣。

  耿岳页耿皇页俱皆八岁了,耿岳页生了来的洒脱,耿皇页生了来的伶俐,耿朗请了一位老孝廉在家内训蒙。因无所归,就令住在大厅前西配厅后另一院内。东一所无人居住,耿朗收拾作了静室。将贝锦、箕芳配了家下旧人,红雨留给云屏,宿秀芊芊分给爱娘,涵霭、凝岚分给彩云。所有一应器皿,俱分在各房使用。冉安人思女太过,不半年亦即命终了。转眼过了残腊,是正统九年正月元日。

  璇玑改度,七十二候之初。日月重新,三百六旬之始。松插朱户,竹爆雕栏。耿朗想起初二日是香儿生辰,去年此日他还同三娘赏腊梅花,饮竹叶酒,因耿岳页、耿皇页两个人踢健子打嘎儿吵闹起来,他还与三娘耍笑。晚间和彩云抓子儿、赶围棋,到三更方睡。今日个人亡物散,时是事更,好生伤感。一连数日,忽忽不乐。

  这一日,耿朗复邀云屏、爱娘、彩云同往高堂,共赏腊梅。三人兴致俱高,惟耿朗不言不语,各人把酒临风,忽彩云道:“今日天色看好,不知老爷意欲作何戏耍?”耿朗长叹一声,道:“想当年香儿在时,共饮竹叶酒,岂不畅意?如今人去物非,往事不堪回首!”既言如此,众人不再多言。

  是夜,耿朗邀彩云同宿。彩云惊异,道:“老爷白日不甚欢颜,夜里却亦有这份心思。”耿朗道:“心绪忧伤,积之于中,自然发之于外。”言罢,将彩云搂过,尽褪罗衫。彩云闻其适才所言,亦做些妖娆举动,勾他的性儿。二人相拥相抱,其情绵绵,其意浓浓。耿朗早将白日不快俱都忘却,姿意云雨。彩云大掰玉股,尽露花牝,任铁杆一般的尘柄出出入入。耿朗使些丹阳工夫,将纤腰紧搂,上下合力,一冲一撞,拱拱钻钻,拨弄花心。约莫半个时辰二人俱都诺尽滋味,彩云一头迎凑,一头吐过丁香,耿朗立时接应。自刻两处粘合,其美处之状无以言表。

  少时,耿朗忽觉情穴紧小,花心暗藏,心头诧异,问道:“亲亲,缘何阴中不如先时爽利?”彩云不语,反将玉股着力,内里紧狭,刹时耿朗阳物疼痛,连忙挣脱,如何脱得开?欲再深入,亦不得而进。正进退两难之时,彩云嘻嘻一笑,道:“恁般手段,老爷可消受得了?”耿朗喷骂道:“死娘子,又耍甚手段?如此难过,如何忍得!”彩云嘻笑不止,身儿一动,臂儿一摇,将尘柄愈发含紧,道:“老爷需哀求一回,安身才欲罢休!”耿朗道:“如何哀求?”彩云道:“在随老爷之意!”耿朗于是哀求道:“亲亲,放老爷畅行,便歇兵不战矣!”彩云不语,用刑不放。耿朗又道:“你且放行,老爷便与你痛杀一阵!”彩云听罢,方才罢手。耿朗如获恩赦,亦不食言,挥枪猛刺,力捣花心。彩云晰呀轻唤,娇啼不休,二人相持半会,干至二更之后,方才双双畅泄一回。正是交呷多时,思深意重,心舒意美,宛若双双升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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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八日,又是上元。云屏令康爵、甘临预备酒肴,令言有物、言有序、惟清、惟寅分头去请耿月旋兄弟及燕子知、燕子慧、林承租、宣继宗、郑大伦。不多时,十四个人俱各到来。席间兄弟郎舅,无一个外人。或言祭户遗风,或言观灯故事,或言唐帝之游凉州,或言汉家之建白马。酒后饭罢,又上了一回各色汤圆,方才散去。耿朗回至内室,乘醉酣睡,一连数日不快。已过送穷,又逢迎富。乃云屏生辰,早间供过太阳糕,亲眷都送寿礼来。闹闹热热,至晚方息。耿朗独不见有香儿娘家的人,对景思人,不免在暗地落泪。到得三月清明,家家拜扫,上过了祖先的正祭,独自一人,又出城来。暖日融天,和风扇物。绿杨树下,开蹴?之场。红杏墙边,立秋千之架。梦卿、香儿的坟虽在狙茔左近,相离着还有一里多路。耿朗当下从两人的坟上一直向南游去,五里远近,有新建的一所大寺院。周围有三四里宽,门上一块大匾,写《法藏寺》三个大字。并排三个门都是闭着,正门上挂一副黄漆对联,左边写“义天扫涤迷云净”,右边写“觉海澄明性月圆”。旁题“杨士奇书”四小字。左边墙上,又挂一张黄纸榜文,上写道:

  如来所得法,无实无虚,为第一希有。所有众生,未尝得闻如是之经。加人入?,则无所见。今老僧信解受持,择于四月八日,为人解说。若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愿乐欲闻,以此为实。其福德不可思量矣。若复有人以色见声求,即为谤佛,应堕恶道。

  耿朗看罢,又引动了作佛事追荐香儿的心肠,随令家人去打听寺内僧众好歹。行至半路,家人赶上,禀说:“法藏寺系三杨宰相捐俸重修,现在住持是上宗下寅法藏堂上第七代大和尚。今大发誓愿,于四月初八浴佛日,为众说法。那日若有十方贵官长者,赍持重赀,当面请求。虽七昼夜道场,亦可作得“。耿朗听了,一直进城到泗国府内过宿,与春畹商议,央宗寅和尚追荐香儿。春畹因为耿家祖传不用僧道,况且泗国公、太仆卿、通政使、康夫人、荆夫人、合夫人六次大丧,又都没用过。今日举行,断乎不可,只得委曲婉转的劝解。耿朗不依,又令甘棠、冯市义秘密的措办。甘棠、冯市义遵守家法,不敢更改。耿朗大恼。回至本家,又令众无悔、需吉办理。

  众无悔、需吉虽不明拦,却支支吾吾的耽延到三月十六日,乃彩云生辰,春畹来拜寿,想着香儿与彩云最好,彩云若要阻止,耿朗必不疑心。乃将上项事告诉彩云。谁知彩云亦阻止不下,反到教彩云央求杨安人出名,只说受了冉安人之托,与义女作此一样好事。杨安人只得权且应允。过了些时,耿朗又催彩云,彩云因听了春畹的言语,大费踌躇。正是才子情深,过情则未免伤义。佳人义重,守义则恰似忘情。彩云见耿朗与春畹有些不喜,只得向云屏、爱娘说知,回家与杨安人商议。这日清晨,金籶备下轿马,朱?前引,洗氏、渚霞坐车后随。出城离家不远,见两乘青轿从西往东,正是相离四五步。彩云从玻璃镜内一看,那两乘轿的帘子,高高卷起,头一乘内是个青春妇人,第二乘内是个年老婆子,却都有些熟识,彩云便有些疑心。来到门前,早有杨安人家的仆妇出迎,方才知道那两乘轿内是轻轻胡婆。原来胡念庵早知轻轻有些姿色,后来谋娶轻轻到家作了二房。嫡妻病故,就立为正室。胡念庵原有些闺门不整,轻轻又有些风骚,看会烧香,登山入庙,以为凡常。胡念庵又有些惧内,一概不禁。且又仗着内眷拉扯,倒有些便宜。以此轻轻学了些汤剂,各处走通,与那富商人贾的小妻、羽士、尚人的外宅俱有些来往。人人欢喜,你帮我贴,就有些家私。久而久之,要改了此道罢,更有些不能。起初还谨谨密密,有些怕人。到后来,招招摇摇,竟有些得意。

  当日是宗寅的认义姐姐,邀去看宗寅的小徒孙。”因天晚了,就在庙内过了一宿,次早进城,不防被杨安人家内的仆妇认出。杨安人又已令人访出宗寅的底细。彩云得知,便决意回复耿朗。午后耿朗来取回信,彩云随写了原由,先令取信的劳谦带回,写的是:

  释宗寅昔助恶于叶大造,近援党于胡念庵。天堂有路,不因此辈而开。地狱多门,专为斯人而设。祸且将滋,福焉能祈?崇儒重道,租宗家法。自我弃之,多见其不可也。况前死者何薄,后死者何厚?事同施异,亦所不解!

  耿朗看到此处,把另寻高僧的心亦休了。况且梦卿的来历正,人品好,又与林、宣、平三人相和,得伯母叔母的优待。虽因红雨一时反目,然于妇道益加小心,故死去日久,老夫人犹不能忘。现今春畹又作了正室,我岂可教守义佳人笑我多情才子!于是晚间彩云回来,耿朗见了,一笑而止。彩云随令人回复了春畹,春畹方始放心。不数日,已是四月初间。蝼蝈初鸣,蚯蚓方出。碧树之流莺已老,虹梁之语燕咸归。因修祖坟,于郊于野两个进城。回话己毕,说:“法藏寺大说龙华,要作四十九日道场,连轻轻都要斋众一日。”

      这一来有分教:凶医蛊婢,受骈首之诛。贼道淫僧,现分身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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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凶医蛊婢败奸谋 贼道淫僧遭恶报

  医巫僧道隐奸魁,奸者终成淫盗媒。

  国宪王章不到处,方知天网自恢恢。

  却说轻轻到了四月八日,乔妆倩服,带着胡婆知会过同伙信女,往法藏寺听经。胡念庵备下五香浴佛水,同着炼汞道士,知会过同伙善男,往法藏寺浴佛。是日满城内招提焕彩,兰若生辉。男迎八字佛,女祠九子母。

  耿朗家虽不煎香浴佛,却亦煮豆结缘。这教作随缘随分,从俗从宜。是日法藏寺昙花铺地,贝雨清尘。主坛的把戒律高张,将法器并陈。听讲的则男女不分,惟富贵是问。宗寅和尚青田比卢紫袈裟,正午升坛,跌坐而坐。未开讲之先,口内先朗朗念四句偈道:“今朝正是四月八,净梵王宫生悉达,吐水九龙天外来,棒足莲花随地发。”念罢,又喝道:“一瓣旃檀熏法界,几枝优钵放龙城。且听老僧一言,大众同归于默。”是日讲《大磐若经》中第五百七十七卷,梁朝昭明太子所立三十二分。讲毕,散讲释迦牟尼出身。宗寅道:“释迦周朝四月八日降生,四月八日成道。四月八日转大法轮,四月八日入于涅磐,降生于迦维卫,成道于摩竭提,说法于波罗奈,入灭于拘尸那。释迦牟尼即是能仁寂默,能仁者不住那畔,寂默者不住今时,乃圆应之号也。”

      讲毕只见善男座上一人问道:“佛有父母,亦有兄弟妻子么?”宗寅合掌答道:“佛有三妃,长妃名明女,次妃名华色,三妃名鹿野。佛弟名难陀,佛子名罗云。”答毕,只见信女座上一人问道:“佛说法时,信女亦有留名的么?”宗寅合掌答道:“有末利夫人,韦提夫人,舍脂夫人,德餯夫人。”答毕,只见又一善男问道:“何为人死六验?”宗寅又合掌答道:“人死从下冷至心者生人道,冷至头者生天道。从上冷至腰者生鬼道,冷至膝者生畜道,冷至足者生地狱。若无学之人,或八处暖顶上暖而已。”答毕,只见又一信女问道:“何为七事受胎?”宗寅又合掌答道:“有相触成胎者,有下精成胎者,有取衣成胎者,有摩脐成胎者,有见色成胎者,有闻声成胎者,有嗅香成胎者。”一时善男信女,个个欢喜,留下的布施如岳积山堆。是日晚间,宗寅与道士、轻轻、胡念庵在内园小亭上坐商初九等日,如何启发金帛。二更以后,小童子禀道:“客堂内有一信士求见。”宗寅正待喝止,只见一个人直进亭来,向四人施礼,四人只得答礼坐定。

        见那人儒巾儒服,身长九尺,面若削瓜。半部虎须,一双圆眼,四人不觉悚然起敬。那人问念庵道:“尊兄大号?”念庵道:“小弟胡氏,名谈,幼通儒术,长业岐黄。能回指下之春,善治世间之病。”那人道:“是位太医了。失敬失敬!”又问轻轻道:“夫人尊姓?”轻轻道:“妾身薄氏,乃念庵正室。专通祝祷,兼理婴儿。秉南岳夫人之真,修九安仙妃之道。”那人道:“是位太巫了。少礼少礼!”又问宗寅道:“禅师何说?”宗寅道:“北宗正派,七代单传。绍般若之心禅,阐菩提之密谛。”那人道:“好好禅门名宿,俺来不虚矣!”又问道士道:“炼师何说?”道士道:“理参龙虎,修契龟蛇。蕴九转之仙丸,善三天之要术。”那人道:“妙妙!玉籍仙踪,相见何晚哉!但是古之人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今之人或假此名为奸为盗,以我想不作这医生也罢。古之人医巫并用,卜蓍独精。今之人借梦与妖,乘机卖色,以我想不作这巫女也罢。古之释子明心见性,锐志慈仁。今之释子指佛吃穿,滋意淫盗。以我想不作这和尚也罢。古之羽流,守一抱元,逍遥世外。今之羽流,烧铅炼汞,混浊人间。以我想,不作这道士也罢。”四人听了,忿忿不悦。一齐说道:“古之儒者,穷理尽性,止于至善。今有一等人,冠儒冠,服儒服,人面兽心,背常乱理,或闺门不整,或淫义不分,自家早得罪了周公孔子,反来责备别人。

  却不识羞!”那人呵呵大笑道:“周程不作,世乏真儒。皆这些凶医蛊婢,贼道淫僧,惑世侮民之所致也。”四人一齐大声道:“你这厮既来听讲,便当皈依。却敢胆大如此,即当送在卫里,加倍吃苦!”那人亦大声道:“甚好甚好!”且将你四人先送一个所在去现身说法,不强如在此讲经!”一言未毕,只见亭外早进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鹰拿燕雀一般,四个人吓得哑口无言,下亭出门去了。一时寺内,除小童被杀,其余无一知者。

  次日黎明,满寺内见杀死小童,不见了和尚道士念庵、轻轻,一齐各处寻找。及至开了山门,只叫得连声苦也,原来四个人一排儿都向山门跪着,绑缚在桩撅上面,衣服脱在一边,血流满地,将死不活。每人面前,粉牌一个。念庵面前写的是“凶医一名,举足生事,下指杀人。是以断其足,复断其手。”轻轻面前写的是:“蛊婢一名,淫眼兴妖,簧唇作祸。是以去其眼,复去其唇。”宗寅面前写的是:“淫僧一名,诸善不向,淫恶独行。是以破其面,复破其阴。”道士面前写的是:“贼道一名,迷人渔色,唆炼谋财。是以抽其筋,复抽其舌。”众人急忙解开,已都僵硬了。两条腿屈在下面,还是跪着的形景。

  这是他们恶贯已满,报应如此。一时传满京城,有司只得出文捕拿凶手。先将四人收埋。

  是日耿朗在家与云屏、爱娘、彩云闲坐,众无悔将此事传告进来,耿朗大加诧异。彩云道:“早是不曾教这秃厮作佛事,不然不但被旁人笑话,恐四娘的阴灵亦不欢喜。”爱娘道:“死后有僧道超度,便可出地狱上天堂。若作僧道的,自然再无不升天之理。谁知今日,死天堂空说梦里,活地狱恰在眼前。现身说法,可称作觉行圆满,四大菩萨了。”云屏道:“此等人虽然脱了天讨,脱不了人诛。逃了国法,逃不了公论。真令人可恨可笑!”耿朗道:“无君子不养业障。这些人虽是弄幻术,制春方,下镇物,炼假银,作那下地狱罪过,亦只因那些情女痴男,甘受他们局骗。若果情出于正,总然稍有失检点的去处,恰好是才子佳人的美谈,又何暇管他们的天讨人诛,国法公论!”正说着,耿顺从外边走来,云屏道:“这早晚是从家内来,是从公明伯父处来?”爱娘道:“昨日六娘有些不爽,今日好未?”彩云道:“六娘亦曾听见法藏寺的事体么?”耿顺道:“今日回家,母亲病已全好,正是今早,冯市义禀说法藏寺事体,母亲还说,这些医巫僧道,受人诛比受天讨的尤彰,遭公论比遭国法的更重。以儿想来,受人诛则天讨终虚,遭公论则国法安在?虽说乱臣赋子,人人得而诛之,而补偏救弊,草野之微权,究不及正本清源,朝廷之大典也!”耿朗听了,默默不语。爱娘令人叫耿岳页、耿皇页来见哥哥,一个要哥哥弹琴,一个要哥哥舞剑。是时耿顺年已十四,长成四尺以上身材,文学既通,又有些气力。公明达因他性好丝竹,遂教他弹琴以陶性淑情,耿顺所以通晓律吕。季狸因他性好弓马,遂教他舞剑,以练身防物,耿顺所以明白解数。当下被缠不过,爱娘遂教育棠、丹棘取了琴剑来。耿顺先弹琴,听其声高如神鳌鼓浪,低若空谷流泉。长类三峡波涛,远较九天珠玉。柔比朱楼紫燕,润疑翠柳黄鹏。清似金笙落月,圆同玉笛横秋。后舞剑,看其势,进犹天马脱羁,退仿秋蛇赴穴。

  起观鹏奋三霄,伏视蛟藏九地。急过骤雨归鸦,迅是平岗走兔。转惊电掣四围,立悚山峙五岳。耿岳页、耿皇页听得眼笑眉开,看得手舞足蹈。青裳、丹棘一齐说道:“此琴此剑,原系二娘旧物。今日虽在奴婢身边,后来难免不流于下贱。大公子既然善弹善舞,奴婢情愿献还,以明不敢亵渎之意。”耿顺便欣然收下。时虽初夏,暴热难当。

  耿顺弹琴舞剑之后,不觉汗流满面。云屏重与他除去头巾,另绾了发髻,换插上一根水晶兰花小簪。彩云给了一把朝鲜棕竹红笺折迭扇子,耿顺方觉清凉。

      只为这一来分明教:伉俪相思,缘良朋而益着。瑟琴恩爱,资佳物以长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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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宝剑瑶琴归旧主 花簪诗扇获新评

  宝物天生焕人文,由来宜聚不宜分。

  绮纨空负名家子,富丽风流属翠裙。

  却说青裳、丹棘自将琴剑还给耿顺,便立志不嫁,随着爱娘以托永久。当日耿顺得了琴剑簪扇,亦都交给六娘。不多几日,斗改已初,日移参位。黄雀风来,已成梅夏。濯枝雨过,又是麦秋。端午这一日,耿朗家户挂灵符,门插艾叶。一时亲眷送来的长命索,辟兵缯,朱符赤印及新萝卜、新王瓜、新扁豆、新茄子,无一不备。耿朗与云屏、爱娘,彩云分题限韵。耿朗作《蒲剑》诗,云屏作《蜩琴》诗,爱娘作《艾簪》诗,彩云作《菰扇》诗。

  末后耿顺亦来,耿朗令耿顺依题和韵。又令耿岳页、耿皇页用心誊写。真是夫妇熙熙,父子融融,兄弟恰恰、家庭中之乐事也。耿朗正待教青裳、丹棘取酒来饮,恰好公明达、季狸来访。耿朗倒履相迎,正室相待。茶后耿朗引着在冷竹廊、葡萄园、萱草坪、百花台、晓翠亭、午梦亭,晚香亭、揽秀轩各处游赏一回,仍在正室内小饮。耿朗令耿顺将《蒲剑》、《蜩琴》、《艾簪》、《菰扇》诗取出,与两个人来看。公明达道,从前读过三夫人题壁之作,似乎不及二夫人的和韵。今看这《艾簪》诗,要压倒《蜩琴》《菰扇》两章了。不知二夫人可另有遗稿?”耿朗道:“二内人未嫁时,原喜作诗。自全司礼保奏之后,便不好吟咏。”季狸道:“大约二夫人不以诗赋为急务,故可作亦可不作。三夫人以文词为游戏,所以人名、药名,一字至七字等体,亦都作到。”耿朗道:“正是。二内人的笔墨,我见的亦不多。只有白扇一柄,写得最好。就是全司礼那样的奏请,茅都堂那样的阻抑,亦不见有甚么感慨词句。”公明达道:“瞒照这《蒲剑》诗,气象豪华,兴致不浅。若将蒲剑借作真剑来用,不必坐守庚申,三尸自除了。”季狸道:“前说二夫人有写扇一柄,何不借来一看?”耿朗随令耿顺从六娘处取至,两个人看毕,一齐道:“书法如渊月沉珠,露花濯锦。只此吉光片羽,已足价重连城,不必以多为贵也。”耿朗道:“二内人有遗物四件:小剑一口名驱邪,小琴一张名解愤,画壁题诗的兰簪一对,与这诗扇一柄。真可称为四美。”两个人一齐道:“驱邪解愤既有其名,必有其实,自是人间美物。惟以簪作笔,大有奇思。只可惜银钩铁画在墙上,都被那蜗篆苔痕泯没了。

  若使此诗画在宫里,必用碧纱笼罩,岂非宫闱中一段佳话?因书以见其人,因人以重其书。不但全司礼始终玉成,即茅都堂亦始终玉成之也。昔日我两人所得琴剑,虽皆见诸实用,犹不如此琴此剑,物不离主,邪真可驱,愤真可解也。”当下三人畅饮,耿顺侍坐。因请问道:“古人之琴,以陶淑性情名者,有闭邪、有正合、有鸣廉、有安道。以形色体势名者,有绿绮、有覆杯、有焦尾、有吐绶。以声音韵调名者,有绕梁、有应谷、有跃鲂、有霹雳。以物类比象名者,有白鹄、有蝉翼、有丛竹流风、有霜霄铁马。

  古人之剑以快利名者,有画影、有昆吾、有断水、有流光。以威武名者,有照胆、有灭魂、有定光、有辟邪。以形势名者,有龙泉、有鱼肠、有玉具、有火精。以事类名者,有岳镇、有八服、有五方、有定国。不知先母所留琴剑,可与这些琴剑比并得否?”公明达季狸一齐说道:“令堂所留琴剑,原是古来名物。

  至我两人所得,俱已见诸实用。要当奉还贤契,另立荣名,以光其先也。”耿顺道:“小子仰荷二大人教训,将来处则秉铎中邦,出则立功外国。当另有建白,何必拘拘然籍物而后显哉!”公明达道:“不然。睹先人之杯蒱,尚有口泽之思。况琴剑非杯倦可比,岂不足以作冷梅轩的宗器么?”季狸道:“穷则修身,虽弹琴鼓瑟亦须讲御侮之材。达则兼善,虽带剑弯弧,亦必明弦歌之化。琴与剑,正我辈不可一时去身者也。”耿顺道:“二大人既如此说,吾儿即拜赐可也!”耿顺随即拜受,公明达、季狸当日即遣人将琴剑取来还了耿顺。正是”人重新情,物归旧主。”耿朗心怀大畅,与公明达季狸推杯痛饮多时。三个人亦分题拈韵。公明达作白杏子诗,要叶“缁”字,季狸作白樱桃诗,要叶“黧”字,耿朗作白桑椹诗,要叶”卢“字,俱不许酒过一杯。三个人正待下笔,只见耿顺又再拜而言道:“言情则恐犯忌讳,咏物亦未免拘泥。三大人既诗兴勃然,何不将母亲所遗花簪字扇题咏一番,俾余小子以奉不朽!”公明达、季狸一齐鼓掌道:“正是,正是!人必有所不能自己而情见于诗,虽说随缘,而偶然一吟,游戏而入乎三昧,亦不宜刻画太工而失风人之旨也。既有花簪字扇为题,我们自当各赋长篇,以遂伯宣之请。但瞒翁亦复下笔,终要涉于悼亡,竟是我两人各赋一题,瞒翁自作白杏子三诗如何?”耿朗首肯,当下三个人再润管城,重斟天禄。耿顺又问道:“闻得诗赋体制不一,吟咏性情,总合言志者谓之诗。采摭事物,詀华布体者谓之赋。幽忧愤诽,寓之比兴者谓之骚。感触事类,托于文章者谓之辞。累如贯珠,抑扬咏言者谓之歌。步骤如法,斐然成章者谓之行。品秩前后,叙而推之者谓之引。声音杂比,高下短长者谓之曲。非鼓非钟,歌出自然者谓之谣。吁嗟慨叹,悲忧深思者谓之吟。苏李而上,高简古淡,谓之古。沉宋而下,法律精切,谓之律。

  不知三大人今日用何体制?”公明达道:“我性爱简淡,还是作古体。令岳总提六军,御侮万里,自当作律。

  令尊或词或曲,听其自便。”耿顺肃然退立。于是三个人各饮数杯,振笔直书。公明达是咏花簪五言古风,季狸是赋诗扇七言排律,耿朗是作白杏子、白樱桃、白桑椹三调诗余,真乃笔不停挥,文不加点。五言古风,先叙以簪代笔之奇,次赞其如篆如隶,胜过了弄粉调脂,转无用而成有用。次叹其经雨经风,空费了钩银画铁,化有形而为无形。

  次又赞其工之巧不伤雅,次又叹其色之久不改常。末则结言簪终不是笔,未免用非其宜。但君子不器,不独可以代笔也。真是听之者不厌,言之者无罪,乃一首绝妙古风。七言排律先赞书法之工,次叙纸扇朴素而墨妙入神,大有林下之风。次明铁笔端严,而临观起敬,胜过闺中之秀。次又叙人因字显,未免以才而掩其德。次又明字以人重,实又因德而爱其才。末结言以才掩德,则德之不见重为可叹。因德爱才,则才之未见售为可惜。真是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乃一首绝妙排律。诗余三首,白杏子调用《薄命女》,白樱桃调用 《误佳期》白桑椹调用《长相思》。比拟既工,义旨亦美。真乃三首绝妙诗余。三人传看,互相修饰。公明达季狸将古风排律都付与耿顺,耿顺欢然拜受,随遣人将宣幽琴、扬化剑、花簪古风、诗扇排律,俱送给六娘收藏。三人洗盏更酌,申刻晚餐毕,公明达、季狸辞去。

  耿朗回后,时方暴热,晚间更甚。耿朗饮酒过多,便坐在楼前梧桐树下。树影照满,东楼西楼的阴凉,遮了半个院子。耿朗还说燥热,催令海氏冰茶,又令木妈在楼下夹道内掣动七轮海?扇,一阵一阵的茉莉香风,凉透了芍药栏杆。新红雨捧过茶来,一连饮了三四碗,方觉畅快。看见红雨,又想起香儿,肚内的酒往上一涌,踉踉跄跄,走到屋内睡下,一宿不提。次早正在病酒,郑夫人令仆妇送来十二色上好肴馔,四色糖食,四色炸食,四色蒸食,四色咸食。又传郑夫人的话道:“端阳令节,本要请大三五六四位姑奶奶一叙。因四姑奶奶的周年未满,不便燕会。令奴婢送些食物与三位姑奶奶下酒,六姑奶奶处亦已遣人送去了。”云屏、爱娘、彩云因请耿朗同用,耿朗勉强饱食一顿,未免有些内伤外感。病几日好儿日,不觉月余。

  温风已至,大雨时行。山川郁其如火,难寻飞雪之方。天地赫以为炉,不见食冰之鼠。偏遇杨安人病故,彩云久侍汤药,哭泣方殷。耿服于炎天赤日中行来行去,料理丧事,受了些暑毒。伏日之后,又染了些湿潮。及至叶下庭梧,烟消院柳,正好诗成蟋蟀,赋作海棠。不想彩云垂危大病,连爱的无心连爱,乞巧的无心乞巧。医亦不效,药亦不灵。还是海氏说道:“五娘素不喜茶,自今年夏天以来,茶水过多,或者是水滞亦未见得?”木妈妈亦说道:“我先未随大娘来时,我女儿柴姐亦因暑毒伤水,出了一身白泡,恰与五娘今日的病症相同。”耿朗得知,便依海氏木妈之言,与医生商酌调理。果然见效,到中元节便大有起色。耿岳页耿皇页一班小儿们,虽是蒿子灯,荷叶灯,依旧戏耍,然却不及往年的闹热。

      正是有分教:恨入藩郎之鬓,倩女魂来。悲闻宋玉之辞,萧郎疾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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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水深火热病萧郎 梦想魂思逢倩女

  百忧中感外形劳,邪病合将鬼物遭。

  断发割指谁再继,只留战袄付儿曹。

  却说耿朗依海氏、木妈之言,治好了彩云的病,自家却不爽快起来。因有暑毒,用些发散的药。又疑心亦有水滞,亦用些通利的药。谁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反到成了大病。时方八月,断得新壶,堪供晨饭。剥来细枣,可备秋尝。过了香儿的周年,耿月旋等都来与耿朗作除服的燕会。耿朗扶杖而起,耿月旋等谈天说地,与耿朗解闷。

  耿朗道:“古来名人早死的,林杰十七岁,夏侯称十八岁,袁着十九岁,邢居实二十岁,王寂二十一岁,何炯二十二岁,王弼二十三岁,王延寿二十四岁,袁耽二十五岁,祢衡二十六岁,卫筁二十六岁,郦炎二十八岁,王勃二十九岁,阮瞻三十岁,欧阳建三十一岁,卢询三十二岁,贾谊三十三岁,谢瞻三十四岁,王洽三十五岁,谢緿三十六岁,谢惠连三十七岁,王肃三十八岁,王?三十九岁,嵇康四十岁。愚兄才德不及诸君,而得此重病,大约不起了。”耿月旋等劝道:“兄长行事待人,亦不是短命的。不过是以食火当作暑毒,错服了药剂。以虚涨当作水滞,错解了病根耳。听得马壮、任勇两个人说,攻取大渊关绛宫关地户关的时节,作下劳疾,想是偶然发作,若小心些自可不妨。”耿朗点头道:“劳疾果是有些,但自去年八月以来,不知怎的,诸事灰心。想到四老爷哭燕岳父的祭文,把功名心灰了。想到任家送四娘为妾的事,把财帛心灰了。想到大老爷病中遗言,及今年杨岳母病故事体,把儿女心灰了。想到公明、子通、季子章与六娘之言,把恩爱心灰了。心既灰,则神消气沮,岂非将死之兆乎?”耿月旋等又道:“兄长之病,起于去年八月。本由思念而得,若将心放开,则诸病自然可去,何至于死?意念不杂,则神自清气自壮。诸事高兴,何至灰心?若说古来名人早死的多,则那作太玄博士的庄周,作都录司命的郭璞,作西河侯的陶侃,作北明公的季札,作蓬莱都监的陶潜,作阎浮提王的寇准,作遮须国王的曹植,作芙蓉城主的石介,作真官的韩愈,作奎宿的苏轼,作雷部掌事的刘景文,作地下曹司的沉文通,亦各终享其寿,且又与日月长存,山川不朽,安知不同这些人一般,又何必以死生介意,自添其病!”

      耿朗听了点头,道:“弟等所言,真金石语也。昨夜自想,亦是此意,我自安心将养罢了。”自此耿朗在家连家务亦都不管,思衣则衣,思食则食,果然心广体胖,不上半个月已好八九。只是身体弱了,见不得折磨。若遇刮风,休说是拔木扬沙的,要在重帏密帐中居住,就是泛兰转蕙的,亦要在洞房曲室里躲藏。若遇下雨,休说是倾盆倒井的要在岑楼峻阁上去潮,就是沐柳洗花的,亦要在大厦高堂前避湿。若遇天气凉些,便如折棉冻酒的寒冷。若遇天气暖些,便如灼石流金的炎热。十五这一日,白露初来,清风始至。早晨耿朗坐在正楼的小隔屋内,用龙眼汤漱过口,吃了半钟莲子。外边由颐、黄流将祭祠堂及送亲眷的礼物都送进来过目。耿朗看着云屏整顿祭祠堂的菜果,爱娘分拨送亲眷的礼仪,彩云手内托着一块松仁鹅油月饼,让耿朗尝。

      爱娘道:“官人是老病,不似你少年人,才病起就吃这硬头货。”彩云笑着便让爱娘,爱娘道:“这团圆饼姨娘吃多了,让你罢。”耿朗听了,亦觉好笑。已刻,耿朗、云屏、爱娘、彩云一同用饭。耿朗呷了几口燕窝汤,吃了几块蒸鸭肉,几片细蜂糕,几匙香粳饭,放下箸了。彩云用箸托了一段八宝香肠,送在爱娘的碗内,道:“这个不是硬头货。”爱娘吃着,便道:“硬虽不硬,只是好几个月未曾尝他,如今亦不爱。”云屏听了,看着彩云嘻嘻的微笑。饭毕,天气暖些,耿朗移在隔屋外正楼东,第二间下南窗内床上坐了,看了几篇《本草》,与云屏爱娘彩云摸宣和牌耍子。恰遇耿岳页的岳母家送来榆次西瓜十个,云屏爱娘彩云各令人切开一个来尝,真是其大如斗,其黄如金,其肉如砂,其甜如蜜。各吃了几茶匙,拣了两个令人送给春畹。午后耿朗想酒吃,便饮了两小盏药酒。爱娘斟了一大杯递给彩云道:“这个比不得酸黄酒,大家都可尝些。”  
      
      彩云笑着接过去,又摸了一会牌。申刻,耿朗独自一个吃粥,几碟下饭,无非是些火腿、风鱼、糟鸭、熏雀之类。晚间祀月之时,春畹令人送来酒肴五碗,与耿朗的两碗,一样是糟蒸桃花吐铁,一样是酥炙黄食鹌鹑。

  其余三碗,一碗是云屏爱吃的南煎十香豆腐,一碗是爱娘爱吃的北焖五料鲜鱼,一碗是彩云爱吃的京式百果猪肚,潞酒汾酒各一瓶。爱娘笑道:“似这般补肾益中之物,六娘调和得最好。明日官人到了那边,身体益发要充足了。”是夜金风漠漠,玉漏迟迟。银汉横空,晶盘挂午。耿朗赏了一回月睡了。云屏、爱娘、彩云坐至四更方歇。

  次日耿朗到泗国公府内,先见了棠夫人,陪着坐了一日,傍晚回到春畹房里,自此在泗国府内养病。一日看见梦卿的小影,勾起了香儿,又不觉得梦寐颠倒,魂魄迷离。春畹千方解劝,百计开脱,耿朗全然不悟。看到唐诗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之句,益发胡思乱想起来。因想到天地间聪明人死了,灵光不昧,年深日久,可成地仙。由地仙而天仙,由天仙而神仙者,邀游四大,周遍三千,无处不列。听得神仙所居,有三十六洞天,安知他两个不在其内?于是思路如此,梦魂亦是如此。一合眼便云车风马,处处飘遥。山山梦到,俱不曾遇见。又想神仙所居,又有七十二福地,或者他两个却在那里。于是思想如此,梦魂又是如此。一合眼,便红旌翠羽,山山寻访,处处梦到,亦不曾遇见。俗语说得好,以虚致虚,以邪招邪,每夜间不是梦见被火烧了,就是梦见被水淹了,不然就是被刀兵伤了。有时梦见通政使泗国公前来责备,有时梦见任自立、杨安人前来缠混,都亏有公明达、季狸两个人来冲散了。惊惊恐恐,忽忽悠悠,睡亦不安,卧亦不宁。春畹衣不解带,成夜相守,爱娘、彩云俱来作伴。这一日夜间,耿朗睡醒,约有四五更天气。林边蟾影犹明,案上羏脂半灭。茶炉内麝烟漠漠,药鼎下炭火微微。看火丫环垂头而睡,添香侍妹隐几而伏。耿朗掀起窗幕,望窗上一看,但见桐枝上下,蕉叶横斜。恍恍惚惚,有环佩之声。仿仿佛佛,有眉目之影。越看越真,越瞧越象,却非别个,正是香儿。耿朗大喜,两手双摩睡眼,正要去开窗锁。忽的窗子外金铃大吠,一阵风人影不见,只剩有桐枝蕉叶。耿朗叹口气,放下窗幕,才转回身来。见身边一个人侧卧在那里,衣服的芬馥,鬓发的芳香,真钻入鼻里来。仔细再看,腰支的柔细,口气的轻秀,又是香儿。这一乐无比,急用两手去搂。紧紧抱住,口唤四娘,浑身乱摸,惊得那人坐起,耿朗还不放手。原来不是香儿,却是春畹。春畹一边绾头发,一边教性澜剪灯花,情圃添香炭。爱娘、彩云一齐来问,春畹笑说缘由。爱娘笑道:“我们若有福,都死在官人头里,官人亦是这样思想。六娘你好呆,官人既将你当作四娘,你何不就假充四娘,一则见四娘虽死了还能有情,二则见你现在活着的亦更有意。总然有些不好看相处,谁还说你不老成么?”爱娘这些话虽似取笑,实是讥讽。言外见得死者无知,焉能有情?抛开活着的恩义不讲,却想无知的情分,岂不是徒耗精神!说春畹呆,正是说耿朗呆也。耿朗听了,有些悔悟。

      次日云屏来了,大家又都细细宽解,耿朗方才放下。不想,果然梦亦无了。又将息了许多日,便复旧如初的好起来。一时亲眷都送食物与耿朗,起病酒则有南和酒、麻姑酒、金华酒、葡萄酒。茶则有鹤岭茶、缙云茶、蒙顶茶、仙茅茶。果品则有东昌枣、密罗柑、肃宁桃、永平梨。肉食则有泰和鸡、固始鹅、滦州鲫鱼、上海黄雀,及各处土产。耿朗爱性澜、情圃的温柔清雅,便教他两个同青棠、丹棘一般,日日照料饮食,不离左右。

      正是:性情得正,哀乐合宜。分明教多情才子,暂且忘情。切莫道重义佳人,忽然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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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不用流连思往事 且将风雅继当年

  时移病异事应殊,淑女何曾慢厥夫。

  不信但观遗肖里,相亲相爱粲双姝。

  却说性澜、情圃日日服事耿朗,故耿朗病好,两个人亦随了回来。过了八月,又逢九月九日,棠夫人令春畹来与耿朗拜寿起病,耿朗大设私宴,在百花台和云屏、爱娘、彩云、春畹赏菊。倚女苗儿、顺儿、轻轻、采癗、采葑、采菽、蓁蓁、芊芊、怡怡、猗猗、晓烟、夕露、涵霭、凝岚、宿秀、红雨十几个人,先将黄菊,次将白菊,再将紫菊,后将红菊,都移在百花台下。这百花台却不甚高,方圆有五六丈大小,四面部有栏杆。台阶上面,方亭一座,足容二三十人。若怕日光雨气,将亭檐四面的布帐支开,就遮住满台。当日上面设下了各色酒肴,夫妻五人,团团而坐。云屏要清心,吃竹叶酒。爱娘要通经,吃通草酒。彩云要补虚,吃青蒿酒。春畹要明日,吃菊花酒,惟耿朗吃人参酒。饮酒中间,云屏要行酒令,爱娘道:“今日是给官人起病,又赏菊花。菊有黄白紫红四色,我们就以黄白紫红为令,请官人监令。如有偏护,一并受罚。譬如黄字的两句话,十四个字内,头一个黄字要药名,第二个黄字要病症名,第三个黄字要食物名,第四个黄字要酒名。再每句头两个用虚字,共四个虚字,以成文理。如有说不出的,听监令官罚酒。”云屏、彩云、春畹俱各依允。于是耿朗斟一杯人参酒,递给云屏。云屏因说道:“不用黄连医黄疸,且将黄鲴醉黄精”。耿朗道:“好,好!黄精酒善能壮筋益髓,说得去。”随将人参酒递给爱娘。爱娘道:“不用白茯医白淋,且将白果醉白石。”

  耿朗道:“好,好!白石酒善能补肾去湿,说得去。”便将人参酒递给彩云。彩云道:“不用紫草医紫疫,且将紫苏醉紫酒。”耿朗道:“虽明犯了酒字,却不在罚例。紫酒善治中风鼓胀,亦说得去。”又将人参酒递给春畹,春畹道:“不用红花医红痢,且将红杏醉红毛。”耿朗道:“妙,妙!红毛酒人人皆知,不象黄精白石,要下注解。去得去得。”仍将人参酒转递云屏,云屏道:“这番要改令了:每句要七字成文,仍按黄白紫红。前三字要菊花名,后三字要曲牌名。说不出者,听令官罚酒。”因说道:“洒金黄似黄金缕。”耿朗道:“妙,妙!两个黄字用的有意思。”遂将人参酒递给爱娘。爱娘道:“玉版白生白苹香。”耿朗道:“好,好!但不及大娘的妥当。”将人参酒递给彩云。彩云道:“福州紫若紫云堆。”耿朗道:“妙,妙!比初次强过许多了。”将人参酒递给春畹。春畹道:“状元红醉红娘子。”耿朗道:“妙,妙!状元红是菊花名,又是酒名。红娘子是曲牌名,又似人名。有趣有趣!我再出一令,亦按黄白紫红顶针续麻,头三个字或诗词或成语或人名或物名俱可,后七个字要成一句恬,押出黄白紫红四字,必须与上三字文理相通为妥。”说毕,递人参酒与云屏。云屏因说道:“黄花地,西风酣战晓霜白。”说毕,递人参酒与爱娘,爱娘接着“白”字说道:“白霜降,烟凝晚景秋山紫。”说毕,递人参酒与彩云。彩云接着“紫”字说道:“紫葡萄,一杯醉卧帐绡红。”说毕,递人参酒与春畹,春畹接着“红”字又押到“黄”字上道:“红窗听,疏钟斜月响昏黄。”说毕,仍送人参酒与云屏。耿朗拍手笑道:“好,好!不但下七字与上三字相连,就是将八句合笼了来,亦是一串,而下恰象十言绝句一首。但只一件,若如此行起令来,成天家亦罚不着一口酒了。还是各饮两杯,再行令亦好。”于是每人各斟各饮,大家因讲起了往事。

  耿朗道:“想当年茅御史究审科场,虽说牵扯,却亦实心。富郎中勘问棍徒,虽太风力,却是守法。如今茅富两人都死了,亦不用论他谁是谁非,且将那案件的原由给宣舅耿顺作个警戒。”云屏道:“记得那年母亲与姑母舅母吃酒,我和三娘看雪,顺哥的乳名早先定了。如今亦不用叹那日月如棱,且将五叔叔茹表妹两口儿亦生男育女的事看起来,不由人不想那去世的舅母。”彩云道:“想那年四娘的爱念书,三娘的爱戏耍,实在令人可喜。

  如今亦不用想昔日的快乐,且将耿岳页耿皇页的聪明怜俐一看,不觉令人又叹又爱。”爱娘道:“燕舅亲事,是郑母舅作媒人。二娘小影,是楚姨娘作经纪。如今两个老人家都没了,亦不用想郑母舅的好酒,楚姨娘的多病。且将郑表弟的酒量,林舅爷的病躯比较一番,真是象爷的似爷,象娘的似娘。”春畹道:“畹儿出身侍女,作了配房,又蒙抬举,立为侧室。家主母收为义女,大夫人认作儿妇。如今亦不用虚说感戴,且将耿顺抚养成人,才不愧在东一所及泗国府内一场。”耿朗道:“这些往事已过不来,赞的亦不用赞,叹的亦不用叹了。且将这现在的高兴快乐一番罢!”说毕,领着丹棘、青裳、性澜、情圃先往百花厅去收拾入冬的花卉。

  台上只有云屏、爱娘、彩云、春畹同坐。云屏道:“昔日在九畹轩相扑戏耍,已成了一段风流佳活。今日三娘何不再想个风流事儿耍耍?”爱娘道:“我常见他们无事的时节,将锦缎作成小球儿,有钟口大小,用手拍着,随起随落,以起落的次数多的为赢,亦到有趣,名叫拍绣球。又有将雪白活鸡毛儿用绒绳捆在大厚钱眼上,用脚踢起,随身乱转,亦有好些名色,名叫踢毽子。又有将绫绢剪成蝴蝶,或拴在铜丝上,或拴在马尾上,用扇子扑打起来,就象活的一般,名叫扑蝴蝶。又有抢气球的,名叫抢行头。这四样,大约他们都有学到上好的了,今日正好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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